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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才說什麼,爸爸?」一個小女孩開心地問。
「在太空山沒人排隊的時候不看。」
我伸手托住她的臉龐,輕輕將它扳起,讓她能看著我的雙眼。我笑著說:「我並不想走。」
「我們不看遊行嗎?」我問。
「你說得沒錯,」我說,「那個爸爸是渾蛋。讓我們回去找他,狠狠踹他的屁股。」
露西只聳了聳肩。
露西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起來。「我沒辦法跟這種人待在一起,」她低聲說,語氣相當憤怒。「他們憑什麼不守規矩?」
「先去小小世界,」她說,「你會愛死它。看起來雖幼稚,其實卻蠻有意思的。」
男人立刻坐下,小船也馬上緩緩開入運河。
「他們總是故意把排隊時間說長,這樣當你比預定時間提早排到時,就會很開心。」
「你難道不會……我不知道……看我這個樣子,你不會生氣、奇怪或覺得尷尬嗎?我是說,我們根本不熟,我卻在大庭廣眾下跟完全不認識的人吵架。」
小船開進來了。最後一排座位的人下了船,我們便從另一邊上去。但我們前面那對帶了兩個小女孩的夫妻卻沒有下船,還留在座位上不動。那個男人站起來,朝身穿威尼斯船夫服裝的read•99csw.com工作人員說話,這名服務員的年紀不過才十來歲而已。
「往哪兒走?」等我們正式入園后,我馬上問。
當這段航程抵達終點時,露西還在生氣。
我們越接近樂園,她就顯得越興奮。她把話說得飛快,告訴我一堆關於到迪斯尼樂園遊玩的不成文規矩。「比較大的遊樂設施,像太空山,排隊的人超多,所以我們要等電光遊行開始后再去玩。」
「走吧,」我說,站起來跨出船外,「我們去買米老鼠形狀的冰淇淋吃。」但露西沒理我,目光看向別的地方。
但她還是不肯笑,只低頭看著自己的腳。
「爸爸撒了謊,」男人的聲音大到讓旁人都聽見了,「爸爸很壞。」
她說得沒錯。大概才排了二十分鐘,工作人員就引導我們進入等待區,下一艘船過來,我們就可以搭乘了。
大概在下午四點半的時候,我們把車開進迪斯尼「神奇王國」的停車場。我提議應該先找旅館再進樂園遊玩―――現在是春假期間,我有點擔心找不到空房間。但是,露西堅持馬上入園。
「你還真有研究。」我說。
「我們本來有愉快的一天,但現在我把它毀了。」她說九九藏書
「那是什麼意思啊,爸爸?」其中一個小女孩問。
我握住她的手。「算了吧,」我說,「你看,會唱歌的洋娃娃,看起來幼稚,其實蠻有意思的。」
他老婆搖搖頭笑了。「沒錯,孩子們,」她說,「你們要聽爸爸的話,但別學他的行為。」
我曾聽說,有人在動過器官移植手術,接受了別人的心臟、肝臟或腎臟后,對食物或色彩的喜好會突然發生轉變,彷彿這個移植進來的器官帶了前主人的記憶而來,彷彿存留了太多過去而必須在新主人身上找到一個位置。我正是用這個方式把露西深植心中。從她在我體內佔有一席之地的那一刻起,她便用她的色彩改變我看、我聽和我品味的方式,因此現在我僅能勉強辨識這個世界過去和現在的差別。我說不出認識她之前的空氣味道,當我走在夜晚的街道時,也說不出這城市的氣味。我只有一根舌頭和一雙眼睛,而且已經很久沒再信任過它們了。我沒辦法說出任何關於迪斯尼樂園的新鮮事,沒什麼事是你不曾聽說或親眼見過的。我只能說,那個地方是我和露西一起去的。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這樣,」她說,仍不敢直視我的眼睛,「如果九九藏書你覺得掃興,就走好了,我沒關係的。」
「那是哪個地方的景象?」我問,指向前方那片有企鵝在上面唱歌的冰藍色的風景。「南極洲嗎?」
「沒錯,我不想。」
「對不起!」她突然大聲對服務人員說。前座的那一家子人全都回頭了,似乎想聽她說什麼。「我們能不能再坐一次?我們前面的人太缺德了,讓我沒辦法好好享受這段航行。」說完,她馬上起身下了船,整個人仍綳得很緊,雙手握實了拳頭垂在身體兩側。
「真的嗎?」她說,眼睛因淚光而閃爍明亮。
我們走過「美國街市」,穿越潘多拉的城堡,進入夢幻樂園區。露西拉著我的手,領著我半跑半走地直奔小小世界的遊樂設施。這裡有一塊告示說我們排隊等候的時間可能需要四十五分鐘,但露西要我別理它。
露西立刻回頭。「意思是,你爸爸是個渾蛋!」她說,然後快步走開,誰也不理地遠遠走在前面。
我們把車停在停車區,搭上電車到售票口,再搭單軌電車從售票口到公園。我不得不承認,這時候的我也跟著興奮起來了。
「對不起。」男人嚴肅地說,用的是男人對男人說話的方式。「你能讓我們再坐一次嗎?read•99csw.com剛才我們前面的小女孩叫聲太大了,我們根本聽不到音樂。」
我追上去,發現她眼中含著淚光。我伸手碰她的手,她卻猛然甩開。
「拜託了,」男人又對船夫說,態度相當堅持,「剛才我們坐得很不愉快,實在相當掃興。」
我望著露西,對她轉了轉眼珠。「好一個榜樣。」我小聲說。
「至少,我絕對不會在你面前插隊,這點我可以保證。」這句話總算把她逗笑了。我繼續說:「我怎麼可能生你的氣?看看你帶我來了什麼地方?」我張開雙臂,對著周遭的色彩、音樂、遊樂設施、人群和佛羅里達的太陽,作勢將它們全部擁入懷裡。「你已把我帶到我需要來的地方,現在應該再帶我去參觀其他部分了吧?」
「有那麼多東西可以分享,」前座的小女孩高聲唱著小小世界的主題曲,「現在我們應該知道了……」
坐在我們前面的那個男人轉頭對兩個女兒說:「跟著唱吧,艾希莉、瑪蒂生,歌詞你們都記得。」他先唱了起來,「只有一個月亮和一個金色的太陽……」小女孩立刻跟著唱了,發出刺耳又尖銳的聲音。
少年船夫聳聳肩。「好吧,你們再坐吧。」他說。
「現在是最佳時段,」她說https://read.99csw.com,「那些小孩玩了一整天,這時大部分都累了或準備去吃晚餐。現在隊伍的長度一定短很多,而且天氣也比較涼了。」
「我們也來唱吧?」我對露西說,「來嘛,露西,歌詞你是記得的。」
「你沒有毀掉啊。」我說。我承認露西突然發作的脾氣讓我有點退縮,驚訝于隨便一個陌生人竟讓她有如此大的反應,情緒竟壞到這種程度。但是,在過去二十四小時中已有太多令我驚訝的事,而且我是完全自願跟露西來的,為了和她在一起而徹頭徹尾改變了自己。活到這麼大,我還沒對誰罵過「渾蛋」兩個字―――至少從來沒當過誰的面―――但這時我想也許我以後會這麼做了。也許我只要常開口,讓想說的話從心底浮上來,這樣日子或許就不會過得如此寂寞了。
「我們的座位在最後一排,真夠浪漫。」露西說,「如果你想唱兒歌,待會兒就儘管唱吧。」
這位船夫搖搖頭,說了一些我聽不見的話。我們前座的那個女人也站起來,拿起東西準備下船,但被丈夫揮手制止了。
但她仍硬邦邦地坐著,直視著前方。我們搭乘的小船順暢地滑過寬闊水道,涼爽的空氣驅走了佛羅里達的炎熱。我看著沿途經過的一個個娃娃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