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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監視者 手風琴手(漢斯·休伯曼的秘密)

第四章 監視者

手風琴手(漢斯·休伯曼的秘密)

多年來,我見過不少自認為可以衝到別人前面去的年輕人。
他到慕尼黑大街上的納粹黨總部遞交了申請表,剛出來,就看到有四個人朝一家叫克萊曼的服裝店扔磚頭。這是莫爾欽鎮上少數還在營業的猶太人商店之一。店裡,一個小個子男人一邊結結巴巴嘟囔著,一邊清理著腳下的碎玻璃。他的門上塗著一顆深黃色的星星,旁邊寫著「猶太豬」幾個大字。店裡漸漸沒有了動靜。
他是這樣倖存下來的
「得了,漢塞爾,」林格繼續說,「別逼我把話說白了。」
那天,他根本沒有參戰。

他就要第二次從我身邊逃脫了,那是1943年,在艾森。
他既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也對政治一竅不通,但事實上,他是一個追求公正的人。他無法忘記猶太人救過他一命。他不能參加一個以這種方式反對猶太人的政黨,還有,像亞歷克斯·斯丹納那樣的,他的一些老主顧都是猶太人。他像許多猶太人一樣相信,對猶太人的仇恨是不會持久的,不做希特勒的追隨者是件明智的事。可是,從許多方面來說,這是一個災難性的決定。

他最喜歡玩撲克,還有下棋(儘管他棋藝不佳),還有音樂。
槍林彈雨。
他非常希望有一個部下能機靈點,能活下來。
「問題解決了,」中士噘嘴一笑,「休伯曼,就是你了。」
女人把紙片拿走了。過了一會兒,一個小男孩走進屋來坐在她膝上。
2.十六小時之內,一句新的詛咒又被寫到這扇門上。
「你再考慮考慮,漢斯·休伯曼,然後再告訴我們你的決定。」
克萊曼先生抬起頭,無力地拿著一把滿是灰塵的掃帚。「不需要,漢斯,你走吧。」去年,漢斯替喬爾·克萊曼油漆過房子,記得他有三個孩子,雖然叫不出他們的名字,可還記得他們的模樣。
漢斯離開了埃里克·范登伯格家。
漢斯走上前,探頭朝裏面看看。「你需要幫助嗎?」
「聽著,」舒雷德中士說,「這次與以前不同,要刷上整整一早上,說不定還要更長時間。」他忍不住笑了,「你們這幫傢伙玩紙牌的時候,舒勒克卻在洗茅坑,這回該輪到你們了。」
「萬歲,希特勒。」漢斯回答。

「什麼黨員?」
一次是在他年輕時,一次是在他的中年。
埃里克·范登伯格留下了些財產,包括一些私人物品和一部手風琴,琴上殘留著他的指印。他的遺物都被送回家中,除了那件笨重的樂器。帶著屈辱,這部手風琴被擱在營房裡他的行軍床上,留給了他的朋友,漢斯·休伯曼,此人恰好是戰爭結束后唯一的倖存者。

九*九*藏*書
等他到達工作的地點后,一個年輕的陌生人走上前來。這人一頭金髮,高個兒,神情嚴肅。
休息的士兵。
他拉著裝著油漆的小車,絲毫沒有察覺到自己被人跟蹤了。
「是,長官。」漢斯點點頭,事情到此結束。他的字寫得好壞姑且不論,但他運氣確實不錯。他竭盡全力寫好每一封信的同時,其他人都上了戰場。
「你會拉手風琴嗎?」
1939年6月16日(這個日子現在看來就像一劑黏合劑),就在莉賽爾到達漢密爾街的六個月後,一件事不可避免地改變了漢斯·休伯曼的生活。
也許果真如此,傷心的女人問他能否給她演奏一曲。她默默地流著淚,聽他笨拙地按著琴鍵拉完了一曲《藍色的多瑙河》,這首曲子是她丈夫的最愛。
中士在隊伍前走了一圈。
年輕人十分不自在地看著眼前的人,他那刺耳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好像這是他唯一殘存的東西了。
「我明天來,」他說,「把門再刷一遍。」
這時,漢斯停下手裡的活,又點了一下頭。
一天,他在慕尼黑大街上碰到一個老朋友,赫伯特·林格。此人來自漢堡,腆著肚子,說一口標準德語——他朝這人走過去,那人趕緊低下頭,眼睛越過隆起的肚子注視著地面,但當他的眼光再次回到油漆匠身上時,明顯有些不自在。漢斯不想問這個問題,可他還是脫口而出。
遠處傳來槍聲。
短暫的搖頭嘆息以後,漢斯回到慕尼黑,以為再也不會有這家人的音信了。沒有想到,他會給予他們至關重要的幫助,不是幫他們刷房子,而且還要等到二十年後。

這個高個子的粉刷匠朝他揮揮手,走開了。
赫伯特·林格不再畏縮了,他挺直身板,用一個反問來回答這個問題。「好吧,漢斯,你是黨員嗎?」
三件小事
要活命還是要自尊。
「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對死去的埃里克·范登伯格和斯圖加特漸漸遠去的地平線說,「你從沒說過你有個兒子。」
第一個錯誤是在看到這件事以後犯下的。
事實上,漢斯·休伯曼完全明白他在說什麼。
這一天,他找到點兒活干。
不料,有個人從旁邊經過。
他在法國結束他的士兵生活時,已經打了六個月的仗了。表面上看,是一樁奇怪的小事救了他一命。另一個觀點則是,在無聊的戰爭中,這樁小事其實至關重要。

漢斯看了看他右手的指關節,咽了一口唾沫,他能夠嘗到這個錯誤的味道,就像嘴裏含著塊金屬一樣。「我忘了原因。」他轉身朝家走去。
這是兩個錯誤中的第二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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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七點,他準時離開家。
埃里克·范登伯格和漢斯·休伯曼交換了一下眼神。如果這當口有人站出來,這代表著他將保全生命,但那是排里全部弟兄用餘生為他換來的,這將讓他生不如死,沒人願意當懦夫,不過,要是有人推薦另一個人的話……
有的時候,他喜歡趁部下們休息的時候,走進他們的房間,問他們這樣的問題:「誰從帕辛來?」或是「誰的數學學得好?」或者是那個決定漢斯·休伯曼命運的問題,「誰的字寫得漂亮?」自打他第一次這麼問過之後,就再也沒人願意第一個來回答問題。那次,一個急於表現的叫菲利浦·舒勒克的愣頭青驕傲地起身回答:「是,長官,我從帕辛來。」他立刻得到了一把牙刷,奉命刷洗便池。

他沒有告訴他們。

他回到納粹黨總部,用拳頭使勁砸著門,窗戶玻璃被震得沙沙直響,可還是沒人回答。所有人都收拾好東西回家了,最後出門的一個人已經走在慕尼黑大街上了。他聽到窗戶玻璃的響動,回頭看到了油漆匠。
他還有一個救星。
問題一
「你知道嗎,」漢斯對她解釋道,「他救了我一命。」屋裡的燈光微弱,氣氛沉重。「他——如果您有什麼需要的話……」他在桌上的一張紙上飛快地寫下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我是個油漆匠。如果您願意,我會隨時替您免費粉刷房子。」他明白這是筆毫無用處的補償金,但他還是執意要提供。
陌生人摸摸下巴,四下看看,然後用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問:「你是一個信守諾言的人嗎?」
小漢斯和特魯迪出世了,慢慢長大,他們會去看他幹活,把油漆拍到牆上,還會幫他清洗刷子。
他和別人打招呼時會說「萬歲,希特勒!」,在重大的節日里也會懸挂納粹旗幟,沒有犯明顯的過錯。
漢斯·休伯曼的想法
他走回來問漢斯有什麼事。
爸爸警覺而驚恐地走過來。
漢斯·休伯曼的遭遇與之相似。我讀完偷書賊寫的故事後,發現在那次戰爭期間,我和漢斯·休伯曼曾擦肩而過,雖然我們沒有刻意安排這次見面。就我個人而言,我有許多工作要做;而對漢斯·休伯曼來說,我想他是在盡全力躲避我。

一個年輕人站在廚房裡,手裡緊攥著的鑰匙彷彿要長到他手掌里似的。他沒有說你好,或是請救救我等諸如此類的話,只是問了兩個問題。

「怎麼回事,赫伯特?我的顧客都快跑光了。」
還是沒人站到隊伍前面,可是,一個聲音飄了出來。那聲音聽上去輕飄飄的,但發力不小。「漢斯·休伯曼。」九_九_藏_書聲音來自埃里克·范登伯格,顯然,他認為今天不是朋友送死的日子。
沒有時間爭辯。舒勒克還被派去洗廁所呢,另一個,那個被派去舔信封的菲勒根,差點沒累死,他的舌頭都被染成藍色了。
這個瘦瘦的高個子走上前一步,問他的任務是什麼。
一個比他大一歲的隊友——埃里克·范登伯格——教會了他拉手風琴。由於都對戰爭缺乏興趣,兩個人逐漸成為了朋友。他們都喜歡抽煙,不管颳風下雨都要捲煙來抽。他們寧願擲骰子也不願去碰子彈。他們的友誼是建立在賭博、抽煙和音樂之上的,當然,還有希望自己活下來的共同願望。但是,不久之後,埃里克·范登伯格的殘骸散落在一處綠草如茵的山丘上。他雙眼圓睜,結婚戒指被偷走了。我從他的殘骸上撿起他的靈魂,飄向遠方。地平線那乳白的顏色像溢出來的新鮮牛奶,灑在屍體上面。
它們充滿了血腥和暴力——但同時又充滿了同樣多的難以置信的故事。「這是真的,」人們小聲說,「我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的話,可真的是一隻狐狸救了我一命。」或者說,「我旁邊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我站在那兒,毫髮無傷。為什麼是我活下來了呢?為什麼是我而不是他們?」
他對著廚房的方向低聲說:「是的,還在拉。」
可能因為他們知道至少他在等待申請被批准,才沒有逮捕他,還有,他是個出色的粉刷匠。
「誰在說話?」
「快點說,」中士捉弄起他們來,他的頭髮上抹了點油,顯得油光水滑的,不過,頭頂上卻老有一小撮頭髮警惕地翹著。「你們這群廢物里總該有人能把字寫好吧?」

值得一提的小事
「你是漢斯·休伯曼嗎?」
槍聲促使他們做出反應。
兩人相互打量著對方。
二十年多來,一直如此。
為此,他得謝謝埃里克·范登伯格,或者,更準確地說,得感謝埃里克·范登伯格和中士的牙刷。
史蒂芬·舒雷德是一個傑出的步測者,一個說話、做事、打仗都急匆匆的小個子。他在兩列士兵面前踱來踱去。漢斯目視前方,等待命令。也許是某個護士生病了,需要有人給手受到感染的傷員解開繃帶再重新包紮好;也許是有一千封信需要有人舔舔信封,把信粘牢,再把這些裝著死亡通知書的信寄回陣亡將士的家中。
等他退伍后,查問到地址,來到埃里克·范登伯格在斯圖加特的家裡,范登伯格的妻子告訴他可以保存下那把琴。她的公寓里已經亂丟著好幾把琴了,因為她曾教過手風琴。范登伯格留下的這部琴會勾起她的傷心往事,她不願再看到它,其餘的已經足以留做紀念了。
就在這時,那聲音又說話了,他的話越過所有人的頭頂,讓大家都聽得清清楚楚。「休伯曼,」埃里九*九*藏*書克·范登伯格平靜地說,「他的字寫得整齊漂亮,長官,非常漂亮。」
「我不想入黨了。」漢斯說。
無人生還。
最有可能把他從流放的厄運中拯救出來的是手風琴這件樂器。慕尼黑到處都有粉刷匠,可是,只有他,經過埃里克·范登伯格的教導,再加上近二十年的長期練習,他已經成為莫爾欽鎮上首屈一指的手風琴手了。他琴藝出眾,不是因為技藝純熟,而是他的琴聲中流露出的熱情能感染人,哪怕他彈錯了也絲毫不會影響這種感覺。
「漢斯·休伯曼嗎?」

在軍隊里,他從來不沖在最前面,也不會落在最後面。他總是跑在隊伍中間,混在大家中間爬上牆頭。他的射擊術一般,既不至於糟糕到惹長官生氣,又不會精湛到被選拔至陣地前沿去,他總是在和我捉迷藏。

「他叫馬克斯。」女人說。可是孩子年紀太小,不好意思和陌生人講話。他瘦得只剩皮包骨頭,頭髮很柔軟,一雙深邃的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這個陌生人。漢斯在這樣壓抑的氣氛中又拉了一首曲子。孩子瞅瞅拉手風琴的人,又瞅瞅一旁啜泣的母親。這和從前不一樣的音樂聲使她兩眼發酸,難以控制自己的悲哀。
「你還在拉手風琴嗎?」

這個人被震驚了。「為什麼?」
事情要追溯到多年以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

1.從他身邊走過去的那人叫魯爾夫·費舍爾,是莫爾欽鎮最忠實的納粹黨徒之一。
「萬歲,希特勒!」他說。
那天早晨,他們開拔前不久,史蒂芬·舒雷德中士走進營房,讓每個人立正站好。因為他富於幽默感,愛搞惡作劇,所以深受士兵歡迎,不過,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從不跟在別人屁股後面衝鋒,他總是沖在最前面。
幾年過去了,猶太人在全國境內被肆意虐待。1937年春,漢斯·休伯曼屈辱地順從了。經過一番諮詢,他遞交了加入納粹黨的申請。

冰冷的汗水——這是要人命的朋友——總是把人的腋下和褲子打濕。

第二年,漢斯開始慶幸沒有正式撤回他的入黨申請。這年,許多人立刻被批准入黨,而漢斯,考慮到他對黨的猜疑,被列入了等候入黨的名單。到1938年底,在蓋世太保策劃了「水晶之夜」九*九*藏*書后,猶太人遭到了徹底的清除。蓋世太保搜查了漢斯·休伯曼的房子,沒有發現可疑的東西。他算得上幸運了,沒有被抓走。
那次大戰中,他一直隨身攜帶著這部手風琴。
漢斯取下兩個油漆桶,請來人一起坐下。年輕人與他握了握手,自我介紹道:「我叫沃爾特·庫格勒,從斯圖加特市來。」
「是他教會我拉手風琴的。」漢斯告訴她,或許這能給她帶來一絲安慰。
1933年希特勒掌權的時候,刷房子的活兒受了一點點影響。漢斯沒有像大多數人那樣參迦納粹黨。他是經過深思熟慮才做出這個決定的。

中士嘆了口氣。「上尉要找個人替他寫寄幾十封信,他的手有風濕的毛病,就是關節炎。你去干吧。」
很少有人能幸運地欺騙我兩次。

3.漢斯·休伯曼沒有被吸納為納粹黨員,直到現在也沒有。

他真的這樣做了。
世界上最下流的笑話。
這些戰爭如此奇怪。
第二天一早,就像他承諾過的那樣,他比平時更早起床,但還是不夠早。克萊曼服裝店的門上還有露珠,漢斯擦乾門,盡量把門刷成與原來一樣的顏色,給門穿上了一層厚實的外衣。
不過,他們沒有衝到別人前面。他們是衝到我面前來了。

背後傳來那人的幾句話。
他們坐在一起密談了大約十五分鐘,安排晚上晚些時候再見面。
我們第一次接觸時,漢斯剛滿二十二歲,正在和法國人打仗。他所在的那個排的大部分年輕人都熱衷於打仗,漢斯的想法卻不同。我帶走了一些年輕人的靈魂,卻從未靠近過漢斯。要麼是他太幸運了,要麼是他是值得活下去的,或者他有充分的理由保全生命。
你當然能夠理解了,當中士問到誰的字寫得好時,沒人願意挺身而出。他們以為又會接受一個全面的衛生檢查,或去擦乾淨古怪中尉那雙踩上屎的靴子。
問題二
這是漢斯·休伯曼第一次從我身邊逃脫,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
幾周后,他開始了干起了粉刷房子的活兒。天氣好的時候,他幹得十分賣力,甚至在冬天也不放鬆。他經常對羅莎說,雖然生意不會像傾盆大雨一樣落下來,但至少偶爾能下點毛毛雨。
漢斯沖他點點頭,伸手去拿刷子。「是的,我是。」
總的來說,從參軍的那一刻起,他就為在這次大戰中的所見所聞震驚不已。一切就像一部連續劇,日復一日重複著:
隨著對猶太人迫害的升級,他的生意越來越清淡了,起初影響不大,但是很快顧客就急劇減少。看來,一大群主顧已經消失在冉冉升起的納粹德國的空氣中了。
兩次戰爭,兩次逃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