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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46章

「漢德爾,一切都很順利,」赫伯特說道,「他很滿意,不過他渴望見到你。我親愛的女友和她的父親住在樓上,只要你等得及,她自會下來的,我介紹你認識她,然後我們到樓上去。——聽,那就是她父親。」
寺區像往常一樣萬籟俱寂,十分平靜。原來普魯威斯所住的幾間房間的窗戶現在顯得那麼黑暗,那麼寂靜。這時的花園裡已沒有閑逛的人了。在噴泉那裡我來回走了兩三次,然後才步下台階,當時除了我孤獨一人外,全無其他人影。我正灰心失望、身心疲倦,準備上床就寢時,赫伯特走到了我的床邊,他也告訴我四下無人。然後,他開了一扇窗戶,舉目向外望去,外面是一片銀色的月光。赫伯特告訴我,外面路上靜悄悄空無一人,和大教堂旁的路上一樣,此時都是靜悄悄空無一人。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赫伯特,他說道:「蘊普爾夫人是一位非常好的家庭主婦,我想要是我的克拉娜沒有得到她像母親般的慈愛關照,真不知道會怎麼樣。克拉娜早就失去了母親,漢德爾,她在這個世界上孤零零無親無故,要說有,就是這個兇狠暴怒的老父親。」
在磨坊河濱上有幾幢奇形怪狀的房子,我發現其中有一幢建築,前面有木門,帶有羅漢肚窗的三層樓(這不是帶稜角的窗子,而是另一種形式的)。我看到門上有牌子,寫著蘊普爾夫人的字樣。這正是我要找的屋子,於是我便上前敲門。一位稍年長的婦女應聲而來,面容上和顏悅色,外表上雍容華貴。她開了門后便立刻退去,代之而出的是赫伯特,他悄悄把我領到客廳,隨手把門關上。我看到他這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這個很不熟悉的房間里,在這個很不熟悉的地方,而他竟對這裏十分了解,這真令我十分奇怪。我一會兒望著他,一會兒望著放在角落裡的櫥子,裏面放著杯子和瓷器,望著放在壁爐架上的貝殼,還有掛在牆上的彩色雕刻,一幅是柯克船長之死,一幅是新船下水,還有一幅是喬治三世國王陛下,戴著馬車夫式的假髮,身著皮短褲,腳登長統靴,站在溫莎宮的陽台上。
克拉娜按著赫伯特指著的順序用眼睛一樣樣地看著,那種神態不僅自然,而且迷人可愛。赫伯特用手臂摟著她的腰,她半帶著羞容任他摟著,表現得那麼誠摯,那麼惹人愛憐,又那麼純真,顯出一片溫柔。然而,她竟住在凹灣的磨坊河濱,位於老青銅製索走道旁,陪伴著成天吼叫的巴萊老頭,看來她多麼需要保護啊!她和赫伯特之間的美滿姻緣決不能拆散;為了他們我那尚未打開的皮夾里的錢都可以不要。
我向這位可愛又溫柔的黑眼睛姑娘告別,又向另一位長久以來以她誠懇的情意促成這一對小https://read•99csw•com情侶的慈母般的婦女告別,這時候我感到彷彿老青銅製索走道也變了樣,和我原來的印象大不相同了。這裏的巴萊老頭確是夠老的了,而且他總是那樣吼叫、罵人、詛咒,可是這樣的環境中卻充滿了青春、真誠和希望的活力,也就使得四灣顯得富有生命力了。我一路上又聯想起埃斯苔娜,想到我和她分別時的情況,悲傷的情感充塞於心頭,悶悶不樂地回到了家。
「晚安!赫伯特會來回於我們之間傳達消息的,等待時機一成熟,我一定會準備好的,你放心好了。晚安,晚安!」
「我已經和溫米克交談過,」我說道,「我這次來是為了告訴你溫米克提醒我注意的事,以及他的建議和忠告。」
我正懷著愉快和羡慕的心情在欣賞著她時,突然樓上的吼聲變成了亂跳亂叫,隨著又響起了可怕的砰砰之聲,彷彿有一個裝著木腿的巨人正準備蹬破天花板,想從上面向我們撲下來。克拉娜一聽到這聲音便對赫伯特說道:「親愛的,爸爸要我去!」說完便奔了出去。
在這座屋子的頂屋有兩個房間,空氣流通,有一種新鮮感。住在裏面和住在底層不同,這裏不大聽得到巴萊老頭的狂呼怒吼。我看到普魯威斯正舒舒服服地住在這裏。他看到我並沒有表現出驚奇,似乎沒有感到有什麼值得驚奇的地方。而我卻感到他變溫和了,當然我也說不清他怎麼會變得溫和了,以後我盡量回憶,都無法說清,總之,他確實是溫和了。
總而言之,我一直充滿了恐懼,擔心在哪裡隱藏著一個粗魯的人。赫伯特有時告訴我,天黑之後,他站在我們住處的一個窗口,觀望著潮水的退流,潮水回退而去,帶著所有的東西都向克拉娜流去,令他內心感到無比的歡欣。而我的思想正相反,心中懷著無限的憂思,覺得河水是向馬格韋契流去,只要河上出現任何一個黑點,就認為是追捕船,那麼迅速地、悄悄地、肯定地會把他逮住。
比爾·巴萊老頭,願上帝保佑。這裡是比爾·巴萊老頭,以主的
時鐘剛敲八時,我走進一處地方,空氣中散發著鋸木屑和刨花的氣味,倒並不難聞,原來氣味都是從長長河岸上的許多製造小船、船桅、船槳以及剎車的作坊中散發出的。泰晤士河倫敦橋的東岸蒲耳地區上上下下是一片水網地帶,我對它是一點也不熟悉。我沿河而下,發現我所要找的地方並不是我原先設想的地方,實在很不容易找。這個地名是凹灣磨坊河濱。我不知道四灣怎麼去,但我知道有一條老青銅製索走道通向那裡。那兒是一片乾燥的船塢,堆著許許多多船隻準備修理,而我就在其中迷失了方向。這邊放著許多的船read.99csw.com殼,準備一件件一片片拆開,那兒堆著由海浪衝來的污泥、粘土、垃圾,到處是造新船、拆舊船的地方,一些生鏽的鐵錨一頭插在地上,多少年未發揮用處了,還有亂七八糟的木桶、木材,堆得像一座小山。那裡有許多制索走道,就是沒有老青銅製索走道。我幾次找來找去都撲了空,卻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一轉拐角突然發現已到了磨坊河濱。這個地方從環境來看,是個空氣清新的所在,河上吹來的清風在這裏旋轉著,其間還立著兩三株樹,遺留下一架已毀壞的風車殘跡。這裏就是老青銅製索走道,在月光下我尚能欣賞這又長又狹的夜景,一系列的木質船架都陷在地里,順著船架走去,它們就像一些年代已久的乾草耙子,不僅又老又朽,而且連耙齒都掉得差不多了。
「這個沒有良心、貪得無厭的老傢伙!」赫伯特說道,「漢德爾,你猜他現在想要幹什麼?」
我這時聽到樓上傳出驚人的叫喊聲,我的臉上大概表現出了驚訝的神色。
「喂,啊嗬!這裡是比爾·巴萊老頭,願上帝保佑。這裡是
我們在樓下低聲談著話,而巴萊老頭兒在樓上連聲大叫,叫得使天花板上的橫樑都震動起來。這時房門一開,一位十分秀麗的姑娘走了進來,身段苗條,兩眼烏黑,年齡在二十歲上下,手上拎著一個籃子。赫伯特一見趕忙上前,柔情地接過籃子,臉上出現一道羞紅,說這是克拉娜。她確是一位嫵媚動人的姑娘,真像是一位仙女,可惜被巴萊老頭這個殘忍的食人魔鬼抓來,聽他使喚。
白天的休息使我有了機會好好反省和思考,又使我有充分理由地決定,對普魯威斯一字不提康佩生這個名字。因為我知道,他與這個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提便會促使他出外尋找,甚至自己在粗魯的行動中毀滅了自己。所以,赫怕特、我與他一起坐在火爐邊時,我首先問他,是不是相信溫米克的判斷,相信他的消息來源?
赫伯特又說道:「他偏要自己切乳酪,怎麼能不得到這個結果呢?他的右手得了痛風病,其實他全身都有痛風病,又偏要自己切一塊雙層葛羅斯特乳酪,怎麼能不傷到自己呢?」
第二天,我便出去買一條船。這件事很快便辦成了,我把船劃到寺區的石埠碼頭前,從我家走到這裏只需一兩分鐘的時間。以後我便開始划船練習,並不斷地實踐;有時我一人獨划,有時和赫伯特一起。我時常在嚴寒雨雪的日子里出去划船,劃了幾次之後,人們也就不再注意我了。起先,我只在布萊克弗拉埃橋的上游划,後來在潮水變化的時候,我把船一直劃到倫敦橋。當時的倫敦橋還是舊橋,橋下水流湍急,忽起忽落,十分危險,大家read.99csw•com都不敢在橋下行駛。好在我看到過別人的船是如何「猛穿」老橋的,我也就掌握了其中的竅門,也敢於在橋下蒲耳區範圍內的船隻間穿行,一直劃到埃利斯。第一次劃過磨坊河濱時,赫伯特和我二人是用雙槳劃過去的;在劃過去又划回來時,我們都看到普魯威斯所住房屋的東邊百葉窗都放了下來。赫伯特每個星期去那兒不會少於三次,每次回來帶給我的消息都沒有半點兒動靜。不過我心裏仍然是驚慌不安,因為我總有一個觀念,認為我一直處在被人監視之中。我一旦有了這種看法,這種看法就像幽靈一樣揪住我不放。我看到一個人就懷疑這個人在監視我,這樣的人簡直不可勝數。
赫伯特告訴我,這位你永遠見不到的巴萊老頭日日夜夜哼著這個曲調,並以此來自|慰,一面自己想心思。只要天空有亮光,在一面哼一面自得其樂的時刻,他便會將一隻眼睛對著設在床上的望遠鏡,方便自如地觀賞河上的一派風光。
「有像普魯威斯這樣的房客住在樓上真是老天賜給蘊普爾夫人的福氣,」赫伯特說道,「因為常人一般都忍受不了這種吵鬧。漢德爾,這是個奇怪的地方,對不對?」
「和朗姆酒做伴?」我說道。
赫伯特現在一語提醒了我,其實他過去就已經告訴過我,他最初認識克拉娜·巴萊小姐的時候,正是她在漢莫史密斯的一所學校完成教育的那年,後來她便回到家裡侍奉父親。赫伯特和她向蘊普爾夫人吐露了他們二人的情感,蘊普爾夫人像母親一樣慈愛地關懷著他們。自從那時以來,蘊普爾夫人幫助他們培育了感情,對待他們既慈愛又照顧周到。可是,半點兒帶有情感色彩的事都不能向巴萊老頭兒吐露,他只知道自己的痛風病、喜歡喝的朗姆酒和航班事務長的儲藏室,任何有點心理色彩的事他全然不考慮。
「赫伯特,他的名字可不會是兇狠暴怒吧?」
名義,他正躺在床上。躺在床上,像一條已死去的漂在水上的
「噢,當然,親愛的孩子!」他嚴肅地點著頭,答道,「賈格斯不糊塗。」
我們的會議到此結束,每一件事都安排就緒,我便起身告辭了。我告訴赫伯特,我們兩人最好不要同時回家,我先走半小時,他晚走半小時。我對普魯威斯說:「我並不想把你一人留在這裏,但我想你在這裏一定比靠近我更為安全。再見!」
現在他好像又割傷了自己,因為他又發出了一聲猛烈的吼叫。
「我說不清,」我說道,「也許想喝些什麼吧?」
在我們又一次經過巴萊老頭的房門時,他還是咆哮著,詛咒著,看來他的亂叫還沒有停止的徵兆,也沒有打算停下來。我們走到樓梯腳下,我問赫伯特他是否仍讓他用普魯威斯這個名https://read•99csw•com字。他答道,當然不用,他住在這裏用的是坎坡先生的名字。他還向我解釋,這裏的人只知道住在此地的坎坡先生是由他赫伯特撫養的,他赫伯特對此人有著強烈的個人責任,對他十分關心,讓他過清靜安穩的生活。我們走進客廳時,蘊普爾夫人和克拉娜正坐在那裡幹活兒。我是緘默守信,和她們沒有提到我和坎坡先生之間的親密關係。
「不,不是,」赫伯特說道,「這是我隨便說說。他是巴萊先生。想想我父母有我這個兒子,竟然愛上了這位無親無故的姑娘。她不需要為自己操心,也不需要別人來為她的家庭操心,這可不是我的福分嗎?」
對於我說的一切他都不否認,而且從頭至尾都是很講情理的。他說他這次回來是冒險行為,實際上他早就知道這是一次冒險行為。當然,他說他不會不顧死活地去冒險,但他也不擔心,有如此好的措施協助他,他會安全無事的。
我們認為他最好留在房裡,不必出外相送。我們走時他站在房外的樓梯口,高舉著一支蠟燭照著我們走下樓梯。下樓時我又回眸望了他一眼,想到第一次他回來的情景,而現在我們的位置恰巧顛倒了一下。我真沒有想到我此時和他相別,心頭也會出現如此沉重和焦慮的情感。
嗬,願上帝保佑。」
「是啊,」赫伯特答道,「你可以想一下,這朗姆酒怎麼能緩減他的痛風病呢,可他還是堅持把吃喝的東西放在樓上自己的房間中,由他定時定量拿出來。他把這些東西放在頭頂上的架子上,無論什麼都要過秤。他的屋子就像一個雜貨鋪。」
我告訴他時是很有分寸的,當然剛才所說的康佩生這個名字是放在心裡絕對不提的。我告訴他溫米克在新門監獄聽到人們的反映(究竟是管監獄的人的反映還是犯人們的反映,我就說不清了),說他已經受到懷疑,而且我所住的地方已在監視之中,因此,溫米克建議他隱匿一個時期,而我也得和他分開。我告訴他,溫米克還建議他到國外去,並且補充說,當然,時間一到我會同他一起出國,或者他先去,我會跟著去。這一切都要按照溫米克的意見,要從安全著手。出國以後該怎麼樣,這一點我沒有提到,一來我自己對這些事還沒有理出頭緒,心裏不踏實;二來我看到他已變得溫和起來,卻為了我遇上了不可避免的危險。至於我改變生活方式以及過更為闊氣的生活一事,我對他說,如今我們的處境既不安定,又隨時會遇到艱險,如果再講排場鋪張浪費,不僅是荒唐可笑,而且會把事弄糟。
我非常喜歡這個計劃,普魯威斯也因此快樂得手舞足蹈。我們大家一致認為,這個計劃應立刻開始施行。每逢我們划經橋下,劃過磨坊河濱時,普魯威斯千萬九-九-藏-書不能和我們打招呼。我們又進一步達成一致,每次他看到我們的船經過時,如果平安無事,一切都好,他就把房子東邊的百葉窗放下來。
「親愛的孩子,」他伸出兩手抓住我的雙手緊握著,說道,「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相見。我不喜歡用再見這個詞,還是說一聲晚安吧!」
「在我看來,他恐怕是一個糟透了的老壞蛋,」赫伯特微笑著說道,「不過我還沒有見到過他。你問到朗姆酒的味道嗎?他一天到晚和朗姆酒做伴。」
老比目魚。這就是你的比爾·巴萊老頭,願上帝保佑!喂,啊
沒有多久克拉娜回來了,於是赫伯特陪著我上樓去探望我們的被保護人。我們經過巴萊先生的房間時,聽到他用嘶啞的聲音哼著一首小調,忽高忽低地很像一陣風。我記下了這首小調,不過其中的意思我已經改了,改成了良好的祝願。
這的確是個神秘奇怪的地方,不過這裏倒收拾得整整齊齊、乾乾淨淨。
他說這話時,上面傳出來的吼叫變成了長長的怒吼,然後才趨於平靜。
赫伯特這時一直凝視著爐火,同時思考著。他也說溫米克的建議對他有啟發,他也想到了一個主意,不妨研究一下,也許是有價值的。「漢德爾,我們兩個人都是優秀的划船手,一待時機成熟,我們自己就可以把他從這條河送出去。我們不需要雇船來完成這件事,也不需要雇船夫,至少這樣做可以省去被人懷疑的麻煩,任何情況我們都需要防範到。至於是不是划船季節倒不用介意,你不妨去買一條船來,停在寺區的小碼頭旁,可以不時地沿河划來划去,你看這個辦法好不好?一旦你養成了划船習慣,誰還會注意你呢?你劃了二十次或者五十次,等你劃到第二十一次或第五十一次的時候,人家是不會感到奇怪的。」
「你猜中了!」赫伯特大聲嚷道,彷彿我已經猜中了一件格外重要的事一樣。「其實他的酒早就調製好了,放在桌上的一個小桶里。等一會兒,你就會聽到克拉娜扶他起來喝酒的聲音。聽,他起來了2」一聲吼叫響起,末尾拖著顫音。赫伯特說道:「現在,」吼聲后是一片寂靜,「他正在喝酒。」一會兒屋樑上又響起了吼叫聲,赫伯特說道:「現在他又躺上了床。」
我們談了一會兒之後,赫伯特露出柔情憐愛的微笑,說道:「你看,這就是可憐的克拉娜的晚餐,每天晚上就給她這麼點兒。這麼一點兒麵包,這麼一片乾酪,還有這麼一點兒朗姆酒,不過酒都是我喝的。而這些卻是巴萊先生明天的早餐,拿下來準備明火燒煮的:兩塊羊排骨。一堆去殼豌豆、一些麵粉、兩盎司黃油、一點兒鹽,還有這些黑胡椒。這些東西混在一起煮,然後熱騰騰地吃下去,我看這可真是治療痛風病的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