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來看你了

我來看你了

「在喜城中學。」
他又苟活了十六分之一
小侉子點點頭。
最後一道補習題(略)
墓碑的左下方寫著:
墓碑的反面寫著
劉主任說江遠瀾死了有二十年了。二十年前,也是夏天,才新婚燕爾第四天的江遠瀾神經病似的對從剛從娘家回門來的妻子提出了離婚。他說他離婚是比生命更緊要的事情,他說他不能白吃一輩子比冰雪晶瑩,比珠貝晶瑩,如數學晶瑩的大米,他惟有離婚才能讓生命晶瑩!蜜月的第七天,江遠瀾在上大課時,突然噴射性嘔吐,一頭栽倒在講台上。入院的第三天,查出他得的是腦癌,而且是在惡性中最嚴重的那種,他的腦癌中的癌細胞用醫生的話說就像水一樣四處橫流,屬於瀰漫性腦癌,所有人都勸他不要離婚了,包括為他哭得死去活來的新婚妻子。無奈,江遠瀾拒絕治療,歇斯底里一瓶瓶地把酒當水喝,逼著我們用擔架抬著他去離婚。唉,一言難盡,江遠瀾是在他蜜月的第24天解除的婚約,他去法院簽字時,是我和系裡的老王背他去的,那真是命若遊絲,他身子軟得連筆都抓不住了,還是我和老王抱著把著他的手在離婚書上籤的字,彌留之際,他嘴裏說過一次「小洋囡囡」,說過幾次「小侉子」,在場的人相互覷視,不知道他喊的是誰。不知道,唉,大家也信他說的不是胡話,因為他讓把遺物交給他喊read•99csw.com的人,誰不想完成死者的心愿,可誰知道「小洋囡囡」是誰?「小侉子」又是誰?天曉得啊!他連蜜月都沒度完就死了,他死的那天下著瓢潑大雨。
山西大學數學系全體同仁謹尊江兄遺言,碑文由逝者自題,恭敬難違,頓首痛悼。
如此答對,劉主任的臉一下子暗了下來,他若有所思地搖搖頭,他的嘴巴嘖嘖……嘖響著,他為難地兩個手搓過來搓過去,倒是他的夫人,那位剪著齊耳短面但燙成方便麵花紋,又稱穗花燙的女人朝小侉子招招手:「進屋,進屋,坐下說,坐下說。」
他知道小洋囡囡會來看望自己
剛才在路上,小侉子已經打聽到她來找的這位數學系主任姓劉,所以,小侉子客氣道:「煩請劉主任告訴我一下江遠瀾老師的情況好嗎?」
又過了三分之一,結束學生
「你叫?」
「他說他陽痿,他從沒碰過我。」
墳中安葬著江遠瀾
多麼令人多餘
悲傷只能用生命去彌補
小侉子坐在江遠瀾的墳前,她覺得墳前的青草地比新漿洗的床單還要清香,還要舒服,還要柔軟。她坐在上面,掰著指頭算了好半天,才總算是弄明白了江遠瀾大自己27歲,她想幸虧當時自己稀里馬虎的,沒弄清江遠瀾比自己大這麼老多,沒準江遠瀾當時也是稀里馬虎的,他沒弄清楚他自己比小侉子大這九-九-藏-書麼老多。要是當時能弄清楚,沒準江遠瀾也不會走到那一步,小侉子沒誰也不會撒丫子跑了,斷不會以抱柱信、望夫崖為榜樣,斷不會去碰那一次壁,結婚,與他結婚未遂。
再過四分之一,來到喜城中學
小侉子緊緊地抱著江遠瀾留給她的惟一的一件遺物——木棉枕,臉上出現了從所未有過的正經,她高聲說:「做過,我們做過一千次,一萬次的愛,他棒極了。」
墓碑的正中央是四個大字:
上帝給予的童年佔八分之一
……
翌日,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小侉子來到了江遠瀾的墓地。初升的陽光晃得小侉子眯縫著眼去看寫在墓碑上的大字:
劉主任和他夫人在江遠瀾的墓前與小侉子不期而遇。小侉子的那副德性與江遠瀾生前的那副德性真可謂上樑不正下樑歪的典範。小侉子喝著酒抽著煙口袋裡裝著隨身聽,腦袋跟著音樂晃來晃去的。劉主任和他夫人都猜到了,當劉主任把江遠瀾的遺物——一隻流滿口水印痕,破舊不堪,發黃髮灰,圈圈套圈圈,圓圓占圓圓的木棉枕鄭重又沉重地交給小侉子的時候,小侉子雙手接過來后緊緊地抱在懷中,並把面頰貼了上去。她狠狠地吸了下鼻子,臉上笑著,嘴上說:「遺物真他媽的溫暖,」心裏卻在說:江遠瀾啊江遠瀾,你什麼事都可以阿爾巴尼了亞,你娶我這件事不該阿爾巴尼read•99csw.com了亞,你什麼事都可以莫名其了妙,但你死可不能莫名其了妙呀!
六年後遇到小洋囡囡
遲到的寧馨兒佔據了他生命的十六分之一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能如實回答嗎?」
她走的那天下起大雨
當小侉子再一次走進數學系的大樓,敲開一樓左手甬道第三個門時,掀開薄薄一層布帘子的是一位年輕長滿粉刺的男子,當小侉子提到江遠瀾的名字時,那人茫然地搖頭,小侉子趕緊提到二十年前江遠瀾就住在這間房。那位年輕的男子一副冥思苦想的樣子,最後,他堅定地搖搖頭。小侉子馬上提出:「你能帶我去見一下你們數學系的領導嗎?」這回,男子爽快地答應了,又繞了兩三棟樓,小侉子隨那位男子來到了大學的家屬區,又拐了幾道彎,小侉子來到了一幢簡易的磚樓門前,聽到敲門聲來開門的是一位幾乎頭髮全白的老頭,他身後探出一張齊耳短髮的中年已過的女人的臉,那張臉和小侉子的臉只是閃了一面,卻讓小侉子覺得在哪兒見過這張臉,熟悉這個女人似的。小侉子定了定神,先說了幾句客氣話,然後說:「我是江遠瀾的學生,請問他現在在哪兒?您知道他的情況嗎?」
……
江遠瀾生於一九三一年一月初八,逝於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日,享年48歲。
小侉子像是要和江遠瀾的墳墓就伴兒似的,一守就是一個多月九*九*藏*書,她買來糖,用那些花花綠綠的糖紙在江遠瀾的墳前疊了一個又一個的舞美人,她把糖塊全部埋在墳墓的泥土中,她想讓江遠瀾的墓是甜的。她面對墓碑說:唉喲,江老師,我忘了給你帶大米飯了,你一直吃不飽,我明天給你取來一大鍋,讓你吃個夠,吃個飽,讓你小子肚子吃得溜溜圓。
一生如零
「他出國了?回廣東教書了?是調到別的大學了嗎?」小侉子邊往屋中走邊問,她問得又急又快,待她坐下來時,那女人突然幽幽地冒出來一句:「他死了。」
「噢,沒錯,我想起來了。」
「死了?江……江老師他死了!」
二十年後的同樣一個乾燥憋悶的夏天,1999年的夏天,小侉子再一次來到了太原。這時的太原已經不是小侉子夢境中的那個太原。走過的道路在哪裡?路邊的綠椅在哪裡?公共汽車站——通往山西大學的那輛公交車又在哪裡?那些煤車、腳夫在哪裡?世事而非已然當然。一切,一切皆為虛無就皆為虛無吧。小侉子是來太原出差的,大學畢業了,結婚了,生子了,工作了,她走進了一個虛構材料和信息作祟的時代。大理石可以是油漆過的木料,銀光閃爍如群星的花崗岩實際上是石膏。新東西必須看起來古色古香;宋代廟堂的樑柱被修建在股票交易所的大門口;電子產品和家電產品的工廠修得像蓬皮杜現代藝術館或者是中世紀的古九_九_藏_書堡,新建築修得像明末的遺老遺少或古樓蘭廢墟。人們努力維護著歷史的聯想:公檢法辦公樓看上去更像上海租界的花園洋房,市民的火柴盒似的板樓此起彼伏,在紅領巾或八一公園,你可以看到路德式長凳、熊貓造型的垃圾筒和一塊塊靚女酷男化妝品、飲料及政治宣傳廣告牌。水泥森林如貨幣一樣,滲透到城市的每一塊地方。人們都拚命製造著現代化,到處是超市、商場、酒店以及高架路。出差之前,完全是不經意地打開抽屜尋找身份證,小侉子無意之間看到了一張白紙片上寫著這樣一句話:不知道要過多少年,人類才發現一對錦雞和兩天同是數字2的例子。
2002年2月22日二稿
「你是他什麼時候教的學生?」
劉主任的夫人告別的時候,突然又轉過身來使勁兒地拽了拽小侉子的袖口,她用怪異的神情對小侉子說:「我曾經是江遠瀾的前妻。」
「唐小丫。」
2002年1月31日一稿
離開人世間
「他和你做過愛嗎?」
墓碑的正面右上方寫著:
當時,心也動了一下,可等小侉子到了太原,辦完公事,她突然冒出來再去見一面江遠瀾的念頭,說不出這念頭是好是壞,說不出這念頭是怎麼滋生出來的,小侉子只想告訴江遠瀾她大學畢業了,結婚了,生子了,當然,還工作了,當了個小科長,她是坐飛機來的。
他遺憾地記錄了所經歷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