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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偷書賊 文字之路

第十章 偷書賊

文字之路

他們一起看著人們散去,就像藥片溶解在潮濕的空氣里一樣,他們也溶解在空氣中了。
再在冰冷的地下室里做一個俯卧撐。

記得中間是灰色的那片白雲嗎?
猶太拳擊手。
他轉過臉來。
鞭子在她眼前閃過,她回憶起那天,她曾經希望伊爾莎·赫曼,或至少指望羅莎能搧自己一記耳光,但這兩個人都沒有那樣做。這次她不會失望了。
他聽到了她的話。

記得嗎?
她再次開口時,嘴裏結結巴巴地冒出些問題。她熱淚盈眶,拚命忍住淚水,堅定而自豪地站著,讓這些文字說話。「『真的是你嗎?』年輕人問,」她說,「『我是從你的臉頰上得到種子的嗎?』」
她聽出了這個聲音。
馬克斯·范登伯格仍然站著。
鞭子落在她的鎖骨上,鞭稍打在了肩胛骨上。
計程車馬克斯,記得嗎?當你在斯圖加特市的大街上打拳時,你的朋友就是這麼叫你的。那就是你——一個揮舞著拳頭的男孩,你說過,要是碰上死神你會給他臉上一記重拳,記得嗎,馬克斯?你告訴過我,我記得你說過的所有話……

他的雙手扯住她的衣服。
莉賽爾完全脫離了圍觀的人群,加入到如潮水般湧來的猶太人中,在猶太人群中前進,直到她用左手抓住他的胳膊。
羽毛一樣長的頭髮,她想。
「莉賽爾!」
猶太人被迫穿過慕尼黑市的郊區,一個少女幹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她穿過人群和他們一起走著。士兵們把她拉出來,推到了地上,她又站了起來,繼續走。

這天早晨,天氣不太熱。
現在,到達豪的猶太人中有一個停住了腳步。
「我在這兒,馬克斯!」
慕尼黑大街上,read•99csw.com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扭成一團。他們在地上亂七八糟地扭在一起。
和往常一樣,莉賽爾跑到慕尼黑大街上,和那些經常被遊街的隊伍吸引的圍觀者站在一起。「萬歲,希特勒!」
正如莉賽爾預料的那樣,他的頭髮像細長的枝條,那雙濕潤的眼睛越過一個個猶太人朝這邊看了過來。當這雙眼睛看到她時,它們在懇求。他的鬍子微微翹了翹,他的嘴唇抖動著說著一個詞,一個名字,女孩的名字。
「我在這兒,馬克斯,」她又說,「我在這兒。」
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后,第一個士兵發現了她。「嗨!」他叫道,用鞭子指著她,「嗨,小姑娘,你在幹什麼呢?快出來。」
遊街的隊伍里,到處都是猶太人的胳膊和大腿,破爛的制服。還沒有士兵發現她,馬克斯警告她。「你得離開這裏,莉賽爾。」他甚至試圖把莉賽爾推出去,但女孩比他還強壯,馬克斯瘦弱的胳膊推不動她。她繼續在這群骯髒的飢餓的人中行走,一臉的迷茫。
「他在看什麼呢?」她旁邊的一個男人問。

偷書賊站到了公路上。
又有人說話了,這次是那個士兵。
她沒有理會魯迪的話,也不管旁邊圍觀的人,那些人大多沉默不語,像是一尊尊有心跳的雕像,也像是馬拉松長跑比賽時終點旁站著的旁觀者。莉賽爾又大叫起來,卻沒有人聽見。頭髮落在她的眼睛里。「求你了,馬克斯。」
他沒有跪下來。
她閉上雙眼,又挨了火辣辣的一鞭,又是一鞭,直到她倒在熱烘烘的地面上,她的臉頰也碰傷了。
她的臉就像被燒傷了一樣疼,手臂和腿上的傷也折磨著她——這是一種讓人既痛苦又疲憊的麻木。
上帝九-九-藏-書啊,人太多了。
莉賽爾走在他身邊,勇敢地伸出手抱住他長滿鬍子的臉。「真的是你嗎,馬克斯?」
當那個士兵掄起胳膊時,她一眼瞥見了魯迪·斯丹納絕望地站在人群里,是他在大聲叫喊。她能看見他臉上痛苦的表情,還有那一頭黃髮。「莉賽爾,快出來!」
莉賽爾。

他們的眼睛。
她的行動從來沒有這樣讓她覺得沉重,少女的胸膛里的心跳從來沒有這樣堅決,這樣劇烈。
大約又走了三十米,一個士兵正要回頭看,女孩卻被人按倒在地。隔壁男孩從她背後伸過來兩隻手,把她摁倒在地。她的膝蓋先著地。他忍受著她的拳打腳踢,彷彿是在領受一件禮物。她那雙瘦瘦的手和胳膊只得到了幾聲短短的呻|吟。他的臉上落著她的唾沫和眼淚,好像因此變得更可愛了。不過,最重要的事情是他能夠把她按倒。

她毫不理會他的話,那個士兵用手分開人流,把一個猶太人推到一旁,走了過來。他朝她逼近,莉賽爾掙扎著,她注意到馬克斯·范登伯格臉上出現了一種扭曲的表情。她見過他害怕的樣子,但從來不像這樣。
偷書賊沒有出來。
有時,元首還會走下樓來找你,他想念你,我們都想念你。
在地下室里?
她只能辨認出前面那細長枝條一樣的頭髮。她走啊走,又朝它們靠近。
再大聲點。
人們,猶太人和天上的流雲都停下了腳步,他們都在看著。
士兵抓住了她。
她能感受到他手指上的骨頭,還有每個突起的關節。它們揪著她的皮膚。「我讓你出去。」他命令她,現在,他把女孩拉到一邊,摔到圍觀的日耳曼人圍成的人牆上。天氣越來越熱,陽光灼疼了她的九-九-藏-書臉。女孩痛苦地趴在地上,但她又站了起來。她恢復過來,等待著時機。她又走進了隊伍。
這一次,莉賽爾是從隊伍後面走進去的。
故事發生在納粹德國腹地的一個小鎮上。
「湯米,快來幫幫我。我們得把她弄起來,湯米,快點!」他托著偷書賊的腋下,把她攙扶起來,「莉賽爾,快走,你得離開這條路。」

他安安靜靜地站著,其他人從他身旁匆匆而過,只留下他一個人。他瞪大了雙眼,一切如此簡單。這些文字從女孩的嘴裏傳過來,爬到了他身上。

是一個遊街的好天氣。

那條皮鞭。
這是多麼光輝燦爛的一天,還有周圍關注的人群。
她站起來。
士兵們和猶太人們一起走過了幾個小鎮,現在剛到達莫爾欽鎮。或許是因為集中營里有更多的活兒需要人手,或許是因為死了幾個囚犯,總之,這一回,有一批新的疲憊不堪的猶太人加入到步行去達豪的行列里。
馬克斯。
還記得那個雪人嗎,馬克斯?
有這麼多雙瀕臨死亡的眼睛,還有踉蹌的腳步。
然後,她說不出話來,被士兵拖到了一邊。
士兵不停地揮動著手裡的鞭子,它一下下落在馬克斯的臉上,狠狠地抽打著他的下巴,打到他的喉嚨上。
更多的痛苦接踵而至,其中一小部分已經到達。
「莉賽爾,你在幹什麼?」
馬克斯倒在地下,現在,那個士兵轉向了女孩。他張開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
他站著接受了鞭打。
她的聲音逐漸變微弱,最後消失了。她得再把聲音找回來——繼續走,重新把他的名字說出來。
馬克斯·范登伯格,1943年8月
「我不敢相信……」馬克斯·范登伯格吐出幾個字,「瞧瞧你都長多大了,」他眼裡有深深的悲哀,他的眼睛突然睜大了,「莉……幾個月前他們抓住了我,」他的聲音沉了下去,但還是傳到了她耳朵里,「在去斯圖加特的半路上。」

九-九-藏-書
男孩過來了。那雙瘦長的腿蹲了下來,他扭頭向左邊喊著。
鞭子。

她可以聽到走在隊伍前面的士兵的聲音。她擠過人群,想看清整個隊伍。這個聲音讓她驚奇,它把無盡的天空變成了她頭頂上的一片天花板,聲音從天花板上反彈回來,落到步履蹣跚的猶太人腳邊的地面上。
「馬克斯,」她說,他轉過身,當女孩繼續說話時,他迅速閉上了眼睛。「從前有一個奇怪的小個子,」她說著放鬆了手臂,身體兩側的手卻攥成了拳頭,「但還有一個擷取文字的人。」

不對,是細長枝條一樣的頭髮,要是沒洗頭,他的頭髮看上去就像細小的樹枝。要尋找細長枝條一樣的頭髮和濕潤的眼睛,還有像燃燒的火焰般的鬍子。

當她能夠站立時,她看了看周圍驚愕不已的德國人,他們吃驚的樣子好像是剛剛被洗劫一空了似的。她記得自己倒在他們腳下,雖然只是短短的瞬間。她撞在地上的那邊臉被擦傷了,火辣辣地疼。她的脈搏跳得飛快。
再做一個俯卧撐,馬克斯。
他腳步趔趄地向前走著,他用雙手擦拭著鞭痕,以減輕刺痛的感覺。當他想再看莉賽爾一眼時,士兵把手放在他流血的肩膀上,推著他朝前走。

她在心裏念叨著。
「馬克斯。」女孩抽泣著。
她開始沿著慕尼黑大街往前走,去追尋馬克斯·范登伯格最後的腳步。
「站起來。」
她絆倒了九_九_藏_書,這個可憐的猶太人彎腰把她扶起來,這幾乎耗盡了他的全力。
馬克斯強撐著爬起來。
他們一個個望著眼前閃過的街道,當莉賽爾找到一個最佳位置時,她停下來注視著他們。她掃視著一張又一張面孔,想把其中的一張臉與寫《監視者》和《擷取文字的人》的那個人的臉對上號。
馬克斯。
馬克斯站在原地,先看了看女孩,又凝望著天空。天空湛藍廣闊,美好無比。一縷縷陽光任意灑落在地上。一片片流雲流連觀望著,彷彿連脖子都擰痛了,然後又繼續向前飄去。「真是美好的一天。」他說,他的聲音裂成了許多碎片,是死亡的大好時機,像這樣的日子真是死亡的好時候。
她看見路的盡頭最後一批猶太人那模糊不清的身影。

這句簡略的話不是在命令女孩,而是衝著那個猶太人說的,更完整的話在後面。「快站起來,你這頭骯髒的豬,這條猶太賤狗,快起來,起來……」
這一次,她沒有伸出手,而是停了下來。她身體里的某個地方有文字的靈魂。它們爬出來,站在她身邊。
莉賽爾在人群中尋找著,決不放過任何一張像馬克斯·范登伯格的面孔。遊行隊伍中的一張臉也正在做著同樣的事情——也在搜尋著圍觀的人群。目光定格了。當莉賽爾發現唯一的直盯著圍觀的日耳曼人的那張臉時,她感到自己停了下來。那雙眼睛注視著他們,連偷書賊身旁的人都發覺了這一點。
她往前走著,非常安靜地說:「他在看我。」

「馬克斯,我在這兒!」

他用嘴唇親親她的手心。「是的,莉賽爾,是我。」他把莉賽爾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捧著她的手掌哭了。他的哭聲招來了士兵,幾個無禮的猶太人也停下腳步,望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