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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絕路忘羞泥雲投骨肉 舊家隱恨禽獸咒衣冠(2)

第二十六回 絕路忘羞泥雲投骨肉 舊家隱恨禽獸咒衣冠(2)

丁老太昂著頭,皺了眉頭子,凝了神一會,問道:「二和,你在幹嗎啦?」二和正是偏過頭去,望了桌上放著自己那個販賣花生的筐子,便道:「我沒有作什麼。」 丁老太道:「我沒聽到你幹嗎的一點響聲,我猜著你又是坐在這兒發愣。我告訴你,年輕小夥子,別這樣傻頭傻腦的,早點去販貨作生意罷。」二和站起來,伸手到牆洞子里去,掏出自己的那個大布褡包,摸出裏面的錢,來計數一下。連銅子和毛錢票銅子票統同在內,不到半元錢。將這些錢全托在手心裏顛了兩顛,將眼睛注視著,正有一口氣要嘆出來,卻又忍回去了。因笑道:「媽,我可不能預備什麼,這就走了。回頭我叫二葷鋪里給你送一碗麵條子來罷。」丁老太道:「家裡不還有冷饅頭嗎?你交給我,讓我摸索了烤著吃。」二和道:「上次你烤饅頭,就燙過一回手,還要說這個呢。」丁老太道:「你不是說今天本錢不夠嗎?」二和將手上托的錢,又顛了兩顛,連說夠了。說是如此說了,可是眼眶裡兩汪眼淚水不由他作主,已是直滾下來。自掀了一片衣襟,將眼淚擦乾了,然後站著呆了一呆,向丁老太道:「媽,我走了,也許趕回來吃中飯。」丁老太道:「你放心去作你的生意,不用惦記著我。」二和一步兩回頭的對他娘望望,直到院子里去,還迴轉頭來對著裏面看。
約有十分鐘之久,大門又開了,二和向里看時,遠遠地一個中年婦人九九藏書,在院子中間太陽里站著。聽差道:「那就是我們太太,有話你過去說。」二和走向前,見那婦人披了狐皮斗篷,似乎由屋子裡出來,還怕冷呢。她燙了頭髮,抹了胭脂粉。雖然抹了胭脂粉,卻遮掩不了她那臉上的皺紋,兩道畫的眉毛,又特別的粗黑,配了那荒毛的鬢角,十分難看。二和正詫異著大哥怎麼同這樣一個婦人結婚,可是再近一步,已認得她了。她是嫡母的胞妹,姨夫死了多年,承襲了姨夫一筆巨產,約摸值一二十萬,是一位有錢的寡婦。自己心裏轉著念頭,不免怔了一怔。那婦人道:「你找大爺幹什麼?不認識你呀。」二和道:「我叫二和,是他兄弟。」那婦人道:「哦,你是四姨太生的二和?你們早不來往了。」二和道:「雖然無來往,不過是我窮了,不好意思來,並不是連骨肉之情沒有了。我今天由門口過,不見了宅名牌子,特意進來看看。」那婦人道:「不用看,這房子大爺賣給我了,現在是我養活著他。」二和道:「您不是七姨嗎?多年不見了。」婦人也像有點難為情,低了一低頭,她把腳下的高跟皮鞋在地面上點了幾點。
老車夫愣了一愣,還不曾答覆出來,那個壯年車夫,因他叫了一聲大哥,十分的高興,便向前笑道:「四爺,你不知道嗎?你們大爺又結了婚了。太太姓戚,還是你們親戚呢。」二和道:「姓戚?我們大嫂姓梁啊。」車夫道:「那位奶奶九九藏書回南了。這位新大奶奶搬進了以後,家產也歸了她。你不瞧大門和牆,油漆粉刷一新?」二和道:「啊,我們並沒有聽到這個消息。」車夫道:「倒不是你們大爺把產業送給人,先是把房賣了。後來新大奶奶搬進來住,大爺也就跟著住在這裏。」 那老車夫攔著道:「狗子,你別瞎說,人家的家事,街坊多什麼嘴!」說著,向那壯年車夫一瞪眼。二和笑道:「這沒什麼,我家的事,住在這裏的老街坊,誰不知道?我離開這裏七八年,就來過兩三回,現在又一年多不見了。我窮雖窮,想著總是同一個父親的兄弟,特意來看看,並不爭家產。家產早已分了,也輪不到我。」 老車夫笑道:「四爺,我聽說你很有志氣,賣力氣養老娘,這就很對。這些弟兄,你不來往也好,你見著他,准生氣。他這門親事不應該,親戚作親,哪裡可以胡來的?你們是作官的人家,不應當給閑話人家說。」二和道:「是的,我的嫡母有幾位姨侄女,可是都出閣了?」狗子笑道:「不是你們表姊妹?」老車夫道:「你這孩子,誰知道人家家事嗎?多嘴多舌的。」狗子一伸舌頭,也就不提了。
二和站著發了一會子呆,自笑道:「我作兄弟的,還管得了哥哥的事嗎?大哥,我這筐子,暫放在這裏一會兒,我敲門去。」說著,把手上的筐子放上,便走到紅門下來敲門。門開了,出來一個五十上下年紀的聽差,矮矮的個兒,倒是read•99csw.com一張長臉,兩隻凹下去的眼睛向上看人,尖鼻子兩旁,好幾道陰紋,板了臉道:「你找誰?」二和道:「我見大爺說幾句話。」那聽差聽說,再由他頭上看到腳下為止,斜了眼睛望著道:「你找大爺?」二和道:「我是……」說到這裏,看看那人的臉子,又看看自己身上,便接著道:「我是他本家。」那聽差道:「你是他本家?以前我沒有看見過。」二和淡笑道:「你進去說一聲,我名字叫……」聽差道:「我管你叫什麼!大爺不在家,我去對太太說一聲罷。你先在門口等著。」說了這話,又把大門關上。二和只得在外等著,回頭看那些車夫,正向這裏議論著呢。
那句話還沒有答應出來,門口汽車喇叭聲響,一個人穿了皮大衣,戴了皮帽子,高高興興的進來,遠遠的叫道:「太太,你又同作小生意買賣的辦交涉?」那婦人道:「這是你寶貝兄弟認親來了。」說著,撇嘴一笑。那漢子走近了,瞪了二和一眼道:「你打算來借錢嗎?落到這一種地步,你還有臉來見我。」二和道:「老大,你怎麼開口就罵人?我來看看你,還壞了嗎。」那人道:「你這種樣子,丟盡了父母的臉,還來見我。」二和臉一紅,指著婦人道:「這是七姨,是我們的骨肉長親,你叫她太太,怎麼回事呀?」那人把臉一變,大聲喝道:「你管不著!怪不錯的哩,你到我這裏來問話!滾出去!」說著,將手向門外指著。二和道:「我read.99csw.com知道你是這樣的衣冠禽獸,我才不來看你呢。你說我丟了父親的臉,我丟什麼臉?我賣我的力氣,養活我娘兒倆,餓死了也是一條潔白的身子。你窮了,把老婆轟走,同這樣生身之母的胞妹同居,要人家女人的錢來坐汽車,穿皮大衣。窯姐兒賣身,也不能賣給尊親長輩,你這樣的無心男子,窯姐兒不如!我無臉見你,你才無臉見我呢!我走,我多在這裏站一會,髒了我兩隻腳。」他說著,自己轉就向外走,那一對夫婦,對了他只有白瞪眼,一句話說不出來。
到了那個目的地,卻是兩扇朱漆門,上面釘好了白銅環。雖然不怎樣的偉大,可是在白粉牆當中,挖著一個長方形的門樓,門框邊有兩個小石鼓,也就透著這人家不咋平常。二和搶上前去,就要敲門環,但是一面看這紅漆木框上,並沒有丁宅的白銅牌宅名。記得一年前由此經過,還有那宅名牌子的,這就不敢射門,向後退了兩步。
二和一口氣跑出了大門,在車夫那裡,討回了筐子。老車夫道:「四爺,我叫你別去,不是嗎?」二和左手挽了筐子,右手指著那朱漆大門道:「你別瞧那裡出來的人衣冠楚楚的,那全是畜類!諸位,他要由你們面前過,你們拿口沫吐他!唉,我想不到我丁家人這樣的給人笑話。」說畢,向地面吐了兩口吐沫,搖搖頭走了。
到了街上,右手胳膊挽了籮筐子,左手托住那一掌銅子,將左手有一下沒一下的夾住了向上提拔,心裏只管想著九_九_藏_書,要找個什麼法子,才能夠發財呢。自己是兩塊三塊,不能救窮;十塊八塊,以至幾十塊,這錢又從哪裡來?竊盜是自己決不幹的。路上撿一張五百元的支票,倒是可以到銀行里去兌現,然而這個樣子到銀行里去,人家不會疑心這支票的來路嗎?正這樣想著,耳朵里可聽到叮叮噹噹的響聲,回頭看時,正是一爿煙紙店裡,掌柜的在數著洋錢,遠遠看去,人家櫃檯上,放著一大截雪白的小圓餅。自己忽然一頓腳,自言自語地道:「我決計去碰著試試瞧。」這就隨了這句語,向一條不大願意走的路上走去。
在這門斜對過,有一條橫衚衕,那裡停放著幾輛人力車。見車夫坐在車踏板上閑話,便迎上前笑問道:「勞駕,請問那紅門裡面,是丁家嗎?」一位壯年的車夫,臉上帶了輕薄的樣子,將臉一擺道:「不,這伙兒人家不姓丁。」二和不由得愣著了一下,問道:「什麼,搬了家了?」那車夫笑道:「沒搬家,就是不姓丁。」二和道:「這是什麼話?」這時,有一位年老的車夫,長一臉的斑白兜腮鬍子,手上捏了一個大燒餅,向嘴裏送著咀嚼,這就迎到二和面前,偏了頭向他臉上望著,微笑道:「您是四爺吧?」二和向後退了兩步,嘆口氣道:「唉,一言難盡,你怎麼認識我?請不要這樣稱呼。」那老車夫道:「我在這地方拉車有廿年了,這些宅門裡的事,我大概全知道。」二和道:「剛才這位大哥說,這裏現在不姓丁了,這話怎麼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