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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你不能太忙。人家拉你出去,你事後要補足功課,這個對你精力是有妨礙的。還是以練琴的理由,多推辭幾次吧。要不緊張,就不宜於太忙;
這幾日我又重傷風,不舒服得很。新開始的巴爾扎克,一天只能譯二三頁,真是蝸牛爬山!你別把「比賽」太放在心上。得失成敗盡量置之度外,只求竭盡所能,無愧於心;效果反而好,精神上平日也可減少負擔,上台也不致緊張。千萬千萬!
要是你看我的信,總覺得有教訓意味,彷彿父親老做牧師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論,你從小聽得太熟,耳朵起了繭;那末希望你從感情出發,體會我的苦心;同時更要想到:只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訓,不管出之於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於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別因為是聽膩了的,無動於衷,當作耳邊風!你別忘了:你從小到現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國獨一無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個人教育一個年輕的藝術學生,除了藝術以外,再加上這麼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來播的種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開花結果――我指的是一個德藝俱備,人格卓越的藝術家!
① 拉凡爾(1875―1937),法國作曲家。
這三個刺|激是你二十日上台緊張的最大原因。你說是不是?所以今後你切須牢記,除非是上台比賽,誰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則無論在私人家或在同學演奏會中,都得先試試touch〔觸鍵〕與pedal[踏板]。我相信下一回你決不會再nervous〔緊張〕的。
你此次上台緊張,據我分析,還不在於場面太嚴肅,――去年在羅京比賽不是一樣嚴肅得可怕嗎?主要是沒先試琴,一上去聽見tone[聲音]大,已自嚇了一跳,touch[觸鍵]不平均,又嚇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嚇了一跳。
這幾日因為譯完了服爾德,休息幾天,身心都很疲倦。夏天工作不比平時,格外容易累人。××平日談翻譯極有見解,前天送來萬余字精心苦練過的譯稿要我看看,哪知一塌糊塗。可見理論與實踐距離之大!北京那位蘇聯戲劇專家老是責備導演們:「為什麼你們都是理論家,為什麼不提提具體問題?」我真有同感。三年前北京《翻譯通報》幾次要我寫文章,我都拒絕了,原因即是空談理論是沒用的,主要是自己動手。
情形,以後還是會有的。我是過來人,決不至於大驚小怪。你也不必為此耽心,更不必硬壓在肚裏不告訴我們。心中的苦悶不在家信中發泄,又哪裡去發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訴苦向誰訴呢?我們不來安慰你,又該誰來安慰你呢?人一輩子都在高潮一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廓然無累,真正的解脫。只要高潮不過分使你緊張,低潮不過分使你頹廢,就好了。太陽太強烈,會把五穀曬焦;雨水太read•99csw•com猛,也會淹死莊稼。我們只求心理相當平衡,不至於受傷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斗爬不起來的人。我預料國外這幾年,對你整個的人也有很大的幫助。這次來信所說的痛苦,我都理會得;我很同情,我願意盡量安慰你,鼓勵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經過多少回這種情形嗎?他不是一切藝術家的縮影與結晶嗎?
受外來美術的影響是免不了的,但必須與一個人的思想感情結合。否則徒襲形貌,只是作別人的奴隸。佛教畫不是不可畫,而是要先有強烈、真誠的佛教感情,有佛教人生觀與宇宙觀。或者是自己有一套人生觀宇宙觀,覺得佛教美術的構圖與色彩恰好表達出自己的觀念情緒,借用人家的外形,這當然可以。倘若單從形與色方面去追求,未免捨本逐末,犯了形式主義的大毛病。
① 狄博(1880―1953),法國著名提琴家。柯爾托(1877―1962),法國著名鋼琴家。
柯子歧送來奧艾斯脫拉①與奧勃林②的FrancK〔法朗克〕③Sonata〔朔拿大,奏鳴曲〕,借給我們聽。第一個印象是太火暴,不夠Franck〔法朗克〕味。volume[音量]太大,而melody〔旋律〕應付得太粗糙。第三章不夠神秘味兒;第四章violin[小提琴]轉彎處顯然出了角,不圓潤,連我都聽得很清楚。piano〔鋼琴〕也有一個地方,tone〔聲音,音質〕的變化與上面不調和。後來又拿出Thibaud一Cortot 〔狄博一柯爾托〕①來一1 匕,更顯出這兩人的修養與了解。有許多句子結尾很輕(指小提琴部分)很短,但有一種特別的氣韻,我認為便是法朗克的「隱忍」與「捨棄」精神的表現。這一點在俄國演奏家中就完全沒有。
② 奧勃林(Ni kolayevichOborin,1907--1974),蘇聯鋼琴家。
還有一件要緊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別太大,把整個封面都佔滿了;兩次來信,一封是路名被郵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貼去一隻角。因為信封上實在沒有地位可貼郵票了。你看看我給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樣才合式。
慢慢的你會養成另外一種心情對付過去的事:就是能夠想到而不再驚心動魄,能夠從客觀的立場分析前因後果,做將來的借鑒,以免重蹈覆轍。一個人唯有敢於正視現實,正視錯誤,用理智分析,徹度感悟;終不至於被回憶侵蝕。我相信你逐漸會學會這一套,越來越堅強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過感情的ruin[創傷,覆滅],就是要你把這些事當做心靈的灰燼看,看的時候當然不免感觸萬端,但不要刻骨銘心的傷害自己,而要像對著古戰場一般的存著憑弔的心懷。倘若你認為這些話是對的,對你有些啟發作用,那未將來在遇到因回憶而痛苦的時候(那read.99csw.com一定免不了會再來的),拿出這封信來重讀幾遍。
③ 法朗克(1822―1890),比利時作曲家。
Krakow[克拉可夫]①是一個古城,古色古香的街道,教堂,橋,都是耐人尋味的。清早,黃昏,深夜,在這種地方徘徊必另有一番感觸,足以做你詩情畫意的材料。我從前住在法國內地一個古城裡,叫做Peitier[貝底埃〕,十三世紀的古城,那種古文化的氣息至今不忘,而且常常夢見在那兒躑躅。北歐獲特式(Gothique)建築,Krakow[克拉可夫〕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風格的。
下功夫叫自己心理上鬆動,包管你有好成績。緊張對什麼事都有弊無利。
信上所寫的是你在國外的第一個低潮。這些味道我都嘗過。孩子,耐著性子,消沉的時間,無論誰都不時要遇到,但很快會過去的。遊子思鄉的味道你以後常常會有呢。
② T。C 即狄博與柯爾托兩人的簡稱。
① 奧艾斯脫拉(DavidOistrakh,1908―1974),蘇聯著名小提琴家。
開會之前,昨天上午八點半,黃老先生就來我家。昨天在會場中遇見許多國畫界的老朋友,如賀天健、劉海粟等,他們都說:黃先生常常向他們提到我,認為我是他平生一大知已。
我又回想起你和韋前年弄的時候,大家聽過好幾遍Thibaud-Cortot〔狄博-柯爾托]的唱片,都覺得沒有什麼可學的;現在才知道那是我們的程度不夠,體會不出那種深湛、含蓄、內在的美。而回憶之下,你的pianopart〔鋼琴演奏部分]也彈得大大的過於romantic〔浪漫底克〕。T.C.② 的演奏還有一妙,是兩樣樂器很平衡。蘇聯的是violin〔小提琴〕壓例Piano[鋼琴],不但volume〔音量〕如此,連music〔音樂〕也是被小提琴獨佔了。我從這一回聽的感覺來說,似乎奧艾斯脫拉的tone〔聲音,音質〕太粗豪,不宜於拉十分細膩的曲子。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日聰,親愛的孩子。收到九月二十二晚發的第六信,很高興。我們並沒為你前信感到什麼煩惱或是不安。我在第八信中還對你預告,這種精神消沉的① 克拉可夫,波蘭第三大城市。
便是字的讀音,記了這點就不會寫錯了。要寫行書,可以如此寫:。高字的草書是。
學畫的人事實上比你們學音樂的人,在此時此地的環境中更苦悶。先是你們有唱片可聽,他們只有些印刷品可看;印刷品與原作的差別,和唱片與原演奏的差別,相去不可以道里汁。其次你們是講解西洋人的著作(以演奏家論),他們是創造中國民族的藝術。你們即使弄作曲,因為音樂在中國是處|女地,故可以自由發展;不比繪畫有一千多年的傳統壓在青年們精神上,縛手縛腳。你們不管怎樣無好先生指導,https://read•99csw.com至少從小起有科學方法的訓練,每天數小時的指法練習給你們打根基;他們畫素描先在時間上遠不如你們的長,頂用功的學生也不過畫一二年基本素描,其次也沒有科學方法幫助。出了美術院就得「創作」,不創作就談不到有表現;而創作是解放以來整個文藝界,連中歐各國在內,都沒法找出路。(心理狀態與情緒尚未成熟,還沒到瓜熟蒂落、能自然而然找到適當的形像表現。)你的比賽問題固然是重負,但無論如何要作一番思想準備。只要盡量以得失置之度外,就能心平氣和,精神肉體完全放鬆,只有如此才能希望有好成績。這種修養趁現在做起還來得及,倘若能常常想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名句,你一定會精神上放鬆得多。唯如此才能避免過度的勞頓與疲乏的感覺。最磨折人的不是腦力勞動,也不是體力勞動(那種疲乏很容易消除,休息一下就能恢復精力),而是操心(worry)!孩子,千萬聽我的話。
寧可空下來自己靜靜的想想,念一二首詩玩味一下。切勿一味重情,不好意思。工作時間不跟人出去,做成了習慣,也不會得罪人的。人生精力有限,誰都只有二十四小時;不是安排得嚴密,像你這樣要弄壞身體的,人家技巧不需苦練,比你閑,你得向他們婉轉說明。這一點上,你不妨常常想起我的榜樣,朋友們也並不怪怨我呀。
一九五四年十月二十二日晨昨天××打電話來,約我們到他家去看作品,給他提些意見。話說得相當那個,不好意思拒絕。下午三時便同你媽媽一起去了。他最近參加華東美展落選的油畫《洛神》,和以前畫佛像、觀音等等是一類東西。面部既沒有莊嚴沉靜的表情(《觀音》),也沒有出塵絕俗的世外之態(《洛神》),而色彩又是既不強烈鮮明,也不深沉含蓄。顯得作者的思想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煙霧,作者的情緒只是渾渾沌沌的一片無名東西。我問:「你是否有宗教情緒,有佛教思想?」他說:「我只喜歡富麗的色彩,至於宗教的精神,我也曾從佛教畫中追尋他們的天堂??等等的觀念。」我說:「他們是先有了佛教思想,佛教情緒,然後求那種色彩來表達他們那種思想與情緒的。你現在卻是倒過來。而且你追求的只是色彩,而你的色彩又沒有感情的根源。
何況即以現代歐洲畫派而論,純粹感官派的作品是有極強烈的刺|激感官的力量的。自己沒有強烈的感情,如何教看的人被你的作品引起強烈的感情?自己胸中的境界倘若不美,人家看了你作品怎麼會覺得美?你自以為追求富麗,結果畫面上根本沒有富麗,只有俗氣鄉氣;豈不說明你的情緒就是俗氣鄉氣?(當時我措辭沒有如此露骨。)唯其如此,你雖犯了形式主義的毛病,連形式主義的效果也絲毫產生不出來。
華東美協為黃賓虹辦了一個個人展覽會,昨日下午舉行開九_九_藏_書幕式,兼帶座談。我去了,畫是非常好。一百多件近作,雖然色調濃黑,但是渾厚深沉得很,而且好些作品遠看很細緻,近看則筆頭仍很粗。這種技術才是上品!我被賴少其(美協主席)逼得沒法,座談會上也講了話。大概是:(1)西畫與中畫,近代已發展到同一條路上;(2)中畫家的技術根基應向西畫家學,如寫生,寫石膏等等;(3)中西畫家應互相觀摩、學習;(4)任何部門的藝術家都應對旁的藝術感到興趣。發言的人一大半是頌揚作者,我覺得這不是座談的意義。頌揚話太多了,聽來真討厭。
大家對你的欣賞,媽媽一邊念信一邊直淌眼淚。你瞧,孩子,你的成功給我們多大的歡樂!而你的自我批評更使我們喜悅得無可形容。
八月十六到二十五日,北京舉行了全國文學翻譯工作會議。××作總結時說:(必姨參加了,講給我聽的)技術一邊倒。哪有這話?幾曾聽說有英國化學法國化學的?只要是先進經驗,蘇聯的要學,別的西歐資本主義國家的也要學。
聰,親愛的孩子!多高興,收到你波蘭第四信和許多照片,郵程只有九日,比以前更快了一天。看照片,你並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還是室內拍的照,光暗對比之下顯得瘦?又是誰替你拍的?在什麼地方拍的,怎麼室內有兩架琴?又有些背後有競賽會的廣告,是怎麼回事呢?通常總該在照片反面寫印日期、地方,以便他日查考。
為了你,我前幾天已經在《大英百科辭典》上找Krakow[克拉可夫〕那一節看了一遍,知道那是七世紀就有的城市,從十世紀起,城市的歷史即很清楚。城中有三十余所教堂。希望你買一些明信片,並成一包,當印刷品(不必航空)寄來,讓大家看看喜歡一下。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三日夜
說到音樂的內容,非大家指導見不到高天厚地的話,我也有另外的感觸,就是學生本人先要具備條件:心中沒有的人,再經名師指點也是枉然的。
××來過好幾次,最近一回彈Ravel[拉凡爾]①給我聽,算是已經交卷了的。不但Ravel 氣息絕無,連整個曲子都還團不攏來。好比讀文章,破句不知讀了多少,聲調口吻與文章的氣勢是完全背道而馳的。我對他真沒辦法,一再問我意見,我又不好直說,說了徒然給他泄氣, 我又不能積極給以幫助,真覺得又同情又失望。
你的字始終寫「別」,記住:上面是「影」,下面是「松」,「松」
一九五四年九月四日
你的批評精神越來越強,沒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說的腦與心的話,尤其使我安慰。你有這樣的了解,才顯出你真正的進步。一到波蘭,遇到一個如此嚴格、冷靜、著重小節和分析曲體的老師,真是太幸運了。經過他的鍛煉,你除了熱情澎湃以外,更有個鋼鐵般的骨骼,使人覺得又熱烈又莊嚴,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給人家的https://read•99csw•com力量更深更強!我祝賀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會走到這條路上:過了幾年,你的修養一定能夠使你的brain[理智〕與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靈越發掘越深厚、越豐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細,兩樣湊在一處,必有更廣大的聽眾與批評家會欣賞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的隨和脾氣多少得改掉一些。對外國人比較容易,有時不妨直說:我有事,或者:我要寫家信。藝術家特別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里(你自己已經心煩了),會缺少反省的機會;思想、感覺、感情,也不能好好的整理、歸納。
從現在起,到比賽,還有三個多月,只要憑「愚公移山」的意志,存著「我盡我心」的觀念;一緊張就馬上叫自己寬弛,對付你的精神要像對付你的手與指一樣,時時刻刻注意放鬆,我保證你明年有成功。這個心理衛生的功夫對你比練琴更重要,因為練琴的成績以心理的狀態為基礎,為主要條件!你要我們少為你操心,也只有盡量叫你放鬆。這些話你聽了一定贊成,也一定早想到的,但要緊的是實地做去,而且也要跟自己鬥爭;鬥爭的方式當然不是緊張,而是沖淡,而是多想想人生問題,宇宙問題,把個人看得渺小一些,那末自然會減少患得患失之心,結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順利!
我又說:「神話題材非不能畫,但第一,跟現在的環境距離大遠;第二,跟現在的年齡與學習階段也距離太遠。沒有認清現實而先鑽到神話中去,等於少年人醇酒婦人的自我麻醉,對前途是很危險的。學西洋畫的人第一步要訓練技巧,要多看外國作品,其次要把外國作品忘得於乾淨凈――這是一件很艱苦的工作――同時再追求自己的民族精神與自己的個性。」
以××的根基來說,至少再要在人體花五年十年功夫才能畫理想的題材,而那時是否能成功,還要看他才具而定。後來又談了許多整個中國繪畫的將來問題,不再細述了。總之,我很感慨,學藝術的人完全沒有準確的指導。解放以前,上海、杭州、北京三個美術學校的教學各有特殊缺點,一個都沒有把藝術教育用心想過、研究過。解放以後,成天鬧思想改造,而沒有擊中思想問題的要害。許多有關根本的技術訓練與思想啟發,政治以外的思想啟發,不要說沒人提過,恐怕腦中連影子也沒有人有過。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九日夜星期日(十七)出去玩了一天。上午到博物館去看古畫,看商周戰國的銅器等等;下午到文化俱樂部(即從前的法國總會,蘭心斜對面)參觀華東參加全國美展的作品預展。結果看得連阿敏都頻頻搖頭,連喊吃不消。大半是月份牌式,其幼稚還不如好的廠告畫。漫畫木刻之幼稚,不在話下。其餘的幾個老輩畫家,也是軋時髦,塗抹一些光光滑滑的,大幅的著色明信片,長至丈余,遠看也像舞台布景,近看毫無筆墨。
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一日晨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