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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從中午開始(2)-創作《平凡的世界隨筆》

早晨從中午開始(2)-創作《平凡的世界隨筆》

雨雪天由於情緒格外好,工作進展似乎也很順利。有許多突然發的奇妙。有許多的「料想不到」。某些新東西的產生連自己也要大吃一驚。大的思路清楚以後,寫作過程中只要有好的心緒,臨場發揮就有超水平的表現,正如體育運動員們常有的那種情況。面前完成的稿紙已經有了一些規模。這無疑是一種精神刺|激,它說明苦難的勞動產生了某種成果。好比辛勞一年的庄稼人把批一摞谷穗垛在了土場邊上,通常這時候,農人們有必要蹲在這谷穗前抽一袋捍煙,安詳地看幾眼這金黃的收成。這時候,我也會面對這摞稿紙靜靜地抽一支香煙。這會鼓舞人更具激|情地將自己浸泡在勞動的汗水之中。
難言的羞愧與窘迫。不會長期頹喪。因為你身處戰場。
19
現在,動筆之前的最後一個問題是,從什麼地方開頭呢?
寫作中最受折磨的也許是孤獨。
接下來,懷著告別的心情,專意參加了兩次較歡愉的社會活動,尤其是組織了一次所謂長篇小說促進會,幾十號人馬周遊了陝北,玩得十分痛苦。可是,其間一想到不久就要面臨的工作,不免又心事重重,有一種爭不可待投入災難的衝動。在整個準備階段中,有許多朋友幫過我的忙。有些是自動樂意幫的,有些是「強迫」他們幫的。記得為了弄清農村責任農村責任制初期階段的一些非常具體的情況,我曾把兩個當過公社領導的老同學關在旅館的一間房子里談了一天一夜,累得他們中間不時拉起鼾聲。
我的最大愛好是沉思默想。可以一個人長時間地獨處而感動身心愉快。獨享歡樂是一種愉快,獨自憂(模糊的)也是一種愉快。孤獨的時候,精神不會是一片純粹的空白,它仍然是一個豐富多采有世界。情緒上的大歡樂和悲痛往往都孤獨中產生。孤獨中,思維可以不依照羅輯進行。孤獨更多地產生人生的詩情——激昂的和傷感傷痛的詩情。孤獨可以使人的思想向更脘更深邃的地方伸展,也能使你對自己或環境作更透徹的認識和檢討。
無法形容的艱難。筆下出現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不僅要在這個具體的地方是適當的,還要考慮它在第一部是否適當;更遠一點,在全書中是否適當。有時候眼下的痛快會給以後的工作帶來無窮災難,但又不能縮手縮腳。大胆前進,小心前進,在編織的每一天細線挽結每一個環扣的時候,都要看見整個那張大網。工作進展已經在量上表現了出來。這方面確定的第一個目標是突破十三萬字。這是《人生》的字數,迄今為止自己最高的橫杆。突破這個數字帶有象徵意義。在一個龐大繁榮的工程中,這種小小的情緒刺|激具有非常重要作用。處於創作狀態中的心理機制是極其複雜的,外人很難猜度。有些奇迹是一些奇特的原因造成的。
是的,拳擊台。對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15
情緒在猛烈地高漲,出現了一些令自己滿意的章節。某些未來扁章中含混不清的地方在此間不斷被打通。情節、細節、人物,呼嘯著向筆下聚攏。筆趕不上手,手趕不上心。自認為最精彩的地方字寫得連自己都辨認。眼睛顧不上閱讀窗外的風光,只盯著雙水村、石圪節、原西城;只盯著熙熙攘攘的人物和他們的喜怒哀樂;窗外的風光只感覺中保持著它另外的美好。分不清身處陳家山還是雙水村。
20
我來之前,礦上已在離礦區不很遠的礦醫院為我找好了地方。那是一間用小會議室改成的工作間,一張桌子,一張床,一個小櫃,還有一些無用的塑料沙發。
開始在記諳不停地轉圈圈走,走,走,像磨道的一頭驢。
十三萬字的數量終於突破。興奮產生了莊嚴。莊嚴又使人趨於平靜。這是一個小小的征服。接下來,腳步已經開始變得豪邁了一些。最少在表象上看,下一步將從自己寫作史上的一個新的起點出發了。下一個數量上的目標是越過這一部的二分之一處。
有關我和弟弟天樂的故事,那是需要一本專門的書才能寫完的。眼下,當我正在相對悠閑的日子里瞎轉悠的時候,天樂正忙著「查看陣地」,幫我尋找進入寫作的一個較為合適的地方。
迷糊幾個小時醒來,已是日上中天——說明天亮以後才睡著的。再一次坐在那片空白面前。強迫自己重新進入陣地。
工作的列車終於啟動,並且開始緩慢而有節奏地向前運行。既然有能力走向前去,就應該不顧一切堆往前走。
親戚們都十分熱心厚道。他們先陪我在周圍的山轉了一圈。四野的風光十分美麗。山岩雄偉,林木茂盛,人稱「旱江南」。此時正值「霜葉紅於二月花」之時,滿山紅黃綠相間,一片五彩班斕。親戚們為了讓我玩好,氣氛十分熱烈。但我的心在狂跳,想急迫地投入工作,根本無心觀賞大自然如畫的風光。從山上回來,隨手摺了幾枝紅葉,插在辦公桌對面的沙發縫隙里,心情在一片溫暖的紅色中顫粟著。鋪好床,日用東西在小櫃中各就其位;十幾本我認為最傳大的經典著作擺在旁邊——這些書儘管我已經讀過多遍,此間不會再讀,但我要經常看到這些人類所建造的輝煌金字塔,以隨時提升自己的精神境界。隨後,我在帶來的十幾本稿紙中抽出一本在桌面上鋪工,坐下來。心緒無比的複雜。我知道接下來就該進入茫茫的沼澤地了。但是,一剎那間,心中竟充滿了某種幸福感。是的,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我已經奔波了兩三年,走過了漫長的道路;現在,終於走上了搏鬥的拳擊台。
對我來說,飯可以湊合著吃,但煙絕不可以湊合抽。我要抽好煙,而且一個時期(甚至幾年)只固定抽一個牌子的煙。我當時抽|動南玉溪捲煙廠出的四盒裝「恭賀新禧」牌。
完全可能有自不量力!你是誰?你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寫了一點作品的普通作家,怎麼敢妄圖從事這種世大的事業?許多作家可能是明智的,一篇作品有了影響,就乘勢寫些力所能及的作品,以鞏固自己的知名度,這也許是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而你卻幾年來一直熱迷不悟,為實現一種少年時的狂想就敢做這件不切這際的事。少年時,人還夢想我當宇航員,到太空去知捉一上「外星人」,難道也可將如此荒唐的想付諸實施?你不成了當代的唐·吉訶德?
想起童年,想起故鄉的初冬,也常常會有這樣的時刻,冰冷的雨霧中驀地發現由尖上出現了一頂白色的雪帽。綿綿細雨中,雪線在不斷地向山腰擴展。狂喜使人由不得久久呆立在冷風凍雨中,驚嘆大自然read•99csw•com這神奇的造化。
長卷作品的寫作是對人的精神意志和綜合素養的最嚴酷的老驗。它迫使人必須把能力發揮到極點。你要麼超越這個極點,要麼你將猝然倒下。
這個目標再有幾萬字即可達到,但這是在創造新的記錄。情緒為之而亢奮。寫作整個地進入狂熱狀態。身體幾乎不存在;生命似乎就是一種純粹的精神形式。日常生活變為機器人性質。
朋友寫信問我怎辦?我寫信讓他轉交最後一家大型雜誌《當代》,並告訴他,如果《當代》也不刊用,稿子就不必再寄回,他隨手一燒了事。根本我有想到,不久,我就直接收到《當代》主編秦兆陽的一封長信,對我的稿子作了熱情肯定,並指出不足;同時他和我商量(在地位懸殊的人之間,這是一個罕見的字眼),如果我願意必,原文就發表了,如果我願意改動,可來北京。怎麼不改呢!我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趕到了北京。熱心的責任編輯劉茵大姐帶我在北池子他那簡陋的臨時住所見到了他。秦兆陽面容清瘦,眼睛里滿含著蘊藉與智慧。他是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但沒有某種中國的知識分子所通常容易染上的官氣,也沒有那各迂腐氣。不知為什麼,見到他,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偉大的涅克拉索夫。
在紛飛的雨雪中,暖氣噝噝地來了。真想在聲地歡呼。這是我最嚮往的一種工作環境。房裡里乾燥溫暖,窗是雨雪組成的望不斷的風景線。每天的工作像預選安排好那樣「準時」完成,有時候甚至奇妙到和計劃中的頁數都是一致的。
結果,他指導我修改發表了這篇小說,並在他力爭下獲得了全國第一屆優秀中篇小說獎。
我決定到一個偏僻的煤礦去開始第一部初稿的寫作。
後來,晚飯後得多帶一個饅頭,原因是房音里增加了「客人」。不速之客是老鼠。煤礦的老鼠之多實在驚人。據說是礦工們經常亂扔吃剩的饅頭,因此才招惹來如此多的老鼠。
眾人幫忙,好不容易坐上一輛有履帶的拖拉機,準備通過另一條簡易路出山。結果在一座山上因路滑被拒七個小時不能越過,只好返回。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了。我立在窗前,看著外面紛紛揚揚的雨雪,在心中乞求老秦的原諒。
是的,緊張的思維和書寫所造成的焦慮或歡快已經使精神進入某種譫妄狀態。上廁所后,發現一隻手拿著筆記本,一隻手拿著筆;趕忙又一呼小跑回到工作間放下「武器」,再一路小跑重返廁所,驚動了這裏的長期的住戶——老鼠,則立刻又有一番大動亂,驚恐地立在便池旁反應不過來眼前發生了什麼事,一直要五六分鐘才能恢復正常。以後進廁所時,為了免受驚嚇,就先用腳在廁所門上狠狠踹幾下,以便讓那些傢伙提前「迴避」。
如果不工作,這伙食也可以。只是我一天通常都要工作十幾個小時,這種伙食無法彌補體力的消耗。河對面的礦區也許小賣部什麼的,但我沒有時間出去。
開頭。這是真正的開頭。寫什麼?怎麼寫?第一章,第一自然段,第一句話,第一個字,一切都是神聖的,似乎是一個生死存亡的問題而令以令以選擇,令人戰戰兢兢。
我為此整整苦惱了一個冬天,在全書的構思完成之後,從哪裡切入是十分困難的。某一天半夜,我突然在床上想到了一個辦法,激動得渾身直打哆嗦。我拉亮燈,只在床頭邊的紙上寫了三個字:老鼠藥。後來,我就是利用王滿銀販老鼠藥的事件解決了這一難題。解決得並不是很好,但總算解決了。我把這個事件向前後分別延伸了一點,大約用了七萬字的篇幅,使全部主要的人物和全書近百個人物中的七十多個人物都出現在讀者面前。更重要的是,我基本避免了簡歷式地介紹人物,達到了讓人物在運動中出現的目的,並且實初步交叉起人物與人物的衝突關係。這是一種巨大的優勢,它能使我儘快自由而大規模地展開或交織矛盾,進入表現階段,不必了為介紹某一個新出現的人物而隨時中斷整個情節的進程。
趕快聯繫回西安的車。
把一切偉人和他們的寫作方法、寫作技巧都統統趕出房子。完全用自己的心靈寫作。沒有樣板,所謂的樣板都誕生於無樣板中。當然,絕不可能長期保持這種「偉大感」。困難會接踵而來。你一時束手無策。你又感動自己是多麼可笑和渺少。抬頭望望桌邊上那十幾座金字塔,你感動你像兒童在河邊的沙地上堆起了幾個小土堆。有什麼可以自鳴得意的?
秦兆陽是中國當人的涅克接索夫。他的修養和學識使他有可能居高臨下地選拔人才和人物,並用平等的心靈和晚輩交流的思想感情。只有心靈巨大的人才有忘年交朋友。直率地說,晚輩尊敬長輩,一種是面子上的尊敬,一種是心靈的尊敬,秦兆陽得到的尊敬出自我們內心。
為什麼此刻停頓下來?記著,你沒有權利使自己停頓不前。你為自己立下了森嚴的法度,布下了天羅地網,你別指望逃脫。重新拿起筆。既失去了「傳大感」也沒有渺小感。變為一個純粹的兢兢業業的工匠,仔細認真檢查停頓下來的原因,穿不過去的原因。不斷地調整思考的角度。大量在應用「逆向思維」。開始有了振奮人心的新思路,一潭死水再一次激蕩起澎湃的濤聲。精神隨之便進入新的巨大。
……
真是奇妙!最後一個問題竟然是關於「開頭」。
作家王汶石我認識他時,他已經真正戒掉了煙(也是患肺氣腫)。但據說戒煙時所下的決心之大,幾乎待於是一次和命運的搏鬥。另人戒煙是把扔掉或藏起來,聽說王汶石當年戒煙是把所有的好涸都拿出來放在顯眼而且隨手可取的地方,看自己能不能被煙引誘。有一次危險到下意識中已把一盒煙剝開了,但還是忍住沒抽。對於一個半夜起來小便后還要抽幾支煙才能入睡的人,此等折磨的嚴重就可想而知了。一個半夜起來小便后還抽幾支煙才能入睡的人,此等折磨的嚴重就可以想而知了。我最少在目前還沒意志皈依不吸煙者的行動。
不管怎樣,總得裝著輕鬆幾天。
一切詩情都盡量調動起來,以便一開始就能創造奇迹,詞彙象雨點般落在紙上。可是一頁未完,就覺得滿篇都是張牙舞爪。
躲在床上,有一種生命既將終目的感覺,似乎從此倒下就再也爬不起來。想想前面那個遙遠得看不見頭的目標,不由心情沮喪。這時最大的安慰是列夫·托爾斯泰的通信錄,五十多萬字,厚厚一大卷,每晚讀幾頁,等於和這位最敬仰的老人進九_九_藏_書行一次對話。不斷在他的偉大思想中印證和理解自己的許多迷惑和體驗,在他那裡錄找回答精神問題的答案,尋找鼓舞勇氣的力量。想想偉大的前輩們所遇到的更加巨大的困難和精神危機,那麼,就不必畏懼,就心平氣靜地睡。
凌晨,萬般寂靜中,從桌前站立起來,常常感動兩眼金星飛濺,腿半天痙拳得挪不開腳步。
首先是刮鬍子刀片。我一臉「匈奴式」鬍鬚,每天早晨都得刮臉,但只帶了一個刀片——原想煤礦肯定能買到這類生活日用品,沒想到這裏缺這東西。可把人整苦了。這個刀片勉強用了十幾次后,每刮一次都很艱難,非得割幾道血口子才算了事。只好停止了這種痛苦。
幾乎在一剎那間,我就決定趕回西安去陪伴老秦幾天。當名勝古迹,在當時的狀態中,即使家裡的老人有什麼事,我也會猶豫是否要丟下工作回去料理。但是,我內心中對老秦的感情卻是獨特而可替代的。
這時候,有人給我打來一個長途電話,說秦兆陽先生和他的老伴來西安了。這消息使我停下了筆。
找到了「終點」以後,那麼,無論從逆時針方向還是從順時針方向,就都有可能對各個縱橫交錯的渠渠道道進行梳理;因為這時候,你已經大約知道這張大網上的所有曲里拐彎的線索分別最終會挽結在什麼地方。這時候,你甚至還可以放心地心情地把這些線索抖弄得便「亂」一些,以致將讀者引入「八卦」之陣,使其讀不到最後就無法判斷人物和事物的命運。如果有這樣的大布局,再有可能處處設置溝壑渠道,那麼,讀者就很難大跨度地跳躍到書的全書結局部分。絕不能有廣大的平坦讓讀者長驅直入。必須讓我們不得不在每一個曲里拐彎來停下來細心閱覽方可通過。
沒辦法,只好叫醫院幾個職工,堵住門窗,終於消滅了一隻。但是另一隻仍然如期地來我這裏作客。
在我看來,在長卷作品中,所有的人物應該儘可能早地出場,以便有足夠的長度完成他們。尤其是一些次要人物,如果早一點出現,你隨時都可以東鱗西爪地表現他們,儘管在每個局部他們僅僅都能只閃現一下,到全書結束,他們就可能成為豐富而完整的形象。除過一些主要的角色,大部分人物都是靠點點滴滴的描寫來完成的。讓他們早點出現,就可能多一些豐|滿。怎樣在儘可能少的篇幅中使儘可能多的人物出場呢?這是一個很大的難題。必須找到一種情節的契機。
願窗外這雨雪構成的圖畫在心中永存,願這天籟之聲永遠陪伴我的孤獨。雨雪中,我感受到整個宇宙就是慈祥仁愛的父母,撫慰我躁動不安的心靈,啟示我走出迷津,去尋找生活和藝術從未涉足過的新境界。
這整個地改變了我的生活道路。
眼看煙已到山窮水盡的程度,慌亂驚恐如同一隻將要喪家的犬。好在最後關頭,煙終於捎來了。當時的心情就像一句彈盡糧絕的士兵看到了水、餅乾和彈子同時被運到了戰壕里。
連綿的秋雨絲絲線線下個不停。其實,從節令上看,這雨應該叫冬雨。天很冷了,出山的人已經穿戴起臃腫的棉衣棉褲。
實際上,它也是真正重要的是,它將奠定全書的倒述基調和語音節奏。它將限制你,也將為你鋪展道路。
透過窗玻璃,突然驚訝地發現,遠方海拔高的峰尖上隱約出現了一抹淡淡的白。那無疑是雪。心中不由泛起一縷溫熱。
經常光顧我房間的有兩隻老鼠。天知道它們是從什麼地方進來的。而且一開始就沒把我放在眼裡它們在地上亂跑,嬉鬧追逐,發出歡快的「吱吱」聲,簡直視此地為它們「迪斯尼」樂園。它們甚至敢跑到我寫字檯對面的沙發上目不轉睛盯著我工作。有時候,竟放肆地跳上我材料的窗檯,在與我咫尺之間表演奔跑技巧。我手腦並用十分緊張之時,根本顧不上下逐客令,有時實在氣急了,手裡拿著筆和筆記本攆著追它們。它們當然立刻就會消失得無蹤無影。我剛坐下,這該死的東西便又故伎重演。尤其是晚上,我一拉滅燈,這兩人傢伙就大鬧起來,有幾次居然上了床,在我的頭邊上跑來跑去。
18
對雨雪的崇眷戀,最早也許是因為我所生活的陝北屬嚴重的乾旱地區。在那裡,雨雪就意味著豐收,它和飯碗密切相關——也就是說,它和人的生命相關。小時候,無論下雨還是下雪,便地看見父母及所有的農人,臉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喜悅的笑容。要是長時間沒有雨雪,人們就陷入愁容苦,到處是一片嘆息聲,整個生活都變得十分灰暗。另外,一遇雨雪天,就不能出山,對長期勞累的庄稼人來說,就有理由躺倒在土炕上香甜地睡一覺。雨雪天猶如天賜假日,人們的情緒格外好,往往也是改善一下伙食的良機。
現在,平靜地坐下來。
人是一個非常複雜的矛盾體。為了不受于干擾地工作,常常要逃避世俗的熱鬧;可一旦長期陷和孤境,又感動痛苦,又感動難以忍受。一般情況下,我喜歡孤獨。
一般地說來,我對生活條件從苛求。這和我的貧困的家庭出身有關,青少年時期如前所述,我幾乎一直在飢餓中掙扎。因此,除過忌諱大肉(不是宗教原因)外,只要能填飽肚子就滿足。寫作緊張之時,常常會忘記吃飯,一天有一頓也就湊合了。但這裏的生活卻有些過分簡單。不是不想讓我吃好,這裏的人們一直盡心操辦,只是沒有條件。深山之中,礦工家屬有幾萬人。一遇秋雨冬雪,交通常常中斷,據說有一年不得不給這裏空投麵粉。沒有蔬菜,雞蛋也沒有,連點豆腐都難搞到。早晨我不吃飯,中午一般只有饅頭米湯鹹菜。晚上有時多吃點麵條,有時和中午一模一樣。這是礦醫院,醫生職工都回家吃飯,幾乎沒有幾個住院的,伙食相當難搞。
但是,沒有比這一切更美好的了。
正是秋風蕭瑟的時候,我帶頭兩大箱資料和書籍,帶頭最主要的「乾糧」——十幾條香煙和兩罐「雀巢」咖啡,告別了西安,直接走到我的工作地——陳家山煤礦。
偉大感與渺小感,一籌莫展與欣喜若狂,頹喪與振奮,這種種的矛盾心情交織貫穿整個寫作過程中。這樣的時候,你是作家,也是藝術形象;你塑造人物,你也陶鑄自己;你有莎士比亞的特性,你也有他筆下的哈姆雷特的特性。
因此原因,以後去過幾次北京,都鼓不起勇氣去看望這位我尊敬的老人。但我永遠記著:如果沒有他,我也許不會在文學的路上到今天。在很大的程度上,《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這兩九-九-藏-書部作品正是我給柳青和秦兆陽兩位導師交出的一份答卷。
對雨,對雪,我永遠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深夜,一旦外面響起雨點的敲擊聲,就會把我從很深的睡夢中喚醒。即是無聲無息的雪,我也能在深夜的床上感覺到它能降臨。
這時候,來到眼前的常常是對過去生活的回憶。
這些溝壑渠道曲里拐彎處就可能是作品斷章斷卷的地方。整體的銜接難,但要把整體斷成許多「碎塊」也許更難——因為這種所謂的「斷開」正是為了更好地銜接。這是藝術結構機制中的辯證法。為了尋找總的「終點」和各種不同的「終點」,為了設置各種渠渠溝溝坎坎,為了整體的銜接,為了更好地銜接而不斷「斷開」……腦子常常是一團亂麻糾纏在一起。走路、吃飯、大小便,甚至在夢中,你都會迷失在某種紛亂的思緒中。有時候,某處「渠道」被你導向了死角,怎麼也尋找不到出路,簡直讓人死去活來,某個時候,突然出現了轉機,你額頭撞在路邊的電線杆上也覺不得疼。你生活的現實世界實為虛幻,而那個虛幻的世界卻成了真實的。一大群從思維的地平線漸漸走近了你,成為活生生的存在。從此以後,你將生活在你所組建的這個世界里,和他們一起哭,一起笑。你是他們的主宰,也將是他們的奴隸。
現在他來西安,他必須回去。
那就是認定你在做一件對你來說是前所未有的工作。甚至是做一件前無古人的工作。不論實質上是否如此,你就得這樣來認為。你要感覺到人在創造,你在不同凡響地創造,你的創造是獨一無二的;你應該為你的工作自豪,就是認為它偉大無比也未嘗不可。這是不狂妄。只有這各「目中無人」的狀態下,才可能解放自己的精神,釋放自己的能量。應該敢於把觸角延伸到別人沒有到過的地方,敢於進入「無人區」並樹起自己的標誌。每一個思想巨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法認識這個世界,揭示這個世界的奧妙,為什麼你不可以呢」你估且認為你已經發現了通往華山的另一條道路。
但是,在一部將有近百個人物的長卷中,所有的人物是應該儘可能早地出現呢?還是要將某些人物的出場壓在後面?我的導師柳青似乎說過,人物應該慢慢出場。但我有不完全相同的看法。比如《創業史》里和孫水嘴(孫志明)同樣重要的人物楊油嘴(楊加喜)第二部才第一次露面,顯然沒有足夠的「長度」來完成這個人物。與此相聯繫的問題,如此重要的角以,在第一部蝓蟆灘風起雲湧的社會生活中,此人幹什麼去了?這個人物的出現過於唐突。
記得一九七八年,我二十八歲,寫了我的中篇外女作《驚心動魄的一幕》。兩斬間接連投了當時幾乎所有的大型刊物,都被一一客氣地退回。最後我將稿子寄給最後兩家大刊物中的一家——是寄給一個朋友的。結果。稿子仍然沒有通過,原因是老原因:和當時流行的觀點和潮流不合。
最大的好處是,這樣的時候這樣的地方,不必裝腔作勢,完全可以放浪無形,隨心所欲。大部分時里,我都是一路高歌而行,並且手舞足蹈。自己隨心編幾句詞,「譜」上曲調,所復吟唱,或者把某首著名的柯恣意歪曲,改變成另一種自己樂意的曲調。記得唱得最多的是一首毛澤東詩詞改編的歌貢《沁園春·雪》。接下來,發生了兩個「危機事件」。
任何意志堅強的人都有某種弱點,都有對某種誘惑的不能抗拒。煙就是一種專門征服人意志的強大武器。
沒有煙,我會「一事無成」。
在狂熱緊張繁忙的工作中,主要的精神狀態應該是什麼?
晚是上躺在孤寂的黑暗中,大睜著眼睛,開始真正懷疑自己是不是能勝任如此巨大的工作。
當然,孤獨常常叫人感到無以名狀的憂傷。而這憂傷有時又是很美麗的。我喜歡孤獨。但我也懼怕孤獨。現在,屈指算算,已經一個人在這深山老林里度過了很長一段日子。多少天里,沒和一個人說過一句話。白天黑夜,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這間房子里,作伴的只有一隻老鼠。
我於是才「靈機一動」,乾脆由黷武主義變為犬儒主義,每天晚上多拿一個饅頭放在門後邊供其享用。這樣,老鼠晚上便不鬧了。每天中午起床后,我先習慣性地向門背後投去一瞥:那裡會一無例外地有一灘吃剩的饅頭渣。
我得要專門談談我的弟弟王天樂。在很大的程度上,如果沒有他,我就很難順利完成《平凡的世界》。他像衛士一樣為我擋開了許多可怕的擾亂。從十幾歲開始,我就作為一個龐大家庭的主事人,百事纏身,擔負著沉重的責任。此刻天樂已自動從我手裡接過了這些負擔。為我專心寫作開闢了一個相對的空間。另外,他一直在農村生活到近二歲十歲。經歷了那個天地的無比豐富的生活,因此能夠給我提供許多十分重大的情節線索;所有我來不及或不能完滿解決的問題,他都幫助我解決了。在集中梳理全書情節的過程中,我們曾共同度過許多緊張而激奮的日子;常常幾天幾夜不睡覺,沉浸在工作之中,即是他生病發高燒也沒有中斷。尤其是他當過五年煤礦工人,對這個我最薄弱的生活環境提供了特別具體的素材。實際上,《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等於是直接取材於他本人的經歷。在以後漫長的寫作過程中,我由於隱入很深,對於處理寫作以外的事已經失去智慧,都由他幫我料理。直至全書完結,我的精神疲憊不堪,以致達到失常的程度,智力似乎像幾歲的孩子,連馬路都得思考半天才能決定怎樣過。全賃天樂幫助我渡過了這些嚴重的階段。的確,書完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離開他幾乎不能獨立生活,經常是個白痴或沒世面的小孩一樣緊跟在他後邊。我看見,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比我聰敏。我常暗自噙著淚水,一再問自己:你為什麼要這樣?你怎麼搞成了這個樣子?
另一位作家杜鵬程(寫此文時他剛逝世——願他靈魂安息),當時也因病而停止了抽煙,並且受到了老伴的嚴密監視。但他有時忍受不了,會跑到我的宿舍來偷偷抽。正抽著,突然發現老伴走來,趕忙給我做個鬼臉,把煙在鞋底下擦滅,嘻笑中一臉驚慌地對我說:「文彬來了!」
雨天,雪天,常有一種莫名的幸福感。我最愛在這樣的日子里工作;靈感、詩意和創造的活力能盡情憤涌。
牆上那張工作日期表被一天天劃掉。
停下筆來,離開作品,想想其它的事。
萬事開頭難,寫作亦如此。這是交響樂的第一組音九_九_藏_書符,它將決定整個旋律的展開。長卷作品所謂的「開頭」,照我的理解,主要是解決人物「出賣」的問題。在我閱讀過的長篇作品中,有的很高明,有的很笨拙。最差勁的是那種「介紹」式的出場方法。人物被作者被動地介紹給讀者。這種介紹是簡歷性的,抽象的,作者像一堵牆橫在讀者與人物之間,變為純粹的「報幕員」,而且介紹一個人物的時候,其它人物都被擱置起來。人物和人物之間的關係也得由作者交待。等讀者看完這些冗長的人物簡歷表,也就厭煩了。實際上,所有高明的「出場」都應該在情節的運動之中。讀者一開始就應該進入「劇情」,人物的「亮相」和人物關係的交織應該是自然的,似乎不是專意安排的,讀者在藝術欣賞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就接受了這一切。作者一開始就應該躲在人物的背後,躲在舞台的幕後,讓人物一無遮攔地直接走向讀者,和他們融為一體。
我記得當年和柳青接觸時,嚴重的肺心病已經使他根本不能再抽煙。但堅強的老漢無法忍受這個生活的懲戒,他仍然把紙煙的煙絲倒出來,裝上一類似煙葉的東西,一本正經地在抽。每次看見他貌似抽煙的神態,都忍不住想笑。
反悔的情緒消失了。想想看,你已經為此而準備了近三年,絕不可能連一個字也不寫就算完結;如果這樣,那就是一個世界級的笑話。又一天結束了。除過又增加了一堆揉皺的為紙處,眼前仍然沒有一個字。第三天重蹈覆轍。三天以後,竟然仍是一片空白。
為了紀念這不同尋常的三天,將全書開頭的第一自然段重錄於後——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的雨絲夾著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著。時令己快到涼蟄,雪當然再不會存留,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不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
中學時期一月只能吃十幾斤粗糧,整個童年吃過的好飯幾乎能一頓不拉記起來。然後捲入狂熱的文化大革命,碰得頭破血流……而今,你坐在這裏從事這樣崇高的工作,如果沒有一個大的收穫,怎麼對得起自己?
23
每一次挫折中的崛起都會揭示你重溫那個簡單的真理:一次成功往往建立在無數次失敗之中。想想看,面前的那些金字塔的建告者,哪一個不是歷盡艱難挫折才完成了自己的傑作?從開始一直順利到最後說不定是一種舒舒服服的失敗。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迄今為止,我大約覺得,寫作之前的一些重大準備工作基本有了眉目。不是說一切都完備了。永遠沒有完備的時候。現在所有的工作,只有給未來的作品搞起一個框架,準備了一些建築材料而已。旦進入寫作,一旦人物真正活動起來,這個框架就可能有大變動,大突破,一些材料可能完全失去作用,而久缺的部分將不知要有多少。絕大部分問題要等進入寫作才能暴露出來。需要一邊寫作,一邊調整、變動、補充。
令人焦急的是,連綿的陰雨使礦區通往外界的路都中斷了。
這時候,是足球運動員開賽前的幾分鐘,是戰壕里的士兵等待衝鋒的號聲。按捺不住的激動。難以控制的緊張。
但是幾天不刮,鬍鬚長得很長,不考慮美觀,主要是難受。後來只好每個星期抽點時間,串游著河岸邊擺攤的剃頭匠那裡專意刮一次鬍鬚。另外,我的紙煙眼看就要抽完了,原來安頓好買煙的人卻遲遲不能把煙捎來。這是一個真正的危機。
整個散步的沿途,黃昏中幾乎碰不見一個人。加之這地方本來就荒僻,一個人出沒于其間的曠野,真像遊盪的孤魂。如果碰上另外一個人,雙方都會嚇一跳。
不知不覺已經快三年了。真正的小說還沒寫一個字,已經把人折騰得半死不活。想想即將要開始的正式寫作,叫人不寒而粟。現在要利用這點空隙讓腦子歇一歇,涼一涼。多吃一點有營養的東西。我知道,要是忙起來,常常會顧不上吃飯或胡湊合著吃(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坦率地說,在中國當代老一輩作家中,我最敬愛的是兩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一位地健在的秦兆陽。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稱他們為我的文學「教父」。柳青生前我接觸過多次。《創業史》第二部在《延河》發表時,我還做過他的責任編輯。每次見他,他都海闊天空給我講許多獨到的見解。我細心地研究過他的著作、他的言論和他本人的一舉一動。他幫助我提升了一個作家所必備的精神素質。而秦兆陽等於直接甚至手把手地教導和幫助我走入文學的隊列。
冰涼的汗水使燃燒的思索冷靜了下來。
沒有時間!連半個小時的時間都不敢耽擱。為了約束自己的意志,每天的任務都限制的很死,完不成就不上床休息。工作間實際上成了牢房,而且制定了嚴厲的「獄規」,決不可以違犯。每天中午吃完兩個饅頭一碗稀飯,就像丟下襁褓中的嬰兒一樣匆忙地趕回工作間。在準備當天工作的空擋,用電熱杯燒開水沖一杯咖啡,立刻就坐下工作。晚上吃完飯,要帶兩個饅頭回來,等凌晨工作完畢上床前,再燒一杯咖啡,吃下去這就不來是夜宵還是早點的兩個冷饅頭。
於是,順利地開始了。
白天,礦醫院的院子里正的高基建,各種機器人聲嘈雜成一片。進入工作,這些聲音似乎就不存在了。這時最怕外來人的干擾。好在醫院的人很懂規矩,我工作時,從沒有人進我的房間。可是某一天,我的黃金時間里,突然闖進來一個手執某新聞單位臨時記者證的人要採訪我,我一再給他解釋,但無濟於事,他反而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準備和我「長期作戰」。我已經失去了理智和耐心,站起來粗暴地抓住他,將他推搡著送出房間。我坐回桌邊,心在亂跳。我後悔我的無禮行為。但沒有辦法。如果我讓他滿意,我這一天就要倒霉了。我將無法完成今天的』生產任務」。今天完不成任務,將會影響以後的工作,我那演算的數字方程式將全產打亂變成為另一張圖表,這要給我帶來巨大的精神痛苦。每一個人進行類似工作的時候,的確像進行一處神對的宗教儀式,不允許有任何的騷擾出現,無論是別人還是自己破壞這種情緒都不能原諒。
第一個音符似乎按得不錯。一切都很艱難,但還可以繼續進行。寫作前充分的準備工作立刻起到了作用。所用的材料和參考資料一開始就是十分巨大的。即使這些材料、資料、素材大都不會直接進入作品,但沒九*九*藏*書有它們,就很難想象有具體的產品產生。把所有的資料都從箱子里拿出來,分類擺滿桌面,只留夠放下兩條胳膊寫東西的地方,桌面擺不下,有些次要的退在旁邊的窗台上、櫃頭上。更次要一些的放在對面的沙發上。緊張的寫作有時不能有半點停頓。不允許外來的干擾,也不允許自己干擾自己。需要什麼,甚至不需要眼睛尋找,靠意識隨手就可拉到面前,以便迅速得到利用。
冷靜在這種時候可以使人起死回生。
不知哪一天起,晚飯後增加了一項新活動——到外面去散步半小時。暮色蒼茫中,從礦醫院走出來,沿著小溪邊的土路逆流而上,向一條山溝走去。走到一塊巨型岩石前立刻掉過頭,再順原路返回來。第一次散步的路線和長度被機械地固定了下來。那塊巨型岩石就是終點,以後從不越「雷池」半步。這種刻意行為如同中了魔法,非常可笑。
久而久之,便逐漸對這雨雪產生了深深的戀情。童年和少年時期,每當一雨或下雪,我都激動不安,經常要在雨天雪地里一遠遮攔漫無目的地遊逛,感受被雨雪沐浴的快樂。我永遠記著那個遙遠的大雪紛飛的夜晚,我有生第一次用顫抖的手握住我初戀時女朋友的手。那美好的感受至今如初。我曾和我的女友穿著厚厚的冬裝在雨雪迷漫的山野手拉著手不停地走啊走,並仰起頭讓雨點雪花落入我們嘴中,沁入我們的肺腑。現在,身處異鄉這孤兒的地方,又見雨雪紛紛,兩眼便忍不住熱辣辣的。無限傷感。歲月流逝,物是人物,無數美好的過去是再也不能喚回了。只有拚命工作,只有永的遏止的奮鬥,只有創造新的成果,才能補償人生的無數缺感,才能使青春之花即便凋謝也是壯麗的凋謝。
陳家山是我弟弟為我選的地方。這是銅川礦務局現代化程度較高的煤礦,也面設施也相當有。最重要的是,這裡有我弟弟的兩個妻哥,如我有什麼事,他們隨時都可以幫助我。
寫作是艱苦的。與之相伴的是生活的艱苦。
這個考慮基於以下兩點:一、儘管我已間接地佔有了許多煤礦的素材,但對這個環境的直接感受遠遠沒有其它生活領域豐富。按全書的構思,一直到第三部才涉及到煤礦。也就是說,大約在兩年之後才寫煤礦的生活。但我知道,進入寫作后,我再很難中斷案頭工作去補充煤礦的生活。那麼,我首先進入礦區寫第一部,置身於第三部的生活場景,隨時都可以直接感受到那裡的氣息,總能得到一些彌補。二、寫這部書我已抱定吃苦犧牲的精神,一開始就到一個舒適的環境去工作不符合我的心意,煤礦生活條件差一些,艱苦一些,這和我精神上的要求是一致。我既然要拚命完成此生的一村樁宿願,起先應該投身於艱苦之中。實行如此繁難的使命,不能對自己有絲毫的憐憫之心。要排斥舒適,要斬斷溫柔,只有在暴風雨中才可能經毫邁的飛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有可能彈撥出絕中央委員。為了方便工作,我在銅川礦務局兼了個宣傳的副部長。很對不起這個職務。幾年裡,我只去過宣傳部一次,「上下級」是誰都不清楚。我兼此職,完是為了到下面的礦上有個較長期的落腳地方,「名正言順。地得到一些起碼的方例條件。
這樣的時刻,所有你尊敬的作家都可以讓他們安坐在遠方歷史為他們準備的「先聖詞」中,讓他們各自光芒四射地照耀大地。但照耀你的世界的光芒應該是你自己發出的。
立刻撕掉重來。新換了一副哲學家的面孔。似乎令人震驚。但一頁未完,卻以感動可笑和蹩腳。眼看一天已經完結,除過紙簍撕下一堆廢紙,仍然是一片空白。真想抱頭痛哭一場。你是這樣地無能,竟然連頭都開不了,還準備定一部多卷體的長篇小說呢!
無比緊張的工作和思考一直要到深夜才能結束。
五六天過後,已經開始初步建立起工作規律,掌握了每天大約的工作量和進度。牆上出現了一張表格,寫著1到53的一組數字——第一部共五十三章,每寫完一章,就劃掉一個數字;每劃掉一個數字,都要愣著看半天那張表格。這麼一組數字意味著什麼,自己心裏很清楚。那是一片看不見邊際的泥淖。每劃掉一個數字,就證明自己又前進了一步。克制著不讓自己遙望那個目的地;只要求紮實地邁出當天的一步,邁出第二天的一步。
從高燒似的激烈一直走到滿頭熱汗變為冰涼。
後來,我和這隻老鼠一直和平共處到我離開這裏。它並且成了這個孤獨世界里我唯一的夥伴。直到現在,我還記著它蹲在我對面,怎樣用一雙明亮的小眼睛盯著我工作的神態。我感動內疚的是,我夥同別人打死了它的夥伴——那說不定是它的丈夫或妻子。越過第一部分二分之一處時,感動自己似乎征服了一個新的人生高度。對數字逐漸產生了一種不能克制的病態的迷戀。不時在旁邊的紙上計算頁碼,計算字數,計算工作時,計算這些數字之間的數字,儘管這些數字用心算也是簡單而一目了然的。只有自己明白,這每一個簡單的數字意味著已經付出了什麼代價或將要付出什麼代價。每一個數字就是一座已翻越的大山或將要征服的大山。認真地演算這些算術的時候,就像一個迷信的古卜師和一個財迷心竊的生意人。這也是緊張寫作過程中一種小小的自娛活動。
只要沒有倒下,就該繼續出發。
童年。不堪回首。貧窮飢餓,且又有一顆敏感自尊的心。無法統一的矛盾,一生下來就面對的現實。記得經常在外面被家境好的孩子們打得鼻青眼腫撤退回家;回家后又被父母打罵一通,理由是為什麼去招惹別人的打罵?三四歲你就看清了你在這個世界上的處境,並且明白,你要活下去,就別想指靠別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因此,當七歲上父母養活不了一路討飯把你送給別人,你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冷酷的現實。你獨立地做人從這時候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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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地想一想,三天的失敗主要在於思想太勇猛,以致一開始就想吼雷打閃。其實,這麼大規模的作品,哪個高手在開頭就大做文章?瞧瞧大師們,他們一開始的敘述是多麼平靜。只有平庸之輩才在開頭就堆滿華麗。記著列夫·托爾斯泰的話,藝術的打擊力量應該放在後面。這應該是一個原則。為什麼中國當代的許多長扁小說都是虎頭蛇尾?道理應於此。這樣看來,不僅開頭要平靜地進入,就是全書的總布局也應該按這個原則來。三部書,應該逐漸起伏,應該一浪高過一浪地前進。黑暗中似有一道光亮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