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我的奮鬥 鎮長家的書房

第三章 我的奮鬥

鎮長家的書房

第一次,她聲稱只是忘了去那家——這在我聽來,明顯是個借口,因為那所房子雄踞于小山之上,俯視著全鎮,沒有人會漏掉它。等她第二次空手而歸的時候,她又謊稱他們沒人在家。
像往常一樣,魯迪陪著莉賽爾向鎮上走去。他經常想表現得紳士一些,比如替莉賽爾拎拎口袋,可惜每次都遭到拒絕。莉賽爾的心總是懸著,老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因此,只有她自己拿著口袋才能放心。別的任何人都可能使勁拉扯它,把它甩來甩去,讓它受些不大不小的虐待,她可不敢冒這個險。另外,如果魯迪替她拎了衣服,肯定會乘機索要報酬,好來親親她,這樣可太不划算了,何況她早已習慣了洗衣袋的重量,走上一百步她就換一下肩膀,好讓兩邊肩膀輪流得到休息。
「我們走吧,豬玀。」她甚至笑起來。十一歲的妄想是瘋狂的,十一歲的解脫是心滿意足的。

最初,她不敢看那女人,只是把注意力放在手裡的口袋上。她檢查了一下拴口袋的細繩,再把袋子遞給女人,女人把錢給她,除此之外,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寡言少語的鎮長夫人只是披著浴袍站在那兒,柔軟蓬鬆的頭髮在腦後系了個短短的馬尾巴。屋裡傳出一陣氣味,莉賽爾猜想是那些未燃盡的殘骸的味道。鎮長夫人還是不說一個字,莉賽爾鼓起勇氣看她,發現她臉上並未流露出責備的神情,僅僅是冷漠。她的目光越過莉賽爾的肩頭,瞥了男孩一眼,然後就點點頭,走回屋裡,關上了大門。
想到這兒,她轉身像往常一樣走下台階,一步跨過最後三級台階。
但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十有八九是書在引誘她——她發現自己居然走了進去。鞋子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讓她膽怯。她踩到一塊鬆了的地板,它嘎吱嘎吱地響起來,嚇得她幾乎停下腳步。鎮長夫人沒有呵斥她,只是回頭看了一眼就繼續朝前走去,來到一扇栗色木門前。現在,她的臉上帶著詢問的神氣。
莉賽爾轉過身。
接著,九-九-藏-書鎮長夫人第一次開口說話了。她伸出冰涼的手說:「等等。」當她確信女孩已經平靜下來后,就轉過身,匆匆走進房裡。
「啥?」
莉賽爾望著那扇木門發了好一陣呆。
她走了許久,內心一直在鬥爭著,舉棋不定。
這個留著小鬍子、穿著黑西裝的人說話了。「有什麼事嗎?」
「你在磨蹭什麼呢?」魯迪嚷起來。
不能讓她完全心滿意足的小麻煩
她試圖用手臂遮住臉上流露出的一絲微笑,不過,她立刻意識到這個舉動毫無意義。她能感到那女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遊走,等到她望著那女人的時候,女人把目光集中到了她的臉上。
原來還有這麼一處好地方。
有人看到了。
「真的嗎?」
沉默比她想象的還長,就像一根被拉長的鬆緊帶,快要被拉斷了。女孩打破了沉默。
「上帝,聖母瑪利亞啊……」

這幾個詞在空蕩蕩的、鋪著木地板的空間里回蕩,那些書好像遠在數里之外似的。
這次,她避開了地板上鬆動的地方,靠著左邊的牆壁一直走到了走廊。當她關上身後的大門時,黃銅門環那清脆的撞擊聲傳到她耳朵里。她把洗衣袋放在旁邊,伸手摸著木門。「我得走了。」她說。
她茫然地朝家裡走去。
是的,你可以。

莉賽爾過了一陣才離開。
「我只是來取衣服的。」莉賽爾覺得渾身的熱血都要凝固了。她站在台階上,差點崩潰。
「你什麼都沒說,」她一邊急匆匆地趕路,一邊使勁搖搖頭,「沒有說再見,沒有說謝謝,也沒有說這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景色,什麼話都沒說!」雖然她是個偷書賊,但並不意味著她不懂禮貌,也不意味著她不是個有禮貌的人。
莉賽爾點點頭,魯迪說得對。她本來打算走過這所房子,好多點時間考慮。
這期間,她又去了一次鎮長家,平安無事。
一種難堪的氣氛在屋裡蔓延。莉賽爾飛快地瞥了這滿九-九-藏-書壁的書籍最後一眼。話已經到嘴邊,她猶豫了一陣,還是脫口而出:「我該走了。」
小心謹慎地。
滿屋的書籍,吃驚而傷心的女人帶來的離奇體驗一直伴隨著她,她甚至可以在兩邊的建築物上看到這一幕,就像在看一齣戲,也許這有點像爸爸得到《我的奮鬥》后的感覺。不管她往哪兒看,都會看到鎮長夫人和她手裡的書。在街角,她能聽到自己的手劃過書架的聲音。她看到那打開的窗戶,枝形吊燈那迷人的燈光,她看到她自己離開,沒有說一句表示感謝的話。
「我們可沒多少工夫了,」魯迪遙遠的聲音又傳過來,「你到底磨嘰啥呢?」
她重重地敲著門,黃銅門環發出一陣迴音,聲音穿透了木門。
莉賽爾什麼也說不出口,至少現在是這樣。她彎著腰,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幸運的是,等她剛緩過一點勁來,那女人就出來了。伊爾莎·赫曼站在她丈夫的后側。
每天凌晨兩點到三點之間從噩夢中驚醒后,或者是下午,莉賽爾都在地下室讀著《聳聳肩膀》。
女人點點頭。
「不,」她說,「我只好到那兒去一趟了。」
「好了,你去吧,」男孩催促著她,莫爾欽鎮已經黑下來了,寒冷從地面上冒了出來,「快點去,小母豬。」他留在大門口。

很快,她那昏昏沉沉的腦子裡就充滿了煩惱和自責。她開始責備自己。
漢密爾街三十三號肯定有大事要發生,只不過莉賽爾現在對此還一無所知。她的麻煩將會接二連三地到來:
這間屋子不斷縮小,小到偷書賊能夠觸摸得到離她幾步之遙的書架。她用手背觸碰著第一個書架,聆聽著指甲劃過每本書的書脊的聲音,聽上去就像一件樂器在演奏,或是一陣奔跑的腳步聲。她的兩隻手都派上了用場,不停地撫摸著書架,一個接著一個。她笑起來,笑聲遠遠地傳了出去。最後,她停下來,站在屋子中央,一會兒看看書架,一會兒又瞧瞧自己的手指。
莉賽爾把媽媽的話告訴魯迪,他九-九-藏-書的反應居然是這樣,「你願意和我一塊兒逃跑嗎?」
下一次,魯迪沒有陪莉賽爾去鎮長家,那一刻終於到了。這天,莉賽爾去取臟衣服。
她出神地望著它們,笑了。
偷書賊做出了反應,正常的反應。

你準備好了嗎?
鎮長夫人臉上又出現了憂傷的表情。她走上來站在丈夫身邊,微微點點頭,略等了一下便關上大門。
進來看看。
她摸到了多少本書呢?
人行道的前面是通向房子的八級台階,那扇大門就像個怪物。莉賽爾對著黃銅門環皺起眉頭。
天哪!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鎮長夫人,而是鎮長本人。匆忙中,莉賽爾沒有注意到停在外面大街上的汽車。
那女人出現在她左邊,站在一張大書桌旁,仍抱著那堆小山似的書。她愉快地彎著腰,嘴角掛著微笑。
莉賽爾走在左邊,魯迪走在右邊。大部分時間都是他在講話,從漢密爾街上最近的一次足球比賽一直說到他爸爸店裡的活兒,凡是他腦子裡想到的東西,他都滔滔不絕地講出來。莉賽爾努力跟著他的思路,可怎麼也聽不進去,恐懼填滿了她的耳朵。他們離格蘭德大街越近,這恐懼也漸漸加劇。
說完,她又轉身面對大門,抬起黃銅門環緩緩敲了三下。門裡傳來一陣腳步聲。
對莉賽爾來說,這種妄想本身已經成為了一種懲罰,到鎮長家送衣服也成了一種懲罰。我敢肯定你們猜得到,她不是因為疏忽大意而忘了去格蘭德大街上的這所房子。她給患關節炎的海倫娜·舒密特送去衣服,又從喜歡貓的魏因加特納家收走臟衣服,唯獨漏掉了鎮長海因斯·赫曼和他太太伊爾莎。

她感受到了多少本書呢?
她什麼也沒有擺脫。鎮長夫人的確看見了她。她只是在等待恰當的時機。

鎮長夫人打開門,沒有像往常一樣拿著洗衣袋。相反,她向門邊一閃,用筆桿一樣細的手打了個手勢,示意女孩進屋去。
https://read.99csw•com她要來折磨我了,莉賽爾想,她會把我弄進去,點燃壁爐,再把我和那些書都扔到火里,要麼就是把我關到地下室里,不給我飯吃。
一直到……

「我讓你閉嘴,蠢豬!」
每分每秒她都在擔心,確切地講,她簡直像患了妄想症。人們犯罪后通常會如此,孩子們更是免不了。他們會幻想出各種各樣被人抓住的情景,比方說:大街小巷裡隨時會跳出個人來逮捕自己;學校的老師突然對自己的罪行了如指掌;每有開門聲都可能是警察來了。
「我已經離餓死不遠了!」他們狂笑起來。
漢密爾街上還在進行著足球比賽。
「沒人在家?」媽媽表示懷疑,這念頭讓她真想掄起木勺打人,她沖莉賽爾揮舞著木勺咆哮,「給我滾回去,要是你拿不回臟衣服,就甭指望回家。」

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閉上你的臭嘴,斯丹納!」這聲喊叫卻像是在說悄悄話。
幾個星期過去了。
莉賽爾轉身面向大街。有什麼地方,不管是哪裡,可以讓她逃避這一切嗎?還有沒有她沒想到的借口,或者直截了當地說,還有別的謊話可以應付媽媽嗎?
她偷了一本書。
她考慮要不要關上窗子,但仔細想想,這不是她的房子,不要擅自做主。於是,她回到了站在她背後的女人身旁。這位夫人剛才溫暖的微笑此刻僵硬地掛在臉上,她纖細的雙臂軟弱無力低垂在身體兩側。
「我們會餓死的。」
「你在幹嗎呢?這不是到了嗎?」
她站在台階上微笑著。
莉賽爾伸伸脖子,好像想透過這扇門看到裏面的情形。顯而易見,這是等待開門的暗示。

她剛看到「斯丹納裁縫店」的招牌,就轉身往回跑。
這一次她毫不遲疑。
「我可以嗎?」
「你願意讓我——?」
她大聲說,這句話在這間滿是冰冷的空氣和書籍的屋子裡瀰漫開來。到處都是書。每堵牆都被一塵不染的書架擋住,書架上堆滿了書,幾乎都看不見牆上刷的漆read•99csw•com了。有黑色的、紅色的、灰色的,各種顏色的書,書脊上印著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字體。這是莉賽爾·梅明格見過的最美麗的景色之一。
「嗨,小母豬。」沒有反應。「莉賽爾!」
她來來回回走動著,重複著剛才的舉動。這一次要更慢一些,而且她把手向前伸,用手掌心撫摸著每本書的書脊,那種感覺很不真實,是魔術,是夢幻,是枝形吊燈上灑下的點點光芒。有幾次她差點抽一本書出來,可她還是不敢打擾它們,它們真是太完美了。
她顫巍巍地在門邊站穩,手裡抱著一大摞書,書從她的腹部一直摞到齊胸高的地方。空曠的門廳把她映襯得如此羸弱。她那長長的、柔軟的睫毛流露出非常細微的表情,那是一個建議。
然而,那女人拿回來的卻不是那種東西。
現在該怎麼辦?
她從台階上走下來,邊走心裏邊合計。
她在門廳里等了幾分鐘,可女人沒有出來,她又回到書房門口,看到女人坐在書桌旁,盯著其中一本書發獃。莉賽爾沒有去打攪她,轉身到門廳拿起了洗衣袋。
她走到慕尼黑大街時不再猶豫不決了。
也許那女人根本沒有看見她偷書。那時天已經黑了,有時也許你會感到有人在盯著你,可事實上他們卻是在看別處或者只是在做白日夢。不管答案是什麼,莉賽爾都不打算進一步分析了。這事與她無關,這就行了。
莉賽爾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自己動手作了答。她走過去,從女人的手裡輕輕接過書,把它們放回到敞開的窗戶旁的空書架上。窗外的冷空氣正灌進屋子。
「感謝上帝,」莉賽爾長吁一口氣,「她終於去拿它了。」它指的是臟衣服。
她猶豫再三后離開了這間書房。

「我忘了,」莉賽爾說著舉起了手中的洗衣袋,對鎮長夫人示意。儘管她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可仍把這話透過門廳的間隙——鎮長和門框之間的間隙——傳到了女人耳朵里。以下就是她斷斷續續擠出來的話。「我忘了……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想說,」她說,「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