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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活

新生活

『就是蕃薯簽或稀飯也罷,請你留下來吃吧!』他說著很熱心地挽留,太明原不想打擾,但那非常的盛意不便拒絕就接受招待了。
太明把來一趟的意思交代清楚了,便馬上要回去,但阿新哥站在門口,粗臂大張開攔著不讓他回去。
有一天晚上,他在夢幻中被一陣慌張聲驚醒跳起來。
阿新嫂也成為這種不幸之簽抽中了的女人,應是慶生的分娩之床,一瞬之間化為死床。太明呆然在那裡,心裏想著:『多麼的糊塗、多麼的愚蠢、多麼的……』他的心裏再三這樣的想著之中,忽然想起了他記憶中的事,有一天,他為了什麼事去阿新嫂家,夕陽已西下四周昏暗,院落端有豬『嗚嗚』叫著,蚊子很多撲臉而來。室內黑暗尚未點燈。太明在院子里大聲叫:「阿新哥!『沒有回答。他不停步的走到正廳,正想進入,驀地看見地下有一團什麼,他險些踩到,吃驚地停住腳步重新看看,那是小孩。大約五歲的小孩,身體裸著睡在地下。再裏面也有兩個躺看,他在門口更大聲的叫』阿新嫂!『聽見從後面傳來女人的聲音,不一會兒阿新嫂挑著肥料桶,手裡攜著蔬菜回來了,看見太明高興地殷勤打招呼,迅速把肥料桶放下院子,進入屋裡,』心肝仔!『她說著抱起孩子,親親臉,把孩子一個一個抱上台灣眠床。她這才點燈,請太明進屋。之後阿新哥也荷鍬從田裡回來了。夫婦兩人都工作到很晚。尤其是阿新嫂,從農場回來,便到菜園澆水或施肥料,每天少不了這一課,然後才準備晚飯。孩子們等待得很九_九_藏_書累了,就睡在地上了。
太明一旦下了決心,立刻就利用午休的時間,每天對女工施行促成教育。他利用大樹蔭作臨時教室。從日本語、算術等,漸漸地教她們一些生理衛生的基本知識。這年輕的教師受女工愛戴。而且女工們對於太明的教授法深深得益,她們對於這午休時間的授業很感興趣,因此知識增長進步也快。太明接觸著這些對於如乾涸的砂地吸水般,不斷吸收知識的女工們,他做為教育者的喜悅便如泉水般湧出來,而感到一天一天都是美好充實的。
阿新哥馬上把小孩子叫醒幫忙剝花生殼,在暗淡的手提油燈下阿新哥一邊剝花生殼一邊說:『年紀大了沒用啦,年輕的時候,精力太充沛不聽父老的話,種甘蔗失敗了。我本來有八甲步山地,從甘蔗會社領取二、三百元,把山地完全開墾。會社很吝嗇,補助金少得不如淚滴呢,每一甲步只補助四十元,僅是開墾費就高達一百五、六十元,而收成的甘蔗,由會社擅自訂價格收購,價格太低了,無論如何不划算,而事先宣傳一甲步地可以收穫十幾萬斤甘蔗,我的土地是屬於山地,所以至多收成六、七萬斤,我們夫妻兩人拚命工作,也沒有辦法,終於連山地也不得不賣掉。然而這也是運氣,有一次遇到乾旱完全歉收,那時連甘蔗苗的費用都未收回。本來農業五年裡就有兩年的天災。若不是乾旱就是暴風雨。不過,胡先生,你的頭家善於交際所以經營得不錯,他承包運輸甘蔗,每年有幾千元的雜收入,而且又是甘蔗栽培read.99csw.com的獎勵委員,從那裡又能夠領取獎金。我因為不懂日語所以不行。若我未從事種甘蔗也不會這麼窮……不過那時候我也僱用過十幾個苦力呢,哈哈……』他落寞地笑著,心裏有無限的感慨。阿新嫂在隔壁廚房準備晚飯心無雜念,鍋子里炒著,沙啦沙啦作響,花生香陣陣撲鼻。不久阿新嫂笑著出來。她再三的說沒有什麼菜,表示歉意,雖然顯得很不好意思,但臉上又清楚的看得出來,因為太明能留下吃飯,而使她有一種說不出的喜悅。她說:『先生來了呢就這一點便會發財!』她這樣寒暄著,端菜上桌,阿新哥在太明的碗里斟滿米酒,自己的碗里也斟滿。兩人一邊吃花生一邊喝酒,太明很愉快。他想到那時的情形,對於阿新嫂的死更加感到悲痛。
農場里在種下蔗苗后,要除草、中耕、培土、接連不斷地有工作。他在那裡過了三、四個月,太明自己都覺得氣色好了,原來蒼白的臉不知不覺已泛出血色。但是女工們因為工資很低,一天的收入只有三、四毛錢,因此她們中午自帶的便當往往是蕃薯簽。太明一個人吃白米飯覺得不好意思。當時經濟不景氣到谷底,中學畢業的人也只有二十七、八元的月薪。太明在農場的薪水是四十八元。雖然留學四年仍然如公學校訓導時代一樣的月薪。但在黃的農場里這已是最高所得了。
由於發生了這件事情,使太明深切地感到不僅兒童需要教育,連已經成為大人了的,這些無知的人也需要教育。為了使這些人不再由於無知而發https://read•99csw.com生這種悲劇,他決心要用自己的知識來灌輸她們。他認為教育不一定只在學校里施行,如今在他周圍工作的女工們也都是應教育的對象。
來的是兩三個女工,著急的說:『阿新嫂難產,所以想借一些人蔘。』產婦出血須用人蔘止血,但太明很遺憾手頭沒有人蔘。她的家就在附近,太明立刻跑去,鄰居的婦女已來了,紛紛表示意見,聽見房內有人說:『不能睡著呢。』激勵產婦振作的聲音傳出。因為男人不可進入房內,她的丈夫阿新哥和孩子都站在房門口。太明從竹子編的牆壁縫窺視房間內,那不尋常的嚴重樣子沉沉欲睡的產婦,旁人硬要她醒著而在她耳邊頻頻大聲叫:「阿新嫂!『因為胎盤出不下來,出血不止,希望給產婦喝人蔘湯,然而到處找不到人蔘。太明提醒她們應讓產婦安靜才好,但充當助產的歐巴桑相信』睡著了會死『的相傳說法,不聽太明的話。太明對於生產也沒有知識,但以常識來說,他認為應讓產婦安靜的睡。然而無論如何最重要的是去請醫生來,他飛奔到派出所打電話,但半夜裡電話一直打不通。太明無奈只得回來。那時阿新哥在房門口驚慌失措,孩子們則:」阿姆!阿姆!』的哭叫著。
太明對於這些人的無知感到惱怒。這些人不相信現代醫學。當太明要去請醫生時,連阿新嫂本人也說:『不要去請醫生,若要給男人看,不如死了,算了。』她在痛苦的氣息之下這樣的叫著,表明不願意給醫生看。照這樣子看來,縱然醫生來了,也無法進行急救。read.99csw.com至少若有個產婆在場,總是比較有面對難產的知識,而阿新嫂的難產卻連產婆的幫助都沒有。這些人認為,產婆是中產階段的太太們生產時請的,農婦生產不必請產婆,順其自然的生產。順利的生產當然沒問題,但若碰到難產就無法挽救了。由於其無知與頑固所形成的這種難破除的愚蠢習慣,往往便可以獲救的母親的生命,或有時甚至連嬰兒生命都無意味的喪失。
黃忙於跟外部的交涉,農場內的事情完全交給太明處理。
他常常用一部分薪水買些蕃石榴或柿子,請女工們吃。女工們都對他有好感,即使是私人的事情也找他商量,他也盡量照顧她們。
有一天,太明勸一個做工的孕婦都臨足月了要在家裡休養,但她不休息。工資是按日計算的哪有餘裕休息。太明沒有辦法,盡量分配較輕便的工作給她作。這女工的名字叫阿新嫂。
太明自從到農場工作后,心身恢復了活力。農場的面積有四十多甲步,會計的工作輕鬆,每天工作一小時便處理完了,其餘的時間太明在農場內溜躂,或跟農民閑話家常,有時心血來潮,幫女工們整理或撿拾蔗苗。這樣做使他的心身適度的疲勞,因此夜裡在農場的宿舍里睡得很熟。太明便從那病態的心情,漸漸轉成為快活的心情。
那是一望無際的甘蔗田,被鋤起的赤土之畦,幾百條平行規則整齊的一條條互有界限,一直伸展到遠方。處處可看見戴斗笠的女工(被製糖公司僱用的農婦)之群散佈於其間作業著。也看見了四、五輛運肥料的牛車發出格托格托悠悠然的聲音。還有一條水九*九*藏*書量少了的河流,閃著白光流向遠方隱約可見的海。
然而農場生活,也並非都是明朗的一面,到了秋天農閑期女工們也不到農場來上工,太明趁著其餘暇查查農場經營內容而感到愕然。他一向相信黃說的話,以為農場的經營,帳面上都是黑字,其實卻是都呈現赤字。而且因為今年連續乾旱,虧損更大,實際情形這樣,為什麼黃卻不在意呢?太明感到納悶不解,有一個機會時他便問黃這事情,但他若無其事地笑著說:『闖事業就是這樣,像當教員一樣的很誠實在社會上是難推展的。我從製糖公司融資二萬元,其他的農場也這樣。但這種情形若向社會公開將會破產,所以都對外宣稱農場有盈餘有盈餘。其中也有的農場因為向製糖公司借的錢無力償還,而宣告破產,可是,製糖公司是賺錢的一方,須有要領的依靠公司,而能夠生活教育孩子便行了,這是我的人生哲學。』太明這才知道『原來如此』,如今他才看到世間的另一面,然而若是這樣的經營因難,他不應該還主張提高女工的工資,他反省自己的越分行為,太明說出這一點,黃說:『若付得出會提高工資的,這樣很好。』他的口吻很看得開,然後又說:『到了收穫的甘蔗搬運期又可以賺入幾千元彌補。最可憐的是農民。他們受到鼓勵種植甘蔗獎勵人員之言鼓舞,非常努力的種甘蔗,但因為沒有保障,甚至落到無法維持下去。但無論如何,像這樣持續乾旱,就沒有辦法可想了。若是越走越陷入因境,實在無法突破,我們兩人再去當教員吧!』他說著,發出並不擔心的豪爽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