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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第七章(2)

青環說:「我不合分辯了幾句。我怎麼會放蠱!我連毒蟲都沒得養。那女人更有氣,說,我的意思是她養毒蟲了,以後就處處和我作對,一定要坐實我放蠱,也有人說她是要害我,來祭那些玉器。」雪妍驚道:「這像是幾百年前的事。」青環苦笑道:「孟太太也是這麼說,可是我們這些人就是活在幾百年以前。我從平江寨逃回家,母親不久死了,又到姑母家,姑母不久也死了,去趕馬幫,有人病死,都賴在我身上。我做了什麼,我什麼都沒做,我真是不吉利嗎?」雪妍心上刺痛,低聲道:「謠言真傷人啊,傷了人叫人無法還手,那女土司分明是個造謠的,你要好好生活。活著才能證明,你和蠱沒關係。」青環搖頭,低頭做活。過了一會,抬頭說:「這次趕馬幫,走的路離平江寨不遠,死了兩個人,馬鍋頭說是我放蠱,又落到女土司手裡,她說你逃呀,怎麼又回來了,就把我關起來了,我黑夜逃出來,走了兩天,在龍江邊讓來追的人趕上了,幸虧遇見嵋他們,有機會跳龍江逃出命來,居然沒有淹死,後來也沒有人找我。」雪妍想起嵋說過,看見有人跳龍江,原來就是青環,當下安慰道:「你不要想著自己不吉利,正相反你是大命人,經過這麼多災難還好好的,你該好好地活著,這是你的權利。」青環慢慢點頭。
從植物所到落鹽坡路並不遠,他們一路討論嬰兒的名字,設想了幾個男孩名和女孩名,討論熱烈,但沒有結果。畢竟雪妍身子沉了,這樣轉移目標還歇了好幾次,一周前步行進城,只歇過一次。他們剛到家門,便出來一位主人,熱烈地歡迎,那是柳。柳繞著他們歡蹦亂跳,又堵住門口,伸出兩隻前腳,一人一隻,握一握,然後幾乎是把他們裹挾進門,米先生、米太太的熱情也不遜色,因時近正午,送來米飯、油醬豆和芥菜湯,並勸解柳不要打攪。柳一直隨著雪妍走來走去,這時便趴在西廂房外守望著。
這事知道的人不多,卻也不斷有人從城裡專來看望。一天上午,一輛汽車開上山來,車外兩邊踏板上各站著一個馬弁。青環正在大門口掃地,以為又有禍事來了,忙跑進去報知。這時車子停在門外,馬弁跳下車來,開了車門,走出一位威武軍人和一位輕盈的女學生,原來是嚴亮祖和慧書。那馬弁站在院中大聲報告:「嚴軍長來拜!」弗之、碧初忙迎出來。慧書上去拉著三姨媽的手,喚了一聲「三姨媽」,垂頭不語。大家進屋坐了。嚴亮祖說:「素初很惦記,但她是不出門的了,你的情況我都知道了。我想我們連襟都會時來運轉,我不久就要到滇南打仗去了。」弗之說:「前兩天,聽說你復職了,軍務忙,還來——。」亮祖打斷道:「當然先來看你們,這些年不敢走動,簡直沒有個照應。」談了一陣,忽然大聲說:「你是不是做夢啊!」弗之一愣,說:「也可能吧。」兩人對望著哈哈大笑。這時,馬弁搬進大大小小十來包東西,有美軍用的奶粉、可可、咖啡、肉罐頭等。還有本地土產,乳扇乳餅等。另有兩大盒哈什馬,是那時流行的補品。弗之道:「搬了個小倉庫來?」亮祖誠懇地說:「我們只希望三妹一家人身體都好,抗戰還沒有完。」弗之道:「抗戰勝利了,路也還遠著呢。」慧書和碧初到裡間,拿出一副檀木念珠,交給碧初,說:「這是娘念佛用的。娘說,這念珠上,佛號已經積得沒數了,給三姨媽家掛上避邪。」碧初心下感動,見那念珠雕鏤十分精細,珠珠相連不斷,滿屋裡看了一下,便掛在那個弗之自寫的條幅上,因問:「大姐現在用什麼?」慧書道:「還有一副好的,娘說這副佛號多,說也奇怪,我有時也拿著念珠念幾句,心裏倒像安靜許多。」「有你,大姐不會受人欺負。」慧書遲疑地說:「荷姨不知從哪裡聽說,三姨媽要賣那副翡翠。她說殷長官夫人想要看看。」碧初道:「真不巧,我已經托錢明經辦這件事了。他必然是先給那女土司看。」慧書道:「三姨媽的這副首飾很少見,荷姨的意思是由她經手會有好價錢,她要我這麼說。」慧書頓了一頓,「她辦這些事必定於她臉上有光。這是我估計。我想她會好好辦的。」
傍晚時分,孟家正要開飯,嵋在廚房炒芥菜,合子熟練地幫助擦桌子,擺碗著,忽聽院中腳步響,聲音很沉重。青環正在院中收衣服,問:「找哪個?」來人說:「孟樾先生可在家?」碧初出來,見兩個軍警模樣的人,因問:「什麼事?」那兩人說:「有事情,請孟先生走一趟。」碧初道:「他正生病,你們是哪一部分的?到底什麼事?」那人遲疑了一下,含糊地說了一個部門的名字,就要進門。碧初還要再問。弗之聽見,走出九九藏書來問:「你們究竟是什麼部門?」來人道:「孟先生已經出來了,請跟我們走。」弗之道:「有請柬嗎,有傳票嗎?是要戴手銬嗎?」「那倒不敢。」兩人說著,挾持弗之向大門外走去,碧初頓覺天旋地轉,幾乎跌倒,勉強靠著牆,合忙上前扶住,嵋追出大門,見一輛吉普車停在門口,爹爹被挾持著坐上了車。她撲上去一手拉住車門,大聲叫:「你們留下地址。」那兩人不理,車開了,嵋跟著跑了幾步,弗之怕她受傷,大聲喝命:「快回去!」嵋眼見那車歪歪扭扭,順著石路下山了。當時顧不得哭,跑回家和碧初商議對策。那時學校同仁大都已遷進城,只有李漣還在,便命青環去通知。一時李漣跑著來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看得立刻報告學校。我去,我走得。快。」嵋說:「我和李先生一起去。」青環忽然說:「我會騎馬,我去吧。我去找趙二借馬。」碧初怕她一個人不安全。青環說:「這條路,我閉著眼睛也能走,不用擔心。」當時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讓青環去。碧初馬上寫了一封簡訊,交給青環。青環把信藏好,飛奔下山。不料趙二和他的馬都不在家。趙二媳婦也幫著向別家借。有一家的馬病了,有一家的馬就要生小馬。青環急得直流淚,說:「我連這點事都辦不成。」只好回到山上。幾個人商量,還是由李漣步行前去。嵋也要去,碧初嘆道:「你要是個男孩就好了。」合子大聲說:「我是男孩,我去!」碧初說:「你還太小。」最後還是由李漣和嵋一起去。
秦、蕭辭去后,孟家人又拿著峨的信看了半天,嵋忽然說:「我們都到點蒼山的廟裡去,那裡還有各樣的花。」「再逃嗎?」合子迷惑地問。弗之心裏一顫,伸手撫他的頭。
當時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簡直像一場夢,沒想到這麼快就能回來,時間雖不長,可足夠長記不忘。若只是對他一個人,還簡單些,不過既然有這樣的行動,以後很難說。學界安危實堪憂慮,因為他教修身課,有些學生認為他幫助政府壓制思想自由,因為他以史借鑒,當局又認為他幫助另一方面,要想獨立地走自己的路,是多麼艱難。他覺得自己好像走在獨木橋上,下臨波濤,水深難測。他頭暈,伸手去拉了一下碧初。「勿使蚊龍得」,他想起這詩句,深深嘆息。碧初輕輕拍拍他,柔聲道:「睡吧,睡吧。」「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哪管得了許多。」弗之這樣一想,漸漸迷糊睡去。
這是入夜已久,沒有月光,兩人走幾步跑幾步,恨不得馬上趕到學校。快到堤岸轉彎處,依稀見一個人影,越移越近,兩人都有點緊張,忽然嵋大叫一聲:「爹爹回來了!」果然是弗之慢慢走來。「怎麼回事?」李漣忙問。弗之心跳氣促擺手道:「到家再說。」嵋說:「爹爹慢慢走,我回去告訴娘。」便轉身向山上跑了。這裏李漣撿了一根樹枝,讓弗之扶著,走十來步就歇一會兒,好容易走到山下,碧初已經領著嵋、合迎過來。回到家中,大家分析,可能是抓錯人了,也可能是先給一個警告。碧初說:「不管怎樣,趕快休息最要緊,且先睡覺。」
這裏的空間大多了,藍天毫不吝嗇地伸展著,沒有轟炸,沒有難民,小村十分安靜,只有龍江水日夜在流淌。過了兩天,因有活動,衛葑進城去了。碧初帶了錢和青環,還有那副鑽石手鐲,來看望。雪妍說她能吃苦,她不需要錢,碧初拍拍她,說這是孩子話,堅持把錢和青環都留下,臨走時,拿出那手鐲,說:「這是我給嬰兒的。」雪妍急道:「怎麼五嬸還是不收。」碧初道:「我已經收過了,這是給小寶寶的,錢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你若不聽我的話,五嬸是要生氣的。」雪妍無奈,把東西收好,兩人到米家稍坐。
公園外有些米線、餌塊小鋪,自不是說話之地。當時有些單位借用公園房舍。亮祖吩咐向一家研究所借得房間,代辦酒肴,俱已備妥。大家入室坐下。有人端菜上酒,招呼伺候,亮祖命令說:「除了上菜都走得遠遠的。」又看著幾個冷盤,說:「老一套。」弗之用藥不能飲酒,大家且喝茶。亮祖舉著茶杯說:「前面的路確實很遠,打日本人我不怕,抗戰必勝的信念我是從未動搖,我怕的是下一步。」弗之道:「無法抗拒就只能逃了。逃有各種方法,也不只是換地方才能逃,比如,白居易寫《新豐折臂翁》因為『兵部籍中有名字』,所以『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這也是一種逃,他是為了保一身。如果不只為保全自己就更難辦了。」「也許需要犧牲自己來保全大局。」亮祖沉思地說。弗之看定他說:「那不是上策。」一時,馬弁端上熱菜,大家用飯。亮祖介紹:「九_九_藏_書今天只有兩樣菜能說一說,一個汽鍋雞,一早就燉上了;一個是炸荷花瓣,附近有一片荷田,他們有這樣吃法。」汽鍋雞端上來,濃香撲鼻,又有雞湯煮的粥,亮祖特別說:「這是慧書交待的。」飯間說起穎書,穎書畢業后高不成低不就,閑了一陣,現在總算找到事了。在某師部任參謀,管理後勤工作,回來過兩次,看來長了見識。弗之道:「穎書讀書是認真的,我們談話不多,覺得他這兩年思想變活潑了。」亮祖笑道:「他最愛聽你講話,影響是顯然的。」這時端上最後一道甜食,果然是炸荷花瓣,酥脆且有一種清香。一時飯畢,先送弗之夫婦回家。慧書又拉著碧初的手問:「什麼時候搬進城?」「總是在暑假里,那時就近些了。」碧初答,互道珍重,嚴家父女別去。
第三節
這一天,衛葑和雪妍來看望,雪妍身子已很不方便,還幫著里裡外外收拾。碧初讓他們早些回去,雪妍道:「還有要緊事呢。」拿出一個錦匣,遞給碧初,說,「託人賣了,添補些家用也好。」碧初打開,見是一隻白金鑲鑽石的手鐲,兩顆大鑽都有紅豆大小,圍著許多碎鑽,晶光閃閃,且做工極為精巧,驚道:「這是做什麼?」雪妍和衛葑站在一起,懇切地說:「五叔的病需要調養,這是我們一點孝心。」碧初道:「英雄所見略同,我也正想著賣東西,就賣那一副翡翠。」衛葑道:「那副翡翠聽說是太公公傳下來的,怎麼好賣。還是賣這隻鐲子,這是雪妍的意思,也是我們的孝心。」碧初不收,雪妍急得眼淚直轉,碧初想想不忍過拂好意,便說:「先放在我這裏吧。」兩人高興地鞠了一躬,又給拾得洗澡,惹得它怪叫。然後別去。
碧初要去張羅飯,慧書阻擋說:「爸爸都想好了,若是三姨父精神還好,大家一起到黑龍潭去走走。好不好?」外面弗之興緻也好,收拾了一下,四人坐上了車,留青環和抬得看家。
車子開過芒河,不久便到龍江邊,龍江水勢很急,江心湧起波浪,一浪接著一浪趕著向前。車子經過植物所,說起峨在大理的情況。亮祖說:「你們放心,我看峨小姐一定會成為一個植物學家。」碧初道:「但願像大姨父說的。」車到黑龍潭,兩個馬弁不知從哪裡抬了一張椅子來,讓弗之坐,弗之連說不敢,堅不肯坐。眾人慢慢走著,觀看景緻,都覺精神一爽。亮祖引路,說:「我帶你們到一個好地方。」眾人走到高處殿閣的後面,見圍牆邊有一個小門,出了小門,是一大片松林,樹下長滿青草,又夾雜著杜鵑花。這裏的杜鵑花並不成片,一堆堆,一叢叢,好像擺了什麼陣勢。此時花的盛期已過,滯留的花朵仍很艷麗,執著地留戀這覆蓋著青草的地面。本來不覺得有風,越往前走,越覺得頭頂松濤陣陣。亮祖道:「怎麼樣?我是個武人,這地方還不俗吧!」弗之有些累了,在一個樹墩上坐了,說:「在這裏隱居倒不錯。」「我可不是隱居的人,一聽說能夠復職打仗,我才又活過來了。」碧初嘆道:「弗之能是么,我看也未必。」弗之道:「是知我者。」
次日,李漣到學校報告此事,大家無不驚詫。秦校長和各有關單位聯繫了,都說從未派人抓過教授,對孟先生都是知道的,不會有這樣的事。又過了一天還查不出眉目,秦巽衡和蕭子蔚同到孟家探望。弗之又細述了那晚情況,三人談了很久。秦巽衡說:「這事當然是有人策劃。昆明各種機構很多,中央和地方有矛盾,關係複雜,這次的事情也可能是一種試探,因為弗之的色彩不那麼鮮明,以為好應付。這是我替他們想。」弗之微笑道:「有些事可能很難查清,一部歷史也就是寫的歷史,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誰能明白。中國官場積垢太多,清理改進是必要的,我寫那幾篇文章,只不過希望有一個好政府,可沒有推翻誰的意思。若拿我試探,就認準我好了,希望不要再騷擾別人。」子蔚道:「現在的社會還沒有獨立的文化力量,我們其實都很可憐。不過我總相信民主是必然的前途,只是需要時間。」三人都以為這事雖無人承認,還是應該向省府和有關方面提出抗議,要求保障人身安全。秦、蕭二人還帶來一個消息,說嚴亮祖已經復職,並且議論,現在起用能打仗的人是明智的。
「五嬸來看我們了。」雪妍說。隨後又用法文和寶斐說話。談話間,米先生嚴肅地提出一個問題:「我一直想研究一下你們的稱呼。我知道葑的母親和孟先生是堂姐弟關係,照中國的習慣,葑應該稱孟先生五舅,怎麼叫五叔呢?我這個問題冒昧么?」碧初微笑道:「米先生對中國的親戚關係的用語這樣了解。衛葯是應該稱呼我們五舅、五舅母https://read.99csw•com,只因他的母親——我們的堂姐是一位新派人物,她說對父母的親戚應該同等對待,一定要這樣叫。衛葑的父親也很新派,說是隨便怎麼稱呼都可以。好在衛家沒有一位五叔。」米先生點頭道:「平常聽葑說起,他的父母是很有趣的人,因為身體不好沒有出來做事。」雪妍慢慢地說:「他們很想離開淪陷區,這對於兩個病人來說太困難了,他們把一切理想抱負都託付給了兒子。」寶斐高興地說:「他們的兒子要有兒子了。」
經過調養,弗之身體顯然好轉,時常起來走動,又坐在書桌邊,寫下了兩門期末考試題,請李漣帶去。碧初開玩笑道:「真是好多了,我可沒有許願呀。」青環在旁道:「我許願了,我猜不只我一個人許願。」拾得忽然跳上膝來,拱著弗之的手臂,許願的大概還有它。
米先生和米太太去送碧初。雪妍站在院門前看他們走下坡去,覺得即將出世的孩子一定是一個幸福的人。有了青環日子更覺輕鬆,每天和米太太慢慢地打點嬰兒衣物,做些針線,設計著、商量著,小院充滿了安詳的喜悅。
他們從小東門上車,車行比步行還慢,遇有顛簸處,衛葑便扶雪妍下車慢慢走,一路望著藍天綠樹,漸近碧野清波。兩人不時發出會心的微笑。衛葑低聲說:「雪雪,你猜我在想什麼?」雪妍輕聲回答:「我只能告訴你,我在想什麼。不久的將來,我們會是三個人一起生活。一起出門,一起進門,一起來來去去。」這正是衛葑所想,他不由得拉住雪妍的手撫摸著,惹得一車的人都用快活的眼光看著這對年輕人。一位老嬤嬤指著雪妍的肚子,說是男孩,衛葑道:「女孩也是一樣的。」老婦人先下車。別的人說:「老人說的吉利話,莫要改她的話。」兩人忙答應:「知道了。」
炎症控制住了,所謂的斑疹傷寒卻遷延不去。弗之總有低燒,有兩周未去上課,大家都很著急。又到澤滇醫院看了,給了一種很貴的葯和針劑。這時孟家的情況已比不得嵋住院的時候了。碧初勉強拼湊,還是不夠藥費,最後向學校借了錢,才取葯回家。弗之服用果然癥狀見輕,在家調養。這些年,碧初已練就勤苦持家的本領,現在也無法安排。首飾已賣得差不多了。值錢的只剩那一副翡翠耳墜和別針,是碧初最心愛之物,現在也說不得了,只是不知怎樣能賣得好價錢。
那別針是孟家祖傳之物,耳環是後來在北平配的,別針也重新鑲嵌過。碧初少帶簪環,卻極喜這一副飾物,弗之知道不到萬不得已,她是不會讓給別人的,只是時局日險,將來不知怎麼辦。若是身體不好是不行的,必須有錢調養。他慢慢起身,走到外間坐了,故意說:「據考證,簪環鐲鏈都是奴隸的鐐銬,這下子你自由了。」碧初先愣著,回過神來說:「這東西隨我們幾十年了,如今走開,是捨不得。」她想著嵋的那句話「有人懂的」,錢明經大概要找女土司去,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心下很是不安。弗之見她若有所思,安慰道:「毀家紓難也是應該的,咱們還沒有做到,現在總算不用跑警報了。等我好了,咱們就搬回城去。」
星期天,嵋、合都在家。嵋說,慧書說大姨媽很關心爹爹的病,讓她來看望。慧書已進一所本地大學的教育系。碧初嘆道:「大姨媽整天念經,像要退出紅塵了,慧書倒是懂事的,念書也知道用功。」因和嵋商量賣首飾的事是不是可以問一問荷珠。嵋想了一下,說:「荷珠最愛張羅事,可是萬萬托不得。」碧初說:「可怎麼辦?」又讓嵋看那副鑽石手鐲,「記得這是雪妍二十一歲生日時,她父母給的禮物,我見她戴過的。」嵋道:「這是凌姐姐一片心,先放著吧。」碧初道:「我也這麼想。」
這一晚弗之想了很多,他被帶走時,心裏是一片空白。當時各種思想很活躍,罵政府的也很多,他是再溫和不過了,怎麼會攤上了被捕?莫非是綁票?可是也還沒有當「票」的資格,看這兩個人似乎也不是土匪。那時,天還沒有黑透,芒河水的光亮依稀可見,車沿河走了一段,似乎是向城裡開,轉了幾個彎,弄不清方向了。天漸漸黑得沉重,壓得人透不過氣來,不時需要大口喘氣。他努力調整呼吸,想無論如何要應付這局面,不能暈倒。又走了一陣,忽然前面一陣亮光,來了一輛車,兩輛車都停了,兩車的人都下去,在路旁交頭接耳一番,各自上車,吩咐掉頭。又開了一陣,車停了,才知道是回到了村外芒河邊。那人叫他下車,說:「回家吧,不送你了。」
馬弁過來在草地上鋪了一塊油布,放上一壺茶,亮祖揮手讓他們走開。大家細聽松濤,細觀花陣,俱都忘了煩惱。慧書自己跑開去看一條小溪九*九*藏*書,亮祖忽然說:「我一直有個想法,軍人總要做陣亡的準備,此次出師必然非常艱苦。我要把慧書託付給三姨媽三姨父,以後讓她隨你們到北平去上學。」碧初不覺眼睛濕潤,說:「亮祖兄不要這樣說,我們會照顧慧書,你也會長遠照顧她。」弗之說:「到北平上學很好。亮祖兄盡可放心。」亮祖微笑道:「我知道是用不著托的,姨媽是最親的了,何況又是你們這樣的人。」說話間慧書已經站在碧初身後,走上前向弗之鞠了一躬。碧初說:「我從來就說,慧書是個懂事的孩子,會有好運氣。」又休息了一陣,亮祖命馬弁擺好椅子,堅持讓弗之坐上,弗之確也走不動了,坐上,由馬弁抬著,一直下到黑龍潭邊。
說話間,錢明經來了。他特為從城裡來看孟先生,在病榻前坐了一會兒,便在外間和碧初坐下說話。嵋倒了茶來,明經稱讚道:「一轉眼,嵋已經是個好幫手了。」碧初道:「可不是,現在有事都和她商量。」明經拿出一個鼓鼓的信封,說:「我對孟先生和師母的敬重不用說了,這點錢是我和惠枌的心意。」見碧初沉吟,又說:「以後還我們就是了。」這時,嵋忽然說:「娘不是要賣那翡翠嗎?錢先生能幫忙嗎?」碧初見嵋出言冒失,瞪她一眼,誰知明經一聽,馬上說:「師母那副翡翠我見過幾次了,真是好東西,賣了可惜。」碧初微笑道:「身外之物罷了。只要它有個好去處。」明經道:「可不是,東西也要有知音,要不然我拿去問問價錢?」碧初嘆道:「這些年,你和惠枌對我家的幫助還少么!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不再添麻煩。」明經沉吟了一下,道:「這事最好不告訴惠枌。她不喜歡這些事。」碧初點頭,叮囑嵋道:「不用多說。」遂拿出一個小螺鈿盒子,在桌上鋪了棉紙,把翡翠別針和耳墜擺出來。正好有一縷陽光,照在別針上宛如一汪碧水,耳墜不在陽光中,也閃著亮光,碧瑩瑩的,鮮潤欲滴。明經大喜,連說沒想到,「這首飾這樣好看!請師母放心,准有好消息。」碧初道:「你的錢,我先收下了,以後扣除就是了。」明經說:「錢,師母只管用,生活不能再簡樸了,身體要緊。這東西純凈無比,不多見,黃金有價玉無價,我是不懂,隨便說。」嵋說:「有人懂的。」碧初又瞪她一眼,明經道:「童言無忌。」因問是不是現在就可以拿走,碧初道:「自然要拿去讓別人看。」一面望著那副首飾,眼中含淚,拿起別針撫摸了一下,捧進裡屋,和弗之輕聲商量,弗之說:「一切由你做主。」明經在外間大聲說:「先看看再說,也許還拿回來呢!」碧初出來,道:「一定賣了才好。」便把首飾放進螺鈿盒,遞給明經。明經接過,說:「天還不晚,可以趕進城去。」嵋早下了一碗面來,明經笑道;「我正餓了。」匆匆吃過辭去。
期末考試結束,凌雪妍在小屋中改了最後一份卷子,深深嘆了一口氣,她終於做完自己應做的事,沒有拖沓,沒有耽誤,現在可以專心迎接自己的孩子了。衛葑本要她就在城裡待產。雪妍說產期還有一個月呢,還是到落鹽坡住幾天再進城來。那時從城裡到植物所已有馬車,車幫兩邊加兩塊木板便是長凳,座位談不上舒適,但總可以節省些體力。雪妍離開前,把小屋擦拭了一遍。他們已在著手換一處房子,也在蹉跎巷,房間大些,可容三口之家。他們每次去看,都商量著這兒擺桌,那兒擺椅。衛葑更是悄悄地做些小設計,如修個爐台什麼的。他想,雪妍下次進城來,要讓她大吃一驚。
提到回城,碧初稍有些寬慰,臘梅林中倒塌的房舍已在重建,房主人曾在一次酒宴上請孟先生一家仍回去住。只是造造停停,房屋不多,進程卻慢。
過了幾天,殷長官差人來慰問,言詞很客氣。說在本省土地上發生這樣的事,對孟教授無禮,很是遺憾。弗之對來人有一個簡短的談話,說的是保障人權問題。後來江昉建議將這個談話在報刊上發表。弗之沒有同意。
「她既然知道這事,必定知道東西不在我手上了。」碧初想了想,說:「你回去說,荷姨的好意三姨媽心領,她若是已經和經手人有聯繫,就請她幫著爭一爭價錢,我們是要靠這筆錢過日子的。」「明白了。」慧書低頭說。
她十來歲時,被人拐買,換了幾戶人家當丫頭,最後落到平江寨,伺候女土司。那女土司人很漂亮,很貪,喜歡錢財,尤其喜歡玉石,有一屋子玉器。那地方潮濕,蜈蚣很多,都是很毒的,有養蠱和放蠱的說法,她並沒有親眼見過。女土司用幾味草藥,和蜈蚣一起搗爛,據說專治不治之症。有一天,青環收拾屋子,從一個大瓦罐里爬出兩條蜈蚣,咬在她手背上,手馬上腫起來,連手臂https://read•99csw.com都腫了,毒蜈蚣咬人和毒蛇差不多,有時可以致命。可是青環沒有死,紅腫消得也快。女土司奇怪,放幾條蜈蚣在桌上,命她去擦桌子,她跳上桌子把蜈蚣踩死了,女士司很生氣,說:「我看你就是個放蠱的。」
子蔚帶來了峨的信,是寄到祠堂街的。碧初等三人先看了。信很短,只說很惦記家裡,惦記娘的身體,她一切都好,大理雖離前線較昆明近,並不覺戰事的影響。四周安靜極了,除了研究植物沒有別的事,有時覺得自己也是一棵植物。這是峨走後的第三封信,內容都差不多。碧初說了一句:「點蒼山上想必較冷,飯食如何也不說一說。」
雪妍于期待的喜悅中有些恐懼,不知這一關能否過得去。她也思念父母,思念她那兩眼望天、心神不在這一世界的父親,還有那事事操心,隨時都在責怪別人的母親。如果在他們身邊,拉著母親的手就不會不安,就不會害怕。她已離家四年多,起先不願意寫信,家中消息也是輾轉得到,後來怕父母熬不過思念,寫信給母親通些消息,信不敢多寫,都要幾個月後才到對方手中。不知他們現在怎樣了,日本人又逼迫他們做了些什麼?這念頭像塊大石頭讓人覺得壓抑、沉重。又想起李宇明的死和那惡毒的流言,哀悼使她的心像有一個洞,落進了同情的眼淚。流言使她的心上像有一個硬痂,時常會尖銳地發痛。青環見她悶悶的,說:「想要給你講點故事開心,可是我的故事都是不開心的。」雪妍道:「我聽說你這個姑娘又能幹又勇敢。」青環搖頭道:「我這個人是背時精,沒人敢娶的。」說著眼圈紅了。雪妍不願深問,青環道:「你真不知道我的事?我說一句莫要說給別人,孟太太當真連你也不告訴?」雪妍微笑道:「我們是不喜歡議論人家私事。」青環嘆道:「你是有福的,雖然父母不在身邊,孟太太待你有多好!」漸漸地在斷續的談話中,青環講述了自己簡單又奇怪的故事。
「到點蒼山的廟裡去」。這話引起弗之許多想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峨的將來可以大致放心,她會在植物學上做出一些成績。可是國家的事、社會的事還是要人管的。他寫的幾篇文章自問是為國為民,政府方面也太不能容物了。很快就要期末考試了,自己的病還不好,讓人發愁。正亂想著,碧初端了葯來,說:「別的都是外面來的,身體最要緊。」拿小勺舀起葯汁,輕輕吹著,望著弗之一笑。「我會好的。」弗之也一笑。
衛葑走後的第三天傍晚,雪妍忽然覺得不舒服,隨後肚子越來越痛,米太太說大概是要生產,三人不知所措,商量著派青環去請碧初。青環一路飛跑先到趙二家借馬,牽上山來。碧初正招呼弗之服藥,聽見擂院門的聲音,心下一驚,葯汁潑灑了些,忙用手巾擦著,聽青環說了情況,便交代嵋、合照顧爹爹,要往落鹽坡去。嵋很不放心,說:「娘我去行嗎?」碧初道:「傻孩子,你不懂的,好好照顧家。」她本不會騎馬,青環說:「我會照顧的,我是趕馬幫的。」果然雖夜色漸沉,一路安穩,趕到落鹽坡,見雪妍勉強坐著,額上汗珠一滴滴往下落。碧初忙命燒開水,極力想著自己生產時的情況,墊好被褥紙張,讓雪妍靠著自己,幫她用力。雪妍幾次覺得死亡就在身邊,就差一步,用力拉著碧初的手不放。碧初教她調整呼吸,有節奏地用力,一直折騰到晨光熹微,雪妍忽然覺得身上一松,好像五臟都給掏空了,緊接著一聲嬰兒啼哭,把晨光驚得一跳,一個小人兒來到世上。雪妍軟軟地鬆開手,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包括守在門外的柳。米太太用意第緒語高聲念了一句祝詞。碧初剪了臍帶,把嬰兒抱給雪妍看,雪研昏昏沉沉,再無一點力氣,望著嬰兒喃喃地說:「你就是我的兒子?」碧初忙加了一句,是男孩。
又過了幾天,錢明經送來一大筆錢,那副飾物果然賣了。他沒有說詳細的過程,只說荷珠來聯繫了,想壓低價錢,討好殷長官夫人,他說,孟先生又不是《紅樓夢》里的石獃子,這事辦不通的。倒是女土司想了些門路,賣得這筆錢。據說買主是一位尼泊爾王子。「這也不算明珠暗投吧!」他有幾分得意地說。又特別聲明,前次贈款已經扣除了。碧初十分感謝,說這筆錢正好幫助弗之複原。幾次欲言又止,最後說:「托你辦這事我覺得很對不起惠枌。」明經立刻明白了,說:「我們的事師母是清楚的。在我心裏並沒有人能超過惠枌。」碧初道:「我想她更是如此。」兩人又說起凌雪妍即將生產,碧初心裏安排,這筆錢要分她一些度過產期。明經說:「現在物價飛漲,錢不能存,最好有個處理。」碧初說:「多虧你想到,就托你辦。行嗎?」明經想了想,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