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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艷舞媚華筵名姝遁世  寒宵飛彈雨魔窟逃生

第二十一回  艷舞媚華筵名姝遁世  寒宵飛彈雨魔窟逃生

約有一個鐘點,前面有腳步響,胡狗子將手裡快槍瞄準著問道:「誰?」 那邊答說:二疙疸回來了!胡狗子放下槍,果然李二疙疸和一個匪人來了。 他喘著氣道:「趁著天不亮,趕快上山。今天晚晌,算扎手,傷了三個兄弟。」 另一個土匪,看見家樹罵道:「好小子!為了你,幾乎丟了吃飯的傢伙。豁 出去了!毀了你吧。」說時,掏出手槍,就比了家樹的額角,接上拍達一聲。 這一槍要知道家樹還有性命也無?下回交代。
在初來的兩天,這地方雖然更替換人看守,但是聲音很沉寂,似乎人不 多,大概匪人出去探聽消息去了。到了第四天,人聲便嘈雜,他們已安心無 外患了。於是有個人坐在炕上對他道:「樊少爺!我們請你來,實在委屈一 點。可是我們只想和府上籌點款子,和你並無冤無仇,你給我們寫一封信到 府上去通知一聲,你看怎麼樣?」家樹哪敢不依,只得說聽便,於是就有人 來,慢慢揭下臉上的膏藥。家樹眼前豁然開朗,看看這屋子,果然和自己揣 想的差不多,門口站了兩個匪人,各插著一把手槍在衣袋裡,面前擺了一張 舊茶几,一個泥蠟台,插了一支紅燭,並放了筆硯和信紙信封。原來已是夜 里了。坐在炕沿上的匪人,戴了一副墨晶眼鏡,臉上又貼了兩張膏藥,大概 他是不肯露真面目的了。那人坐在一邊,就告訴他道:「請你寫信給樊監督, 我們要借款十萬,憑你作個中。若是肯借的話,就請他在接到信的半個月以 內,派人到北郊大樹村老土地廟裡接洽。來人只許一個,戴黑呢帽,戴墨晶 眼鏡為記,過期不來,我們就撕票了。『撕票』兩個字,你懂得嗎?」說著, 露了牙齒,嘿嘿一笑。家樹輕輕說知道,但是對於十萬兩個字,覺得過分一 點。提筆之時,想抬頭解釋兩句,匪人向上一站,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喝道: 「你就照著我的話寫,一點也改動不得!改一字添一千。」家樹不敢分辯了, 只好將信寫給伯和,請伯和轉交。寫完了,臉上復又讓他們貼上了膏藥。那 信他們如何送去?不得而知,只好每天在黑暗中悶著吃喝而已。一想這信不 知何日到伯和手上;伯和接了信,不知要怎樣通知叔叔?半個月之內,又不 知叔叔怎樣對付這件事?也許把這事情耽誤。一人就這樣胡思亂想,度著時 光。
卻說何麗娜滿面淚痕,坐車回北京去了。家樹悵悵的站在站台上望了火 車的影子,心裏非常的難受。呆立了一會子,仍舊出站坐了汽車回家。到了 門口,自給車錢,以免家裡人知道;可是家裡人全知道了。靜宜笑問道:「大 哥為什麼一個人坐了車子到火車站去,是接何小姐嗎?我們剛才接到陶太太 的信,說是她要來哩!你的消息真靈通啊。」家樹欲待否認,然則到火車站 去為什麼呢?只得笑了。自這天起,心裏又添了一段放不下的心事。可是何 麗娜呢,她卻處在家樹的反面,一個人在頭等車包房裡落了一陣眼淚,車子 過了楊村,自己忽然不哭了。向茶房要了一把手巾擦擦臉,掏出身上的粉匣, 重新撲了一撲粉,便到飯車上來,要了一瓶啤酒,憑窗看景,自斟自飲。這 飯車上除了幾個外國人而外,中國人卻只有一個穿軍服的中年軍官。那軍官 正坐在何麗娜的對面,先一見,他好像吃了一驚;後來坐得久了,他才鎮定 了。何麗娜見他穿黃呢制服,系了武裝帶,軍帽放在桌上,金邊帽箍,黃燦 燦的,分明是個高級軍官。這裏打量他時,他倒偏了頭去看窗外的風景。何 麗娜微笑了一笑,等他偏過頭來,卻站起身和他點了點頭。那軍官真出於意 外,先是愣住了,然後才補著點了一點頭。何麗娜笑道:「閣下不是沈旅長 嗎?我姓何,有一次在西便門外看賽馬,家父介紹過一次。」那軍官才笑著 呵了一聲道:「對了!我說怪面善呢。我就是沈國英,令尊何署長沒曾到天 津來?」何麗娜和他談起世交了,索興就自己走過來,和沈國英在一張桌上, 對面坐下,笑道:「沈旅長剛才我看見你忽然遇到我,有一點驚訝的樣子, 是不是因為我像個熟人?」沈國英被她說破了,笑道:「是的。但是我也說 起來在哪裡會過何小姐的。」何麗娜笑道:「你這個熟人,我也知道,是不 是劉德柱將軍的夫人?我是聽到好些人說,我們有些相像呢。沈旅長不是和 劉將軍感情很好嗎?」沈國英聽了這話,沉吟了一會,笑道:「那也無所謂。 不過他的夫人,我在酒席上曾會過一次面。劉德柱還要給我們攀本家,不料 過兩天就出了西山那一件事,我又有軍事在身,不常在京。那位新夫人,現 在可不知道怎樣了。何小姐認識嗎?」何麗娜道:「不認識。我倒很想見見 她,我們究竟是怎樣一個相像的法子。沈旅長能給我們介紹嗎?」沈國英又 沉吟了一下,笑道:「看機會吧。」何麗娜這算找著一個旅行的伴侶了,便 和沈國英滔滔不絕,談到了北京。下車之時,約了再會,就走了。
原來他的學校——春明大學,在北京北郊,離城還有十余里之遙。當學 生的人,是非住校不可的。家樹這半年以來,花了許多錢,受了許多氣,覺 得離開城市的好。因此安心在學校里讀書。這樣一來,也不覺得時光容易過 去,一混就是秋末冬初了。家樹常聽九_九_藏_書人說:西山的紅葉,非常的好看。這一 天星期,一個人騎了一匹牲口,就向西山而來。離著校舍,約摸有四五里路, 這人行大道,卻凹入地里,有一丈來深,雖然騎在驢子背上,也只看到兩邊 園林,一些落葉蕭疏的樹梢。原來北地的土質很松,大路上走著,全是鐵殼 雙輪的大車;這車輪一軋就是兩條大轍,年深月久,大道便成了大溝,家樹 正走到溝的深處,忽然旁邊樹林子里,有人喊出來道:「樊少爺!樊少爺! 慢走一步,我們有話說。」家樹看時,樹叢子里跑出四個人,由土坡上向溝 里一跳,趕驢子的驢夫,見他們其勢洶洶,吆喝一聲,便將驢子站住了。家 樹看那四個人時,都是短衣捲袖,後面兩個,腰上捆了板帶,板帶上各斜插 了一把刀;當頭兩個,一個人手上,各拿了一支手槍,當路一站,橫住了去 路,再看土坡上,還站有兩個巡風的。家樹心裏明白,這是北方人所謂劫路 的了,因向來受了關壽峰的陶融,知道怕也無益,連忙滾下驢背,向當頭四 個人拱拱手道:「兄弟是個學生,出來玩玩,也沒帶多少錢,諸位要什麼, 儘管拿去。」當頭一個匪人,瘦削的黃臉,卻長了一部落腮的鬍子,露著牙 齒,打了一個哈哈,笑道:「我們等你不是一天了。你雖是一個學生,你家 里人又作大官,又開銀行,還少的是錢嗎?就是你父親那個關上,每天也進 款論萬。」家樹道:「諸位錯了。那是我叔叔!」匪人道:「你父親也好, 你叔叔也好,反正你是個財神爺。得!你就辛苦一趟吧。」說著,不由家樹 不肯,兩個人向前,抄著他的胳膊,就架上土坡。只在這時,另有一個匪人, 拿出兩張膏藥,將家樹的眼睛貼住,從此家樹就墜入黑暗世界了。接上抬了 一樣東西來,似乎是一塊門板,用木扛子抬著,卻叫家樹卧倒,平睡在那門 板上,又用了一條被,連頭帶腳,將他一蓋,他們而且再三的說:你不許言 語,你言語一聲,就提防你的八字!家樹知道是讓人家綁了票,只要家裡肯 出錢,大概還沒有性命的危險。事已至此,也只好由他。他們高高低低的抬 著,約摸走了二三十里路,才停了一停,卻有一個生人的聲音,迎頭問道: 「來了嗎?」答:「來了!」在這時,卻聽到有牲口嚼草的聲音,有雞呼食 的聲音,分明是走到有人家的地方來了。可是這裏人聲很少,只聽到頭上一 種風過樹梢聲,將樹颳得嘩啦嘩啦的聲;好像這地方,四面是樹,中間卻有 一座小小的人家,自然是僻靜的所在了。一陣忙亂,家樹被他們攙著到了空 氣很鬱塞的地方。有人說:「這是你的屋子,你躺下也行,坐著也行,聽你 的便吧。」家樹摸著,硬幫幫的,身邊有個土炕;炕上有些亂草,草上也有 一條被,都亂堆著。炕後有些涼颼颼的風吹來。北方人規矩,都是靠了窗子 起炕的,不像南方人床對著窗戶,大概這裏也有個窗戶了。向前走,只有兩 三步路,便是土壁,門卻在右手。因為聽到他們關著一下響了,門邊總有一 個人守著,聽那窸窸窣窣的聲音,分明是靠門放了一堆高粱秸子,守的人躺 在上面。家樹對於身外的一切,都是以耳代目,以鼻代目,分別去揣想。起 初很是煩悶,後來一想,煩悶也沒用,索性泰然的躺在炕上。所幸那些匪人, 對於飲食的供給,倒很豐盛,每頓都有精緻的麵食和豬肉雞蛋,還有香片茶, 隨時取飲;要大小便,也有匪人陪他出房去。
轉眼就是十天了。慢慢的和匪人也就熟識一點,知道這匪首李二疙疸, 乃是由口外來的。北京近郊,卻另有內線,那個戴黑眼鏡的就是了。守住的 卻是兩個人換班,一個叫胡狗子,一個叫唐得祿。聽他們的口音,都是老於 此道的;因為在口北聽說樊端本有錢,有兒子在北京鄉下讀書,他們以為是 好機會,所以遠道而來。家樹一想他們處心積慮,為的是和我為難,我既落 到他們手心裏來了,豈肯輕易放過?這也只好聽天由命了。有一天晚上,已 經很深夜了,忽然遠遠的有一種腳步聲,跑了過來,接上有人在屋外叫了一 聲,這裏全屋的人,都驚醒了。有人說:「走了水了,他媽的!來了灰葉子 了。」家樹在北方日久。也略略知道他們的黑話!灰葉子是指著兵;莫非剿 匪的人來了。這一下子,也許有出險的一線希望。這時隔壁屋裡,一個帶著 西北口音的人說道:「來多少,三十上下嗎?我們八個人,一個也對付他四 五個!打發他們回姥姥家去。狗子!票交給你了,我們干。快拿著傢伙。」 說話的正是李二疙疸。胡狗子答應了,接上就聽到滿屋子腳步聲,試槍機聲, 裝子彈聲,搬高粱秸子,搬木器傢具聲;鬧成一片。李二疙疸問道:「預備 齊了沒有?狗子!你看著票。」大家又答應了一聲,呼呼而下。內外屋子裡 的燈,都吹滅了,便聽到那些人,全到院子里去,接上,拍!拍!遙遙的就 有幾下槍聲。家樹這時心裏亂跳,身上一陣一陣的冷汗向外流。實在忍不住 了,他便輕輕的問道:「胡大哥……」一句話沒說完,胡狗子輕輕喝道:「別 言語!下炕來,趴在地下。」家樹讓他一句話提醒,連爬帶滾,下得炕來, 就伏在炕沿下。那時:外面的槍聲,就連續九-九-藏-書不斷。有時刷的一聲,一粒子彈, 射入屋內,這屋裡一些匪人,卻像死過去了一樣。於是外面的槍聲也停止了。 不到半頓飯時,這院子里,忽然劈拍劈拍,槍向外一陣亂放。接上那李二疙 疸罵道:「好小子!你們再過來。哈哈!揍!朋友,揍他媽的!」拍!拍! 拍!「哎喲,誰?劉三哥掛了彩了。他媽的!什麼揍的?打後面來。」拍! 拍!拍!「打走了沒有?朋友!」沉住氣,刷!「好小子!把我帽子揍了。」 家樹趴在地下,只聽到這種槍聲罵聲,人的跑動聲,院子里鬧成一片。自己 一橫心,反正是死,想到屋子裡沒燈,於是也不徵求胡狗子的同意,就悄悄 的將臉上的膏藥撕下。偷著張望時,由窗戶上射出來一些星光;看見胡二狗 子,趴在炕上,頭伸在窗戶一邊張望,其餘是絕無所睹。只聽到院子外天空 里,拍拍刷刷之聲,時斷時續,緊張一陣,又平和一陣;一會兒,進來一個 人,悄悄的向胡狗子道:「風緊得很,天亮就不好辦了,咱們由後面溝里沖 出去。」說話的便是李二疙疸,只見他站在炕上,向土牆上撲了兩撲,壁子 搖撼著,立刻露了一條縫,他又用手扒了幾扒,立刻有個大窟窿。他用了一 根木棍子,挑了一件衣服,由窟窿里伸出去,然後縮了進來,他輕輕的笑道: 「這些渾蛋,只管堵著門,咱們不走等什麼?」他於是跑到院子里去,又亂 罵亂嚷,接上緊緊的放著槍,就在這個時候,有兩個匪人進來,喁喁的商量 了兩句,就爬出洞口。胡狗子在家樹臉上一摸,笑道:「你倒好,先撕了眼 罩子了,爬過洞去,趴在地下走。」家樹雖覺得出去危險,不容不走,只得 大著膽,爬了出來;隨後胡二狗子也出來了。這裡是個小土堆,胡狗子伸手 將他使勁一推,便滾入一條溝內;接上胡狗子也滾了下來。剛剛滾到溝里, 刷刷!頭上過去兩顆子彈。於是伏在這地溝里的有四個人,都死過去了一般。 一點不動不響。聽那屋前面,罵聲槍聲,已經不在院子里;似乎李二疙疸, 衝出大門去了。伏了一會,不見動靜,家樹定了一定神,抬頭看看天上,滿 天星斗,風吹著光禿禿的樹梢,在星光下擺動作響。那西北風帶了沙土,吹 打到臉上,如利刀割人一樣。在屋裡有暖炕,不覺夜色寒冷。這時,便格外 的難受了。三個匪人,聽屋前面打得正厲害,就兩個在前,一個在後,將家 樹夾在中間,教他在地上爬著向前,如蛇一般的走。他們走走又昂頭探望探 望,走著離開屋有三四十丈路,胡狗子吩咐家樹站起來彎著腰,拖了就跑。 一口氣跑有半里之遙,這才在一叢樹下坐著。聽那前面,偶然還放一槍。
這一晚,把個沈國英旅長,鬧個未免有些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眼看來 賓成雙作對,並肩而去,自己卻是悵悵一人獨回旅司令部。到了次日,他十 分的忍耐不住了,就便服減從,到何廉家裡去拜會。原來這個時候,政局中 正醞釀了一段極大的暗潮,何廉和沈國英都是裏面的主要分子,他們本也就 常見面的。沈國英來了,何廉就在客廳里和他相見。沈國英笑道:「昨晚女 公子在西洋同學會舉行那樣盛大的宴會,實在熱鬧。晚生有生以來,還是第 一次,今天特意來面謝。」一個作文官的人,有一個英俊的武官,當面自稱 晚生,不由人不感動。而況沈國英的前途,正又是未可限量的,更是不敢當 了。便笑道:「老弟台!你太客氣,我這孩子,實在有些歐化。只是愚夫婦 年過五十,又只有這一個孩子,只要她不十分胡鬧,交際方面,也只好由她 了。」說著哈哈一笑,因回頭對聽差道:「去請了小姐來,說是沈旅長要面 謝她。」聽差便道:「小姐一早起來,九點鐘就出去了。出去的時候,還帶 了兩個小提箱,似乎是到天津去了。」何廉道:「問汽車夫應該知道呀。」 聽差道:「沒有坐自己的車子出去。」沈國英一聽,又想起昨晚何麗娜說要 到一個不告訴人的地方去,如今看來,竟是實現了。看那何廉形色,也很是 驚訝,似乎他也並不知道,便道:「既是何小姐不在家,改日再面謝吧。」 說畢,他也就告辭而去。從此一過三天,何麗娜的行蹤,始終沒有人知道; 就是她家裡父母,也只在屋裡尋到一封留下的信,說是要避免交際,暫時離 開北京。於是大家都猜她經西比利亞鐵路到歐洲去了。因為她早已說過,要 到歐洲去遊歷一趟的。那沈國英也就感到何小姐是用情極濫,並不介意男女 接近的人,自己一番傾倒,總算夢幻了。恰好時局的變化,一天比一天緊張, 那個中流砥柱的劉巡閱使,忽然受了部下群將的請願,自動的掛冠下野;同 時政府方面,又下了一道查辦令。沈旅長有功,就突然高陞了;升了愛國愛 民軍第三鎮的統制。以劉大帥為背景的內閣,當然是解散。在舊閣員里找了 一個非劉系的人代理總揆。何廉如願以償,升了財政總長。劉將軍西山那樁 案件,自然是不值得注意,將它取消了。所有因嫌疑被傳的幾個人,也都開 釋了。因為劉家方面的財產,都歸沈統制清理,沈國英就借住在劉將軍家裡, 把他的東西,細細的清理。在劉將軍的卧室里,尋到了沈鳳喜一筆存款摺子, 又有許多相片,他未免一驚,https://read.99csw.com難道這些東西,這位新夫人都不曾拿著,就避 開了?因叫了劉家的舊聽差來,告訴轉告劉太太,不必害怕;雖然公事公辦, 可是劉太太自己私人的東西,當然由劉太太拿去,可以請劉太太出面來接洽。 聽差說:「自從劉太太到醫院里去了,就沒有回來過。初去兩天,劉將軍還 派人去照應,後來將軍在西山故世去了,有從前正太太的兩個舅老爺,帶著 將軍兩個遠方侄少爺,管理了家事,不認這個新太太;後來時局變了,統制 派了軍警來,他們也跑了。這幾天,我們是更得不著消息。」沈國英聽說, 就親自坐了汽車,到醫院里去看望她。自己又怕是男子看望女子不便,就說 鳳喜是他妹子。可是醫院里人說:「劉太太因為存款用完,今天上午已出院 去了。」沈國英聽了這話,隨口道:「原來她已回家了,我不曾回家,還不 知道呢!」口裡這樣遮蓋著,心中十分的嘆息,又只得算了。好在他身上負 著軍國大事,日久也就自然忘卻。不過一個將軍的夫人,現在無影無蹤,也 是社會上值得注意的一件事;而況劉氏兄弟,又是時局中大不幸的人物,因 之這一件事,在報上也是特別的登載出來。
何麗娜回了家,就打了一個電話給陶太太,約了晚上,在北京飯店跳舞 場上會。陶太太說:「你不是到天津去了嗎?而且你也許久不跳舞了,今天 何以這樣的大高興而特高興?」何麗娜笑而不言,只說見面再談,到了這晚 十點鐘,陶太太和伯和一路到北京飯店來,只見何麗娜新燙著頭髮,臉上搽 著脂粉,穿了袒胸露臂的黃綢舞衣,讓一大群男女圍坐在中間。她看見陶伯 和夫婦,便起身相迎。陶太太拉著她的手,對她渾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 「美麗極了。什麼事這樣高興,今天重來跳舞?」何麗娜道:「高興就是了, 何必還要為什麼呢?」話說到這裏,正好音樂台上奏起樂來,何麗娜拉著伯 和的手道:「來!今天我們同舞。」說著,一手握著伯和的手,一手搭了伯 和的肩,不由伯和不同舞。舞完了,伯和少不得又要問何麗娜為什麼這樣高 興?她就表示不耐煩的樣子道:「難道我生來是個憂悶的人,不許有快樂這 一天的嗎?」伯和心知有異,卻猜不著她受了什麼刺|激?也只好不問了。這 天晚晌,何麗娜舞到三點鐘方才回家。到了次日,又是照樣的快樂,舞到夜 深。一連三日,第四日,舞場上不見她了。可是在這天,伯和夫婦,接到她 個人出名的一封柬帖:禮拜六晚上,在西洋同學會大廳上,設筵恭候,舉行 化裝跳舞大會;並且說明用外國樂隊。伯和拿著請柬和夫人商量道:「照何 小姐那種資格,舉行一個跳舞大會,很不算什麼;可是她和家樹成了朋友以 后,家樹是反對她舉止豪華的人,她也就省錢多了,這次何以變了態度,辦 這樣盛大的宴會?這種行動,正是和家樹的意見相反。這與他們的婚姻,豈 不會發生障礙嗎?」陶太太道:「據我看,她一定是婚姻有了把握了,所以 高興到這樣子;可是很奇怪,儘管快活,可不許人家去問她為什麼快活。」 伯和笑道:「你這個月老,多少也擔點責任啦!別為了她幾天快活,把系好 了的紅絲給綳斷了。這一場宴會,當然是阻止不了她;最好是這場宴會之後, 不要再繼續向下鬧才好。」陶太太道:「一個人忽然變了態度,那總有一個 緣故的,勸阻反而不好,我看不要去管她,看她鬧出一個什麼結局來?反正 不能永久瞞住人不知道的。」伯和也覺有理,就置之不問。
到了星期六七點鐘,伯和夫婦前去赴會,一到西洋同學會門口,只見車 馬停了一大片,朱漆的一字門樓下,一列掛了十幾盞五彩燈籠。在彩光照耀 裏面,現出松枝架和國旗。伯和心裏想:真箇大鬧,連大門外都鋪張起來了。 進了大門,重重的院落和廊子,都是彩紙條和燈籠。那大廳上,更是陳設得 花團錦簇。正中的音樂台,用了柏枝鮮花編成一雙大孔雀;孔雀尾開著屏, 寬闊有四五丈,台下一片寬展的舞場,東西兩面,用鮮花扎著圍屏與欄杆, 彩紙如雨絲一般的擠密,由屋頂上墜了下來。伯和看了,望著夫人,陶太太 微笑點點頭。何麗娜穿了一件白底綠色絲繡的旗衫,站在大廳門口,電光照 著,喜氣洋洋的迎接來賓。就有她的男女招待,分別將客請入休息室。伯和 見了何麗娜笑道:「密斯何!你快樂啊!」何麗娜笑道:「大家的快樂。」 伯和待要說第二句話時,她又在招呼別的客了。伯和夫婦在休息室里休息著, 一看室外東客廳列了三面連環的長案,看看那位子,竟在一百上下,各休息 室里男女雜沓,聲音鬧轟轟的,這裏自然不少伯和夫婦的朋友,二人也就忙 著在裏面應酬起來。一會兒工夫,只聽到一陣鈴響,就有人來招待大家入席。 按著席次,每一席上,都有粉紅綢條,寫了來賓的姓名,放在桌上。伯和夫 婦按照自己的席次坐下。一看滿席的男女來賓,衣香鬢影,十分熱鬧。但是 各人的臉上,都不免帶點驚訝之色,大概都是不知道何麗娜何以有此一會。 何麗娜這時出來了。坐在正中的主人席上。這時:她已不是先前穿的那件白 底綠繡花旗衫了;換了一件紫色緞子綻水鑽辮的旗衫,身上緊緊的套著一九-九-藏-書件 藍色團花一字琵琶襟小坎肩,這又完全是旗家女郎裝束了。大家看見,就劈 劈拍拍鼓掌歡迎。何麗娜且不坐下,將刀子敲了空盤。大家肅靜了,她笑道: 「諸位今天光臨,我很榮幸。但是我今天突然招待諸位,諸位一定不明白是 什麼理由?我先不說出來,是怕阻礙了我的事,現在向諸位道歉,可是現在 我再要不說出來,諸位未免吃一餐悶酒。老實奉告吧,我要和許多好朋友, 暫時告別了。我到哪裡去呢?這個我現在還不能決定;也不能發表。不過我 可以預告的,就是此去,是有所為,不是毫無意味的。我要藉此讀些書,而 且陶冶我的性情,從此以後,我或者要另作一個新的人。至於新的人,或者 是比於今更快樂呢?或者十分的寂寞呢?我也說不定。總之,人生於世,要 應當及時行樂。現在能快樂,現在就快樂一下子,不要白費心機,去找將來 那虛無縹緲的快樂。大家快樂快樂吧。」說著,舉起一大滿杯酒,向滿座請 了一請,大家聽了她這話,勉強也有些人鼓掌,可是更疑惑了。尤其是伯和 夫婦和那沈國英旅長;那沈旅長自認識何麗娜以後,曾到何家去拜會兩次, 談得很投機。他想劉將軍討了那位夫人,令人欣羡不置,不料居然還有和她 同樣的人兒可尋,而且身份知識,都比劉太太高一籌,這個機會不可失。現 在要提到婚姻問題,當然是早一點,可是再過一個星期,就有提議的可能了。 在這滿腔熱血騰涌之間,恰好是宴會的請帖下到。所以今天的宴會,他也到 了。何麗娜似乎也知道他的來意似的,把他的坐位,定著緊靠了主人翁。沈 旅長找著自己的座位時,高興的了不得。現在聽到何麗娜這一番演說,卻不 能不奇怪了。可是這在盛大的宴會上。也沒有去盤問人家的道理,也只好放 在心上。何麗娜說完了,人家都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也沒有接著演 說,還是陶太太站起來道:「何小姐的宗旨,既是要快樂一天,我們來賓, 就勉從何小姐之後,快樂一番。以答主人翁的雅意。諸位快快吃,吃完了好 化裝跳舞去。今晚我們就是找快樂,別的不必管,才是解人。」大家聽說, 倒鼓了一陣掌。這時,大家全副精神都移到化裝上去,哪有心吃喝?草草的 終了席,各人都紛紛奔往那化裝室中去。不到一個鐘頭,跳舞場上,已擠滿 了奇裝異服的人,有的扮著鬼怪,有的扮著古人,有的扮著外國人,有的扮 著神仙,不一而足。忽然之間,音樂奏起,五彩的小紙花,如飛雪一般,漫 空亂飄。那東向松枝屏風后,四個古裝的小女孩,各在十四五歲之間,拿著 雲拂宮扇,簇擁著何麗娜出來。何麗娜戴了高髻的頭套,穿了古代宮裝,外 加著黃緞八團龍衣,竟是戲台上的一個中國皇后出來。在場的人,就如狂了 一般,一陣鼓掌;擁上前來。有幾個新聞記者,帶了照相匣子,就在會場中 給她用鎂光照相。照相已畢,大家就開始跳舞了,何麗娜今晚卻不擇人,只 要是有男子和她點一點頭,她便迎上前去,和人家跳舞,看見旁邊沒有舞伴, 站在那裡靜候的男子,她又丟了同舞的人,去陪著那個人舞。舞了休息著, 休息著又再舞。約摸有一個鐘頭,只苦了那位沈旅長,他穿了滿身的戎服, 不曾化裝,也不曾跳舞,只坐在一邊呆看。何麗娜走到他身邊坐下,笑道: 「沈旅長!你為什麼不跳舞?」沈國英笑著搖了一搖頭,說是少學。何麗娜 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笑道:「唉!這年頭兒,年輕人要想時髦,跳舞是不可不 學的呀!你既是看跳舞的,你就看吧。」說畢,大袖一拂,她笑著轉到松枝 屏風後去了。不多一會的工夫,她又跳躍著出來。她不是先前那個樣子了, 散著短髮,束了一個小花圈,耳上垂著兩個極大的圓耳環,上身脫得精光, 只胸前鬆鬆的束了一個繡花扁兜肚,又戴了一串長珠圈,腰下系著一個綠色 絲條結的裙,絲條約有二尺長,稀稀的垂直向下,光著兩條腿,赤了一雙白 腳,一跳便跳到舞場中間來。她兩隻光胳膊,帶了一副香珠,垂著綠穗子, 在粗野的裝束之中,顯出一種嫵媚來。她將手一舉,嚷著笑道:「諸位!我 跳一套草裙舞,請大家賞光。」有些風流子弟,便首先鼓掌,甚至情不自禁, 有叫好的。於是大家圍了一個圈子,將何麗娜圍在中間。音樂台上,奏起胡 拉舞的調子,何麗娜就舞起來。這種草裙舞,舞起來,由下向上,身子成一 個橫波浪式,兩隻手臂和著身子的波浪,上下左右的伸屈;頭和眼光,也是 那樣流動著。只看那假的草裙,就是那絲條結的裙,及胸前垂的珠圈,兩耳 的大環子,都搖搖擺擺起來,在一個粉裝玉琢的模樣之下,有了這種形相, 當然是令人迴腸盪氣。慣於跳舞的人,看到還罷了,沈國英看了,目定口呆, 作聲不得。舞了一陣,何麗娜將手一揚,樂已止了,她笑著問大家道:「快 樂不快樂?」大家一齊應道:「快樂快樂!」何麗娜將兩手向嘴上連比幾比, 再向著人連拋幾拋,行了一個最時髦最熱烈的拋吻禮,然後又兩手牽著草裙 子,向眾人蹲了一蹲,她一轉身子,就跑進松枝屏風後去了。大家以為她又 去化裝了,仍舊雜沓跳舞,接上的鬧;不料她一進去之後,卻始終不曾出來。 直等到大家鬧九九藏書過一個鐘頭,到化裝室里去找她,她卻託了兩個女友告訴人, 說是身子疲乏極了,只得先回家去,請大家繼續的跳舞。大家一看鍾,已是 兩點多了。主人翁既是走了,也就不必留戀,因之也紛紛散去。
這新聞傳到了天津,家樹看到,就一憂一喜;憂的是鳳喜不免要作一個 二次的出山泉水,將來不知道要流落到什麼地步?喜的是西山這件案子,從 此一點痕迹都沒有,可以安心回京上學了。這天上午,和嬸嬸妹妹一家人吃 飯,只見叔叔樊端本,手上拿著帽子,走進屋來,就向嬸嬸作揖,笑道:「恭 喜恭喜!太太!我發表了。」說著,將帽子放下,分左右中間三把,摸著胡 子。他的帽子,隨手一放,放在一隻琺琅瓷的飯盂上,樊太太一見不妥,連 忙起身拿在手裡,笑道:「發表了?恭喜恭喜!」說著,也拿了帽子作揖。 樊端本隨手接過帽子,又戴在頭上,樊太太道:「你又要出去嗎?你太辛苦 了,吃了飯再去吧。」樊端本道:「我不出去,休息一會,下午我就要到北 京去見何總長了。」說著,向家樹拱拱手道:「也就是你的泰山。」樊太太 道:「你既不走,為什麼還戴上帽子?」樊端本哈哈笑了一聲,取下帽子, 隨手一放,還是放在那飯盂上。姨太太在太太當面,是不敢發言的,然而今 天聽了這消息,也十分的歡喜,只管笑嘻嘻的,捧著飯碗,半晌只送幾粒飯 到嘴裏去。還是靜宜不曾十分的了解,便問道:「你們都說發表了,發表了 什麼?」樊太太道:「你這孩子太不留心了,你爸爸新得了一個差使,是口 北關監督,馬上就要上任了。這樣一來,便宜了你們,是實實在在的小姐了。」 家樹一看叔叔嬸嬸樂的是真過分了,也不願插嘴說什麼。陪著吃完了飯,家 樹就向樊端本說:「現在學校要正式上課了,若是叔叔上北京去,就一同去。」 樊端本道:「好極了!也許我可以藉此介紹你見見未來的泰山哩。」家樹也 不便否認叔叔的話,免得掃了他的官興,自去收拾行囊。待到下午,和樊端 本一路乘火車北上,好在嬸嬸叔叔妹妹,都是歡天喜地的,並無所謂留戀。 到了北京,叔侄二人依然住在陶伯和家。伯和因端本是個長輩,自然殷勤的 招待。家樹也沒工夫和伯和夫婦談別後的話,但是逆料那個多情多事的陶太 太,一定和何麗娜打了電話,不到兩三個鐘頭,她就要來的。可是候了一夜, 也不見一點消息。到了次日中午,樊端本出門應酬去了,家樹和伯和夫婦吃 飯。吃飯的時候,照例是有一番閑話的。家樹由叔叔的差使,談到了何廉; 由何廉談到何麗娜,因道:「這些時候,何小姐不常來嗎?」陶太太鼻子哼 了一聲,隨便答應,依然低頭吃她的飯。家樹道:「為什麼不常來呢?」陶 太太道:「那是人家的自由啊!我管得著嗎?」家樹碰了一個釘子,笑了一 笑,也就不問了。談了一些別的話,又道:「我在天津接到何小姐一封信。」 陶太太當沒有聽見,只是低頭吃她的飯。伯和將筷子頭輕輕的敲了她一下手 背,笑道:「你這東西,真是淘氣。人家要討你一點消息,你就一點口風不 露。」陶太太頭一偏,噗嗤一聲笑了。因道:「表弟!你雖然狡猾,終究不 過是魯肅一流的人物,哪裡能到孔明面前來獻策呀!你要打聽消息,就乾脆 問我得了,何必悶到現在呢?你也熬不住了,我告訴你吧,人家到外國去了。」 家樹笑道:「你又開玩笑。」陶太太道:「我開什麼玩笑?實實在在的真事 呢。」於是把何麗娜恢復跳舞的故態,以及大宴會告別的事,說了一遍。伯 和笑道:「這一場化裝跳舞,她在交際界倒出了一個小小風頭。可是花錢也 不少,聽說耗費兩三千呢。」家樹聽了默然。伯和道:「你也不必懊喪,她 若是到歐洲去了,少不得要家裡接濟款子,自然有信來的。我和姑母令叔商 量商量,讓你也出洋,不就追上她了嗎?」陶太太道:「男子漢,都是賤骨 頭。對於人家女子有接近的可能,就表示不在乎;女子要不理他,就尋死尋 活的害相思病了。誰教表弟以前不積極進行!」家樹受了這幾句冤枉,又不 敢細說出來,以至牽出關沈兩家的事,這一份苦悶,比明顯失敗的滋味,還 要難受。從這一餐飯起,又不敢再提何小姐了。這幾個月來,自己周旋在三 個女子之間,接近一個,便失去一個,真是大大的不幸。對何麗娜呢,本來 無所謂,只是被動的;關秀姑呢,她有個好父親,自己又是個豪俠女子,不 必去挂念;只有這個沈鳳喜,一朵好花,生在荊棘叢中,自己把她尋出來, 加以培養,結果是飽受蹂躪。而今是生死莫卜,既是可惜,又是可憐!雖然 她對不住我,只可以怨她年紀太小,家庭太壞了。而且關壽峰臨別又再三的 教我搭救她,莫非她還在北京。於是又到從前她住的醫院里去問。醫院里人 說:「她哥哥沈統制曾來接她的,早已出院了。」家樹一聽,氣極了。心想 這個女子,如何這樣沒骨格!沈統制是她什麼哥哥。她倒好,跟著劉德柱的 家庭,一齊換主了,關大叔叫我別忘了她,這種人不忘了她,也是人生一種 恥辱了。於是將關於女子的事,完全丟開,在北京耽擱了幾天,待樊端本到 口北關就監督去了,自己也就收拾書籍行李,搬入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