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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的哲學(27)

老張的哲學(27)

「他——他本是個誠實人,經環境的壓迫,他有些不能自信,又不信社會上的一切,所以引起對於宗教的熱心。據我想這是他信教的原因,不敢說準是這樣。」王德真長了經驗,說話至於不把應當說的說圓滿了!
「是!我明白了!」王德只能這樣回答!
「從家裡!」
「十塊錢如何夠花的!」
「不錯!我這幾天寫文章過多,腦子有些不大好。他為什麼信教?」
「那是他心理的微弱!你不懂『心理學』罷?」「『心理學』——」
「儉省著自有剩錢的!」
「謝謝你的厚意。」王德著實感激小山。
「自然,這五本全是我朋友的存款單,一本也不是我自己的。」小山又指了指他自己的衣袋。
「李應。」王德說。
除了李應姊弟與趙老夫婦外,王德的第一個朋友要算藍小山。藍先生是王德所在的報館的主任,除去主筆,要屬藍先生地位為最優。要是為他地位高,而王德欽敬他,那還怎算的了我們的好王德!實在,藍先生的人格,經驗,學問,樣樣足以使王德五體投地的敬畏。
藍先生大概有二十五六歲,一張瘦秀橢圓的臉,中間懸著一支有稜有角的尖鼻。鼻樑高處掛著一對金絲藍光小眼鏡,淺淺的藍光遮著一雙「對眼」,看東西的時候,左右眼珠向鼻部集中,一半侵入眼角,好象鼻部很有空地作眼珠的休息室;往大了說,好似被天狗吞過一半,同時並舉的日月蝕,不過有藍眼鏡的遮掩,從遠處看不大出來。薄九_九_藏_書薄的嘴唇,留著日本式的小鬍子,顯出少年老成。長長的頭髮,直披到項部,和西洋的詩哲有同樣的丰度。現在穿著一件黑羔皮袍,外罩一件淺黃色的河南綢大衫。手裡一把白馬尾拂塵,風兒吹過,綢大衫在下部飄起,白拂塵遮滿前胸,長頭髮散在項后,上中下三部迎風亂舞,真是飄然欲仙。頭上一頂青緞小帽,縫著一個紅絲線結,因頭髮過厚的原因,帽沿的垂直線前邊齊眉,後邊只到耳際。足下一雙青緞綠皮臉厚底官靴,膝部露著駝毛織的高筒洋式運動襪。更覺得輕靴小袖,嫵媚多姿!
「你替我拿著,比我還可靠,那能不放心!」
王德又明白了:不怪小山那樣大雅,本來人家是富家子弟,富家子弟而居然肯用功讀書,毫無驕慢的態度,就太可佩服了!
「奇怪!我在這裏一月拿五十,還得和家裡要六十,有時候還不夠。我父親在東三省有五個買賣,前任總統請他作農商總長,你猜他說什麼?『就憑總統年青的時候和我一同念書那樣淘氣,現在叫我在他手下作事,我不能丟那個臉!』你說老人家夠多麼固執!所以他現在寧多給我錢,也不許我入政界,不然我也早作次長了!」
「大生!」小山接著說:「你要真是能省錢,為何不儲蓄起來?我不儲蓄錢,可是永遠叫朋友們作,誰能保事情永遠順心;有些積蓄,是最保險!」藍小山順手從衣袋中掏出幾本紅皮的小本子在王德眼前擺了一九九藏書擺,然後又放在衣袋裡。王德彷彿看見那些小紅本上印著金字象「大同銀行」的字樣。藍小山接著說:「我看不起金錢,可是不反對別人儲蓄錢,因為貧富不同,不可一概而論的。我父親的五個買賣之中,一個就是銀號,所以朋友們很有托我給他們辦理存款的事的。大生!你要有意存錢,不拘數目多麼小,我可以幫你的忙!」「是!等我過一兩個月,把衣服齊整齊整,一定托你給我辦。」王德心裏不知怎樣誇讚小山才好。有錢的人而能體諒沒錢的,要不是有學問,有涵養,焉能有這樣高明的見解。「幹什麼買衣服?你看我!」小山掀起那件河南綢的大衫,「就是這件大衫,我還嫌他華麗,要不是有時候去見重要人,就這件袍罩我全不|穿!肚子里有學問,不在穿得好壞。」「那麼我下月薪水下來就托你給我存在銀行里兩塊錢!」
「我從你頭一天到這裏就看出你不懂『心理學』,也就是我的『心理學』的應用。」
王德依舊不明白,又問:「先生能給我一個比喻嗎?」
王德真感動了!一見面就看出懂不懂『心理學』,而且是『心理學』的應用!太有學問了!王德把自傲的心整個的收起來,率直的說:
「我向來沒上過銀行。」
小山又說了些別的話,王德增長不少知識。然後小山進城去辦事,王德開始作他的工作。
「從報館?」
藍先生的面貌並不俊俏,可是風流大雅,王德自然不是以貌取人的。
別的先不用九九藏書說,單是關於世界上的教育問題的著作,據他告訴王德,曾念過全世界總數的四分之三。他本是個教育家,因與辦教育的人們意見不合,才辭了教席而入報界服務。現在他關於「報館組織學」和「新聞學」的書又念了全數的四分之三。論實在的,他真念過四分之四,不過天性謙虛,不願扯滿說話;加以「三」字的聲音比「四」字響亮,所以永遠說四分之三。
「大生,你一月拿多少錢?」
「大生!以後你寫稿子,不必客氣,先交給我,我替你看了,再送給主筆,我敢保他一定採用。我粗粗的一看,並不費神,你一月多得幾塊錢,豈不很好!」藍小山把將吸盡的煙頭,猛的吸了一口,又看了看,不能再吸,才照定痰盂擲去。然後伸出舌頭舐了舐焦黃的嘴唇。
「交給我也好,好在存款的摺子,你自己拿著,自然不至不放心!」
「大生!」藍先生送給王德的號是「大生」;本于「大德曰生」。王德後來見醫生門外懸的匾額真有這麼一句,心中更加悅服。而且非常驕傲的使人叫他「大生」。有的時候也覺得對他不十分恭敬似的,如果人們叫他「王德」。藍先生說:「你的朋友叫什麼來著?我說的是那個信耶穌教的。」藍先生用右手食指彈著紙煙的煙灰,嘴中把吸進去的煙從鼻孔送出來,又用嘴唇把鼻孔送出來的煙捲進去,作一個小循環。一雙對眼從眼鏡框下邊,往下看著煙霧的旋轉,輕輕的點頭,好似含著多少詩思與read.99csw.com玄想!
「大生!叫我『小山』,別天天叫先生,一處作事,就該親兄弟一樣,不要客氣!至於舉個例——可不容易。」藍先生把手托住腦門,靜靜的想了三四分鐘。「有了!你明白咱們主筆的脾氣不明白?」
王德歡歡喜喜的作完工,一路唱著走進城來。風還是很大,路上還是很靜寂,可是快樂是打破一切黑暗的利器;而有好朋友又是天下第一的樂事,王德的心境何獨不然。
「我不明白『心理學』!」
王德不敢多說,因為每句話都被小山批評得懇切刺心。「你也可以自己到銀行里去!」
「是啊!這就是你不明白『心理學』的原因。假如你明白,你就能從一個人的言語,動作,看出他的心。比如說,你送稿子給咱們主筆,他看了一定先皺眉。你要是明白他的心理,就可斷定這一皺眉是他有意收你稿子的表示,因為那是主筆的身分。他一皺眉,你趕快說:『請先生刪改』。你的稿子算準登出來。你要是不明白這一點,他一皺眉,你跟他辨別好歹,得,你就上字紙簍去找你的稿子罷!這淺而易懂,這就是『心理學』!」
王德真喜歡了!自幼至今除了李應的叔父,還沒遇過一個有學問象藍小山的。就是以李應的叔父比藍小山,那個老人還欠一些新知識。以李應比小山,李應不過是個性情相投的朋友,于學問上是得不著什麼益處的,而小山,只有小山,是道德學問樣樣完美的真正益友!
王德自入報館所寫的稿子,只能說他九-九-藏-書寫過,而未經印在報紙上一次。最初他把稿子裝在信封里,交與主筆,而後由主筆扔在字紙簍里;除了他自己不痛快而外,未曾告訴過旁人,甚至於李氏姊弟;因為青年是有一宗自尊而不肯示弱於人的心。後來他漸漸和藍先生熟識,使他不自主的把稿子拿出來,請藍先生批評;於此見出王德和別的有志少年是一樣,見著真有本事的人是甘於虛心受教的。有的稿子藍先生批評的真中肯,就是王德自己是主筆,也不肯,至於不能,收那樣的稿子。有的藍先生卻十分誇獎:文筆怎樣通順,內容怎樣有趣;使王德不能不感激他的賞識,而更恨主筆的瞎眼。
「我不明白!」王德回答。
「到底『心理學』是什麼,有什麼用?」王德懇切的問。「『心理學』是觀察人心的學問!」
王德遭主筆的冷眼,本想辭職不幹,倒是經藍先生的感動,好似不好意思離開這樣的好人。
王德明白了!不是我的稿子不好,原來是缺乏『心理學』的知識。但是人人都明『心理學』,那麼天下的事,是不是只要逢迎諂媚呢?他心中疑惑,而不敢多問,反正先生有學問,縱然不全對,也比我強得多。
「你自然不明白!就是我學了三年現在還不敢說全通。我只能說明白些『宗教心理』,『政治心理』,至於『地理心理』,『植物心理』,可就不大通了!好在我明白的是重要的,後幾項不明白還不甚要緊。」
「我只從報館拿十塊錢,不和家裡要錢。」王德很得意他的獨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