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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葬彭秀才

埋葬彭秀才

暑假過了一半的時候,祖父突然派人來通知太明彭秀才去世的消息。祖父因為年紀大了,無法到交通不便的蕃界附近的彭秀才書院去一趟,因此希望太明代表他去弔喪。太明和彭秀才己經沒有來往,但他曾經是仰以為師者,尤其又是祖父的命令,不能不去。『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太明的心裏這樣喃喃念著,整理行裝,立刻動身。
太明在葬儀完畢后,立即先回去了。他有一種好像從古代的亡靈、古代的空間中逃出來般的心情。彭秀才有彭秀才的時代,那裡有他的努力、犧牲和開拓的功績。也許他想在自己住慣的思想中,一直閉門永遠地過著的吧。這樣就隨他這樣吧。而我有我的時代。太明這樣想著時,覺得輝煌燦爛的新時代,彷彿在向他招手似的。當他從冥想中冷靜過來時,台車轆轆地發出聲音已過了牛鬥口,向街上,向街上一直跑著,兩旁的山和樹木向後向後跑過去了。
『大人拜土地公哩!』農夫們交頭接耳。太明說:『我是學校的教員。。。』他向農夫們問九-九-藏-書路,於是才找到要家庭訪問的那一家。
中途那婦人下車時,太明才覺得舒一口氣,心情輕鬆了。
不過,彭秀才的葬禮相當體面,從他的遺族和門生中,太明看到昔日的同窗李乞食,其餘大部分是不相識的雲梯書院的前後期同學。
放暑假后一周間,太明每天訪問學生的家庭。被風吹著的木麻黃像淙淙流水聲似的,他走在那鄉間的道路,有一種奇異的孤獨感。
吠個不停。於是一個腰彎了的老阿婆出來急忙把狗趕開,向太明合掌叫:「大人!大人!『打招呼。她那銳利的眼睛含著不安和恭順的複雜感情。太明如同對剛才的農夫一樣的態度,不喜歡不必要的給對方壓迫感,所以立刻說明自己的身分。老阿婆說:』學校的先生嗎?我以為又是大人呢。。。『她這才安心了的樣子。那時,太明的來訪問,大家全知道了,從正廳的橫門一帶,流鼻涕的小孩,或背著嬰兒的婦女們好奇的探頭看。
太明到了那筆跡熟悉題著「雲梯書院『的陋屋前時,已九-九-藏-書經是黃昏了。這荒涼的偏僻地方,做為一生奉獻于禮教的彭秀才安息之地,實在過於蒼涼。但這也是那已消失了的時代一個象徵的風景。太明心裏有複雜的感慨,他站在那門前,望著那熟悉的筆跡。
出殯儀式在翌日上午十點舉行,儀式完畢后,出殯行列肅肅然出發,前頭由寫著「故秀才彭逸民先生『的大幟作為前導,又立著「大夢南柯』、『駕鶴仙游』等二、三十支的弔旗,送葬行列中,也有礦工休工來送,這是對在那小街過完其餘生的彭秀才的最後相襯的裝飾。
太明的這行為,農夫們看了很感動。
有一天,他也是要去訪問學生的家庭,走過一棵濃綠上更長出新綠的大榕樹旁,榕樹的葉子茂生下,有一個福德正神之祠,在那旁邊有十幾個農夫休息著。太明從在雲梯書院讀書的時候,老師便教他們經過福德祠之前要拜拜,因此太明停住腳步,恭恭敬敬的在祠前拜拜。
暑假中的學校里空蕩蕩。太明留在學校里擔任值班工作,上午,他花兩三小時為準備read.99csw.com升中學的考生補習功課,午後閑著沒事,但經常有畢業后的學生來拜訪他。
仰望懸崖絕壁,從頭上壓下來似的,而眼下就是清水如碧的湛然深淵的展現,頭上有鳶飛著,在這深奧之地的大自然中,人類就只有太明和車夫而已。太明的心靈體味到一種深深的孤獨感。
有一天,太明的一位師範學校前期的同學由中國大陸回來,他來訪太明,他早太明六、七期畢業,在日本明治大學畢業後去中國大陸,在那裡住了大約四年。
台車接近煤礦坑時,便遇到許多搬運煤炭車,也看到礦工們。然後到達一條小街,那裡充滿了一種炭坑街特有的、粗獷的空氣。
而車夫看來雖然粗野的樣子,其實很親切,例如台車到了『牛鬥口』時,對於那一帶的故事,加以種種說明。那一帶,從前是蕃人出沒有名的地方,曾經發生了幾十個人的犧牲者。還有關於開拓這個地方的隘勇(當時台灣人警丁)的英雄故事,據說他們都只有少數一兩個人在隘勇線上守備,維持地方治安。
『學校的先生,可read.99csw•com是沒有佩劍。』也聽見這樣的悄悄低語,大家全帶著敬畏的神情,遠遠的圍著太明。
車夫看了,叱說:『不要靠近大人!走開!走開!』那婦人像被彈出般的跳下,含淚的眼睛懇求地一直望著太明。太明對車夫說:『沒有關係,讓她搭乘吧!』就讓那婦人搭便車,但他覺得自己這種像高高在上的施予人慈善般的做法,以至對自己感到嫌惡。那婦人抱著的孩子患了肺炎發高燒,醫生說要絕對安靜,太明從那婦人小心謹慎的說明而得知時,他的心更加覺得受不了。彷彿眼前的婦人便是一種無言的抗議似的。
太明乘上台車正要出發時,來了一個衣衫寒酸抱著孩子的婦人希望搭便車,她仰望著太明,但看見他穿著文官服裝,而不敢說出口。
要去彭秀才的書院,必須先搭火車再乘汽車,然後被台車顛搖著,才能深入到達那偏僻的地方。台車並非營業性的交通工具,而是搬運煤炭的線路,內部被煤炭弄污。
『總之,要走出去,總之。。。。。。』太明對他自己的心這樣說。
太明諄諄地九九藏書向老阿婆說明,暑假中學生應注意的事項,便告辭了。而家庭訪問也結束了。
台車沿著溪谷穿越地前進。台車不斷發出隆隆的如雷之響,在山間傳出回聲,隨著台車的前進,眺望得到的景色陸續地變化。
島內的畢業生們目光短淺,視野狹窄,心情有一點沉滯,但到過日本的留學生則不同,見聞廣,很活潑。他們談到世界思潮和社會問題等,太明聽了感到自己知識的落伍,而焦躁。
這位前輩對太明談到的一些事情,使那時太明萌生想去日本留學的熱情,引起強烈的動搖,而猶豫起來。據這位前輩所說的,台灣人到哪裡都因為是台灣人,而處於受歧視的立場,尤其是在中國大陸,因為排日風氣的煽動,台灣人也不被愉快地接納。又說他自己,因為硬充實了一點學問,反而懂得種種事情而煩惱,在這不景氣的情況下謀職不容易,沒有人僱用,他說,倒不如索性當個農夫種田。但是,這位前輩同學過來人的一番話,仍未使太明完全打消留學的念頭。總之,他的意向不變,他要以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各種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