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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謝舞有深心請看綉履  行歌增別恨撥斷離弦

第八回  謝舞有深心請看綉履  行歌增別恨撥斷離弦

家樹坐了車子,二次又到大喜衚衕來。這時,沈三玄還沒回來,鳳喜母 女倒是沒有以先那樣失魂落魄的。家樹道:「我的行李箱子,全沒有撿,坐 了一會,就要回去的。你們想想,還有什麼話要說的嗎?」鳳喜道:「什麼 話也沒有,只是望你快回來,快回來,快回來。」家樹道:「怎麼這些個快 回來?」鳳喜道:「這就多嗎?我恨不得說上一千句哩。」家樹和沈大娘都 笑起來了。沈大娘道:「我本想給大爺餞行的,大爺既是要回去收拾行李, 我去買一點切面,煮一碗來當點心吧。」家樹點頭說了一句也好,於是沈大 娘走了。屋子裡,只剩鳳喜和家樹兩個人。家樹默然,鳳喜也默然。院子里 槐樹,這時候叢叢綠葉,長得密密層層的了。太陽雖然正午,那陽光射不過 樹葉,樹葉下更顯得涼陰陰地,屋子裡卻平添了一種凄涼況味似的。四周都 岑寂了,只遠遠的有幾處新蟬之聲,喳喳的送了來。家樹望了窗戶上道:「你 看這窗格子上,新糊了一層綠紗,屋子更顯得綠陰陰的了。」鳳喜抿嘴一笑 道:「你又露了怯了。冷布怎麼叫著綠紗呢?紗有那麼賤,只賣幾個子兒一 尺。」家樹道:「究竟是紗,不過你們叫做冷布罷了。這東西很像做帳子的 珍珠羅,夏天糊窗戶真好,南方不多見,我倒要帶一些到南方去送人。」鳳 喜笑道:「別缺德!人家知道了,讓人笑掉牙。」家樹也不去答覆她這句話。 見她小畫案上花瓶里插著幾枝石榴花,有點歪斜,便給她整理好了,又偏著 頭看了一看。鳳喜道:「你都要走了,就只這一會子,光陰多寶貴。你有什 么話要吩咐我的沒有?若是有,也該說出來呀。」家樹笑道:「真奇怪!我 卻有好些話要說,可是又不知道說哪一種話好。要不,你來問我吧?你問我 一句,我答應一句。」鳳喜於是偏著頭,用牙咬了下唇,凝眸想了一想,突 然問道:「三個月內,你准能回來嗎?」家樹道:「我以為你想了半天,想 出一個什麼問題來,原來還是這個,我不是早說了嗎?」鳳喜笑道:「我也 是想不起有什麼話問你。」家樹笑道:「不必問了,實在我們都是心理作用, 並沒有什麼話要說,所以也說不出什麼話來。」正說著話,偶然看到壁上掛 了一支洞簫,便道:「幾時你又學會了吹的了?」鳳喜道:「我不會吹。上 次我聽到你說,你會吹,我想我彈著唱著,你吹著,你一聽是個樂子,所以 我買了一支簫一支笛子在這裏預備著。要不,今天我們就試試看,先樂他一 樂好嗎?」家樹道:「我心裏亂得很,恐怕吹不上。」鳳喜道:「那麼,我 彈一段給你送行吧。」家樹接了母親臨危的電報,心裏一點樂趣沒有,哪有 心聽曲子。鳳喜年輕,一味的只知道取自己歡心,哪裡知道自己的意思。但 是要不讓她唱,彼此馬上就分別了,又怕掃了她的面子,便點了點頭。鳳喜 將壁上的月琴,抱在懷裡,先試著撥了一撥弦子,然後笑問道:「你愛四季 相思,還是來這個吧。」家樹道:「這個讓我回來的那天再唱,那才有意思。 你有什麼悲哀一點的調子,給我唱一個?」鳳喜頭一偏道:「幹嗎?」家樹 道:「我正想著我的母親。要唱悲哀些的,我才聽得進耳。」鳳喜道:「好! 我今天都依你,我給你彈一段《馬鞍山》的反二簧吧,可是我不會唱。」家 樹道:「光彈就好。」於是鳳喜斜側了身子,將伯牙哭子期的一段反調,緩 緩的彈完。家樹一聲不言語的聽著,最後點了點頭,鳳喜見他很有興會的樣 子,便道:「你愛聽,索興把《霸王別姬》那四句歌兒,彈給你聽一聽吧, 你瞧怎麼樣?」家樹心裏一動,便道:「這個調子……但是我以前沒聽到你 說過,你幾時學會的?」鳳喜道:「這很容易呀。歸里包堆,只有四句,我 叔叔說,戲台上唱這個,不用胡琴,就是月琴和三弦了,我早會了。」說時, 她也不等家樹再說什麼,一高興,就把項羽的《垓下歌》彈了起來。家樹聽 了一遍,點點頭道:「很好。我不料你會這個,再來一段。」鳳喜臉望著家 樹,懷裡抱了月琴,十指齊動,只管彈著。家樹向來喜歡聽這齣戲,歌的腔 味,也曾揣摩,就情不自禁的,合著月琴唱起來。只唱得第三句「騅不逝兮 可奈何」,一個何字未完,只聽得「硼」的一聲,月琴弦子斷了。鳳喜「哎 呀」了一聲,抱著月琴望著人發了呆。家樹笑道:「你本來把弦子上得太緊 了,不要緊的,我是什麼也不忌諱的。」鳳喜勉強站起來笑道:「真不湊巧 了。」說著話,將月琴掛在壁上,她轉過臉來時,臉兒通紅了。家樹雖然是 個新人物https://read•99csw.com,然而遇到這種兆頭,究竟也未免有點芥蒂,也愣住了。兩人正在 無法轉圜的時候,又聽得院子外噹啷一聲,好像打碎了一樣東西,正是讓人 不快之上又加不快了。院外又是什麼不好的兆頭呢?下回交代。
這時見壽峰光了脊樑,緊緊的束著一根板帶在腰裡。他挺直著一站,站 在院子當中,將那隻筋紋亂鼓著的右胳膊,伸了出去。秀姑也穿了緊身衣服, 把父親那隻胳膊當了杠子盤。四周屋檐下,男男女女,站了一周,都笑笑嘻 嘻地望著。秀姑正把一隻腳勾住了她父親的胳膊,一腳虛懸,兩腳張開,做 了一個飛燕投林的勢子。她頭朝著下倒著背向上一翻,才看見了家樹,卜的 一聲,一腳落地,人向上一站,笑道:「喲!客來了,我們全不知道。」壽 峰一迴轉身來,連忙笑著點頭,在柱上抓住掛的衣服穿了,因道:「這後門 鼓樓下茶鋪子里,咱們又湊付了一個小局面,天天玩兒,他們哥兒們,要瞧 瞧我爺兒倆的玩藝兒。今天在家裡,也是閑著,一高興,就在院子里耍上了。」 那些院子里的人,見壽峰來了客,各自散了。壽峰將家樹讓到屋子裡,笑道: 「老弟台我很惦記你。你不來,我又不便去看你。今天你怎麼有工夫來了? 今天咱們得來上兩壺。」家樹道:「照理我是應該奉陪,可是來不及了。」 於是把今天要走的話說了一遍,壽峰道:「這是你的孝心,為人兒女的,當 這麼著。可是咱們這一份交情,就讓你白來辭一辭行,有點兒說不過去。」 家樹道:「大叔是個洒脫人,難道還拘那些俗套?」一句未了,秀姑已經換 了一身衣服出來,便笑問道:「樊先生這一去,還來不來呢?」家樹道:「來 的。大概三個月以內,就回來的。因為我在北京還有許多事情沒有辦完呢。」 秀姑道:「是呀!令親那邊,不全得你自家照應嗎?」她說著這話時,就向 家樹偷看了一眼,手上可是拿了茶壺,預備去泡茶。家樹搖手道:「不必費 事了。我今天忙得很,不能久坐了。三個月後,再見吧。」說著起身告辭,秀 姑也只說得一聲再見。壽峰卻握了他的手,緩步而行,一直送到衚衕口上, 家樹站住了。對壽峰道:「大叔!我有一件事要重託你。」關壽峰將他的手 握著搖撼了幾下,注視著道:「小兄弟!你說吧。我雖上了兩歲年紀,若說 遇到大事,我還能出一身汗,你有什麼事交給我就是了。辦得到,辦不到, 那是另外一句話,但是我決不省一分力量。」家樹頓了一頓,笑道:「也沒 有什麼重大的事,只是舍親那邊,一個是小孩子,她的上人,又不大懂事。 我去之後,說不定他們會有要人幫忙的時候。」壽峰道:「你的親戚,就是 我的親戚,有事只管來找我,他要是二更天來找我,我若是四更天才去,我 算不是咱們武聖人後代子孫。」家樹連忙笑道:「大叔言重了。送君千里, 終須一別,請回府吧。我們三個月後見。」壽峰微笑了一笑,握了一握手, 自回去了。
恰是事情碰巧不過,次日,有個外國鋼琴家在北京飯店獻技。還不曾到 上午十二點,何小姐就專差送了一張赴音樂會的入門券來,券上刊著價錢, 乃是五元。時間是晚上九時,也並不耽誤別的事情,這倒不能不去看看。因 此到了那時,就一人獨去。這音樂會是在大舞廳里舉行,臨時設著一排一排 的椅子,椅子上都掛了白紙牌,上面列了號碼,來賓是按著票號,對了椅子 號碼入座的。家樹找著自己的位子時,鄰座一個女郎迴轉頭來,正是何麗娜。 她先笑道:「我猜你不用得電約,也一定會來的。因為今天這種音樂會,你 若不來,那就不是真喜歡音樂的人了。」家樹也就只好一笑,不加深辨。但 是這個音樂會,主體是鋼琴獨奏。此外,前後配了一些西樂,好雖好,家樹 卻不十分對勁。音樂會完了,何麗娜笑向他道:「這音樂實在好,也許可以 引起我的興趣來。你說我應該學哪一樣,提琴呢?鋼琴呢?」家樹笑道:「這 個我可外行。因為我只會聽,不會動手呢。」說著話,二人走出大舞廳。這 里是飯廳,平常跳舞都在這裏。這時飯店裡使役們,正在張羅著主顧入座, 小音樂台上,也有奏樂的坐上去了。看這樣子,馬上就要跳舞,便笑道:「密 斯何不走了吧?」何麗娜笑道:「你以為我又要跳舞嗎?」家樹道:「據我 所聽到說,會跳舞的人,聽到音樂奏起來,腳板就會癢的;而況現在所到的, 是跳舞時間的跳舞場呢。」何麗娜道:「你這話說得是很有理。但是我今天 晚上就沒有預備跳舞呢。不信,你瞧瞧九_九_藏_書這個。」說時,她由長旗袍下,伸出 一隻腳來。家樹看時,見她穿的不是那跳舞的皮鞋,是一雙平底的白緞子綉 花鞋,因笑道:「這倒好像是自己預先限制自己的意思,那為什麼呢?」何 麗娜道:「什麼也不為。就是我感不到興趣罷了。不要說別的,還是讓我把 車子送你回去吧。」家樹索興就不推辭,讓她再送一天。這樣一來,伯和夫 婦,就十分明了了:以為從前沒有說破他們的交情,所以他們來往很秘密; 現在既然知道了,索興公開起來,人家是明明白白正正噹噹的交際,也就不 必去過問了。就是這樣,約摸有一個星期,天氣已漸漸炎熱起來。何麗娜或 者隔半日,或者隔一日,總有一個電話給家樹,約他到公園裡去避暑,或者 到北海遊船。家樹雖不每次都去,礙著面子,也不好意思如何拒絕。
這一天上午,家樹忽然接到家裡由杭州來了一封電報,說是母親病了, 叫他趕快回去。家樹一接到電報,心就慌了。若是母親的病,不是十分沉重, 也不會打電報來的。坐火車到杭州,前後要算四個日子,是否趕上母子去見 一面,尚不可知。因此便拿了電報,來和伯和商量,打算今天晚上搭通車就 走。伯和道:「你在北京,也沒有多大的事情,姑母既是有病,你最好早一 天到家,讓她早一天安心,就是有些朋友方面的零碎小事,你交給我給你代 辦就是了。」家樹皺了眉道:「別的都罷了,只是在同鄉方面挪用了幾百塊 錢,非得還人不可。叔叔好久沒有由天津匯款來了,表哥能不能代我籌劃一 點?只要這款子付還了人家,我今天就可以走。」伯和道:「你要多少呢?」 家樹沉吟了一會道:「最好是五百;若是籌不齊,就是三百也好。」伯和道: 「你這話倒怪了,該人五百,就還人五百;該人三百,就還人三百;怎麼沒 有五百,三百也好呢?」家樹道:「該是只該人三百多塊錢。不過我想多有 一二百元,帶點東西回南送人。」伯和道:「那倒不必,一來你是趕回去看 母親的病,人家都知道你臨行匆促;二來你是當學生的人,是消耗的時代, 不送人家東西,人家不能來怪你。至於你欠了人家一點款子,當然是要還了 再走的好,我給你墊出來就是了。」家樹聽說,不覺向他一拱手,笑道:「感 激得很。」伯和道:「這一點款子,也不至於就博你一揖,你什麼事這樣急 著要錢?」家樹紅了臉道:「有什麼著急呢。不過我愛一個面子,怕人家說 我欠債脫逃罷了。」伯和料想他一二月以來應酬女朋友鬧虧空了,何小姐本 是自己介紹給他的,他就是多花了錢,自己也不便於去追究。於是便到內室 去,取了三百元鈔票,送到家樹屋子裡來。他拿著的鈔票五十元一疊,一共 是六疊。當遞給家樹的時候,伯和卻發現了其中有一疊是十元一張,因伸著 手,要拿回一疊五元一張的去。家樹拿著向懷裡一藏笑道:「老大哥!你只 當替我餞行了,多借五十元與我如何?」伯和笑道:「我倒不在乎。不過多 借五十元,你就多花五十元,將來一算總帳,我怕姑母會怪我。」家樹道: 「不,不,這個錢,將來由我私人奉還,不告訴母親的。」他一面說著,一 面在身上掏了鑰匙,去開箱子,假裝著整理箱子里的東西,卻把箱子里存的 鈔票,也一把拿起來,揣在身上,把箱子關了,對伯和道:「我就去還債了。 不過這些債主,東一個,西一個,我恐怕要很晚才能回來呢。」伯和道:「不 到密斯何那裡去辭行嗎?」家樹也不答應他的話,已是匆匆忙忙走出大門來 了。今天這一走,也不像往日那樣考慮,看見人力車子,馬上就跳了上去, 說著「大喜衚衕,快拉」。人力車夫見他是由一所大宅門裡出來的,又是不 講錢的僱主,料是不錯,拉了車子飛跑。不多時到了沈家門口。家樹抓了一 把銅子票給車夫,就向里跑。鳳喜夾了一個書包在脅下,正要向外走,家樹 一手將她拉住,笑道:「今天不要上學了。我有話和你說。」鳳喜看他雖然 笑著,然而神氣很是不定,也就握著家樹的手道:「怎麼啦?瞧你這神氣。」 家樹道:「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南去了。」鳳喜道:「什麼?什麼?你要回南 去!」家樹道:「是的,我一早接了家裡的電報,說是我母親病了,讓我趕 快回去見一面。我心裏亂極了,現在一點辦法沒有。今天晚上有到上海的通 車,我就搭今晚上的車子走了。」鳳喜聽了這話,半晌作聲不得,卜的一聲, 脅下一個書包,落在地上。書包恰是沒有扣得住,將硯台墨水瓶書本所有的 東西,滾了一地。沈大娘身上系了一條藍布https://read.99csw.com大圍襟,光了兩隻胳膊,拿起圍 襟,不住的擦著手,由旁邊廚房裡三腳兩步走到院子里,望著家樹道:「我 的先生!瞧,壓根兒就沒聽到說你老太太不舒服,怎麼突然的打電報來了 哩?」說畢這話,望著家樹只是發愣。家樹道:「這話長,我們到屋子裡去 再說吧。」於是拉了鳳喜,一同進屋去。沈大娘還是掀起那圍襟,不住的互 擦著胳膊。家樹道:「你們的事我都預備好了。我這次回南遲則三個月,快 則一個月,或兩個月,我一定回來的。我現在給你們預備三個月家用,希望 你們還是照我在北京一樣的過日子。萬一到了三個月……但是不能不能,無 論如何,兩個月內,我總得趕著回來。」說著,就在身上一掏,掏出兩卷鈔 票來,先理好了三百元,交給沈大娘,然後手理著鈔票,向鳳喜道:「我不 在這裏的時候,你少買點東西吧。我現在給你留下一百塊錢零用,你看夠是 不夠?」那沈大娘聽到說家樹要走,猶如青天打了一個霹靂,什麼話也說不 出來;及至家樹掏出許多錢來,心裏一塊石頭就落了地。現在家樹又和鳳喜 留下零錢花,便笑道:「我的大爺!你在這裏,你怎樣的慣著她,我們管不 著,你這一走,哪裡還能由她的性兒呢。你是給留不給留都沒關係,你留下 這些,那也盡夠了。」鳳喜聽到家樹要走,好像似失了主宰,要哭,很不好 意思,不哭,又覺得心裏只管一陣一陣的心酸,現在母親替她說了,才答道: 「我也沒有什麼事要用錢。」家樹道:「有這麼些日子,總難免有什麼事要 花錢的。」於是就把那捲鈔票,悄悄的塞在鳳喜手裡,鳳喜道:「錢我是不 在乎,可是你在三個月里,准能回來嗎?」說著話,坐到椅子上,兩手伏在 茶几上枕了頭。家樹道:「我怎麼不回來?我還有許多事都沒有料理哩。而 且我今天晚上走,什麼東西也不帶,怎麼不回來呢?」說著,便在身上掏出 那張電報紙來,因道:「你看看,我母親病了,我怎能……」鳳喜站起來, 按住他的手,向著他微笑道:「難道我還疑心你不成,你不要我,乾脆不來 就是了,誰也不能找到陶宅去挨上幾棍子;可是我心裏慌得很,怎麼辦?」 於是就牽了他一隻手按在胸前,果然隔著衣服,兀自感覺到心裏卜突卜突亂 跳。家樹便攜著鳳喜的手到屋子裡去,軟語低聲的安慰了一頓;又說關壽峰 這人,古道熱腸,是個難得的老人家,回頭我到那裡去辭行,我就拜託拜託 他常來看看你們,你們有什麼事要找他幫忙,我知道他准不會推辭。鳳喜道: 「你留下這些錢,大家有吃有喝,我想不會有什麼事。和人家不大熟,就別 去麻煩人家了。」家樹道:「這也不過備而不用的一著棋罷了。誰又知道什 么時候有事,什麼時候沒事呢?」鳳喜點點頭,家樹把各事都已安排妥當了, 就是還有幾句話,要和沈三玄說,恰是他又上天橋茶館去了,只得下午再來 一趟。在沈家坐了一會,就到幾個學友寓所告別;然後到關壽峰家來。
卻說鳳喜正向家樹撒嬌,家樹突然將一隻茶杯拿起,當的一聲,向地下 一砸,這一下子,真把鳳喜嚇著了。家樹卻握了她的手道:「你不要誤會了, 我不是生氣。因為隨便怎樣解說,你也不相信;現在我把茶杯子揍一個給你 看,我要是靠了幾個臭錢,不過是戲弄你,並沒有真心,那麼,我就像這茶 杯子一樣。」鳳喜原不知道怎樣是好,現在聽家樹所說,不過是起誓,一想 自己逼人太甚,實是自己不好。倒哇的一聲哭了。沈大娘在外面屋子裡,先 聽到打碎一樣東西,砸了一下響,已經不免發怔。正待進房去勸解幾句,接 上又聽得鳳喜哭了,這就知道他們是事情弄僵了。連忙就跑了進來,笑道: 「怎麼啦?剛才還說得好好兒的,這一會子工夫,怎麼就惱了?」家樹道: 「並沒有惱。我扔了一個茶杯,她倒嚇哭了。你瞧怪不怪!」沈大娘道:「本 來她就捨不得亂扔東西的,你買的這茶杯子,她又真愛;別說她,就是我也 怪心疼的。你再要揍一個,我也得哭了。」說著放大聲音,打了一個哈哈。 鳳喜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噘著嘴道:「人家心裏都煩死了,你還樂呢。」沈 大娘笑道:「我不樂怎麼著?為了一隻茶杯,還得娘兒倆抱頭痛哭一場嗎?」 說著又一拍手,哈哈大笑的走開。家樹拉著鳳喜的手,也就同坐在床上,笑 問道:「從今以後,你不至於不相信我了吧?」鳳喜道:「都是你自己生疑 心,我幾時這樣說過呢?」一面說著,一面走下地來,蹲下身子去撿那打破 了的碎瓷片。家樹道:「這哪裡用得著拿手去撿九_九_藏_書。拿一把掃帚,隨便掃一掃 得了。你這樣仔細割了你的手。」鳳喜道:「割了手,活該!那關你什麼事?」 家樹道:「不關我什麼事嗎?能說不關我什麼事嗎?」說著,兩手攙著鳳喜, 就讓她站起來。鳳喜手上,正拿了許多碎瓷片,給家樹一拉,一鬆手又扔到 地上來,拍的一聲響,沈大娘哎喲了一聲,然後跑了進來道:「怎麼著,又 揍了一個嗎?可別跟不會說話的東西生氣。我真急了,要是這樣,我就先得 哭。」一面說著,一面走進來,見還是那些碎瓷片,便道:「怎麼回事,沒 有揍嗎?」鳳喜道:「你找個掃帚,把這些碎瓷片掃了去吧。」沈大娘看他 們的面色,不是先前那氣鼓鼓的樣子,便找了掃帚,將瓷片兒掃了出去。家 樹道:「你看你母親,面子上是勉強的笑著,其實她心裏難過極了。以後你 還是別生氣吧。」鳳喜道:「鬧了這麼久,到底還是我生氣?」家樹道:「只 要你不生氣,那就好辦。」於是將手拍了鳳喜的肩膀,笑道:「得!今天算 我冒昧一點,把你得罪了,以後我遇事總是好好兒的說,你別見怪。」口裡 說著,手就撲撲撲的響,只管在她肩上拍著。鳳喜站起身來對了鏡子慢慢的 理著鬢髮,一句聲也不作;又找了手巾,對了鏡子揩了一揩臉上的淚容,再 又撲了一撲粉。家樹見著,不由得噗嗤一笑。鳳喜道:「你笑什麼?」家樹 道:「我想起了一樁事,自己也解答不過來。就是這胭脂粉,為什麼只許女 子搽,不許男子搽呢?而且女子總說不願人家看她的呢。既是不願人家看她, 為什麼又為了好看來搽粉呢?難道說搽了粉讓自己看嗎?」鳳喜聽說,將手 上的粉撲遙遙的向桌上粉缸里一拋,對家樹道:「你既是這樣說,我就不搽 粉了。可是我這兩盒香粉,也不知道是哪只小狗給我買回來的。你先別問搽 粉的,你還是問那買粉的去吧。」家樹聽說,向前一迎,剛要走近鳳喜的身 旁,鳳喜卻向旁邊一閃,口裡說著,頭一偏道:「別又來哄人。」家樹不料 她有此一著,身子向壁上一碰,碰得懸的大鏡子向下一落,幸而鏡子後面有 繩子拴著的,不曾落到地上。鳳喜連忙兩手將家樹一扶,笑道:「碰著了沒 有?嚇我一跳。」說著,又迴轉一隻手去,連連拍了幾下胸口。家樹道:「你 不是不讓我親熱你嗎?怎樣又來扶著我呢?」說時望了她的臉,看她怎樣回 答這一句不易回答的話。鳳喜道:「我和你有什麼仇恨,見你要摔倒,我都 不顧?」家樹笑道:「這樣說,你還是願意我親近的了。」鳳喜被他一句話 說破,索興伏到小桌上,格格的笑將起來。這樣一來,剛才兩人所起的一段 交涉,總算煙消雲散。
家樹因昨晚上沒有睡得好,也沒有在鳳喜這裏吃晚飯,就回去了。到了 陶家,剛坐下,就來了電話。一接話時,是何麗娜打來的。她先開口說:「怎 么樣?要失信嗎?」家樹摸不著頭腦,因道:「請你告訴我吧,我預約了什 么事?一時我記不起來。」何麗娜道:「昨天你下車的時候,你不是對我說 了今天見嗎?這有多久的時候,就全忘了嗎?」家樹這才想起來了,昨日臨 別之時,對她說了一句明天見,這是極隨便的一句敷衍話,不料她倒認為事 實,她一個善於交際的人,難道這樣一句客氣話,她都會不知道嗎?不過她 既問起來,自己總不便說那原來是隨便說的。因道:「不能忘記,我在家裡 正等密斯何的電話呢!」何麗娜道:「那麼我請你看電影吧。我先到平安去, 買了票,放在門口,你只一提到我,茶房就會告訴你,我在哪裡了。」家樹 以為她總會約著去看跳舞的,不料她又改約了看電影。不過這倒比較合意一 點,省得到跳舞場里去,坐著做獃子,就在電話里答應了准來。他是在客廳 里接的電話,以為伯和夫婦總不會知道。剛走進房去,只聽到陶太太在走廊 上笑道:「開映的時候,也就快到了,還在家裡作什麼。我把車子先送你去 吧!」家樹笑道:「你們的消息真靈通。何小姐約我看電影,你們怎樣又知 道了?」陶太太道:「對不住,你們在前面說話,我在後面安上插銷,偷聽 來著;但是不算完全偷聽,事先我徵求了何小姐同意的。」家樹道:「這有 什麼意思呢!」陶太太道:「但是我雖有點開玩笑的意思,實在是好意。你 信不信?」家樹道:「信的。表哥表嫂怕我們走不上愛情之路,特意來指導 著呢!」陶太太於是笑著去了。不多一會,果然劉福進來說:「車已開出去 了,請表少爺上車。」家樹一想,反正是他們知道了,索興大大方方和何小 姐來往,以後他們就不會疑到另和什麼關家姑娘開家姑娘read.99csw•com來往了。因此也不 推辭,就坐了汽車到平安電影院去。一進門向收票的茶房只問了一個何字, 茶房連忙答道:「何小姐在包廂里。」於是他就引導著家樹,掀開了綠幔, 將他送到一座包廂里。何小姐把並排的一張椅子移了一移,就站起來讓座。 家樹便坐下了。因道:「密斯何是正式請客呢,還特意坐著包廂?」何麗娜 笑道:「這也算請客,未免笑話。不過坐包廂,談話便當一點,不會礙著別 人的事。」家樹沉吟了一會,也沒有望著何麗娜的臉,慢慢的道:「昨天那 張照片的事,我覺得很對不住密斯何。」說著話時,手裡捧了一張電影說明 書,低了頭在看。何麗娜道:「這事我早就不在心上了,還提它作什麼。就 算我真送了一張相片,這也是朋友的常事,又要什麼緊。令表嫂向來是喜歡 鬧著玩笑的人,她不過和你開開玩笑罷了。她哪裡是干涉你的什麼事情呢!」 她說著話時,卻把一小包口香糖打開來,抽出兩片,自己送了一片到口裡去 含著,兩個尖尖的指頭,箝著一片,隨便的伸了過來,向家樹臉上碰了一碰。 家樹回頭看時,她才回眸一笑,說了兩個字吃糖,家樹接著糖,不覺心裏微 微蕩漾了一下,當時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卻自然的將那片糖送到嘴裏去。一 會兒電影開映了,家樹默然的坐著,暗地只聞到一陣極濃厚的香味,撲入鼻 端。何麗娜反不如他那樣沉默,射出英文字幕來,她就輕聲喃喃的念著,偶 然還提出一兩句來,掉轉頭來和家樹討論。今天這片子,正是一張言情的: 講一個貴族女子,很醉心一個藝術家;那藝術家嫌那女子太奢華了,卻是沒 有一點憐香惜玉之意,後來那女子擯絕了一切繁華的服飾,也去學美術,再 去和那藝術家接近。然而他只說那女子的藝術,去成熟時朗還早,並不談到 愛情,那女子又以為他是嫌自己學問不夠,又極力的去用功;後來許多男子 因為她既美又賢,都向她求愛,那藝術家才出來干涉;這時,女子問你不愛 我,又不許我愛人,那是什麼意見呢?他說,我早就愛你的,我不表示出來, 就是刺|激你去完成你的藝術呀。何麗娜看著,常對家樹說:「這女子多痴呀! 這男子要後悔的。」直到末了,又對家樹道:「原來這男子如此做作,是有 用意的。我想一個人要糾正一個人的行為過來,是莫過於愛人的了。」家樹 笑道:「可不是!不過還要補充一句:一個人要改變一個人的行為,也是莫 過於愛人的。」家樹本是就著影片批評,何麗娜卻不能再作聲。因為電影已 完,大家就一同出了影戲院。她道:「密斯脫樊!還是我用車子送你回府吧。」 家樹道:「天天都要送,這未免太麻煩吧。」何麗娜道:「連今日也不過兩 回,哪裡是天天呢?」家樹因她站在身後,是有意讓上車的,這也無庸虛謙, 又上了車同座,何麗娜對汽車夫道:「先送樊先生回陶宅,我們就回家。」 車子開了,家樹問道:「不上跳舞場了嗎?還早呀!這時候正是跳舞熱鬧的 時候哩。」何麗娜道:「你不是不大讚成跳舞的嗎?」家樹笑道:「那可不 敢。不過我自己不會,感不到興趣罷了。」何麗娜道:「你既感不到興趣, 為什麼要我去哩?」家樹道:「這很容易答覆,因為密斯何是感到興趣的, 所以我勸你去。」何麗娜搖了一搖頭道:「那也不見得,原來不天天跳舞的, 不過偶然高興,就去一兩回罷了。昨天你對我說,跳舞的人,和抽大煙的人, 是顛倒晝夜的。我回去仔細一想,你這話果然不錯;可是一個人要不找一兩 樣娛樂,那就生活也太枯燥了。你能不能夠給我介紹一兩樣娛樂呢?」家樹 道:「娛樂的法子是有的。密斯何這樣一個聰明人,還不會找相當的娛樂事 情嗎?」何麗娜笑道:「朋友不是有互助之誼嗎?我想你是常常不離書本的 人,見解當然比我們整天整夜盡玩的人,要高出一等。所以我願你給我介紹 一兩樣可娛樂的事。至於我同意不同意,感到興味,不感到興味,那又是一 事。你總不能因為我是一個喜歡跳舞的人,就連一種娛樂品,也不屑於介紹 給我。」家樹連道:「言重言重。我說一句老實話,我對於社會上一切娛樂 的事,都不大在行。這會子叫我介紹一樣給人,真是一部廿四史,不知從何 說起了。」何麗娜道:「你不要管哪樣娛樂,於我是最合適,你只要把你所 喜歡的說出來就成。」家樹道:「這倒容易。就現在而論,我喜歡音樂。」 何麗娜道:「是哪一種音樂呢?」家樹剛待答覆,車子已開到了門口。這次 連明天見三個字,也不敢說了,只是點了一個頭,就下車。心裏念著,明日 她總不能來相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