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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大房子里分出無數的庭院,中間橫貫著長長的一條條陰暗的石砌甬道。這些甬道雖然上面挺著屋頂,其實簡直就像衖堂一樣,小販可以自由地進出,在房屋裡面穿過,叫賣東西,又來了一個瞎眼的乞丐,順著腳走到房屋裡面來了,他的竹杖點在地上鋪的石板上,發出清脆的「滴滴──」聲。
「這些都讓它去,算了,」老頭子喘息著趕了出來。「快來幫我把豬藏起來。」
母豬咕嚕著,表示抗議。他們給牠蓋上一條舊棉被,大紅布面,上面有星形的小白花。老婦人把被窩牽上來,蒙上牠的頤,四面塞得嚴嚴的。她設想得很周到,還從床底下撈出一雙鞋來,比得齊齊整整的放在床前。
老婦人把孩子倚在牆根下坐著,自己又跑回去認著老頭子扛豬。老夫婦倆總算把那口豬抬了起來,搬到屋子裡去。牠的體重增加得實在驚人,他們就連在這樣的情形下,也不由得感到片刻的興奮與陶醉。
譚大娘看見他眼睛里忽然發出光來,她覺得大禍臨頭了,身體突然虛飄飄起來,成為一個空殼。
「以後再也不養豬了!」他突然說。
「找到了你們不用想活著,」那中年兵士對老夫婦倆說。
牠被掀翻在一個木架上。譚大娘握住牠的前腿後腿,譚老大便俯身去拿刀。他有一隻籃子裝著尖刀和各種器具。但是他先把嘴裏銜著的旱煙管拔了出來,插在籃子柄的旁邊。那籃子很美麗,編完了還剩下尺來長的蔑片,並沒有截去,翹得高高的,像圖畫里的蘭花葉子,長長的一撇,筆致非常秀媚。
「把他帶了去,李得勝,」那中年兵士說。「讓他給我們扛著豬。」
老頭子須要從豬蹄里吹氣,把整個的豬吹得膨脹起來。這樣比較容易拔毛,他頓了一頓,才把豬腳銜到嘴裏去。這件事他已經做過無數次了,還是一樣地起反感。
「老子馬上打死你──還等雷打!」
那麻子三腳兩步跑到床前,把被窩一掀。最初有一剎那的沉默,大家都不相信。然後他們哄然笑了起來,紛紛咒著罵。
那老頭子微笑了,老婦人也打著哈哈,說他們倒並不擔憂,因為媳婦的確在二十裡外的桃溪。
「噯,進來瞧瞧,瞧瞧,」老婦人無可奈何地笑著說。「唉,窮人家裡沒什麼可看的!」一句話了出口,她突然大吃一驚,看見那被窩開始波動起來了。那隻豬不耐煩起來了。
豬毛有些地方不容易颳去,金有嫂又捉了一壺滾水來,把壺嘴緊挨在豬身上,往上面澆。終於渾身都剃光了,最後才剃頭。他們讓那豬撲翻在桶邊上。這時候牠臉朝下,身上雪白滾壯的,剩下頭頂心與腦後的一攤黑毛,看上去真有點像個人,很有一種恐怖的意味。剃完了頭,譚老大與譚大娘把那個屍身扳了過來,去了毛的豬臉在人前出現,竟是笑嘻嘻的,兩隻小眼睛彎彎的,瞇成一線,極度愉快似的。
「把牠脖子扭一扭,」那麻臉的兵勸告他。「不掐死牠,待會兒拉起屎來,給你弄一身雞屎。」
他們把死豬搬到室內來,趴在一張桌子上。陰曆年尾的寒冷,使這房間成為一個大冰窖。豬頭已經割了下來。它恬靜地躺很那裡,把它那白色的巨喙擱在桌面上。也不知道們是遵守一種什麼傳統──這種傳統似乎有一種陰森怪異的幽默感──他們給那豬嘴銜著牠自己的蜷曲的小尾巴,就像一個快樂的小貓咬著自己的尾巴一樣。
她正在那裡留神聽著,後門口已經砰訇作聲,有人沖了進來。他們的後門通著甬道。她聽見後面房屋裡有人緊張地高聲說著話。
「不是花姑娘,是我媳婦,她回娘家去了,她娘家在桃溪。」
「噯,快點,快點,快躲起來!」老頭子也仰起頭來用異樣的限光望著她,在驚怖中幾乎帶著憎惡。
金有嫂啜泣起來了。她手上膩著豬油,不能用手去拭淚,只好抬起一隻肩膀,把面頰在肩膀上挨擦著。滾熱的淚水順著臉淌下來,很快她就被風吹冷了。
「別在外頭殺,」譚大娘跟出來叨叨著。「還是在自https://read.99csw.com己院子里好。外頭人多口雜,萬一有不吉利的話說出來。就快過年了。也要圖個吉利。」
老夫婦倆找到一根麻繩,把豬捆綁起來。這時候那麻子已經把那年輕人推開了,他把床前的鞋子拾起了一隻。
已經預先把豬餓了一整天,為了要出清它肚子里的存貨。把牠從豬圈裡一放出來,牠就到處跑著,靜靜地,迫切地把鼻子湊到那淡褐色的堅硬的泥地上,尋找可吃的東西。忽然之間,牠大叫起來了──有人拉牠的後腿。牠叫著,叫著,索性人來得更多了,兩三個人七手八腳捉住了牠,牠一聲聲地叫著,永遠用著同樣的聲調,一種平板無表情的刺耳的嘶鳴,比馬嘶難聽一點。
天色還只有一點蒙蒙亮,村子里倒已經有許多人在那裡殺豬了。遠遠地聽著,牠們那一聲聲尖銳凄厲的長鳴,就像有人在那裡狂吹著生鏽的警笛。
其餘的兩個兵也跟了進去,把鎗豎在地下,身子倚在鎗上,斜伸了一隻腳站著,在旁邊看著他捉雞,大家笑得格格的。
「他媽的,」那麻子嚷著,「怎麼想起來的!把豬藏在床上!」
譚大娘的心突然停止跳動了,她看見那中年兵士向床前走去。他彎下腰來,向床下張望看,看有沒有箱子,泥地上有沒有可疑的新土的痕迹。然後他站直了身子,已經轉過身來要走了。忽然注意到床面前的一雙鞋,是自己家裡做的那種青布鞋,從腳踝後面生出一根絆帶。顯然是女鞋,而且是年輕的女人穿的,纏足的老太婆絕沒有這樣大的腳。
「好了,不要說了,」老頭子說。「今天顧同志在家裡,」他輕聲提醒她。
「出來出來,」那中年兵士叫喊著。「馬上給我滾出來!再不出來我放鎗了!」
「是我的兒子,老總,」那老婦人說。
老夫婦倆望著他們兒子狹窄的背影在大路上漸漸遠去。他肩上挑著扁擔,那隻豬四腳攢蹄縛在一起,像個皮球似的圓滾滾的在扁擔上宕下來,搖搖擺擺的。繩子的另一端繞在他手臂上,牽在李得勝手裡。在那淡金色的夕照里,老遠的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他衣服上黏著的稻草屑。
「這是什麼人?」那麻子失望地叫了出來。
「這隻豬只有前身肥,」一個高而瘦的老人說。他穿著灰布長袍,高高聳著兩隻方肩膀。
「人呢?」他問那老婦人。「可別又賴說是妳的鞋子。再扯一句謊,我真打死妳。」
譚大娘做了個夢,夢見她兒子回來了,他把兩隻手掩著耳朵,無論她怎樣勸說,也沒法使他把手拿開,讓她來替他包紮傷口。她在夢中很吃力地盤算著,應當怎樣積下幾個錢來,給他買一頂三塊瓦的皮帽子,可以遮住耳朵,彷佛這樣就解決了他的問題。她醒過來以後,哭了又哭。
小販走了過去,這房屋與它四周的村落就沉入午後的寂靜中。譚大娘一個人在院子里磨珍珠米,她站在陰影里,時而把一隻手伸到陽光里來,把磨盤上的珍珠米抹一抹平。金黃夾著白色的一顆顆,緩緩地化為黃沙瀉下來。
時間一年年地過去,漸漸地大家都知道,金有大概是永遠不會回來的了。他母親對於這件事變得非常敏感,無論什麼人說話的口氣里彷佛說他已經死了,她立刻大發脾氣。現在已經是七年以後了,家裡又損失了一隻豬……媳婦在院子里俯身伏在木桶的邊沿上,抽抽噎噎在寒風中哭泣,她就高聲罵著媳婦。
那老婦人終於惱怒地叫喊著,「不許再哭了!他沒死也要給妳哭死了!妳是不是要咒死他,妳好去另外嫁人?」
「你聽聽!」那富有經驗的中年兵士倦怠地微笑著。「信她那些鬼話!這些鄉下人沒有一個好的!」
那麻子重重地推搡了他一下,那中年兵士身體單薄,像是有煙癮的,差一點被他推了一跤。
他們的豬圈也同時就是茅廁,村子里大都是這樣。一間黑黝黝的房間,正中挖了一個淺淺的坑,坑裡養著豬。幾隻尿桶高高地站在土坑的邊緣上,隨時有滾下去的危險。九-九-藏-書那天下午,老頭子進去倒尿桶,向那黑暗的坑裡望了一眼。裏面空空落落的,少了一個偃卧著的形體,也聽不見那熟悉的咕噥的聲音,房間里顯得靜悄悄的,有些異樣。
「裝死!」李得勝把他踢了個觔斗。
「他奶奶的!」年輕的兵詛咒著,一面笑,一面追了進去。母雞飛到一張桌子上,油瓶與碗盞豁啷啷嘲跌到地下來。
「又扯謊!又扯謊!」那麻子拿起鞋底來使勁抽她的面頰,不停地打著。「這老渾蛋!沒有一句真話!老子今天不打死妳才怪!」
那兵士不理睬她,徑自走了進去,那兩個也跟了進去。老婦人跟在後面只管叨叨著,「病得不輕。大燒大熱的。嚇死人了。見不得風。這時候再一吹風,可真沒命了。」她匆匆向床上看了一眼,略微心定了一些。一切都還像剛才一樣,沒有移動。
譚大娘嚇怔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如果是這樣,那他們就是反革命家屬了。但是她不久就又抖擻精神,老著臉說,「誰知道呢?也說不定他給共產黨擄了去,當了解放軍了。那我們就是軍屬了。我們也該拿到半隻豬,四十斤年糕。」
他們已經可以聽見大門口人聲嘈雜。
誰也沒有答理他。他們的話全都是獨白。
吱吱叫著的豬已經從床上跳了下來,向房門外一鑽。那年輕的兵只顧忙著去抓住牠的後腿,不得不放鬆了他挾著的兩隻雞,兩隻雞繞著房間跑著,瘋狂地咯咯叫著,更加亂成一片。
譚大娘迅速地走到床頭去,將那被窩一把捺住。那長喙在裏面一拱一拱,想什出來透一口氣,但是她堅決地握住了被窩。「你找死呀,你這胡塗東西,這時候汗沒沒幹,再一吹風,你這條小命還要不要了?不是我咒你的話。」她責罵著。「好好的給我躺著,不許勸。耐心點。矇著頭出身汗就好了。聽見沒有?」
「快走吧走吧,」那中年兵士說。「不快點跟了去,這隻豬沒你的份兒了。我告訴你,一到家,讓排長抽個頭,連長抽個頭,廚子又得揀好的給自已留下,拿去孝敬他姘頭,還有他那些兄弟。你能落下點豬血熬豆腐吃,就算運氣的了!」
尖刀戳進豬的咽喉,也並沒有影響到牠的嗓音,牠仍舊一聲聲地嗥著。但是豬被殺的時候叫得太長久,也認為是不吉利的,所以叫到後來,譚老大就伸出一隻手來握住牠的嘴,過了一會,牠低低地咕嚕了一聲,彷佛表示這班人是無理可喻的。從此就沉默了。
「你放心,死不了的!」那中年兵士說。「你瞧他心疼得這個樣子!還沒見面呢,倒已經這樣疼她了,這要見了面還了得!」
「嘿,麻子!」他帶笑喊著。「我們有個花姑娘在這兒!」
「我有主意──」譚大娘興奮地輕聲說。「抬到屋裡去。屋裡好。」
那老頭子被李得勝和中年兵士包圍住了。他們打他的嘴巴,把刺刀在他臉跟前晃來晃去,但是他也一口咬定,說他們媳婦的確是回娘家去了。
「你沒有閂門吧?」她焦急地問。「閂上門也沒用,反而惹他們生氣。」
「我們自己去找去,」那麻子說。「找到了跟他們算賬。」
那麻子還不死心,不找到那女人不肯走。
他的同伴是一個臉色紅潤的大孩子,兩隻手臂分別地挾著兩隻雞。他威脅地向老頭子走近一步。「說!你老實說!」他大聲喊著,舉起鎗靶來。頓時起了一陣拍拍的響聲,他挾著的雞逃走了一隻,亂撲著翅膀,咯咯叫著跑進屋去,一飛,從那高高的門坎上飛了過去。滿地都是雞毛。
那老婦人突然再也忍不住了,也涕泗滂沱起來,大聲叫喚著,「我狠心的兒呀!這些年了,連一封信都沒有!狠心的孩子呀!你再不回來,要看不見我嘍!我還能再等多少年呀?」
那中年兵士掀起那舊藍布棉門帘,向裏面房間里張了一張。老婦人立刻站到他身邊含笑懇求著。「家裡有病人,老總,屋子裡臟,還是請外邊坐吧,老總,請外邊坐。」
「噯,快叫他躲起來,快點!」老太婆顫聲說。「read.99csw.com噯呀,瞧你這胡塗勁兒,孩子怎麼能能帶著走,待會兒他哭起來,可不把你毀了!還不快交給我!」
「小心點,小心點,」那老頭子說。
「……步步好來步步高,
「我豬賣了,老總,」老頭子回答。
他們也曾經把這個故事告訴別人聽過,但是很少全部告訴別人,因為這或者會使別人疑心他們的媳婦的貞操成問題。人家不免有一絲疑惑,也說不定那些兵最後還是找到了她,他們家裡的人為了面子關係,只說是沒有找到她。
「嗨,你們瞧,你們瞧,」他大聲喊著:「李得勝背著他娘來了!」
她突然抬起頭來,豎起耳朵來細聽著。甬道里彷佛遠遠地有一種嗒嗒聲,不是盲人的竹杖,是皮鞋踏在石板上。那時候汪精衛的和平軍駐紮在關帝廟裡,士兵常常到村子里來。
「胡說!沒有豬,怎麼會把地方弄得這樣臟?」那兵士說。他在入伍之前也是一個農民。
「嚇!裝聾!」他們不耐煩地說。
「好。那麼,你們有本事別跑。」他們在房子里裡外外一路搜查過來,讓老夫婦倆走在他們前面。他們看見靠牆堆著一個稻草堆,那中年兵士把他的刺刀插到稻草裏面去,連戳了幾下。他彷佛聽見一絲微弱的呻|吟聲。
「喂,沒人在家?」內中有一個在那裡叫喊。「人都死光啦?」
「這些鄉下人最壞了。從來沒有一句實話,」另一個兵說。這人是他們裏面年紀較大的一個,臉色黃黃的,瘦削的腮頰,厚厚的眼瞼,那疲乏的眼睛彷佛褪了色,成為淡黃褐色。他轉過臉來,把他那黃褐色的眼珠盯著老頭子望著,大聲問:「豬在哪裡?哼唔?」最後這一聲是一種有音無字的吼叫,似乎出自一個不會說中國話的野蠻人。他發現這一聲吼有時候很有效力。
豬的喉嚨里汨汨地流出血來,接了一桶之後,還有些流到地下,立刻來了一隻小黃狗,叭撻叭噠吃得乾乾淨淨。然後牠四面嗅過去,希望別處還有,牠一抬頭,恰巧碰到豬腿上,一隻直挺挺的腿,蹺得遠遠的。牠好奇地嗅了嗅那條腿,也不知道牠得到怎樣的一個結論,總之牠似乎很滿意。牠走來走去,有時也泰然地在豬腿下面鑽過去,亮不加以注意。牠那黑眼睛亮晶晶的,臉上確實是含著笑。譚老大把牠一腳踢開了,然而牠不久又出現在他胯|下。譚老大腿上裹著麻袋的綁腿,那淡黃色的麻袋與狗是一個顏色。
「一定就躲在這旁邊什麼地方,走不遠的,」他說。
「好,那我們把稻草拉下來吧。別再用刀戳戳搗搗的,弄死了大家都落個空,」那麻子焦急地說。
「你怕什麼?那還是從前和平軍乾的事。是和平軍把他拉了去的。」
「你哭些什麼?」她質問著。「好好的嚎些什麼喪,就快過年了,也不怕忌諱!妳公公和我,老是老了,還沒死呢!等我們死了妳再哭不遲!」
「你從前也說過這話,」老婦人說。她看他不作聲,就又再殘酷地釘上一句,「你那回不也是這樣說。」
她又把被窩四周塞塞好。她自己也覺得詫異,那豬竟不動了。
「要是朝這邊來,那你躲在這兒也沒有用,」譚老大說。
「說的都是些什麼瘋話。」譚老大不屑地喃喃說著。「想吃肉吃年糕,都想瘋了!」
那中年兵士的歷練的眼光四面掃射了一下,尋找藏鏹的痕迹,看地下有沒有一塊土是新翻過的,土牆上有沒有新補上的一塊。另外兩個兵找不到什麼有興趣的東西,已經在那裡爭論著那兩隻雞的吃法。
已經死了,嘴裏還繼續冒出水蒸氣的白煙。天氣實在冷。
老夫婦倆終於聽明白了,他們是問家裡有什麼吃的。老婦人開始訴苦;訴慣了,已經熟極而流──收成壞,捐稅又重,家裡已經一粒米也沒有了。她一方面訴說著,內中有一個兵,是個大麻子,他已經單獨跑到院子對面去搜查。有一間屋子門口貼著個黃紙條,宣布這家人家最近有喪事。金根的母親剛死了一個月。那白木棺材仍舊停在家裡。金根和金花那兩個孤九-九-藏-書兒剛巧到山上去掘筍去了。那麻臉的兵一走進房門,就看見那口棺材,連忙在地下吐了口唾沫,轉過身來,就到隔壁那間房裡,那是譚老大的豬圈。
乞丐之後又來了一個挑著擔子賣麻油的,扁擔上一頭墜著個黃泥罐子,高聲唱著「香油要哦香油?」
「你們哪個來幫我一下,」那年輕人大聲叫著。「別站在旁邊看熱鬧。嗨──快堵著門!」
把譚家的豬與兒子帶走了之後的第二天,天還沒亮,這一個分隊就開拔了,離開了這村莊。又有別的隊伍來了又走了。被拉去的夫子,也有些逃走了,輾轉乞食回到家鄉來。譚老大他們家裡一直盼望著金有也會逃回來。然後有一天早上,他們聽見兵士在村莊前向的空地上操練著。操兵的叱喝聲停頓了一會,在那靜默中突然發出一聲沙嗄刺耳的大嗥,嗓門很寬,那聲音又拖得很長。中間隔著一段寂靜,又來了一聲這樣的長嗥。前後一共有好幾聲。後來村子要大家輕聲談講著,說這是兩個逃兵被捉住了,把耳朵割掉了作為懲罰。那塊空地的泥土裡隱隱現出一灘灘的血漬。
金有嫂無端地受了冤枉,心裏十分難受,哭得更響了。
「哪個再養豬,是婊子養的!」他大聲說,眼睛並不朝她看著。
太太奶奶做年糕。……」
李得勝把刺刀指著金有的背脊,逼著他走在前面,走到屋子裡把豬扛出來。金有是瘦伶伶的中等身材,像他父親一樣。他走在半路上,停頓過一次,稍稍傴僂著,把一隻手按在左面肩膀上,那一塊衣服上有一個漸漸擴大的紅漬。
那中年兵士舉起鎗靶來,趕著那老婦人打著。「膽子倒不小,騙老子!活得不耐煩了,妳?」
「不相干。又不是殺了自己吃。」譚老大無精打彩地說。「要是真講究這些。還得點起香燭來殺。」
譚大娘向她媳婦直蹬腳。「妳跑到這兒來幹什麼?還不快去躲起來!快點!」
他們先後奔到豬圈裡。那母豬養得非常肥大,老頭子抱不動它,它在他懷裡一扭一扭的,他有力氣也使不出來。這時候金有嫂正在奶孩子,也奔了進來,匆忙地把孩子遞到老婦人手裡,就蹲下身來幫助他。
幾個兵在房間里靴聲橐橐地走來走去,摸摸這樣,摸摸那樣。
老夫婦倆沉默著站在旁邊眼睜睜望著,看見一隻褲腿從稻草堆里跨了出來。又出來了另一隻褲腿。最初他們只感到心頭一松,看見是他們的兒子金有,從稻草堆上跳了下來。
「打完了戰,不是有許多和平軍都給收編了?他要是還活著。也說不定他在國民黨那邊當兵,」老頭子說。
圍上了一圈人,在旁邊看著。他們偶爾也說一兩句話,但是只限於估量這隻豬有多少斤重,有多少斤油;昨天哪家殺的那一隻有多少斤重,加以比較;去年另外一家人家殺的,打破記錄的那一隻,又有多少斤重。
「唔,花姑娘在這兒,」他微笑著說。
「噯,老婆子,別站在那兒裝死,」他不耐煩地喊著。「找根繩子來把牠捆起來,吊在扁擔上。不然讓我們怎麼帶回去,這東西這麼臟。」
他們三人都在想著「那回」那件事。那還是從前日本人在這裏的時候。……
那個高個子的老人回到自己家裡去,不久又來了,拿著一隻青花碗和一雙筷子,站在那裡呼嚕呼嚕吃著那熱氣騰騰的粥,一面吃一面看。
李得勝氣得臉通紅的,突然把手一松,讓那豬從他背上溜了下來,噗通一聲跌倒在地下。然後他撲到那麻子身上去,和他扭打起來。現在輪到那中年兵士來捉住那隻豬了。
那麻子恨恨地嘟囔著,兩人一同揚長去了。
老頭子看見媳婦,忽然想起兒子來。「嗨,金有呢?」他叫喊起來。「不能讓他們看見。不要給拉夫拉了去!」
這是唯一的一次,金有嫂完全不聽話,仍舊恣意地啜泣著。
「嗨,老頭子,你的豬呢?」他在裏面大聲叫喊著。
「老總別生氣,別生氣,」老婦人叫喊著,半邊臉被打得鮮紅。「她是真不在這兒,我又不會變戲法,不能立時三刻把她變出read.99csw.com來。我有一句話不實在,天雷打死我!」
有豬的人家今天都殺豬,預備給軍屬送年禮。在早晨九點鐘左右,譚老大也把他的豬趕到門外的廣場上。村子中央有這樣一個凹陷下去的廣場,四周用磚石砌出高高的平台,台上築著房子。一概都是白粉牆的房尾,牆上被雨淋出一條條灰色的水痕,深一塊淺一塊,像凄涼的水墨畫。
「他們來了!」譚大娘愚笨地向她丈夫輕聲說。然後她飛奔到院子外面,他們新做的米粉麵條放在牆根下曬著,淡黃白色的,小小的一團一團,像一個個稻草窠一樣。她彎下腰來一個個拾起來。
「對了,花姑娘呢?」那中年兵士重新發生了興趣。
老頭子顯然十分震恐,還是老婦人滿面春風地擠上前來替他解圍。「老總,豬是真賣了。唉,不捨得賣喲──也還不夠肥的,賣不出大價錢,可是有什麼法子呢。等米下鍋哩!噯呀,那天把豬趕到集上去,我哭呵。哭呵!……鄉下人苦呵,老總!」
他從豬圈裡走出來。走到那稀薄的黃色陽光里。他覺得非常震動而又疲乏,就像痛哭過一場,或是生過一場大病似的。他的媳婦在院子里刷洗那隻大木桶上的油污。他的妻子坐在門坎上,用一塊破布擦抹他殺豬的器具,一件一件擦乾淨了,仍舊收到籃子里去。他走到屋檐下站著,兩隻手抄在他的藍布作裙底下,把那裙子兜得高高的。
兵已經進來了,腳步聲咚咚響著,幾隻驚慌的母雞被他們追逐著,跑在前而做了先鋒。
那年也是臘月里,急景凋年的時候。和現在一樣,討飯的瞎子大聲唱念著一連串的吉利話。
那麻子幫著他把豬捉到了,給他把豬背在背上,太重了,壓得他站不起來,掙扎了半天,他終於搖搖晃晃站起來。那麻子在旁邊跳上跳下,拍著大腿狂笑著。
「不成,不成,老總你們做做好事吧!」那老婦人急得大叫了起來。「老總你們好心有好報,我們就他這一個兒子,他爹今年八十了,我都八十一了,他走了誰給我們送終?」她不禁慟哭起來,跪下地去攀住他們的腿,並且又轉過身來叫她丈夫也跪下來。「你還不快求求老總,幾位老總都是善心人,看我們這樣一大把年紀跪在這兒,不會不開恩的!」
「一隻紅燒,一隻清燉,」那年輕的兵說。
「床上,」譚大娘喘著氣說。「擱在床上,蓋上被窩。」
「讓我在這兒躲一躲,」賣麻油的小販氣喘吁吁地說。「他們來了!我看見他們來了!」
金有嫂挑了兩桶滾水來,倒在一隻大木桶里。他們讓那豬坐了進去,把牠的頭極力捺到水裡去。那顆頭再度出現的時候,毛髮蓬鬆,像個洗澡的小孩子。譚老大拿出一隻挖耳來,替牠挖耳朵,這想必是牠平生第一次的經驗。然後他用一個兩頭向里卷的大剃刀,在牠身上刮著,一大團一大團地刮下毛來。毛剃光了,他把一隻小簽子戳到豬蹄裏面去剔指甲,一剔就是一個。那雪白的腿腕,紅紅的攢聚的腳心,很像從前的女人的小腳。
老夫婦倆連忙笑嘻嘻地迎了出去。來了三個兵,都是北方人,說著一種難懂的方言。
「咦,孩子怎麼不帶了去。」譚大娘有點生氣地叫了起來,追了上去,把孩子塞到媳婦手裡。
他們譚家是個大族,但是只有五房裡興旺過一個時期,出過舉人進士,做過官,發了財以後,就進了這座房子給族人居住。那破爛的大白房子裏面住的都是些庄稼人,但是大門口仍舊掛著一個堂皇的金字匾額,「進士第」。共產黨來了以後,這塊匾卸了下來了,但是在抗戰期間是還掛在那裡的。
人們把這故事互相告訴著的時候,雖然一方面感到恐怖,臉上不由得帶著一絲微笑。耳朵被割掉,總彷佛有一點滑稽。但是譚老大他們家裡並不覺得滑稽,他們立刻覺得一陣冷風在耳朵旁邊吹過,留下兩個血淋淋的黑洞。
「雞太老了,紅燒沒味,」那麻子說。
「那麼快點讓我從那邊門裡出去吧,」小販挑著擔子衝到院子里來兩罈子油撞在門框上,訇訇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