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紅臉──那是誰？可像是我們認識的人？"
他站在衣櫥前面把帶繫緊些，竹青板帶從短衫下面掛下來，排須直拂到膝蓋上。"快點，我吃早飯，吃了出去。"
"王家裡不肯？"夫妻倆對瞅著，一問一答都只咕噥一聲。
"姑爺住在樓下？"炳發說。
"買白蘭花！"嬌滴滴的蘇州口音的女孩子，轉著他的門鈕。門鎖著，她蓬蓬蓬敲門。"先生，白蘭花要？"
她哭了一夜，炳發老婆也一夜沒睡。第二天滿月，她的頭面當了，只好推病不出來，倒正像是心虛見不得人。老太太派了個老媽子來看她，也沒多問話，就請大夫來開了個方子。炳發在樓下坐席，並不知道出了事，當晚接了他老婆回去。他老婆雖然在這裏度日如年，這時候回去倒真有點不放心，看銀娣沉默得奇怪，怕她尋短見，多給了奶媽幾個錢，背後囑咐她晚上留神著點，好在二爺明天就搬上來了。那天晚上，老太太叫人給二奶奶送點心來，又特為給她點了幾樣清淡的菜，總算是給面子，叫她安心。炳發老婆臨走，又送整大簍的西瓜水果，自己田上來的，配上兩色外國餅乾，要她帶回去給孩子們吃。
老徐馬上講得鑿鑿有據，怎樣靈驗如神，一半也是拿他開玩笑，早猜著他為什麼這樣關心。少爺們錢不夠花，偷家裡的古董出來賣是常事。
"姑奶奶向來要強，"她嫂子向她哥哥解釋。
"再也沒有別人。"
"噯，這樣等不及。"她只咕嚕了一聲，不願意讓別房的人聽見他這樣一大早失魂落魄往外跑，還不是又迷上了個新的。
圓光那天，他出去在小旅館里開了個房間，那地方不怕碰見熟人。他叫茶房去買一碗豬血，茶房面不改色，回說這時候肉店關門了，買不到新鮮的豬血，要到天亮才殺豬。但是答應多給小賬，不久就拿了一碗深紅色的黏液來。他有點疑心，不知道是什麼血。要了一面鏡子，用手指蘸著濃濃地抹了一臉。實在腥氣得厲害，他躺在床上老睡不著。仰天躺著，不讓面頰碰著枕頭，唯恐擦壞了面具。血漸漸幹了，緊緊地牽著皮膚。旅館里正是最熱鬧的時候，許多人開著房間打麻將，嘩啦嘩啦洗牌的聲音像潮水一樣。別的房間里有女人唱小調。樓窗下面是個尿臊臭的小衖堂，關上窗又太熱，怕汗出多了，掉了豬血。
"他也奇怪，起這麼個大早出去了。"
他雖然不相信這些迷信，心裏不免有點嘀咕。為安全起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第二天在堂子里打麻將，就問同桌的一個幫閑的老徐，"圓光這東西到底有點道理沒有？"
"明天再不來，我再回去一趟。"
"說是真紅。"
"是那嫂子。"
老李叫了聲如意沒人應，那丫頭想必也在樓下吃飯。別人不是在吃飯就是跟著三奶奶。她只好自己下去，年紀又大，腳又小，又是個胖子，他還直催。他似乎從來不記得她不比尋常的女傭，是他少奶奶娘家來的，幾乎是他丈母娘的代表。她一直氣她的小姐受他的氣。
"別的沒有了。"
"姑奶奶手裡沒錢，"炳發老婆說。
"做賊心虛，當然應當臉紅。是男是女？"
"姑奶奶跟姑爺商量商量看，"她嫂嫂說。
"走了再也不要來了。情願你不來。"一見面更提起她的心事來，他到底是她哥哥，就只有這一個親人。
都是低聲說話，坐得又遠，都向前傴僂著，怕聽不見，連扇子也不搖了。每句中間隔著一段沉默。
"我九九藏書叫你別走開嚜。"
她哥哥的難處不用說她也知道，她就是不懂，聽他們說姚家怎樣了不起，講起來外面誰不知道，難道姚家少奶奶的娘家會借不到錢？她哥哥雖然是老實人，到底在上海土生土長的，這些年也混過來了。這回想必是夫妻商量好了，看準了她非要這筆禮不行，要她自己拿出來。
老太太也高興，她到現在才稱得上全福，連個殘廢兒子也有了後代根。吃素的人不進血房，雖然她只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門口發號施令，一邊一個大丫頭托著她肘彎，更顯得她矮小。
"噯，我也看見。來來去去，總有一天房子都搬空了。"
她只好去告訴三奶奶。先找她們自己房裡的老媽子，跟了來在老太太門外伺候著的，問知裏面正開早飯，在門帘縫裡張望著，等著機會把三奶奶暗暗叫了出來。三奶奶跟她回去，又兜底找了一遍，坐在一堆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中間哭了起來。
"快關窗子，那邊的開條縫。今天東風，這房子朝東北。這時候著了涼，將來年紀大點就覺得了。想吃什麼，叫廚房裡做。就是不能吃鴨子，產後吃鴨子，將來頭抖，像鴨子似的一顛一顛。"
"就說不舒服，起不來。"
"其實蘇繡的針腳板，湘繡的花比較活。"
"還是問姑爺，"她嫂子說。"都是姑奶奶的面子，也是他的面子。"
"快不要說這話，讓這些人聽見了，說你們自己房裡的人都這樣說。"
"三爺是這脾氣，大概這兩天家裡有事，晚了怕走不開。"
"怎麼辦，我上弔就是了，這日子也過夠了，"她說著眼淚直淌下來。
"他們在廚房裡，等開過晚飯，也不礙著什麼。老太太也知道，沒說什麼。"
"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她說。背了債應酬親戚的又不是他們第一個。將來他們這些兒子一個個的前程都在這上面，做官都有份。她是不願意說，她做不了主的事，也不便許願，但是他們有什麼不知道的？不趁熱打鐵，她這時候剛生了兒子，大家有面子，下股子勁硬挺過去，處處要人家特別擔待，誰拿你們當正經親戚？她恨他們不爭氣，眼光小，只會來逼她。
"他們圓光怎麼樣？"三奶奶問。"鬧到什麼時候？"
"還是小無錫的來頭。"
"誰？"
第二天她娘家的禮沒來，炳發倒來了。男親戚向來不上樓的，這次是例外，傭人領他到銀娣房裡。
"三爺不睡了？"老李詫異地問。
"別難受了，以後小心點就是了。家裡人多，自己東西要留神點。你去告訴你房裡的人，別讓他們瞎說。"老太太在炕床上托托敲著旱管的灰。
一個小販在旅館甬道里叫賣鴨肫肝、鴨十件。
他帶了幾隻臭蟲回來，三奶奶抓著癢醒了過來，叫李媽來捉臭蟲。李媽扯著電線輅轆，把一盞燈拉下來在床上照著，惺忪地跪在踏板上，把被窩與紫方格台灣席都掀過來，到處找。
她站在房門外等老太太起來，都聽見了，回去告訴銀娣姑嫂，又把銀娣氣個半死。
奶媽新來，不知道底細，所以比別人尊敬她。他們家難得用個新人，銀娣就喜歡她一個新鮮。她奶又多，每天早上還擠一碗給老太太吃。老太太不吃牛奶，人奶最補的。
"你反正──"三奶奶啐了他一聲。
他皺著眉望著她。"這些人就是這樣。他們賺兩個錢不容易的，拿去瞎花。"圓光的剪張白紙貼在牆上，叫個小男孩向紙上看，看久了自會現出賊的臉來。
"早飯不吃九-九-藏-書，連臉都不洗就出去了？"她忍不住說，然後忽然想起來，三爺要是走了，房裡沒人，連忙又氣喘吁吁上樓去，看見房門半開著，帳子放著，兩隻拖鞋踢在地板中央，桌上鋪著小紅子，子上什麼也沒有。她心裏卜咚一響，像給個大箱子撞了一下，腳都軟了，掀開帳子看看沒有人，只好開抽屜亂找，萬一是她自己又把珠花收了起來。粗做的打了臉水上來，把水壺架在痰盂上，也幫著找。
他老婆連忙說，"你這是什麼話？過年過節不來，不叫姑奶奶為難？"
"也是──。頭胎，又是男孩子，"她嫂子說。
"噯喲，嚇死人了，"三奶奶笑著說。"還看見什麼？"
"老太太是不會說什麼，別人還得了？"
"他！"像吐了口唾沫。
"三爺今天怎麼這麼早？"粗做的在灶前等臉水，向她說。
"我走了，"他說。
"不是有這話，瞞上不瞞下？"她嫂子隔了半天，囁嚅著陪笑說。
三奶奶還是哭。"老李跟了我媽三十年了，別的也都是老人，丫頭都是從小帶大的，都急得要尋死，一定要查個明白，不然責任都在她們身上。"
他們顯然不願意。什麼不能當，偏揀一個不久就非還她不可的。
"家裡都好？"他老婆等女傭走了才問。"滿月禮呢？我們都急死了。"
三奶奶還站在那裡不走。
她向炳發老婆道謝。"只好舅奶奶費心，再多住些時，至少等滿了月。不放心家裡，叫人回去看看。住在這兒就像自己家裡一樣，要什麼叫人去跟他們要。"
大奶奶三奶奶和老姨太太們進來看禮物。三奶奶又帶兩個表嫂來看。"這是舅舅的？"有人指著一盤衣服問。
"看見什麼沒有？"
三奶奶只好回去，跟老李說了，叫她等那穿珠花的來了回掉她，就說不必重穿了。老李氣得呼嗤呼嗤，在樓下等那女人，一見面再也忍不住，嘁嘁促促都告訴了她，越說越氣，在廚房裡嚷起來："我們小姐可憐，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我是不怕，拚著一身剮，皇帝拉下馬。我們做傭人的，丟了東西我們都背著賊名。我算管我們小姐的東西，叫我怎麼見我們太太？誰想到今天住到賊窩裡來了。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他們自己房裡東西拿慣了，大包小裹往外搬，怎麼怪膽子不越來越大，偷起別人來了。誰叫我們小姐脾氣好，吃柿才揀軟的捏。"
三奶奶沒有孩子。
"他們膽子越來越大了，"三奶奶咬著牙說。"是那嫂子。"
"這些人都是看不得人家。"
"不是。還沒來呢，"三奶奶只低聲咕噥了一聲，眼睛望到別處去，彷彿有點窘。
"我到處想辦法。都去過了。"
奶媽照例到外間來擠奶，讓老太太趁熱吃。
"也真奇怪，三爺一走我馬上上來，才這一會工夫，怎麼膽子這麼大？"老李輕聲說。
"他說看不出。"
"就是奇怪，他說沒有眼睛鼻子，就是一張大紅臉。"
"她不要緊，"銀娣馬上護著她。"剛從鄉下出來，都嚇死了，別人還沒來得及教壞她。"
"你聽見這些人說。"
他本來沒預備在這裏過夜。這時候危險早已過去了，就開門叫茶房打臉水來。洗了臉，一盆水通紅的。小房間里一股子血腥氣，像殺了人似的。
炳發九九藏書穿著黑紗馬褂，搖著一把黑紙扇。他老婆把孩子抱來給他看。
"老鄭，拿點給奶媽吃，"銀娣說。
"本來也都是為你打算，"他說。"我們有什麼好處？"
"我去打洗臉水。"粗做的連忙拿著臉盆去了，唯恐他氣出在她身上。
"三爺等不及要吃早飯，叫如意也不在，只好我去。孫媽去打洗臉水去了。"
"青天白日，出了鬼了，"老李說。
"不許他們在這兒搗鬼。我頂討厭這些。"
"還是蘇綉呢。"
他老婆把他往房門口直推。"噯呀，你要走快走，在這兒就光叫姑奶奶生氣。"
"阿福這時候哪在這兒？"廚房裡人說。
"他們傭人不肯就這麼算了，要叫人來圓光，李媽出一半錢，剩下的大家出一份。"
"不行呃，"她皺著眉，"他從來沒有過，還不鬧得大家都知道。"
她嫂子苦著臉望著她半天。"……姑奶奶滿月那天不要戴？"
"舅老爺帶來的，"鄭媽在他背後拎著一隻提籃盒。
到了後半夜漸漸靜下來了。有兩個沒人要的女人還在穿堂里跟茶房打情罵俏，挨著不走，回去不免一頓打。有人大聲吐痰，跟著一陣拖鞋聲，開了門叫茶房買兩碗排骨麵。
"禮不全，也許不要緊，老太太不是不知道我們的難處，"炳發說。
"她知道我要什麼花樣，"她告訴老李。"就照鮑家孫少奶奶那樣。就在這兒做，你不跟她說話，不會吵醒三爺，不過你不要走開，曉得吧？"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著，讓"穢血"流乾淨。整疋的白布綁緊在身上，熱得生痱子。但是她有一種愉快的無名氏的感覺，她不過是這家人家一個坐月子的女人。陽光中傳來包車腳踏的鈴聲，馬蹄得得聲，一個男人高朗的喉嚨唱著，"買……汰衣裳板！"一隻撥啷鼓懶洋洋搖著，"得輪敦敦。得輪敦敦。"推著玻璃櫃小車賣胭脂花粉、頭繩、絲線，曲的粗絲線像發光的捲髮，編成湖色松辮子。"得輪敦敦──"用撥啷鼓召集女顧客，把女人當小孩。
他老婆揭開一看，上屜是荷葉包肉，下面一大砂鍋全雞燉火腿。
梳妝台的鏡子上矇著塊紅布，怕孩子睡覺的時候魂靈跑到鏡子里出不來。滿月禮已經收到不少，先送到老太太房裡去看過了，再拿到這裏來，梳妝台上擱不下，擺了一桌子。金鎖、銀鎖、翡翠鎖片，都是要把孩子鎖在人世上。炳發老婆有點心，值錢的東西到處攤著。
兩人沉默了一會。
"據說只有這一個辦法，用豬血塗在臉上，就不會在那張紙上漏臉。"
"姑奶奶快不要這樣。"
但是已經鬧得大家都知道，傳到銀娣耳朵里，氣得馬上要去拉著三奶奶，到老太太跟前當面講理，被炳發老婆拚命扯住不放。
"要先告訴老太太。"
銀娣不開口。他向來忌諱提錢。他是護短，這輩子從來沒有錢在他手裡過。逼急了還不是打官話，說送什麼都一樣，不過是點意思。
"噢，你現在懊悔了。早曉得還是賣斷了乾淨。"
"三爺吃什麼？"
"先看不見。過了好些時候，說看見一個紅臉的人。"
三爺的包車夫向來要到下午才上班。
三爺忽然吃吃笑了一聲。"也許他不是童男子，眼睛不幹凈。"
"你們曉得我過的什
九*九*藏*書麼日子？你們真不管了。"她更嗚咽起來。孩子抱到門口給她看，用大紅綢子打著『蠟燭包"，綁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親，有哮喘病，有人出主意給他噴，也照他父親一樣用鴉片治，老太太聽見說，也裝不知道。
"頭面至少平時用不著。戒指幾天不戴老太太就要問。皮衣裳要到冬天才用得著，不過太累贅，怎麼拿出去？"
三奶奶到老太太房裡去了，照例打粗的老媽子進來倒痰盂掃地。老李在桌上鋪了塊小紅子，珠花襯著棉花，用一條綢手帕包著，放在子上。她起三奶奶的衣服，收拾零碎東西。粗做的掃到床前，掃帚撥歪了三爺的拖鞋，正彎下腰去擺齊整，倒嚇了一跳，他打呵欠掀開帳子，兩隻腳在地下找拖鞋。
"你一鬧倒是你理虧了，反而說你跟傭人一樣見識。這種話老太太怎麼會相信？反正老太太知道就是了。"
"誰也瞞不了。這些人正等著扳我的錯處，這下子有的說了。"
到了晚上關了房門，銀娣拿出首飾箱來，把頭面包起來，放在她哥哥帶來的提籃盒下屜。她嫂子第二天早上拿回家去，下午又回來了。再過了兩天，禮送來了，先拿到樓上外間，老太太還沒起來。大奶奶三奶奶第一個看見，把金鎖在手心裏掂著，估有幾兩重，又批評翡翠鎖片顏色太淡，又把綉貨翻來翻去細看。
"姑奶奶，給人聽見了。"
"姑爺可能想法子在賬房裡支？"她嫂子聽慣了三爺在賬房支錢的事。
"有什麼為難？"她說。"就說我家裡都死光了。"
"新來的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背後這樣叫奶媽。
"有什里辦法破法，你可聽見說？"
跑旅館的女孩子自然也不是正經人，有人拉她們進來胡鬧，順手牽羊會偷東西的。
她也知道這不是叫人傳話的事，要銀娣自己對他說。
其實她並不是沒想到去跟老太太說，趁著老太太這時候喜歡。不過她喜歡向來靠不住，今天寵這個，明天又抬舉那個，好讓這些媳婦誰也別太自信。為這事去訴苦也叫人見笑，老太太那副聲口已經可以聽得見︰"叫你哥哥不要打腫臉充胖子。這有什麼要緊，都是自己人。"然後給她一筆錢，不會多，老太太不知道外面市價──姚家替她辦的嫁妝就是那樣，不過換了他們自己去買，就又有的說了，等買了來東西粗糙，又不齊全，正好怪他們不會買東西，不懂規矩。
"這孩子怎麼了？是近視眼？"
一會又聽見說"下來了，""給三爺叫車。"
銀娣沒作聲。壞在老太太也跟別人一樣想。
"可不是，這兩天送信也難，"他老婆說。
"拿我的頭面去當，"她望著空中說。"這時候不好拿，明天嫂嫂送回去。"
他可不是不下床，這是他的雕花囚籠，他的世界。她到現在才發現了它，晚上和她嫂子拉上帳子，特別感到安全，唧唧噥噥談到半夜，吃抽屜里的糕餅糖果，像兩個小孩子。她再也沒想到她會跟她嫂子這樣好，有時候訴苦訴得流眼淚。
"是他們自己的錢，我們管不著。他們說一定要明明心跡。"
"嫂嫂知道我沒錢，"銀娣說。"現在她自己看見了。"她到底看見了什麼？只看見他們這裏過得多享福，誰相信她一個月才拿幾塊錢月費錢？
"那全在你跟她們說，好叫她們放心，別出去亂說。不管上頭人底下人，這話不好說人家。真要查出來又怎麼著？事情倒更鬧大了，傳出去誰也沒面子。東西到底是小事，丟了認個吃虧算了。read.99csw.com"
他老婆急得只叫姑奶奶。他已經站了起來。"我走了。"
"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本事大，提籃盒拿出拿進，誰曉得裝著什麼出去？"
他高興極了，想想真是僥倖，幸虧預先防備，自己還覺得像個傻子似的，在那臭蟲窩裡受了半天罪。
"吵死了，還睡得著？"
"所以我著急。沒辦法，只好來跟姑奶奶商量。"
三奶奶匆匆回到老太太房去，大奶奶看見她神氣不對，眼泡紅紅的，低聲問怎麼了。她要說不說的，大奶奶就借故避了出去，丫頭們一個個也都溜了。老太太兩腳懸空，坐在紅木炕床邊沿上，搖著團扇，皺著眉聽她哭訴，報巡警的話卻馬上駁回，只略微搖了搖頭，帶著了眼，望到別處去，就可見絕對沒有可能。
"你去看有什麼。快點。"
"不是那奶媽，她在老太太那兒擠奶。"
她拿他的碗筷到廚房去盛了碗粥，等著廚子配幾色冷盆，忽然聽見找阿福。
"噯，有些來了多少年連屁都沒放一個，不要說養兒子了。她們的男人又還不是棺材餉子。"
她們走了，銀娣不能不著急起來。"還不來，"她輕聲對她嫂子說。
"噯，請老太太把大門關起來，樓上搜到樓下，這時候多半還在這兒，等巡捕房來查已經晚了。"
二爺搬到樓下去住，銀娣頓時眼前開闊了許多。她喜歡一樣樣東西都給炳發老婆看。一張紅大木床是結親的時候買的，寬坦的踏腳板上去，足有一間房大。新款的帳檐是一溜四隻紅木框子，配玻璃，的四季花卉。里床裝著十錦架子，擱花瓶、茶壺、時鐘。床頭一溜矮櫥，一小抽屜嵌著羅鈿人物，搬演全部水滸，裏面裝著二爺的零食。一抹平的雲頭式白銅環，使她想起藥店的烏木小抽屜，尤其是有一屜裝著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點怕聞。床頂用金煉條吊著兩隻小琺琅金絲花籃，裝著茉莉花，褥子卻是極平常的小花洋布。掃床的小麻掃帚，柄上拴著一隻粗糙的紅布條繐子。
"真可以幾天不下床，"她嫂子說。
"誰再來不是人。嫌我丟臉，皇帝還有草鞋親呢。"
迸了這半天，還是丟給她不管了。
"你不用咒人，從今天起你沒有我這哥哥。"
"小姐，這要報巡捕房，不查清楚了我當不起，跳到黃河也洗不清，"說著也哭了。
"我知道。這一向人雜。"
人散了，三奶奶在房裡又跟三爺講失竊的事，以前一直也沒機會說，說說又淌眼抹淚起來。
滿月前兩天，三奶奶叫了個穿珠花的來，替她重穿一朵珠花。
"紅臉，就光是臉紅紅的，還是真像關公似的？"
"早散了，還不到十一點。噯，不要說，倒是真有點奇怪──在人堆里隨便揀了個小孩，是隔壁看門的兒子，才八歲，叫他看貼在牆上那張白紙。"小孩"眼睛乾淨"，看得見鬼。童男更純潔。
奶媽吃了飯進來了。才把她支使出去，又有傭人進進出出。
"這要贖不回來怎麼辦？"她嫂子終於說。
三奶奶後來聽見了罵老李，"你這不是跟我為難么？我受的氣還不夠？"
搖搖頭一霎眼。"昨天去找馮金大。"
"噯呀，幹什麼？哥哥真是，還又費事，"銀娣坐在床上說。
因為是頭胎，老太太請她嫂子來住著，幫著照應。生下來是個男孩子，銀娣自進了他家門，從來沒有這樣喜歡。是她嫂子說的，"姑奶奶的肚子爭氣。"
"可會是三爺拿的？"粗做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