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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片孤城萬仞山(3)

第二章 一片孤城萬仞山(3)

弟兄兩個也還是像上次一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長官、長官,收下我兩弟兄吧,我們啥子苦都吃得,啥子罪都能受起,只要長官肯收下,砍腦殼都要得!六弟兄砍兩個腦殼還有四個留起在家裡裝飯!」
在把歐陽朗雲押進牢房的同時,聶芹軒立即領了持槍待命的士兵們直撲育人學校。士兵們列隊從軍營里跑步出城,傍晚的陰暗中,刀槍猙獰,腳步驚心,滿城的人都提心弔膽地看著那支一二百人的隊伍,殺氣騰騰地穿街過巷,直出北門向上關橋而去。消息快的人已經知道他們是朝學校去的,有人遠遠地跟在了隊伍的後面。
在門房裡值班的校工看見了這個驚人的場面,他從大門裡追出來對著士兵和那個遠去的身影大喊:「鷹野先生,鷹野先生……」
驚慌失措的士兵們,一時陷入了混亂,他們不明白這位西裝革履,一直說東洋話的洋先生,怎麼忽然說起了中國話,怎麼忽然說他自己是刺客,而且還是中國人。歐陽朗雲對著驚訝的士兵們又重複了一遍:「還有什麼不相信的。我就是你們要抓的刺客。我不是日本人鷹野寅藏,我是中國人歐陽朗雲。帶我去見你們的聶統領吧。」
隨著領隊的軍旗一陣晃動,前面的隊伍停頓下來,掌旗官的呵斥聲遠遠地傳過來。劉振武急忙趕過去。不等走到跟前,他已經又看見了那弟兄兩個。掌旗官氣急敗壞地把那兩弟兄拉到路邊:「竟敢騷擾軍務!你們兩個想找死嗎?」
聶芹軒聽出了話外之音。他當然知道事關洋人,自己更是什麼也不能做。可劉蘭亭這番恃洋自重的話還是激怒了聶芹軒,他收起笑容回敬道:「當然,當然,如果真是洋人,不要說冒名頂替,就是在我國朝殺人放火,也不是我這六品的巡防營統領能管的。連當今皇上也未必就敢管洋人的事情。蔚如賢弟,你倒替我想想:知府大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被炸死,革命黨又馬上要暴動,你說我到底該怎麼辦?不過總督大人倒是已經給了命令:凡暴動亂黨就地斬首,格殺勿論。」
劉蘭亭避開話鋒,再次以退為攻,「聶統領,還是把我拘捕回營吧,我的教員刺殺了知府大人,我做校長的無話可說。」
三天前,暫編陸軍第十七鎮第一步兵協第二標第一營管代劉振武率領著五百四十名步兵,六十名騎兵,兩門75毫米德國克虜伯過山輕炮,六駕馬車,八十名伙夫、腳夫,帶著所有的給養、輜重從省城出發,增援情勢危急的銀城。這是一支裝備精良、威風凜凜的軍隊。這也是一支洋氣十足的軍隊。所有排長以上的軍官一律配備奧地利製造的六響曼利夏左輪手槍和佩刀。所有步兵一律配備德國毛瑟工廠出品的7. 92毫米五子毛瑟槍。騎兵配備曼利夏馬槍、馬刀。士兵一律身著土黃色斜紋布軍裝、大檐帽、皮帶、綁腿、皮鞋。軍官是黃呢子軍裝、軍帽和長統皮靴。步兵除了子彈袋而外還隨身裝備了刺刀、軍用水壺、雨衣。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營旗,營旗之後是前、后、左、右四隊的隊旗引領各隊士兵。另有二十四名號兵分屬營、隊、排,由司號長統一號令。這些所有的槍炮、軍裝、軍號、軍刀都不是省城兵工廠的仿製品,都是總督府派專人從歐洲採購回來的洋貨。這支部隊里的下級軍官全部畢業於省城武備學堂和陸軍速九-九-藏-書成學堂。從各地選驗所仔細選拔|出|來的士兵,最少也經過了三年的嚴格訓練。如果不是大檐帽後邊那根長辮子,你幾乎分辨不出他們到底是不是中國的軍隊。這支洋氣十足的軍隊,從那些紙頁發黃的「縣誌」「省志」當中走出來,穿過古老的田野和村鎮,一路上招來了無數好奇的圍觀者,有的人甚至追趕了一二十里路跟在隊伍後面,只為了飽飽眼福。可是他們並不知道,這支軍儀威猛、洋氣十足的軍隊,是一支幾乎無法戰鬥的軍隊。
所有的擔心、焦慮、恐怖終於都應驗了。事到臨頭劉蘭亭只有以退為攻,「聶統領,刺客出在我的學校,我做校長的責無旁貸,就拘捕我跟你們回營吧。不必再連累別人。就讓同學們按時上自習課吧。」
旁邊路過的士兵們笑起來。他們昨天已經見過這場面了,沒有想到過了一夜,走了五六十里路,又見到這兩弟兄。看來他們是提前趕到山上來等的。掌旗官不耐煩地揮揮手:「讓開!讓開!這種事情不是我管的!」
兒自離家求學多年不歸,寒暑七載父母雙親時時在心。然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兒既追隨孫先生力行革命驅除韃虜,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此次行刺知府,乃吾一人之為也,誓報同志死難之仇,無論成功與否兒斷無偷生之念。父母大人展信之時兒已是作古之人矣!自此泉壤永訣,惟夢中相見爾。然為我中華而死,兒死而無憾。懇祈父母大人順變節哀。中秋皓月當空千里,兒雖在九泉,永念親恩!
在包圍了學校以後,聶芹軒首先搜查了歐陽朗雲的房間。同時又查封了物理化學實驗室。可聶芹軒撲空了,歐陽朗雲顯然是做好了準備,實驗室里並沒有可做證據的爆炸物品,他的房間里除了一些私人用品而外,只在桌子上找到一封寄往河內的家信,信里只有向父母訣別的幾句話:兒朗雲跪拜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哎呀,長官開恩呀,帥旗都跟到你,啷個你不管嗎?」
「我是帶兵打仗的,不是收容叫化子的。你們一不會用槍,二不會操練,三不懂得軍令,要你們有什麼用處?既然你們已經知道我們要去哪裡,現在想要走也不能走了。」劉振武轉身對衛兵命令道:「你押他們去輜重隊,告訴他們看管好這兩個人,讓他們背東西,到達銀城之前不能放他們走。到銀城后每人發給三百文錢遣散。」
聶芹軒依舊微笑著搖頭,「哪裡,哪裡,沒有證據,我怎麼敢隨便拘捕敦睦堂的劉七爺?讓我向劉三公如何交代?我只是不相信這麼大的事情是他歐陽朗雲一人所為。」
「長官,這哪裡用問別個,上了這條路不去銀城,還能去哪裡?長官,收下吧,我們啥子苦都受得起的!」
劉振武沉下臉來:「誰告訴你們在這裏等的?」
聶芹軒也再次搖搖頭,「我聶芹軒不是革命黨,不能不守法度,任意胡為。這些亂黨真是異想天開呀,你一個炸彈能殺了桐江知府,你難道也能殺了大清朝?我的援軍馬上就到,亂黨暴動無異飛蛾撲火,自毀自滅。如果那位暴動總指揮真的深明大義,也該像歐陽朗雲一樣來自首,那樣我們銀城也就免得生靈塗炭,枉死多少無辜。我聶芹軒雖不過一介武夫,但也並非以屠戮為樂事。不忍人之心,人皆有之。蔚如賢弟,不瞞你說,如九*九*藏*書果不是為了三公的情面,我也不會和你多廢唇舌,今天晚上一定要緝拿你回營。我到底長了你幾歲,只想勸你一句,暴亂謀反是誅滅九族的大罪,事到臨頭總有不由人的時候,你好自為之。我就此告辭了。」一陣號令之後,聶芹軒帶領著士兵們走出學校。漆黑的夜色下邊,一串晃動的牛油燈籠依稀標誌出逶迤蛇行的隊伍。銀溪兩岸的燈火一如往日的閃爍不已,咿咿呀呀的盤車聲也一如往日的舒緩從容,趕牛人的吆喝聲從黑暗中遠近高低地傳過來,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安詳和溫暖。只是這一切都無法讓銀城擺脫撲面而來的血腥氣。
上山的時候劉振武沒有騎馬。他寧願和士兵們一起同甘共苦。爬了十幾里路,捂在皮靴里的腳出了許多的汗,腳板開始在皮靴里打滑,左腳的腳趾很疼,肯定是已經磨破了。濕透的領子難受地貼在脖子上,劉振武打開風紀扣,微微地皺起眉頭,把眉梢上的汗水抹下來。束在皮帶和軍裝里的身子也早已是汗水淋淋。身後的衛兵趕忙把手巾和水壺遞過來,劉振武接過水壺一邊喝著水,一邊繼續向前走。由於長年的野外訓練,劉振武的膚色和士兵們一樣,都是深沉的古銅色。那一身嚴整的軍裝和挎在腰間的指揮刀,讓他顯得自信而又威嚴。走在前面的隊伍已經被擋在山體後面,劉振武警惕地加快了腳步,本能地掃視著周邊的「地形」。他沒有任何對於「桐嶺橫煙」的想象和興奮,層巒疊嶂的群山在劉振武的眼睛里除了制高點、開闊地、火力距離,就是隱蔽物。自從上山以來,他的眼睛一直仔細地搜索著那些可疑的樹林,和路邊升起來的更可疑的陡坡。對這個依稀記憶的家鄉,劉振武毫無親近可言。近處是山,遠處還是山,迷濛的山嵐把桐嶺染成淡淡的藍色。劉振武以一個職業軍官的眼睛,把它們變成一寸一分的「地形」。
聶芹軒拿著那封信來到校長辦公室,對劉蘭亭露出不卑不亢的笑容,「蔚如賢弟,你的教員鷹野寅藏向我自首,說他的真名叫歐陽朗雲,承認他是冒名的日本人,承認是他刺殺了桐江知府袁雪門大人。我想知道,貴校到底還有多少人是冒名而來的革命黨?」
學校內外到處都站著舉著刀槍的士兵,學生們被封在宿舍里,課堂上沒有了往日上晚自習的讀書聲,夜色漸深的操場上空無一人,整座學校闃然無聲。遠處的黑暗中傳來上、下水關海螺的嗚咽聲。銀溪對面的城樓上高高地升起了號燈。暗影憧憧當中,孩子們的眼睛和雪亮的大刀,在晃動的牛油燭光里驚心地閃動。
對於劉振武來說,這一切都有點像是夢境,有點像是一個連自己也無法分辨真假的夢境。十七年前那個身上插了草標,只以一千文身價當街出賣的男孩,如今卻率領了一支軍隊,要去援救收買了他的那個城市。劉振武已經不記得父母的模樣了。所有關於生身父母和家鄉的事情,都是他後來從劉三公嘴裏聽說來的。三公說母親是得病死的,父親養不了那麼多的孩子,就把小的都賣了抵債。三公還說他家不是銀城人是桐嶺人,是從山上下來的。他只記得在高牆和門樓的後面升起一片濃密的桂花,那時候鼻子里滿都是花香,那股甜蜜蜜的味道好像是一種什麼好吃的甜餅,引得肚子咕咕亂叫。自己在read•99csw•com石板地上跪得很疼,一次一次地哭著要站起來,父親不答應,父親的大手在自己的背上死死地壓著。自己就只能很疼很疼地跪在石頭上。自己的眼睛里只能看見一片又冷又硬的石頭路面,和一些在石頭上來來回回的腳。鼻子里饞饞地聞著一種沒有見過的甜餅。在以後的很多年裡,銀城在他心裏的印象一直是一片堅硬冰冷的石頭,和一種沒有見過的甜餅。現在,山路旁偶爾會有村子露出它們的泥牆和草頂,雞鴨和牲畜圍繞在房子身邊,祥和的炊煙在草屋上面柔情地化入青天。可這一切對於劉振武,無非是一些毫不相關的陌生的風景,無非是一些變化的「地形」。劉振武踏著軍靴帶領著自己的部隊,無動於衷地從這些變化的「地形」面前走過。就像當年他面對那些毫不相干的石頭街道,和那些來來回回的陌生的腳。兩年前,劉振武從日本士官學校畢業之後,先奉命回到省城擔任陸軍速成學堂的教官,隨後又調任現在的步營管代。頻繁的調動和訓練,讓他沒有空閑回家探親。自從留洋至今九年來,銀城的一切他只能從信上看到。那個天車林立,鹽船往來的石頭城,讓劉振武夢魂牽繞。三公在信里說已經為自己定下的那門親事,不可一拖再拖。七哥的信里說他的紅磚教學樓是銀城最高的建築,而且學校明年還要擴建。領命出發之前,制台大人召見劉振武時,特別囑咐說,因為劉振武熟悉銀城,所以才專門選派他前去增援。銀城是全省的財政命脈,不可有絲毫差錯,對舉事的亂黨務必斬盡殺絕鏟草除根,寧可錯殺多殺不可放過一個。劉振武在總督衙門的大堂里就已經聞到了銀城濃濃的血腥氣。從教科書上學到的那一切,馬上就要在這血腥氣中變成軍人的決心和戰功。所有的密謀突襲和公開決戰,都將在那個天車林立、鹽船往來的石頭城裡展開。
臨行前制台大人特地在總督府召見劉振武,一再囑咐路上要多加小心,提防亂黨的伏擊和騷擾。步營管代劉振武,當然也不想在增援的路上節外生枝。為了謹慎,他派了一個排的士兵做先遣隊,和大部隊保持了五里路的距離。再派出十五人的一棚騎兵隨時保持前後的聯繫。劉振武不得不分外的小心謹慎,因為他帶領的是一支幾乎沒有彈藥的軍隊。自從省城新軍軍官和陸軍小學堂的學員們參与了暴動之後,制台大人下令對所有新軍官兵加強管制,子彈炮彈一顆不留全部收回庫存,私留彈藥者立斬。凡須使用彈藥的,要由制台大人親自批准方可按數領取。因為要派兵增援銀城,制台大人才特批劉振武的官兵每人子彈兩發,炮彈每門兩發。一切所需彈藥要等趕到銀城后,聽從銀城巡防營統領聶芹軒掌管配用。這支最精銳的部隊臨危受命,卻又要接受公然的懷疑和戒備。劉振武沒有想到離開銀城八年之後,自己竟是以這樣的身份回來援救銀城。桐嶺的高山深谷和望不到頭的山路,把那些懷疑和戒備變得又重又長。
兒朗雲跪拜庚戌中秋之夜絕筆
劉蘭亭看到了拿在聶芹軒手上的信,這封信他已經看過了。一得到歐陽朗雲去自首的消息,劉蘭亭馬上趕到他的房間里查看了一番。歐陽朗雲顯然是做了精心準備的,沒有留下任何可能的破綻。看過這封信劉蘭亭明白了歐陽朗雲的決心。九*九*藏*書他現在只能按照預先約定的原則,「保護組織,犧牲個人」。可是這樣的選擇叫劉蘭亭心如刀割。即便是做了這樣的選擇,劉蘭亭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讓學校,和自己的同志們逃過聶芹軒的捕殺。歐陽朗雲的拚死冒險,把本來就需要冒險的暴動,推進到一個岌岌可危的死角里。那位由東京方面指派的總指揮,又不知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趕到。如果他再不來,恐怕一切都完了。劉蘭亭像一個陷在驚濤駭浪里的水手,眼下,拋棄同伴是得救的惟一可能。他儘可能地裝出冷靜的表情:「聶統領,鷹野寅藏是我在東京登報招聘來的,我只曉得他是早稻田大學畢業的,我看過他的畢業證書。我和你一樣並不曉得他是冒名頂替的日本人,更不曉得他是革命黨。他告訴我他的名字叫鷹野寅藏,他手裡有護照文牒,我只能相信,無從查驗。至於秀山兄妹,我可以向你擔保,他們是真正的日本人,我曾去他們府上拜訪,見過他們的父母和家人。事關外國國民,其中利害,聶統領想必比我還要清楚。你沒有抓捕他們的權力。這件事情應該首先通報重慶的日本領事館。恐怕還得要上報總督衙門,總督衙門要報總理衙門,若是真的鬧到京城,鬧到日本大使館,後果不用我來多嘴。」
看見劉振武走過來,士兵們打趣道:「來了,來了,管你們的人來了。」
不遠處的房間里傳來秀山芳子的哭聲。事情鬧到這步田地,只有讓秀山兄妹儘快回國了。所有的努力和成功,所有的盼望和理想,眼看都要毀在自己的手裡。劉蘭亭不由得頓足嘆息:何必當初,何必當初呀……
在隊伍走下山谷的時候,前面的尖兵派人押回來幾個俘虜。經過審問,劉振武才知道,前方十五里處的桐嶺關已經被天義軍佔領,去銀城的路被截斷了。這幾個俘虜是從桐嶺關脫離天義軍,準備逃跑回家的農民。知道前方有一千多武裝的農民佔領了桐嶺關,劉振武立即下令停止前進,就在路邊的開闊地安置帳篷宿營過夜。並且命令天黑以前開灶用飯,飯後立即整衣荷槍宿營,禁止喧嘩,禁用一切燈火。同時增派一排士兵,和前面的尖兵一起布置警戒,封鎖山谷,扣押一切往來人等,隨時送回營部審訊。
跪在地上的弟兄兩個還要說什麼,可劉振武已經撇下他們朝前趕路了。走了幾步的劉振武忽然又轉回身來大聲說道:「以後記住,要想當兵就去選驗所報名,要有甲保舉薦、做保,選驗官選中合格的才能當兵。只懂得下跪的人是當不得兵的。」
聶芹軒不由得在燈下感慨:好一個死而無憾呀。落款的日期是中秋之夜。也就是說,就在自己和袁大人月下對飲,舉杯澆懷的時候,這個叫歐陽朗雲的人已經留下了遺書,要冒死行刺。他知道自己定死無疑,可他還是要去行刺。他是想好了才去死的。這些和大清朝作對的革命黨,一個個全都是視死如歸。這遍地而來的螻蟻們,一個個全都是視死如歸。你砍下多少顆人頭來也還是有人要造反。砍下人頭來你才懂得什麼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聶芹軒苦笑著把那封遺書拿在手上。聶芹軒並不奢望能在學校里真的搜查到什麼,他甚至從心裏不希望真的和這些革命黨打這一仗。再過兩天援軍一到,銀城的暴動就不攻自破了。這件事情就算是熬過去了。等九-九-藏-書事情平息了,自己就可以告老還鄉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眼下這場戲的主角只有自己,自己還是得把這個巡防營統領做下去。現在,除了那場爆炸刺殺而外,一切都還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一切都不出所料。這個刺客是被自己從學校里一步一步逼出來的。現在的這個結果,不過是印證了自己那天在會賢茶樓的懷疑。這育人學校顯然是銀城革命黨的巢穴,可它也是敦睦堂劉三公心愛的招牌。在銀城鹽場號稱龍頭的敦睦堂,有二品頂戴富甲一方的劉三公,可不是自己這六品小官能輕易搖動的大樹。
背後是清亮美妙的歌聲。天上是安詳絢麗的晚霞。歐陽朗雲從容平靜地選擇了死亡。在他走進歷史的時候,無意中為自己挑選了一個完美的場景。
歐陽朗雲在清亮的歌聲里轉回身來,從交叉的槍桿中舉起手微笑著擺一擺,隨即又轉過身去,臉上的表情好像是要去參加一次郊遊。在那個自信的背影後面,是驚呆了的校工,和被晚霞染紅了的清亮的歌聲:東迎黛頂霞光,西來銀水濤聲,千年古城換新顏,高堂華宇吾校生……
隊伍一進入桐嶺,前進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兩門克虜伯山炮儘管各有七匹馬,可上山的時候還是有些吃力。漸漸登上山頂時,反倒更覺得天高路遠遙遙無期。舉目之間山野蒼茫,林濤悠遠,淡淡的山嵐從濃密的森林中升起來,把荒山深谷罩上一層迷濛的憂傷。四下里安靜得叫人心慌。馬蹄聲,刺刀和水壺的碰撞聲,士兵們沉重的皮靴聲,炮車的鐵輪在山石
在黑暗中目送著士兵們走出學校,劉蘭亭忽然覺得無比的荒唐。聶芹軒分明是把自己當做了暴動總指揮,他這分明是在勸降。聶芹軒說得不錯,暴動的勝機現在幾乎完全喪失。在這場失敗中,自己和父親花了多年心血建成的學校,也眼看著要化為烏有。教師一旦散盡了,學校又何以為繼?開創新式教育的雄心壯志,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擊。除非眼前發生奇迹,否則沒有誰能扭轉敗局。可即便一時取勝了又能怎樣?只要滿清朝廷還在,就不斷會有軍隊前來圍剿,你難道能在一座困守的孤城裡繼續辦學校嗎?那個遲遲不露面的總指揮難道真有回天之力?他的手裡難道有天兵天將?有千軍萬馬?
八月十九的月亮升上夜空的時候,訓練有素的士兵們早已經用過晚飯,靜悄悄地睡進了帳篷。山谷中遍地瀉銀,籠罩著清冷的月光。二十幾頂大小軍帳在溪水兩旁錯落著,帳頂被月光抹成一片一片閃亮的銀白色。秋蟲在憧憧的暗影中悲鳴。被月光洗過的杜鵑聲從極深的黑暗裡傳過來,又跟著溪水在月光下閃爍著流進極深極深的黑暗之中。一道清洌的銀河在山谷的上面流過,瀉進山脊背後無邊的夜空。沒有風,黑暗深長的山谷里樹梢草葉凝然不動。
上的碰撞聲,從林間悠然傳來的鳥叫聲,在靜穆的山野中交替摻雜,反倒把這靜穆襯托得深不可測。暫編陸軍第十七鎮第一步兵協第二標第一營的士兵們,在軍旗的引領下,奮力行進在曲折盤繞的山路上。汗水在士兵們古銅色的臉上晶瑩閃亮,粗重的喘息中,已經有人濕透了軍裝。長官下令不許交談,注意查看。紀律嚴明的士兵們一個個神色凝重目光犀利。遠遠望去,地老天荒之中,這支裝備精良的部隊好像一排精緻的玩偶,在山路上踽踽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