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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帶醉說前緣落花有主 含羞揮別淚覆水難收(2)

第二十回 帶醉說前緣落花有主 含羞揮別淚覆水難收(2)

老夥計就點頭叫了一聲「楊老闆」,偷看她時,已不是在戲台上的楊月容了。她蓬了一把頭髮,只有額前的劉海短髮,是梳過了的,臉上黃黃的,並沒有擦胭脂粉,倒顯得兩隻眼睛格外的大。身上穿一件墨綠色的薄棉袍子,總有七八成新舊,倒是微微卷了兩條袖口,那棉袍子有兩三個紐不曾扣上,拖了一雙便鞋。看到老夥計手上拿了煙捲盒,又復走進卧室去,取了一盒火柴遞到他手上,然後倒退兩步,靠著房門站定。老夥計道:「楊老闆,你請坐,咱們有話慢慢地談。」月容叫了一聲「胡媽倒茶」,自己就在門邊方凳子上坐了。
老夥計看她的樣子臉雖朝著人看,眼光可向地下看了去,只看那眼毛簇擁出來一條粗的黑線,其眼光之低下可知。便道:「楊老闆,有一位姓田的你認識嗎?他說他同姓丁的同住在一個大雜院子里。」月容昂著頭想了一想,點點頭道:「不錯,有的,他家是姑嫂兩個。」老夥計道:「不,這是一個三十上下的男人。他說他同丁二和是把子。」月容低下頭去,撫弄著衣角,老夥計道:「那個人今天喝了個醺醺爛醉,到我們柜上來要人,不知道是自己的意思呢,還是姓丁的托他來的?」 月容突然地站了起來,問道:「他們還記得我?」老夥計道:「怎麼會不記得你?才多少日子呢?我想最惦記的還是你師傅。上次我們柜上不就託人對你說嗎,假使你願意回到你師傅那裡去,我們私人可以同你籌點款子。我們老東家,不向你追究以前的事,你也別向我們老東家要人,兩下里一扯直。現在既是丁家也找你,那更read.99csw.com好了。可是你這位姑娘死心眼子,一定要等信生回來。你沒有想到他偷了家裡三四萬元的古董,全便宜賣掉了嗎?他搗了這樣一個大亂子,沒有法子彌補過來,他長了幾個腦袋,敢回家?你不知道,我們老東家的脾氣,可厲害著呢。」
月容道:「我也聽說你們老東家厲害,可是鋼刀不斬無罪的人。是他的兒子將我拐了出來,把我廢了,又不是我花了他那三四萬塊錢。請問,我有什麼罪呢?不過我苦了這多日子,一點兒消息沒有,恐怕也熬不出甚麼來,再說,舉目一看,誰是我的親人?誰肯幫我的忙?若是丁家真還找我的話,我也願意回去。可是我就厚著臉去,怕人家也不收留我了罷。」老夥計道:「你和丁家究竟是有甚麼關係,我們不明白。不過你師傅楊五爺,我們是知道的,我們的意思,都勸你上楊五爺家去。師傅對徒弟,也無非老子對兒子一樣,你縱然作錯了事,對你一罵一打也就完了。」月容搖搖頭道:「我不願意再唱戲了。」老夥計道:「為甚麼?」月容道: 「唱戲非要人捧不可,不捧紅不起來,要是再讓人捧我呀,我可害怕了。以往丁家待我很好,我若是回心轉意的話,我應當去伺候那一位殘疾的老太太。可是,我名聲鬧得這樣臭,稍微有志氣的人,決不肯睬我的,我就是到了丁家去,他們肯收留我嗎?我記得走的那一天,他們家還作了吃的讓我去吃,買了水果,直送到戲館子後台來,他在前台還等著我。我可溜了,這是報應,我落到了這步田地。」說著,流下淚來。
見前後無人九*九*藏*書,才低聲笑道:「說了半天,我才明白,你老哥是個打抱不平的。我告訴你一句實話:月容在北平,我們小掌柜,可不在這裏。」田老大道:「那就得了,我只要找女的。」說著,跳起來兩手一拍。老夥計拍了他的肩膀道:「老兄,別嚷,別嚷,有話咱們好好的商量。」田老大道:「她在什麼地方?你帶我去見她。」老夥計道:「大哥,不是我說話過直,你今天的酒,大概喝的不少。像你這種形象,別說是她那種年輕的婦道,就是彪形大漢看到你這種樣子,也早早地躲到一邊去。你不是要去問她的話嗎?你問不著她的話,你見著她有什麼意思?這也不忙在今日一天,今天放過去,明天我帶你去,怎麼樣?」田老大道:「你准能帶我去嗎?」老夥計笑道:「你不用瞧別的,你就瞧我這把鬍子,我能冤你嗎?」說著,用手摸了兩摸鬍子。田老大道:「既是那麼說,你這話很在理上,我就明天再來找你罷。我們哪兒見?」老夥計想了一想道:「咱們要談心,柜上究竟不大方便,我到你府上去奉訪罷。」田老大道:「你准去嗎?」老夥計拍拍他的肩膀道:「朋友,你我一見如故,誰幫誰一點忙,全算不了什麼。我生平喜歡的就是心直口快打抱不平的人,聽你所說的話,句句都打入我心坎上,我歡喜極了。」田老大道: 「老先生,憑你這句話,我多你這個朋友了。」老夥計見他的話鋒一轉,立刻就大聲喊叫洋車。車子來了,他講明了價錢,就扶著田老大上車,車錢也掏出來,交給了車夫,還叮囑著道:「你好好的拉罷。」車九*九*藏*書子拉走了,老夥計算幹了一身汗。自言自語地道:「遇到了這麼一塊料,這是哪裡說起!」他說過了這句話,就不免在衚衕中間站著,呆了一呆。左手捏住瓜皮帽上的小疙瘩,將帽子提了起來,右手就在光頭上連連的摸了兩把,口裡自言自語地道:「這事到底不能含糊,我應當出來料理一下。」自己又答覆著道:「對對對,這件事應當這樣辦。」於是不走大街,在大小衚衕里轉。轉到兩扇小黑漆門下,連連地敲了幾下門環,很久很久,裏面有個蒼老的聲音,很緩慢很緩慢地答應著道:「誰呀?」老夥計答覆了一個我字,裏面卻道:「我們這裏沒有人。」老夥計道:「我是柜上來的。」有了這句話,那兩扇門打開了,一個彎了腰的蒼白頭髮老媽子,閃到一邊,放了他進去。老夥計低聲問道:「她在家嗎?」老媽子噘了嘴,低聲道:「她坐在屋子裡掉眼淚呢。你瞧家裡一個人沒有,誰也勸不了她。」老夥計也低聲道:「你去對她說,是柜上的人來了,請她出來和我談談。」
月容在右肋衣襟紐扣上,抽出一條白綢子手絹,兩手捧著,在眼睛上各按了兩按,這才道:「唉,提起來,可就話長著啦。老先生,你喝一杯水,我可慢慢的把我和丁家的關係告訴你。」說時,正是那個彎腰的白髮老媽子,兩手捧了缺口瓷壺進來,她斟上了一杯茶,一同放在桌上。老夥計斜坐在桌子角邊,喝喝茶,抽抽煙,把一壺茶斟完了,地面扔了七八個煙頭,月容也就坐在門邊,口不停講,把過去報告完畢。
老媽子把他引到正面屋子裡坐著,自己卻掀開門帘子read.99csw.com,走到旁邊卧室里去。喁喁地說了一陣,這卻聽到有人答道:「你先打一盆水進來讓我洗臉罷。」老夥計背了兩手,在正面屋子裡來往的踱著。這是一連三間北屋,裏面算了卧室,外面兩間打通了,隨便擺了一張桌子,兩三把斷了靠背的椅子,兩三張方凳子。屋子裡空蕩蕩的,那牆壁上雖然粉刷得雪白的,但是乾淨得上面連一張紙條也沒有。老夥計也不免暗暗的點了兩點頭。老媽子將一盆臉水,送了進去了,老夥計猜著,女人洗臉,那是最費時間的,恐怕要在二十分鐘后,才能出來的,自己且在身上取出煙捲匣子,正待起身拿火柴,人已經出來了。
老夥計摸了兩摸鬍子,點點頭道:「若是照你這種說法,丁家果然待你不錯,怎麼你又隨隨便便同信生逃跑到天津去了呢?」月容道:「那自然是怪我不好,想發洋財。可是也難為宋信生這良心喪盡的人,實在能騙人,我一個沒見過世面的窮女孩子,哪裡見過這些?誰也免不了上他的當呀。」老夥計反斟了一杯茶,送到她面前,很和緩地道:「楊老闆,你先潤潤口。不妨詳詳細細地告訴我,我把你這些話,轉告訴老東家,也許他會發點慈悲,幫你一點忙的。」月容接著那杯茶,站起來道過了謝謝,於是喝完了茶,放下杯子,把她上當的經過說出來,以下便是她由戲院子逃出后的報告。
她是低下頭來的,只看到那墨綠袍子的衣褂上,一轉眼的工夫,滴下了幾粒黑點,可也知道她哭得很厲害。老夥計默然的抽完了半支煙捲,最後,三個指頭鉗住了煙捲頭,放到嘴裏吸一口,又取出來,噴上一口煙,眼https://read.99csw.com睛倒是對那煙球望著,不住的出神。月容低頭垂了許久的淚,卻又將頭連搖了幾下,似乎她心裏想到了什麼,自己也是信任不過。老夥計把煙捲頭扔在地上,將腳踏了幾下,表示他沉著的樣子,兩手按了大腿,向月容望了道:「楊老闆,並不是我們多事,你和丁家到底是怎麼一段關係呢?原聽說你是個六親無靠的人,你可以隨便愛上哪裡就到哪裡。據今天那個姓田的說,你同丁家又好像是干兄妹,又好像是親戚。聽你自己的口音,彷彿也是親戚,你這樣荒唐,倒像自己把一段好姻緣找散了似的。你何妨同我說說,若是能把你那一段好姻緣再恢復起來,我們這兒了卻一重案子,你也有了著落,兩好湊一好。你瞧我這麼長的鬍子,早是見了孫子的人了,決不能拿你打哈哈。」
老夥計擦了火柴,口裡斜銜了一根煙捲,抬頭向屋子四周看看,因道:「這地方我還沒有進來過呢,那天我就只在大門口站了一站。」月容抬起一隻手,理了兩理鬢髮,因道:「是啊,就是那天,你交代過我這幾句話之後,我沒有敢向柜上再去電話。信生杳無音信,老掌柜還只不依我。我唱不了戲,見不得人,上不上下不下的,就這樣住下去嗎?」信生臨走以前,只扔下十五塊,錢也快花光了,花光了怎辦?我本來不能雇老媽子,可是我一個人住下這所獨門獨院的房子,可有些害怕。兩口人吃飯,怎麼也得三四毛錢一天,錢打哪兒出?再說,房子已經住滿了月了,現在是在住茶錢(按即南方之押租),茶錢住滿了,我滿街討飯去嗎?你來得好,你要不來,我也得請柜上人替我想想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