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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復期

恢復期

兩人終於各自說得情緒激昂起來了。
然而有一天,太明收到一封水利會寄來的通知書,事由是有關於水池的廢止與對水池的特別水租,並且為了增產,應把水池填平,改為水田。水利會指定的應繳納特別水租是十七元五角。太明看了,哼地呻|吟。以上的特別水租每年須繳納二次,共計三十五元。但是那水池改作水田后,每年不過只能收穫稻穀一千斤左右,依照公定價格,僅值九十二元五角三分而已,對此課以三分之一以上的特別水租,再加上被課普通水租,那麼種田做什麼呢?若再加上開墾費和地租,比買新田的費用還高。而且,那水池並非僅僅是養魚池而已,是彌補灌溉用水不足的蓄水池,是有切實需要而作的水池。
由於異常的體驗,太明荒廢疲勞的精神,在故鄉和平的風物中,漸漸地恢復健康,但體力仍然尚未完全恢復,什麼事情也不能做。而且雖然說是靜養,但廣仁醫院出入的人多,還是無法真正使神經得到休息。太明在廣仁醫院住了短時期后,不久便回到故鄉。太明的故鄉,最高興的是他母親阿茶。她對於歷經生死的兒子又回到她身邊,今後無論有任何事,她心裏發誓不會再放手讓他走。她等著太明恢復健康,再向他提起中斷許久不曾再跟他談判的婚事,這一次一定要實現。兒子娶妻,她也一起過著幸福和平的晚年https://read.99csw•com生活,這是她唯一的願望。
水利會的建築物是堂堂的二層樓房,比鄉公所有氣派。這全是由不當課稅在吸取大眾的血汗之上所築成的,太明戰戰兢兢地推門進入。一個年輕的台灣人辦事員出來,太明簡單的說明事情。那年輕的辦事員從開始便以高壓的態度對待太明,他說,增產是國家的當務之急,因此無法顧及一切的事情。而不同心協力者便是非國民。他的措詞雖然不同,但其口吻,平常就聽飽了,那是跟命令的口吻一樣。是台灣人當日本人的爪牙來苛斂誅求台灣人。而且,借非常時期的名目???太明覺得不能退縮,但跟這個辦事員交涉無益,他就鼓起勇氣,要求跟社長見面。
紅鯛的改姓名
『以水租之名由民眾身上榨取的血汗,結果是注入這種事。』太明這樣想著,心裏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憤怒。他抬起那因為憤怒而發熱的視線,看到浴著微弱的冬陽,掠過大雪山頂上那白雲的來去,似乎也有點孕育著不穩的氣候。
這首打油詩學童們有節奏的唱著,那是揶揄一些改姓名的人或國語家庭(日語家庭)有黑券配給的恩典,有時可以特別配給到紅鯛。太明對於那從童心裏唱出來的徹骨的諷刺精神,忍不住想笑,每當聽到那最令人厭惡的廁所紅頭蒼蠅,和最高級的紅大頭鯛並比,https://read•99csw•com太明便覺得啼笑皆非,他臉上的表情複雜。他想起志剛的妻子用那在全保學校學來的簡單生硬日語跟客人寒暄,寒暄將畢,滿臉通紅的跑進裏面的光景。
那時水利會的做法,受到普遍的批評,凡是與水有關係的都被視為課稅的對象,這是水利會的做法。尤其這裏來了這個巡視員以後,這種做法更明顯。他是借口要對太明種的香蕉課稅。為了要把他不當的課稅要求合理化,那巡視員賣弄他的小聰明的法律知識,企圖使太明屈服,這原是他們那些人的常套手段。太明聽了,不由得怒氣湧上心頭,因此便嚴詞反駁,那巡視員碰到這有理的反駁,便知道太明跟普遍的農民不同,是強硬的對手,說了幾句話便回去了。
有一天,太明不厭其詳的,仔細看著自己費心栽培的香蕉苗生長的情形時,突然聽見背後傳來一句日語的大聲喝問:『喂!這是你(?-?)種的嗎?』太明回過頭來,看見是水利會(水利組合)的巡視員,此人以前當警官。太明便回答:「是的。『那人便以高壓的口氣說,這一帶谷地是屬於水利會管理的,不許擅自開墾種植農作物。可是,那谷地分明是胡家的所有地,太明理直地堅持那是胡家的地。但那巡視員強詞奪理地說,谷里有水流著,便應視為河川,河川當然由水利會管理。並且硬說,連水埤側的read•99csw.com樹木也是屬於水利會的。
有一天,太明到志剛的保甲事務所探望哥哥,適逢鄉公所的鄉長助理東先生和附近的四、五個知識分子在那裡雜談著。這些人都已改為日本姓名,東氏原來姓陳,他把陳的偏旁除去,以那『東』做為新姓。
那社長甚至說,為了遂行當局的方針,縱然水池下方的田都變成無水灌溉的看天田也在所不計。至此已沒有妥協的餘地了。這分明是一句暴言。太明毅然決然的從坐著的椅子站起來。或許為太明的氣魄壓到的吧,社長叫住太明,自動妥協的說,只繳納水租,並且在一兩年內水池仍然可以蓄水。多麼的狡猾,討價還價,那麼何不一開始就說要這樣處置呢?這也是政府機關處理事情的心理嗎?太明愕然。他走出水利會建築物,看見其後面有七、八戶相當好的宿舍。那是水利會的職員宿舍。從裏面傳出留聲機唱片播放的目下咖啡館流行的,低級趣味的日本流行歌。
太明聽了他們改姓的論調,忽然想起『物徠』這個日本人改姓的故事,他因為醉心於中國文化,而改為中國式的姓名,但後世的日本學者反而對此加以非難。畢竟一個人若除了自己本來的面目以外,沒有別的能耐,不可能因為改姓名而產生出新的人格。而像這些人為了生活上方便的動機的改姓,令人感到其動機不純的要素,太明不願意這樣。
『廁所九*九*藏*書蠅和紅鯛嗎?台灣人的努力皇民化,終歸是一場作秀罷了。』太明的心情覺得有點受不了。
廁所蠅(日語發音:阿卡泰,紅鯛)
社長以前當過鄉下郡守,五十開外的人,身體硬朗的好好先生,跟那年輕的辦事員不同,看來通情達理些,太明詳細說明有關土地的事情和水池的原委。這些話無論誰聽了都會同意的,條理分明的陳情。社長『嗯,嗯』的聽著,他說,增產計畫是展望將來的方案,即使土地狀況不適於改作水田,但還是有繳納水租的義務,顯露出有點妥協的意思。可是太明又把意見轉到本質論上批評到水利會的做法,觸怒了那社長,他的態度突然強硬起來,並且撤回前言,堅持一定要填沒水池。太明了解自己不應該觸怒他,但他相信自己所說的話沒有錯,不願意委屈自己去迎合對方。
若把水池填平,池下方的四、五甲田,將成為乾乾沒有水的看天田。顯然是水利會無視實際情形的不當要求。太明決心去水利會一趟,詢問其理由。
那時流行著一首揶揄改姓的打油詩,公學校的低年級學童唱著:
太明的哥哥志剛,也把胡姓分解為二,改為『古月』的日本式之姓。他們彼此稱呼『東樣』、『古月樣』、來滿足他們的皇民意識。同時,這在處世上也是一種方便。
太明回來后饑渴似的體味著故鄉的風物和親情,身體恢復健康后,卻又漸漸開始感到九_九_藏_書苦悶無聊。
東一看到太明便展現他圓滑周到的本性,先稱讚胡家的家世及太明的成就,然後說:『可是太明兄、你還是跟哥哥一樣,改姓吧!』於是又說:『不過,剛改姓時也有諸多不方便,有一次我到城裡去,縣府里那沒有見識的課長,替我介紹縣長說,東先生是改姓名,原來姓陳,令我感到不愉快。但是冷靜的想來,這是過渡期的現象無可奈何,為了後代子孫經過這過渡時期之苦,便可以成為堂堂的日本人?????』太明的樣子看來顯然不為這種意見所動,第一保甲的保正便從旁插嘴說:『胡先生大概還不了解問題的切實之點吧。孩子到了進中學的階段,就面臨切實的問題了。不管任何保守的人,都會感到改姓的必要。』也就是說,未改姓者,升中學的入學考試的被錄取率低,縱然錄取了,將來學校方面依然會硬要他改姓。
廁所蠅廁所蠅
保正也不例外
又有這樣的事,那時太明的母親阿茶,為了生活上的自給自足,在自宅附近種蔬菜,種菜後有興趣,又繼續開墾新地。太明也幫忙母親。不只種蔬菜,還種了三十棵香蕉苗,香蕉苗在新開墾的土地札根,日益迅速生長。
太明回到台灣后,起先暫時住在妹妹夫家林東嶽的廣仁醫院里。因為他是生病而被遺送還鄉,若要回到熟識的人很多的故鄉,使他感到有一點顧忌。因此他打算暫時不見任何人,一個人安心靜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