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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若不經心清談銷永日 何曾有恨閑話種深仇

第六十四回 若不經心清談銷永日 何曾有恨閑話種深仇

吳藹芳到了家裡,一直回自己的卧房,趕快脫了高跟鞋子,換上便鞋,就倒在沙發椅子上,斜躺著坐了。一會子工夫,老媽子進來道:「二小姐,你接電話罷,大小姐打來的電話。」吳藹芳捏了拳頭捶著腿道:「我累得要命,一步也懶得走了。你就說我大不舒服,躺下了。有什麼話,叫她告訴你罷。」老媽子笑道:「好好兒的人,幹嗎說不舒服呢?你剛才由外面回來呢。」吳藹芳道:「好唆,你就這樣去說得了。」老媽子去了,過了一會來說:「大小姐有事要和你說,請你今天晚上去一趟呢。」吳藹芳道:「哎喲!我正想今天早一點兒睡,偏是她又打電話來找我去。我還是去不去呢?我若是不去,又怕她真有事找我。」老媽子道:「你去一趟罷,坐了家裡的汽車去,很快的。」吳藹芳也不理會她,自躺在沙發椅子上睡了,非常地舒服。一直睡到晚上八點鐘,老媽子請吃飯,才把她叫醒。吳藹芳道:「什麼事?把我叫醒了。」老媽子道:「你不吃晚飯嗎?」吳藹芳道:「這也不要緊的事,你就待一會再叫我要什麼緊?我躺躺兒,不吃飯了,回頭弄一點點心吃就是了。」說著,一翻身向里,又睡了。老媽子看她這樣子,也許是真有病,就不敢再啰唆了。
這一晚上,吳藹芳也沒有履佩芳之約,到了次日下午,才到金家去。佩芳因為自己的大肚子,已經出了懷,卻不大肯出門,只是在自己院子里獃著。吳藹芳來了,她就抱怨著道:「幸而我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急事。若是有急事的話,等著你來,什麼事也早解決過去了。昨天打了一下午的電話,說是你沒有在家。等你回來,自己不接電話,也不來,我倒嚇了一跳,不知在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呢。」吳藹芳笑道:「你不知道,昨天下午跑了一下午的腿,忙得汗流浹背。回去剛要休息,你的電話就來了。你叫我怎辦?」佩芳道:「這事你也太熱心了。又不是一方面的事,何必要你一個人大賣其力氣呢?」吳藹芳紅了臉道:「你說什麼?我倒不懂。」佩芳道:「我說會務啊!你以為我是說什麼呢?」吳藹芳笑道:「說會務就說會務罷,你為什麼說得那樣隱隱約約的?」佩芳原是不疑心,聽她的話,卻是好生奇怪,除了會務,還有什麼呢?難道他們的事,倒進行得那樣快?那真奇怪了。因笑道:「不要去談那些不相干的事,我們還歸入正題罷。你看我昨天到處打電話找你,那是什麼事?」吳藹芳道:「那我怎樣猜得著?想必總有要緊的事。」佩芳低了頭,看了一看自己的大肚子,笑道:「你看這問題快要解決了,總得先行預備一切才好。我有幾件事,托你去轉告母親。」吳藹芳道:「我說是什麼事,要來找我,原來是這些事,我可不管。」佩芳道:「當然是你可以管的,我才要你管。不能要你管的,我也不會說出口啊。我所要你說的,很簡單,就是要你對母親說,讓她來一趟。我們二少奶奶家裡,已經來了好幾次人了。」吳藹芳笑道:「不是我說你們金府上遇事喜歡鋪張,這種家家有的事,你們也先要鬧得馬仰人翻。」佩芳道:「你不知道,我是頭一次嘛。」說到這裏,低了聲音道:「我告訴你一個奇怪的消息。據我那雇的日本產婆說,我們家的新娘子,已經有喜了。」吳藹芳道:「這也沒有什麼可驚奇之處啊!」佩芳道:「不驚奇嗎?她說新娘已經懷孕有四個月以上了。這是不是新聞?」吳藹芳道:「怎麼,有這種話?她不能無緣無故,把這種話來告訴你啊!你們是怎樣談起來的,不至於吧?」佩芳道:「我原也不曾想到有這種事,可是我們這裏的精靈鬼三少奶奶,不知道她怎麼樣探到了一點虛實。」吳藹芳道:「她怎樣又知道一點虛實呢?」佩芳笑道:「這有什麼看不出來?有孕的人,吃飯喝茶,以至走路睡覺,處處都會露出馬腳的。」吳藹芳道:「這位新少奶奶,就是果有這種事,她也未必讓日本產婆去診察啊!」佩芳道:「你真也會駁,還不失給她當儐相的資格九*九*藏*書呢。告訴你罷。是大家坐在我這裏談心,日本產婆和她拉著手談話,看了看她的情形,又按著她脈,就診斷出來了。」吳藹芳道:「這日本產婆子也會拉生意,老早地就瞄準了,免得人家來搶了去。」佩芳笑道:「哪裡是日本婆子的生意?這都是三少奶奶暗中教她這樣做的呢。」吳藹芳道:「那為什麼?這是人家的短處,能遮掩一日,就給人家遮掩一日。又不幹三少奶奶什麼事,老早地給人家說破了,不嫌……」佩芳也不覺紅了臉道:「不過是鬧著玩罷了。我也對她說了,未必靠得住。就是真的,我們老七那也是個小精靈蟲,他自然很明白。因之再三的對三少奶奶說,無論如何,不要告訴第三個人。」吳藹芳道:「對了。這位新少奶奶是姓冷罷了。若是姓白,我想你們三少奶奶就不會這樣給人開玩笑的。」佩芳道:「不說了,說得讓人聽見更是不好呢。」吳藹芳又和佩芳談了一會,她倒想起清秋來了,便到清秋這邊院子里來。
過了幾天,各方參与展覽的作品,陸續送到。展覽會的地點原定了外交大樓,因洋氣太甚,就改定了公園,將社稷壇兩重大殿一齊都借了過來。這美術裏面,要以刺繡居多數,圖畫次之,此外才是些零碎手工。各樣出品,除了漢文標題而外,另外還有一分英文說明,這英文說明,就是衛璧安的手筆。這種說明,乃是寫在美麗的紙殼上,另外將一根彩色絲線穿著,把來系在展覽品上。衛璧安原只管做說明,那按著展覽品系簽子,卻另是一個人辦的,及至由籌備處送到公園展覽所去以後,有一個人忽然省悟起來。說是那英文說明,沒有別號頭,怕有錯誤,應該去審查一下。衛璧安一想,若真是弄錯了,那真是自己一個大笑話。便自己跑到公園裡去,按著陳列品一件一件地去校正。無奈這天已是大半下午,不曾看了多少,天色已晚,不能再向下看,這天只好回學校去。次日一早起來,便到公園來繼續料理這件事。到了正午,才把所有的英文說明一齊對好。可是事情辦完,人也實在乏了,肚子也很餓了。從來沒有做過這樣辛苦的工作,自己要慰勞自己一下,於是到茶社裡玻璃窗下,閑坐品茗,而且打算要叫兩樣點心充饑。正捧了點心牌子在手上斟酌的時候,忽聽得玻璃錚錚然一陣響。抬頭一看,只見吳藹芳一張雪白的面孔,笑盈盈地向里望著。他連忙站起來道:「請進!」便迎到玻璃門前,給吳藹芳開門。吳藹芳笑道:「一個人嗎?」衛璧安讓她落了座,斟了一杯茶送她面前,然後就把對英文說明的事,對她說了。吳藹芳笑道:「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早就來替你幫忙了。既然是沒有吃飯,我來請罷。」就拿自己手上的自來水筆,將日記簿子撕了一頁下來,開了幾樣點心。衛璧安身上,一共只帶一塊錢,見吳藹芳寫了幾樣,既不便攔阻,又不知道開了些什麼,將來會帳掏不出錢來怎麼好?這就不敢把作東的樣子自居了。吳藹芳談笑自若。一點也沒有顧慮到別人。衛璧安先也是覺得有點不安,後來吳藹芳談得很起勁,也就跟著她向下談去,吳藹芳笑道:「作事就是這樣,不可忽略一下。往往為五分鐘的忽略,倒多累出整天的工作。好象這回掛英文說明,若是昨天翻譯的時候,按著號碼也添上阿拉伯字碼,懸標題的人,他只照著中外號碼而辦,自不會錯。現在倒要密斯脫衛到公園裡來跑了兩天,會裡人對這件事應該很抱歉的。」衛璧安笑道:「這件事,是我忽略了,應該對會裡人抱歉,怎樣倒說會裡人對我抱歉呢?」吳藹芳笑道:「惟其是密斯脫衛自認為抱歉,所以昨天跑了來不算,今天一早又跑到公園裡來。這兩天跑功,在功勞簿上也值得大大地記上一筆。」衛璧安笑道:「我不過跑了兩天,在功勞簿上就值得大大記上一筆。象吳女士自籌備這會以來,就不分日夜地忙著,那末,這一筆功勞,在功勞簿上又應該怎樣記上呢?」吳藹芳道:「不然,這個會是我們https://read.99csw.com一些朋友發起的,我們站在發起人裏面,是應該出力的。況且我們都有作品陳列出來,會辦好了,我們出了風頭,力總算沒有白費。象密斯脫衛在我們會裡出力,結果是一無所得的,怎麼不要認為是特殊的功勞呢?而且這種事情辦起來,總感不到什麼興趣吧?」衛璧安笑道:「要說感到興趣這句話,過後一想,倒是有味。這裏的出品,大大小小一共有一千多樣。我究竟也不知道哪裡有錯處?哪裡沒錯處?只好挨著號頭從一二三四對起,一號一號地對了去。對個一二百號頭,還不感到什麼困難,後來對多了,只覺得腦子發脹,眼睛發昏,簡直維持不下去。可是因為發生了困難,越怕弄出亂子,每一張說明書,都要費加倍的工夫去看。昨天時間匆匆,倒還罷了。今天我一早起來,來了之後就對。心裏是巴不得一刻工夫就對完,可是越對越不敢放鬆,也就越覺得時間過長。好容易忍住性子將說明題籤對完,只累得渾身骨頭酸痛。一看手上的表,已經打過了十二點,整整是罰了半天站罪。我就一人到這裏來,打算慰勞慰勞自己。」吳藹芳正呷了一口茶在嘴裏,聽了這一句話,卻由心裏要笑出來,嗤的一聲,一回頭把一口茶噴在地上。低了頭咳嗽了幾聲,然後才抬起來,紅了臉,手撫著鬢髮笑道:「衛先生說的這種話,不由得人不笑將起來,真是滑稽得很。」衛璧安道:「滑稽得很嗎?我倒說的是實話呢。我覺得一個人要疲倦了,非得一點安慰不可。至於是精神方面或者是物質方面,那倒沒有什麼問題。」吳藹芳正想說什麼,夥計卻端了點心來了。東西端到桌上來,衛璧安一看,並不是點心,卻是兩碟冷盤,又是一小壺酒。吳藹芳笑道:「我怕密斯脫衛客氣,所以事先並沒有徵求同意,我就叫他預備了一點菜。這裏的茶社酒館,大概家兄們都已認識的,吃了還不用得給錢呢。」說時,夥計已經擺好了杯筷,吳藹芳早就拿了酒壺伸過去,給他斟上一杯。衛璧安向來是不喝酒的,餓了這一早上,這空肚子酒更是不能喝。本待聲明不能喝酒,無如人家已經斟上,不能回斷人家這種美情。只得欠著身子,道了一聲謝謝。吳藹芳拿回酒壺,自己也斟上了一杯。她端起杯子,舉平了鼻尖,向人一請道:「不足以言慰勞,助助興罷了。喝一點!」衛璧安覺得她這樣請酒,是二十分誠意的,應該喝一點,只得呷了一口,偷眼看吳藹芳時,只見她舉著杯子,微微的有一點露底,杯子放下來時,已喝去大半杯了。據這一點看來,她竟是一位能喝酒的人,自己和她一比,正是愈見無量。吳藹芳笑道:「密斯脫衛,不喝酒嗎?」衛璧安道:「笑話得很,我是不會喝酒的。」吳藹芳道:「不會喝酒,正是一樣美德,怎麼倒說是笑話?」衛璧安道:「在中國人的眼光看來,讀書的人,原該詩酒風流的。」說到風流這兩個字,覺得有點不大妥當,聲音突然細微起來,細微得幾乎可以不聽見。吳藹芳對於這一點,卻是毫不為意,笑道:「然而詩酒風流,那也不過是個浪漫派的文人罷了。要是真正一個學者,就不至於好酒的。我讀的中國書很少,喝酒品行好的人,最上等也不過象陶淵明這樣。下一等的,可說不定,什麼人都有。像劉伶這種人,喝得不知天地之高低,古今之久暫,那豈不成了一個廢物!」衛璧安道:「吳女士太謙了,太謙了。」吳藹芳笑道:「密斯脫衛,你以為我也會喝酒嗎?其實我是鬧著玩。高興的時候,有人鬧酒,四兩半斤,也真喝得下去。平常的時候,一年不給我酒喝,我也不想。這也無所謂自謙了,決沒有一個能喝酒的人,只象我這樣充其量不過四兩半斤而已哩。」衛璧安笑道:「雖然只有半斤四兩,然而總比我的量大,況且喝酒也不在量之大小,古人不是說過了,一石亦醉,一斗亦醉嗎?」吳藹芳聽了他這話,心裏可就想著,原來我總以為他不會說話,現在看起來,也並不是不會說話了。心裏這樣read.99csw.com想著,嘴裏可就說不出什麼話來,只管是微笑。那店裡的夥計,已是接二連三送了好幾樣菜來。衛璧安心裏也想,真慚愧,今天我若是要作東,恐怕要拿衣服作押帳,才脫得了身呢。真是有口福,無緣無故地倒叨擾了她一餐。她作這樣一個小東,本來不在乎,但是我就卻之不恭,受之有愧。衛璧安只管在這裏傻想,吳藹芳卻陪著他只管且吃且談,夥計已是上過好幾樣菜,最後飯來了。吳藹芳將杯子向衛璧安一舉,笑道:「飯來了,幹了罷。」衛璧安連道:「一定一定。」於是將一杯酒幹了,還向吳藹芳照了一照杯。吳藹芳將飯碗移到面前,把勺子向湯碗里擺了兩擺,笑著向衛璧安道:「熱湯,不用一點泡飯?」衛璧安道:「很好,很好。」於是也跟著她舀了湯向碗里浸。飯里有了湯吃得很快,一會兒工夫,便是一碗。吳藹芳見他吃得這樣甜爽。便分付夥計盛飯。衛璧安碗剛放了,第二碗飯已經送到。把這碗飯又快要吃完,吳藹芳還只是吃大半碗。衛璧安笑道:「我真是個飯桶了……」吳藹芳不待他接著把話去解釋,便笑道:「我們要健康身體,一定就要增加食慾,哪裡有食量不好,有強壯身體的哩?我就怨我自己食量不大,不能增進健康。密斯脫衛在學校里,大概是喜歡運動的吧?」衛璧安道:「談起運動來,未免令人可笑!我除了打網球而外,其餘各種運動,我是一律不行。我也知道這種運動,于康健身體,沒有多大關係。」吳藹芳道:「不然,凡是運動,都能康健身體的。我也歡喜網球,只是打得不好,將來倒要在密斯脫衛面前請教。」衛璧安笑道:「請教兩個字是不敢當,無事把這個來消遣,可比別的什麼玩意好多了。」吳藹芳道:「正是這樣,這是一樣很好的消遣。我們哪一天沒有事,不妨來比試一下。」衛璧安見她答應來比試,心裏更是一喜。便道:「天氣和暖了,春二三月比球,實在合適,也不熱,也不怕太陽曬,但不知道吳女士家裡有打球的地方嗎?」吳藹芳笑著點了點頭。說著話,二人已經把飯吃完。夥計揩抹了桌子,又把茶送了上來。二人品茗談話,越談越覺有趣,看看天上的太陽光,已經偏到西方去了。吳藹芳將手錶才看了一看,笑道:「密斯脫衛還有事嗎?」衛璧安道:「幾點鐘了?真是坐久了。」吳藹芳道:「我是沒有什麼事,就怕密斯脫衛有事,所以問一問。」衛璧安道:「我除了上課,哪裡還有要緊的事?今天下午的課,正是不要緊的一堂課,我向來就不上堂,把這一點鐘,消磨在圖書館里。」吳藹芳道:「正是這樣,與其上不要緊的一堂課,不如呆在圖書館里,還能得著一點實在的好處呢。能上圖書館的學生,總是好學生。」說到這裏,便不由得笑了一笑。衛璧安笑道:「好學生三個字,談何容易啊?我想能作一個安分的學生,就了不得了,好字何能克當呢?」吳藹芳一說到這裏,覺得沒有什麼話可沒了,只是捧了杯子喝茶。彼此默然了一會,吳藹芳微笑道:「今天公園裡的天氣,倒是不壞。」衛璧安道:「可不是,散散步是最好不過的了。」說到這裏,吳藹芳不曾說什麼,好端端的卻笑了一笑。衛璧安見她只笑了而不曾說什麼,就也不說什麼,只是陪了她坐著,還是說些閑話。慢慢地又說過去一個多鐘頭,吳藹芳叫夥計開了帳單來,接過在手裡。衛璧安站起,便要客氣兩句。吳藹芳笑著連連搖手道:「用不著客氣的,這裏我們有來往帳,我已聲明在先的了。」說著,就拿筆在帳單后,簽了一個字。那夥計接過單子去,卻道了一聲謝謝吳小姐。看那樣子,大概在上面批了字,給他不少的小帳了。吳藹芳對衛璧安道:「我們可以一同走。」衛璧安道:「好極了。」吳藹芳在前,他在後,在柏樹林子的大道上慢慢走起來。吳藹芳道:「天氣果然暖和得很,你看這風颳了來,刮到臉上,並不冷呢。」衛璧安道:「我們住在北京嫌他刮土,就說是香爐里的北京城,沙漠的北京城九*九*藏*書。但是到了天津,或者上海,我們就會思想北京不置。這樣的公園,哪裡找去!」吳藹芳笑道:「果然如此。我在天津租界上曾住過幾個月,只覺得洋氣衝天,昏天黑地的找不到一個稍微清雅一點的地方。」衛璧安道:「不用到天津了,只在火車上,由老站到新站,火車在那一段鐵路上的經過,看到兩面的泥潭,和滿地無主的棺材,還有那黑泥牆的矮屋,看了就渾身難過。這倒好象有心給當地暴露一種弱點,請來往的中外人士參觀。」吳藹芳笑著連連點頭道:「密斯脫衛說的這話,正是我每次上天津去所感想到的,這話不啻是和我說了一樣呢。」二人一面說著話,一面在平坦的路上走著,不覺兜了大半個圈圈,把出大門的路走過去了。吳藹芳並不在乎,還是且談且走。衛璧安當然也不便半路上向迴路走,也只好跟了下去。整兜過了一個圈子之後,又到了出大門的那一條大路上來了。依著衛璧安,又要說一句告別的話,不過卻不忍先說出口,只管一步一步走慢,走到後來,卻在那後面跟著,且看吳藹芳究是往哪裡走。只見吳藹芳依舊忘了這是出門的大路轉彎之處,還是隨了腳下向前的路線,一步一步走去。衛璧安一直讓她走過了幾十丈路,笑道:「這天氣很好,散步是最適宜的。這樣走著,讓人忘了走路的疲倦了。」吳藹芳道:「在早半年,我每日早上,都要到公園來散步的。每次散步,都是三個圈子。」衛璧安道:「為什麼天天來?吳女士那時有點不舒服嗎?」吳藹芳回首一笑道:「密斯脫衛,你猜我是千金小姐,多愁多病的嗎?」衛璧安才覺得自己失言了,臉紅起來。還是吳藹芳自己來解圍,便笑道:「但是,那個時候,我確是有點咳嗽。我總怕鬧成了肺病,不是玩的,因此未雨綢繆,先就用天然療養法療養起來,每日就到公園裡來吸取兩個鐘頭的空氣。不過一個月的工夫,一點葯也不曾吃,病就自然地好了。」衛璧安道:「此話誠然。我所知道的,還有許多南方的人,為了有病,常常有人到北方來療養的呢。不但病人要來療養,就是身體康健的人,到北方來居住,也比在南方好。」吳藹芳聽說,卻是噗嗤一笑。衛璧安看到她笑的樣子,並不是怎樣輕視,便問道:「怎麼樣?我這句話說得太外行了嗎?」吳藹芳笑道:「不是不是!」但是她雖說了不是,卻也未加解釋。衛璧安也就隨著一笑,不再說了。兩人兜了一個圈子又兜了一個圈子,最後還是吳藹芳醒悟過來了,太陽已經曬在東邊紅牆的上半截,下半截乃是陰的,正是太陽在西邊,要落下去了。因看了看手錶,已經是五點多鍾。便笑道:「密斯脫衛,還要走走嗎?」衛璧安道:「可以可以!」吳藹芳道:「那末,我要告辭了。」衛璧安道:「好罷,我也回去了。」於是二人一同走出公園,各坐車子而去。
偏是事不湊巧,當藹芳和清秋談話的時候,恰好玉芬叫她房裡的張媽過來拿一樣東西,卻聽到清秋說一句看起來是鄉下人那一句話。她聽了這話,心想,我們少奶奶,是有些不高興於她,莫非她說這話,是說我們少奶奶的。她若是說我們少奶奶,這句話可說得正著啊!我們少奶奶就說她沒有見過什麼世面呢。當時東西也忘記拿了,就一路盤算著走了回去。玉芬見老媽子沒有拿東西回來,便問道:「怎麼空著手走來呢?」張媽道:「那裡來了客人,我怕不便,沒有進去拿去。」玉芬道:「誰在那裡?」張媽道:「是大少奶奶家裡的二小姐。」玉芬道:「這倒怪了!她不在大少奶奶屋子裡坐,卻跑到清秋那裡去坐,這是什麼意思呢?他們說了些什麼?」張媽道:「我聽到七少奶奶說,人家都笑她呢!」玉芬道:「是說我嗎?是說誰?」張媽道:「說誰,我倒鬧不清楚。她那意思,她也是學生出身,什麼都知道,為什麼大家都瞧她不起,說她是鄉下人呢?」玉芬一聽這句話,臉就紅了,冷笑道:「學生出身算什麼?我們家裡的小姐少奶奶們都也認識幾個字吧?她不過多念過九九藏書兩句漢文,這也很平常。憑她那種本事,也不見有多少博士碩士會輪到她頭上去。她怎樣說我?我想吳二小姐是很漂亮的人物,不至於和她一般見識吧?」張媽便道:「吳二小姐就駁她的話呢。說是少奶奶和小姐,都是很文明的人,決不會那樣說的。三少奶奶更是聰明人,犯不上說這種話。她說是不見得,反正總有人說出這種話來的。」玉芬冷笑道:「她自然是信我不過。但是信我不過,也不要緊,我王某人無論將來怎麼倒霉,也不至於去求教她姓冷的。她不要誇嘴,過幾個月再見,到了那個時候,我看是我的嘴硬,還是她的嘴硬?」張媽笑道:「可不是,憑她那種人,哪裡也能夠和三少奶奶比哩?你府上做官都做了好幾輩子。她家裡那個舅舅,作喜事的那一天,也來了。見了咱們總理,身上只是哆嗦,我看他那樣子,他家裡准沒有出過大官。」玉芬不覺笑道:「不要瞎扯了。我和她比,不過是比自己的人品,她家裡有官沒有我不去管他。」張媽道:「怎麼不要管?就是為了她家裡沒有官,才有她那一副德行!」玉芬道:「你別說了,越說你越不對勁兒。我問你,吳家二小姐為什麼到她那裡去坐?」張媽道:「這事我倒知道,前天大少奶奶叫人打電話,請她去的。她來了,大概先也是在大少奶奶這邊坐了一會兒,後來再到那邊去坐的。」玉芬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這裏面另有緣故的。」當時她忍耐著,卻不說什麼,然而她心裏卻另有一番打算了。
這時候,恰好是清秋在家裡,閑著無事,將一本英文小說拿出來翻弄。吳藹芳先在院子里站著,正要揚聲一嚷,清秋早在玻璃窗子里看見了。連忙叫道:「吳小姐來了。請進來坐,請進來坐。」吳藹芳進來,見她穿了一件藍布長罩袍,將長袍罩住。便笑道:「你們府上的人,都能夠特別的時髦,現在卻一陣風似的,都穿起藍布衣服來了。」清秋笑道:「說起來,真是笑話。不瞞你說,我是個窮孩子,家裡沒有什麼可以陪嫁的,只有幾件衣服。我有兩件藍布長衫是新作的,沒有穿過。到了這邊來。捨不得擱下,把它穿起來在屋子裡寫字,免得是擂墨髒了衣服。首先是六姐看見,她說這布衣顏色好看,問我是哪裡買的?所幸我倒記得那家布店,就告訴她了。她當日就自坐了汽車去買了來,立刻分付裁縫去做。她一穿不要緊,大家新鮮起來,你一件,我一件,都做將起來。不過他們特別之處,就是穿了這藍布長衫之後,手指上得套上一個鑽石戒指。」吳藹芳笑道:「你為什麼不套呢?你不見得沒有吧?」清秋道:「有是有的。但是我穿這藍布褂子,原意是圖省儉,不是圖好看。若是帶起鑽石戒指來,就與原意相違背了。」吳藹芳點點頭道:「你這人很不錯,是能夠不忘本的人。」說著,李媽已經送上茶來,卻是一個宜興博古紫泥茶杯。吳藹芳拿著杯子看了笑道:「真是古雅得很,喝茶都用這種茶具。」清秋笑道:「說起來,這又不值一笑了。是上次家裡清理瓷器,母親讓我去記帳。我見有兩桶宜興茶具,似乎都不曾用過的,我就問怎麼不用?大家都說,有的是好瓷器,為什麼要用泥的?事後我對母親說,那許多紫泥的東西,放下不用,真是可惜。母親說,本來那東西也不賤,從前好的泥壺,可以值到五十兩銀子一把哩。北方玩這樣東西的人少,若是哪個單獨的用,倒覺不大雅觀。你若是要用,隨便挑幾套用一用,反正放在那裡,也是無人顧到的。這樣一說,我就用不著客氣,老老實實地挑選了許多。吳小姐,你說我古雅得很,在另一方面看起來,也可以說我是鄉下人呢。」吳藹芳笑道:「可不是!這也就叫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她一面說話,一面觀察清秋的行動,覺得她也並沒有什麼異乎平常之處。佩芳所說的話,未必就靠得住。因此倒很安慰了她幾句,叫她不要思念母親。若有工夫到我們那裡去玩玩,我們是很歡迎的。坐談了一會,告辭回去。清秋一直將她送到二門口,然後才走回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