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看到敵機駕駛員那張失去知覺的臉，她周圍的大樹也在看著這一切，小河流水淙淙。飛機又發出幾聲咳嗽一樣的聲音，機艙里那個人的頭從左邊歪向右邊，他說了幾句他們明顯聽不懂的話。

莉賽爾顧不上多想，只有緊緊跟著他。他們已經走過了迪勒太太家，到了慕尼黑大街。「魯——」

街道看上去空蕩蕩的，當最後一聲警報消失在空氣中的時候，漢密爾街上僅剩的三個人跑進了費得勒家的地下室。

羅莎走到一邊去了。

他們一邊走，魯迪一邊對工具箱做了一番詳細說明，每一件工具的用途是什麼，比方說，鎚子是用來砸碎窗戶玻璃的，毛巾是用來蒙住鎚子，降低音量的。

微弱的火光已經熄滅，這是一個寂靜而黑暗的早晨。飛機還在冒著一點黑煙，不過，煙也會很快消散的。

她沒有後退，也不打算與我搏鬥，但我知道有跡象向她表明我就在這裏。她能聞出我的味道嗎？她能聽到在我無情的胸膛里，那被詛咒的、永不停息的心跳嗎？我不知道，但她認識我，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的眼睛，沒有看別處。

他小心地爬到那個奄奄一息的人身邊。

「那你打算偷什麼呢？」

在地下室的另一邊，米歇爾弓著背，渾身直發抖。「我該留下來，」他說，「我本來該留下來的，我本來該留下來的……」他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但是他的兩眼卻在噴火。他擠壓著受傷的右手，鮮血浸濕了繃帶。

「那隻泰迪熊呢？」

這裡是戈爾貝街。

他用工具箱撞擊著飛機的一側，背後的圍觀者們對此議論紛紛。

魯迪轉過身，朝著另一個方向，現在莉賽爾也可以坐在箱子上了。

遠處，大火熊熊燃燒，我拾起了兩百多個被害者的靈魂。

「別這樣，米歇爾，這不是你的錯。」

莉賽爾不顧魯迪的勸告，靠得更近了。我向你們保證，剎那間，我們都認出了對方。

月亮掩藏在雲後面，透出點點光芒。

街道兩旁高聳的房子顯得十分陰暗。

高大的樹木把正在燃燒的慕尼黑的天空與這裏隔開了。此時，這個男孩的眼睛不僅適應了黑暗，也漸漸看清了飛行員的臉。那人的眼睛像咖啡渣一樣，他的下巴和臉頰上都有深深的傷口，皺巴巴的制服胡亂地裹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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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迪脫下鞋子，用左手拎著鞋子，右手拎著工具箱。

屋裡只有警報聲、女孩和這個精瘦的女人。

大部分孩子都已經入睡，沒有聽到解除空襲的聲音。他們的父母喚醒了孩子，帶著他們走上地下室的台階，回到黑暗的世界里。

莉賽爾只好離開，她從桌邊退回來，衝出了屋子。

魯迪跑到離飛機二十米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也許，公平地說，在希特勒多年的統治中，沒有誰能像我這樣忠心耿耿地為元首服務了。人類沒有像我一樣的心臟，人類的心臟是一條線，有始有終，而我的心臟卻是一個圓圈。我有無窮無盡的能量，可以出現在正確的時間和正確的地點。因此，我總能在人類最幸福和最不幸的時候找到他們。我看到他們的醜惡和美好，我很好奇，人類怎麼能夠同時兼具善與惡？不過，他們有一種本領讓我嫉妒，只有人類，能夠選擇死亡。

「萬歲，希特勒。」我說，可這個時候我已經走進樹林了，懷裡抱著飛行員的靈魂。在我身後，一隻泰迪熊放在屍體的肩膀上。一個淡黃色頭髮的男孩站在樹下。

米歇爾不知所措地聳聳肩。莉賽爾扔下書包，看著他。下一聲警報又響起了，她大聲問：「我能進去嗎？」還沒等米歇爾回答，她就緊跑幾步，從媽媽身邊衝過去。

等警報再次停下時，她聽到媽媽在外面喊：「快離開她，莉賽爾，我們得走了她要尋死是她自個兒的事。」話沒說完，警報又響了，一聲聲急促的聲音傳到他們耳朵里。

魯迪看看四周。「她在哪兒呢？」

她跑出去追上了他。

魯迪慢慢地沿著飛機四周查看著，從機尾一直看到機身右側。

她的兒子抬起頭注視著她。

他們坐在一起，米歇爾道歉說：「媽媽，對不起，我本來應該留下來陪你的。」

裏面所有的東西都有用處，除了那隻泰迪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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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莎一直替她拉著門，她們一起朝四十五號跑去。米歇爾·霍茨佩菲爾無言地站在漢密爾街上，一籌莫展。

嫩枝和松針散落在飛機周圍，像是在燃燒一樣。在他們左邊，地上被劃出了三道深溝。正在冷卻的金屬指針失去了控制，滴滴答答地走得飛快，他們站在那裡覺得彷彿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後面湧來的人群站在他們身後，他們的呼吸聲和說話聲彷彿就貼在莉賽爾的背上。

自從去年十月魯迪的父親被應徵入伍后，他內心的憤怒便不斷膨脹。漢斯·休伯曼要回來的消息對他產生了更大的觸動。他沒有對莉賽爾講，他沒有抱怨一切不公平，他決定採取行動。

他聳聳肩膀。「錢，吃的，珠寶，哪樣順手拿哪樣。」聽起來簡直像探囊取物一樣容易。

漢密爾街上乾乾淨淨的。

我正在來莫爾欽鎮的路上，我還要帶走另一個靈魂。

他要去偷東西。

霍茨佩菲爾太太置若罔聞，只是坐在兒子身旁，她抬起他受傷的手。「你又在流血了。」她說。他們和大家一起坐著，等待著。

他穿過殘存的樹叢，到了飛機機身墜落的地方。飛機的機頭扎進了河裡，機翼歪歪斜斜地落在後面。

在我的頭頂，天空黯然失色——這是最後的黑暗時刻——我發誓我看見了一個卐字形狀的黑色符號在天空中遊盪。

偷書賊和她的好朋友背靠背地坐在街心一個紅漆脫落的工具箱上，朝著不同的方向。他們坐了好一陣子，等起身回家時，魯迪換了一雙襪子，把原來穿的那雙扔在路上。他把這當做是送給戈爾貝街的禮物。

「什麼？」魯迪問，「你說什麼？」

「你感覺如何？」

十五分鐘后，莉賽爾看到他的臉色突然平靜下來，她意識到魯迪不會去偷任何東西了。他臉上虔誠的表情消失了，儘管他還沉浸在假想的偷竊所帶來的快樂中，她卻能看出他現在不相信偷竊能帶來快樂了。他曾努力相信這一點，這可不是一件好事。犯罪的可恥在他面前展開，讓他放慢了腳步。他們看著那些房子，莉賽爾心裏感到既寬慰又悲傷。

斯丹納一家沿著漢密爾街飛奔時，看到米歇爾·霍茨佩ｈttｐs://read•９９csｗ•ｃｏm菲爾正在猛敲著羅莎·休伯曼家的門。羅莎和莉賽爾出來，他給她們出了一道難題。「我母親，」他說，手臂上裹著的繃帶還在滲血，「她不走，還坐在桌邊。」

「在家，在她家廚房裡。」

「你偷走一本書的時候？」

黑暗中，樹枝散落了一地。

莉賽爾把手伸進袋子里，在書里翻著。

魯迪只是埋頭走著，對著面前的寒風說話。快到湯米·穆勒家所在的街區時，他才說：「你知道我的想法，莉賽爾，你根本算不上是個賊，」他沒等她開口又說，「是那個女人讓你進去的，她甚至給你留了聖誕節的點心。我不會把這個叫做偷東西。軍隊才會偷東西，他們偷走了你爸爸和我爸爸。」他把一塊石頭踢到一扇門邊，走得更快了。「所有的有錢的納粹都住在上面，在格蘭德大街、戈爾貝街和海德大街上。」

幾個星期以來，霍茨佩菲爾太太還沒有從打擊中恢復過來。莉賽爾給她讀書的大部分時間里，這個女人只是盯著窗外，一言不發，也一動不動。她的臉上已經看不到任何凶神惡煞的神情了。通常是由米歇爾對莉賽爾道別，或是把咖啡遞給她並感謝她，今天又發展到了這個地步。

「快過來！」羅莎懇求他，可這個退伍兵猶豫不決。他剛要朝家裡走去，卻有什麼東西阻止了他。那隻傷殘的手剛剛碰到門，卻無力地垂了下來。他跟在她們後面離開了。

「別過來，莉賽爾！」可是莉賽爾已經過來了。

警報的解除被拖延了好幾個小時，為的是防止再次遭到空襲，也好讓煙霧儘快散開。

一個陰沉沉的下午，這樣的天氣很適合偷竊，他抱著個金屬箱子回到漢密爾街。

這時，她選擇保持沉默。如果他想聽到答案，他就得回過頭來。他確實扭過頭來了。「嗯？」可是緊接著，還沒等莉賽爾張開嘴，魯迪又自己回答了：「感覺不錯，不是嗎？偷了點東西回來。」

偷書賊丟下手裡的毛巾，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霍茨佩菲爾太太，求你走吧！」

晨光初露的時候，我們都行動了。男孩再次把手伸進工具箱，在一些照片里尋找著。他拿出了一個黃色的小毛絨玩具。

https://read.99csw.com幾個星期後，這個工具箱總算派上了用場。魯迪把螺絲起子和鎚子清理了出來，把斯丹納家值錢的東西放了進去，以防下一次空襲。唯一留下的是泰迪熊。

魯迪·斯丹納從沒見過如此蒼白的臉。

他的襪子又冷又濕。

它是安娜-瑪麗亞·斯丹納的，還沒有莉賽爾的一本書大。玩具熊的毛非常蓬亂，它的眼睛和耳朵被縫補過許多次了，不過，它看上去依然很可愛。

「魯迪，你上哪兒去？」

她踉踉蹌蹌地猛地衝進去，站在打開的門廊上。「霍茨佩菲爾！」除了警報聲和羅莎的叫聲，沒有回答。「霍茨佩菲爾，快出來，你這頭可惡的老母豬？」羅莎從來不擅長急中生智，「要是你不出來，我們都要被炸死在大街上了！」她轉過身，看著門外那兩個無助的身影。一聲警報剛剛結束。「現在怎麼辦？」

「你們這麼久去幹什麼了？」魯迪問，他手裡提著工具箱。

她選擇了最後一句話，在警報聲中，她把雙手撐在桌上，吼出了這句話。

年輕人控制不住自己，哭了起來，羅莎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其餘的人看著他們。他痛哭了很久，甚至連地下室的門被打開，霍茨佩菲爾太太走進來的時候，他還沒有停止哭泣。

3月9日，當莫爾欽鎮上再次響起空襲警報時，魯迪拎著箱子跑出家門。

莉賽爾把注意力集中在工具箱上，想讓他放慢腳步。「你那裡面裝的是什麼？」

羅莎迅速行動了。

我認識你，我想。

我怎麼才能把她弄出去呢？

「什麼感覺如何？」

也許是這個小女孩最先看到了火光，但最先到達現場的卻是魯迪·斯丹納。他全力以赴地從漢密爾街往河邊跑，匆忙中，也沒有忘記緊緊拎上工具箱。他跑過幾條小路，衝進樹林。莉賽爾緊隨其後，她把書遞給了強烈反對她去的羅莎，後面是一群從各個防空洞跑出來的人。

但是，這個右手只剩下幾個手指頭的年輕人仍然傷心欲絕，他蹲在羅莎面前。

不幸的是，我不再讓他開口了。時辰已到，我鑽進機艙，緩緩地從皺巴巴的制服下取出飛行員的靈魂，把他從這架墜毀的飛機中拯救出來。我離開的時候，人群一片肅穆，我輕而易舉地帶走了他的靈魂。

「上帝啊，」魯迪悄悄地說，「他還活著。」

魯迪沒有等她。

就像那天她拿點心時和伊爾莎·赫曼交談一樣，她有滿腹的話要說。不同的是今天炸彈快來了，十萬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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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魯迪回答，「是我的高招。要是我進去時碰上個小姑娘，我就把這個熊塞給她，好讓她保持安靜。」

「對我說點什麼，」他說，「因為我不明白……」他靠著牆坐下，「告訴我，羅莎，她怎麼會甘願等死，我卻想活下來？」血滲出得更多了，「為什麼我想活？我不應該有這樣的想法的，可我的確想活下來。」

莉賽爾透過廚房窗戶看到了他——他邁著有力的步子，一臉虔誠，完全像他出發去找他爸爸那天的樣子。他用盡全力握著箱子的把手，憤怒不已，行動果斷。

這個垂死之人吸了一口氣，開口說話了。他用英語說：「謝謝你。」他說話的時候，臉上像直線一樣的傷口裂開了，一滴鮮血順著他的喉嚨彎彎曲曲地流下來。

「有玻璃，」他說，「擋風玻璃落得到處都是。」

莉賽爾只能看到他的工具箱在樹林里晃動，他朝著快要熄滅的火光和一架被薄霧籠罩的飛機跑去。飛機落在河邊的一處空地上，機身冒著黑煙。飛行員曾打算在那裡降落。

他彎下腰，打開箱子。

貝蒂娜·斯丹納首先看到了那一小團火光，還有一陣煙霧從安佩爾河邊升起，這個小女孩用手指著那個方向。「看。」

我剛好趕到，看見他站在那裡，喘著粗氣。

一列火車和一個咳嗽的小男孩，還有雪地上一個心煩意亂的小女孩。

霍茨佩菲爾太太呆坐在桌邊。

羅莎阻止了他。

男孩把這隻微笑的泰迪熊輕輕地放在飛行員的肩膀上，小熊的耳朵尖挨著他的喉嚨。

「魯迪，等等！」

你長大了，我想，可我還是能認出你。

「好了，」魯迪說，「我們該去看看嗎？」

女人抬頭看了看，做出了自己的決定，她還是紋絲不動。

「我在等什麼？」他問，可莉賽爾沒有回答。魯迪又張開嘴，卻沒有說一句話。他把工具箱放到地上，坐在上面。

「還好，工具箱里還有一雙襪子。」莉賽爾說，她看得出他在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笑，雖然他不願意這麼做。

莉賽爾把裝書的袋子放到地上，坐在上面。「我們去勸霍茨佩菲爾太太了。」

我得說點什麼呢？莉賽爾想。

他們回頭看了好幾次，依然不見霍茨佩菲爾太太的蹤影。

接著，他看見了那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