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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卻的紀念(2)

忘卻的紀念(2)

「為什麼?老魏,你要認我這個老同學,你總得告訴個明白哇!」小侉子鬆開了手,她的胳膊像斷了一樣耷拉下來,但她心中的火焰依然在燃燒,她心中還有比雨更淅瀝惝恍的悵惘,她渴望這一刻江遠瀾能出現在她面前,江遠瀾同她一道先去吃頭腦,然後再到照相館照張相。她要當著照相師和其他陌生人的面給江遠瀾抻抻衣服,周正周正領子,她還要蘸點涼水,把江遠瀾後腦勺睡醒后總是滋出一縷的頭髮按下去,再等兩個人緊挨著照完相,到廣闊的山地那邊——朝著閃著神話般的銀光與淡霧籠罩的遠景——匯成了一片海市蜃樓的桑乾河走去……
「你不問我來喜城做什麼嗎?」小侉子問道。
江遠瀾拿起表,嘆口氣用膽怯的聲音請求道:「就留在你那兒好嗎?」
江遠瀾上身穿一件雪白的襯衣,及一件西裝馬甲,下身是一條筆挺的有鮮明褲線的藏藍色西褲。他萬萬沒有想到進來的是小侉子,雙手絞毛巾的動作僵住了,上身猛地晃了一下,他的臉上露出了極為複雜、無從表達的痛苦的神情。小侉子的眼睛像是被那件白襯衣耀花了眼,她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了,她甚至不相信這世界怎麼還有這麼白的襯衣,一個男人穿上白襯衣後會這麼帥氣,這麼年輕,這麼迷人,她打量著那件襯衣上發出珠貝般光芒的小紐扣,打量著襯衣上的褶痕,打量著敞開的挺括的尖領子,她像是發現了從來都沒有這樣容光煥發的江遠瀾,她由衷地,甚至是羡慕地對江老師說:「你穿上白襯衣太漂亮了,你以前怎麼沒穿白襯衣呢?你沒覺得你穿白襯衣特別好看嗎?我從來沒見過你穿白襯衣,你知道嗎,你穿白襯衣真精神啊,你知道你穿白襯衣有多年輕嗎?你知道你穿白襯衣一下子變成俊小伙啦!」
紅的是母綠的是公。
心傷傷不過人傷人。
1976年7月的一天,小侉子要離開喜城了,她收到了廣東省衛生廳的調令。
江遠瀾把凳子殷情地拉開,示意小侉子坐下,小侉子笑笑地搖搖頭,她從挎包中取出一塊手絹包著的東西,當著江遠瀾的面打開了:那是江遠瀾在曉井村戴在小侉子手腕上的那塊表。「我不會上弦,硬擰,給擰斷了,對不起,你的表早就停了,放在我這兒好長時間了。」小侉子說著,將表放在了桌子上。緊接著,小侉子又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江遠瀾的白襯衣,她像看稀罕珍貴之物一樣讚歎道:「你的襯衣多白啊,你以前為什麼不|穿白襯衣給我看呢?你上次來我們村就應該穿上白襯衣,氣一氣我們村那幫壞小子,他們誰也沒有這麼白的襯衣,你的白襯衣比初生的小羊羔還白哎!」
——你說得屬實?
心哀哀不過人哀人。
江遠瀾把毛巾搭在臉盆架上,小侉子注意到江遠瀾的臉盆上又有了一圈黑圈兒,她二話沒說,先往手上打了點肥皂,然後就著盆中的剩水洗起臉盆來。她把盆轉了一圈,洗乾淨后,用腳尖輕輕一別,就把門打開了,潑掉盆中的髒水,她順手又從鐵壺中倒了點乾淨水把盆涮乾淨了,就地灑在乾燥的青磚上了。灑了水的小屋頓時有了一股好聞的潮氣。
都已經走出迎暄門的小侉子突然瘋了一樣調回頭,朝學校跑去,一邊跑,一邊滿地搜尋,直到她的手中握住了兩塊半頭磚。哎,哎——絕心旦和白馬牙在小侉子身後上氣不接下氣地攆著、追著,她們乞求著:「小侉子,小侉子你也停停步,讓我們好歹也跟得上影子吧。」
「你就是一百歲,一千歲,一萬歲我也會嫁給你。歲數對我並不重要,至少對我還不如看見你穿白襯衣更重要,你穿著的這件白襯衣比什麼都重要,都好,都讓我心花怒放。你答應我,以後,收到我的信要當天回信。」小侉子按照自己的思路,任性又莽撞地read.99csw.com命令著:「你送我到火車站,我要你送我。」
「你說什麼?!」
直到這個時候,小侉子的情緒才冷靜下來:妄想撲到江遠瀾的懷中委屈地號啕大哭是多麼的不切合實際。瞧瞧自己,髒得臭得比叫花子、比在泥雨中掙扎的綿羊還要嚇人,瞧瞧自己被打得遍體鱗傷的樣子,一定會把江遠瀾嚇壞的。這會兒,她回頭看了看靜卧在一片灰瓦之上的城牆,它像一艘巨大的航船,偃卧在黑壓壓的民房之上並一直伸展到連綿不斷的陰山腳下,它放棄起錨,駛向彼岸。小侉子從城牆看到了幾乎覺察不到的歡樂,即當變故帶來的痛苦太深時,自己就要把所有的痛苦稱其為「感受」。她想既然是感受,還有什麼不能承受的呢,既然是感受,再難再苦不也是感受嗎,感受是不能隨心所欲的,如此一想,她一如當年和魏豐燕嬉笑般地登上了長城,她一如當年魏豐燕提起嗓子唱道:
白馬牙善解人意地對小侉子說:「那挨槍崩的,我們替你尋找見他的消息啦,他不在喜城,被叫到省里編教材去了,陪他一起去的是郭局長……」
敲開江遠瀾小屋的門時,江遠瀾正背對著門,洗完臉后,雙手絞毛巾,他喊道:「進來!」小侉子便把門推開了。
籠罩在喜城上空的蜃氣尚沒散盡時,小侉子來到學校東牆邊的那個井台。濕漉漉的井台由於陰雨連綿,石縫中長出了青苔。她藉著飲牲口的石槽里的水洗了把臉,雙手胡嚕臉時,才覺得臉上這兒也疼,那兒也疼。幾隻放肆的麻雀也站在石槽上幸災樂禍地對她嘰嘰嘰喳喳喳,她就恨不得攥住麻雀的細脖子把它們扔到井裡,她大聲罵麻雀們婊子、破鞋,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罵這樣的髒話,罵完之後就發覺洗臉水和淚水攪和在一起啦,發覺肚子餓啦。
小奴家走出上房門,
「對不起,我一直騙你,騙……」
「你這個臭不要臉的小侉子!你這個……」
——不但生米做成熟飯了連鍋巴也吃得差不多了江遠瀾說我先得向民政局報個到說明情況求個饒可憐他門兒認錯了稀里馬虎沒頭蒼蠅真的跑到公安局來了哎喲喲但求政府行行好讓我二人婚結算了要不然準備的喜糖喜酒喜煙浪費了可咋好。
屋外大雨瓢潑,喜城這一年,把百年的雨都用盡了,雨下到後來,猶如泄洪一般,寸尺之外,雨霧朦朦,雨煙茫茫。
「我知道,我知道,我明白了,但你不想知道我多大歲數嗎?」
心死死不過人葬人。
江遠瀾點點頭,長出一口氣:「那是為了忘卻的紀念!」
兩周之後小侉子是被絕心旦和白馬牙領回曉井村的。自從小侉子出了作風問題之後,小侉子比紅人還紅了。一位匿名者打電話去了曉井村,支書說解決作風問題最好的人選就是絕心旦和白馬牙。於是,便把她倆派下山來。這兩個灰猴,先各自幹了三天副業,在西門外的黃米店挑燈夜戰,累得臉成黃米面了,才嗑著瓜子,嘬著糖塊,去找小侉子。她們倆是在第九天頭上找到的小侉子,小侉子傻獃獃地坐在城牆的雉堞上,面對著喜城中學,她告訴絕心旦和白馬牙校園的湖水被妖法定住了,波瀾不興。
後花園栽下蔥兩盆。
——
為了忘卻的紀念!
江遠瀾眼睛中閃過一道火花,但馬上熄滅了:「你是來找我算賬的!我知道,你一定會找我算賬的!」
當小侉子再一次撿起磚頭朝門上擲時,反彈回來的磚頭正巧擊到了小侉子,頓時她的額頭血流如注。絕心旦和白馬牙驚駭地喊道:「出拐啦!出拐啦!」倒是在那一刻,小侉子覺得流淌出來的血也是一場宣洩的急雨,下得那麼及時,那麼善解人意,她那憋悶的心情有如天空中的烏雲開始涌動,不像此前,鐵板般壓著她。她九_九_藏_書用仰慕的神情看著急雨直下。她從雙手的血中還看到心中的烏雲翻卷不停,有羊蹄大的一塊藍天儘管稍縱即逝,但是她看到了。
心煩煩不過人想人。
不大點東西能成親。
——
看起來它比人還能。
塞外高原的初夏的早晨,清風把粘在草莖草葉上的露珠吹灑到了城牆的凹槽和雉堞上,也吹到了小侉子的臉上,小侉子醒了。她像一位終於恢復了知覺的病人一樣睜開眼睛,用舌頭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她茫然四顧,赫然發現在她身側的一塊城磚上有用刀刻的大字:還情感以清名,給世人以教誨。
——你們雙方是自願的嗎?
小侉子坐著半腚腚的牛車來到喜城時,夕陽已經紅了。半腚腚一路高唱《打連成》、《撿藍炭》、《黃鶯亮翅》,興緻夠足,可一進迎暄門就耷拉下臉說狗日的迎暄門迎個屁暄呢,路太短。小侉子說我要去喜城中學一趟,你還像第一次那樣把我送到學校大門口吧,可半腚腚說:「那兒可是娃的傷心地,爺不送。」小侉子說:「你不送,我自己走,你去西街打尖去吧。」半腚腚嘴上說:「不送!爺就是不送,」可手中拉的韁繩還是轉著往右手內側拉,走進了通往喜城中學的小巷。
——
找不到出路時,出來幫忙的總是田間小路,況且,在小侉子的習性中又有很濃重的二流子成分,亦或說吊兒啷噹的成分。對於新的一天,她永遠沒有對過去一天的那份哀情。所以,小侉子對重溫昨天的事件充滿了戰勝不了的激|情,在她的骨子深處,她認定是為另一個與她同名的女孩子充當了替罪羊,她是非要逛街的,她想她不能就這麼稀里糊塗地被人罵成婊子和破鞋。
蔥葉上落了雙蒼蠅,
急雨突然不期而至。
小侉子沒有帶走她在曉井村的一針一線、一草一木是她覺得這兒是她永遠的家,離開家的人總是要回家的,過不了多久她就要回來。
小侉子一下子被這句話給震撼住了!她急了,她語無倫次地用哭腔對江遠瀾說:「我現在不能嫁給你,是我經濟上沒有獨立,不,不是,不是經濟問題,是我年齡……我要到明年十月份才夠法定的結婚年齡呀!」
郭局長對小侉子說人的生命是以呼吸為基礎的,然而人絕不僅僅是一股空氣。小侉子躺在冰涼的廢棄的防空洞中越琢磨郭局長的話,越覺得郭局長說了大實話,她一邊呼吸著夏夜新鮮的空氣,任憑稀稀落落的雨滴打在臉上,一邊琢磨著魏豐燕指責自己偷男人的罪行是誰定的?她想到了郭局長,想到了包局長,甚至想到了楊美人,但她惟獨沒去想江遠瀾。
——雙方自願是自願但說實話是我勾引的他學生愛老師古往今來都存在都合法都時髦諸位請別大驚又小怪我相中的就是他人怪他有才他和我志同道合把大米愛。
你不覺得你的臉皮厚嗎?離開公安局大門時,小侉子回頭瞅著站在高高台階上的包局長,她的鄙夷之情,落寞之緒全掛在臉上,她用眼神這樣質問小侉子,就讓小侉子深深地吐出一口氣。她想:能圓滿地完成郭局長交給的任務,能把江遠瀾救出來,她心中的高興之情讓她連跑帶蹦的,她甚至將剛剛在筆錄口供上用食指按的紅印油珍惜地抹到了微微發乾的嘴唇上。她甚至覺得讓社會來關心關心也沒什麼不好。她想到郭局長、魏豐燕、楊美人等凝重的神色,還撲哧笑出聲來,覺得他們太膽小了,自己不過是去森林采了一筐蘑菇,不過是到走廊里打了一個哈欠。
「我不說,我決不說!」魏豐燕突然強硬的口氣和她眼中的淚花讓小侉子猛地轉過身去,她一邊脫掉身上臟污不堪的衣服,一邊滿屋子找梳子梳頭。當她又穿上那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時,突然發現那件上衣變短了:「嘿,我長高了!你瞧九*九*藏*書,」小侉子走到魏豐燕面前,又轉了一圈兒說:「原來這衣服到這兒,」她用手齊著膝蓋比劃著,「現在它到這兒啦,」她比著大腿根兒說完,然後用隨便的口吻說:「走,我們去吃頭腦去!」
半腚腚說這是福兒奶奶讓他唱給小侉子的。小侉子說老窯才有老樹,老人才有老歌,我什麼都沒有。半腚腚說你有工作啦!小侉子苦笑一下,又竭力鎮靜了情緒說半腚腚記著回去常去關照一下我的羊,我的三隻小羊羔出生都不過一個月,尤其那隻黑眼圈兒的,腿不知咋的老軟得走不了,你取點煮熟的料豆嚼得碎碎地抿到它嘴裏……「甭說了,甭說了,」半腚腚擺擺手說:「煩不死人的煩,就數你們女兒家事多……」
小侉子剛走出西街后桑園,突然迎面遭到一陣暴風雨式的襲擊,扔在她身上的是密如雨點般的土塊、泥團、爛菜葉子、瓜皮、臭西紅柿還有提早準備好的墨汁和羊糞蛋,涌到她身邊丈外遠的人她一個都不認識,但他們,其中還有兩三個女的,一邊惡咒地罵她,一邊不停地朝她齜牙咧嘴,用手勢做著猥褻的動作。小侉子本能用雙手擋住臉,側著身子,伺機想逃出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暴,但當她發現這一伙人已經把整個街口都包圍了時,只好向後退,婊子!破鞋!臭婊子!大破鞋!初始,小侉子聽到這樣的罵聲感到新鮮、刺|激,她壓根兒也沒有想到罵聲與她有關,而且罵的就是她!數秒鐘之後,當她意識到他們把所有能罵女人的話都罵過了,罵完了的那一刻,她依然沒有意識到她已經掉進輕率而無辜的深淵,而這深淵將主宰她一生的命運。她根本沒有意識到此前她平淡而簡單的生活一下子變成了骯髒而污穢的生活,事後,她對自己的膚淺和失誤的認識程度是用一生的時間一同來完成的。當時,她只是氣急敗壞,甚至覺得對方一定是搞錯了。「哎——哎,我是小侉子,我是小侉子呀!」
絕望中的江遠瀾抬起淚水縱橫的腦袋,凄然道:
公蠅追著母蠅子飛,
小侉子明白這是瞿曇海倫老師和她的戀人用生命留下的。一夜之前,她還像棵繁花似錦的小山杏樹——美麗、健壯,可是現在她的兩頰,看起來比桑乾河沿岸山上的石灰石還要白,嘴唇也失去了紅艷,只有眼睛還像羊羔那樣明亮,但神情卻完全不同了。她有了比雨更迷亂的心境。她的嘴角透出一絲冷笑,當她抬起發青的眼皮和被擊傷的脖頸時,疼得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她將身子貼近雉堞,放眼望著一派被炊煙籠罩之中的喜城的建築群和街道時,目光中閃過一種剛剛來臨的、陌生的、令人驚恐、令人費解的神情。
這樣幻想著的小侉子臉上便升起了恬靜又痴迷的光輝,她一貫樂觀的天性使她突然記起什麼似的從旅行袋中取出一個黃香蕉蘋果,她塞到魏豐燕懷中,我還留了一個,留給他。
……看到江遠瀾拿起鑰匙鎖門時,小侉子突然感到心慌意亂起來,她注意到江遠瀾的臉色是那樣蒼白,他握鑰匙的食指和中指被煙熏得焦黃,她一下子奪過了江遠瀾手中的雨傘,她說:「傘打得!傘是打不得的!」說著,她把江遠瀾推到了床邊,她把兩隻手按住幾次欲站起來的江遠瀾說:「我不讓你送我,我要讓你接我!到了那一天,你一定要來,還穿著這件白襯衣,接我!」
夏季的濕風在闃無人跡的城牆上揚起陣陣雨霧,小侉子的那件中山裝也被濕風吹得不堪重負地垂了下來,整個小臉瘦得還沒羊臉大,就顯得小侉子的確是受了苦了。絕心旦和白馬牙毫不吝嗇眼淚,哭得像新翻的土地那樣甜,神情也莊嚴得像一面拉緊了的旗幟,她們對破衣爛衫,頭髮擀氈,一身臭味,滿身虱子的小侉子說了一車又一車的寬慰話,她們一個勁兒地強調古來九*九*藏*書萬事東流水,這年頭,天大的事情都能不了了之。但是,她們發現小侉子反倒目光渙散,六神無主地愣在那兒,獃滯地卻又順從地服從著一切安排,包括答應和她們兩人一塊兒回村。
唱罷,小侉子找到了當年瞿曇海倫老師和那個男的陳屍的地方,蜷縮在一團黍秸中的人兒雖已埋葬,但那團黍秸還在,甚至比當年更蓬鬆更富饒了許多。小侉子也把身體團成了個筐似的蜷在了裏面,她望著最亮的織女星想:織女星啊織女星,今夜快給我織一件更漂亮的衣裳,我明天一早,要用泉水洗臉,用歡騰流淌的泉水河當鏡子梳妝,我要去找江遠瀾,我要和他講有人欺負了我,有人……小侉子想著想著想不下去啦,她哭得嗚嗚響,她哭著哭著還睡著了。
「算算算,算你個大頭鬼!你能不能離數學遠點兒?」小侉子疾眼瞥了一下江遠瀾凄苦不堪的表情,好像他剛和她發生完不愉快的口角似的,她覺得他又誤解她了,她的心中除了呵護還是呵護,除了慈愛還是慈愛,除了溫情還是溫情,她輕聲說:「我是來和你告別的,我要走了。」
江遠瀾突然失控似的雙手打著自己的腦袋,小侉子駭得一個勁兒地往後退,她用尖銳無比的聲音叫道:「江老師!你別急,你等我,等我……」
——婚姻大事非兒戲只有我家那位笨瓜江遠瀾才來到專政機關心血來潮求關懷他說他曾強|奸我這不過是自信心不強的男人的小詭計我也捶他打他罵了他可我更是心疼他什麼樣的男人被逼得說出這種要人命的瞎糊話什麼樣的男人被嚇得自己走進公檢法所以我要說我非他不嫁除非地球倒轉我出門撞死在電線杆下。
「你告訴我!」
我不去!魏豐燕心事重重地玩弄著衣服的褶子,她的細眯眼眯得更細了,她竭力從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頭腦好吃是好吃,可太費錢啦。」「我出,又不用你出!」小侉子拽著魏豐燕的胳膊就要往外走,魏豐燕突然用乞求的語調說:「小侉子你跟我回我們村哇,到我們村住幾天,喜城你是呆不下去啦。你不能再丟人現眼啦!你還想吃頭腦?你還有沒有頭腦啦,你完啦!」
「我們之間需要一次重要的談話,」江遠瀾與其是說給小侉子,但更像是說給自己。他的眼睛里出現了那種聰明的綿羊或山羊發病後所具有的驚駭、馴順的神色:「你走了,你走了……」小侉子沒想到江遠瀾的聲音一下子那麼疏遠、那麼冷漠,她趕緊說:「讓我們永遠在一起的話我對你說過了,我給你的那個小荷包還在么?我在那個小荷包上留了話給你的呀!」
「一條圍巾足夠啦!」小侉子說完,咬著細白的牙齒,甜甜地笑了。
——是不是生米做成熟飯了?
……
綠的紅的咿咿呦呀,
接下來的幾天,小侉子像一條無主的野狗在喜城的四鄉八野遊盪。此前,她從沒有發現自己對聲名狼藉有一種超凡的熱情,對惡意誹謗有一種病態的欣賞,不管是他們的指指戳戳也好,迎上來的咒罵追打也好,她暗地裡似乎還有不可告人的超凡慾望鼓舞鞭策著她一樣,她在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同時,心裏也暗自納悶兒,自己為什麼一捱再捱去喜城中學找江遠瀾的想法,自己的鎮靜中為什麼對感受屈辱有一絲一縷甜蜜的體驗,自己對家人沒有一丁點的思念和抱愧之情也就罷了,相反地,她是那樣地憎恨他們。而且,她的憎恨越是有增無減,心底越是寧靜。她在副食店門口撿了一條裝過羊頭,羊下水的破麻袋,她視如魔毯般把它帶在身邊,晚上或找個地窨子,或找個火車站的長條椅,或又窩回到城牆的背風處露宿時,那條麻袋既是褥子也是被子,更是同這個世界隔離的屏障。教生物的郝老師教導說:活在人的內部的精神,無非是大腦的功能。思想同大read.99csw.com腦的關係,就如同膽汁同膽囊,尿液同腎髒的關係,小侉子覺得郝老師告訴她的,包括整個喜城中學告訴他的,都不如郭局長半個小時告訴她的東西多。她覺得人的思想是經不起過濾的,越是從未經過過濾的思想越是好東西,譬如自己不假思索應承下來的郭局長的一切條件,包括在一段時間之內,不去找江遠瀾,不再給他添任何麻煩,都沒有經過大腦的思考。
小侉子昨天的摩登和今天的狼狽,讓魏豐燕領教了要想登上人生的彼岸是何等的輕而易舉。她瞪大眼睛問小侉子:「你咋就變成這德性啦?你咋就成了這麼副倒霉樣呢?」「我身上又沒貼著捍衛德性的標語,我咋就不能變成這德性?!」小侉子的義正辭嚴讓魏豐燕笑了,「你知道你像啥?」「像啥?」「像披頭散髮的母夜叉!還像……」「像破鞋和婊子是不是?」小侉子的反詰讓魏豐燕的臉色立刻變得煞白,「你都知道啦?」魏豐燕緊張而慌亂地問道。
那一刻,一個肥頭胖耳的強壯的女人,閃著她那雙兇狠的亮閃閃的眼睛咒罵時,漫不經心的小侉子像泥塑般呆住了,此前的自報家門不失為哀鳴,儘管她還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有籌措勇氣和尊嚴的能力,但她想看清對面一群人的臉,她期待能有一張認識的臉,藉以找到災難的原因,藉以找到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過錯。但是,突如其來的災難還飽含了悲情,所有人的臉都是那麼的陌生,那麼的仇恨。霎時,她的眼睛讓淚水蒙住了,讓一塊比夜還黑的布子蒙住了,她只能看見弔掛在鐵絲籠子中的路燈是一隻只焦黃如公羊的眼睛。
魏豐燕雙手團著蘋果,看著小侉子毫不設防的表情,被一陣突然涌到喉嚨里來的哭泣憋得喘不上氣來……她的善良像羊肺一樣永遠浮在鍋面上,她的憋悶也像羊油一樣永遠地浮在鍋面上,她忍不住地對小侉子說了實情:「他們說你偷男人,偷男人!」
握著兩塊半頭磚的小侉子氣喘吁吁、淚流滿面地站在了江遠瀾的小屋面前,心比刀割更疼的是看到了那把門鎖,她像舌頭咬下來似的說:「江老師,你出來!」小侉子全身抖得厲害,牙齒磕得咯咯直響,小屋與她的距離不過丈余,但她使出全身的勁兒將半頭磚朝小屋的門板扔去,朝小屋的窗戶扔去,半頭磚被擲到窗欞上又彈了回來,窗欞除了落下紛紛的塵土和窗紙被砸破了之外,除了門板吱吱了幾下之外,連鎖在門框上的新織的蛛網都沒受到破壞。
當她來到楊美人家時,烏雲密布,又下起了小雨。楊美人已經先她五分鐘之前去她未婚夫家「坐炕面」去了。憨厚的魏豐燕一臉深沉嚴肅的博愛,精神卻又處於完全鬆弛的狀態,她說她在楊美人家睡得可好呢,原來以為要和小侉子擠半邊炕呢,沒想小侉子一夜沒回,她四仰八叉睡得都忘記在哪裡睡的,醒來的時候楊美人一家人的被褥都垛成碼子,壘在坑旮角啦。
——春要來花要開雨要來呀雲要在我要和江遠瀾把結婚證開雙親氣得鼻子歪軟硬兼施全用遍我也知道我不孝我不乖可是沒有辦法了。
送她上路的還是半腚腚。小侉子提出走大同,不走喜城,但半腚腚不同意。他說相逢不道遠,相送不道情,走大同繞遠哩,繞遠有什麼好?繞遠的人是自己在跟自己較勁兒,半腚腚抱著牛鞭桿說。
腦袋一片空茫的小侉子等襲擊她的人打夠了也罵夠了,他們都散了好久之後才移動步履,耳畔依然響起連綿不斷的罵聲,那尖銳兇狠的詛咒聲如潮水般不息。她一口氣都跑到學校門口了,但猛地又站住了。校園湖邊正在瘋狂抽芽的楓樹新苗和茂盛成長的青草在月光之間來回閃動著青光,幾株老檜柏也高深莫測地探出校園的高牆,從高處靜靜地注視著小侉子,懶洋洋地抖動著的細小的針葉似乎在問:你來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