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十一回 朱戶流芳驚逢花撲簌 洞房溫夢慘聽夜深沉(3)

第三十一回 朱戶流芳驚逢花撲簌 洞房溫夢慘聽夜深沉(3)

二和也不再問,推開門向外追了去,追到大門外,衚衕里冷靜靜的,只有滿地雪一樣的月色,胡琴聲沒有了,人影子也沒有了。
丁老太聽了這話,低了頭,默然地想了一會子,笑道:「你別胡思亂想,我明天見著劉經理,當面問問他看。」二和道:「啊,那可不行,要是把他問惱了,我的飯碗就要打碎了。」丁老太道:「你別瞎說了,人家劉經理是規規矩矩的君子人,沒有什麼事可以疑心他。我這裏說問問他,並不是問別的,就是說二姑娘承太太看得起,常把她找了去,受了太太的教訓不少。那末,他就會說到她為什麼常去了。」二和同母親討論了一陣子,對於這事,沒有結果,自己也就無法去追問。
院子前面的胡琴拉起來了,隨著這胡琴,還配了一面小鼓聲。這聲音送到耳朵里來是太熟了,每個節奏裏面,夾了快緩不齊的鼓點子,二和不由得啊喲叫了一聲道:「這是《夜深沉》呀!」二姑娘聽到他話音里,顯然含著一種失驚的樣子,便問道:「怎麼了?」二和的臉色,在那可喜的容顏上,本來帶了一些慘白,經過她問話之後,把亂跳的心房定了一定,笑道:「一個作喜事的夜裡,幹嗎奏這樣悲哀的音樂?」二姑娘道:「悲哀嗎?我覺著怪受聽的,並不怎樣的討厭。」二和且不答覆,半偏了頭向外聽去。那外面拉胡琴的人,倒好像知道裏面有人在注意著似的,那胡琴聲是越拉越遠,好像是出https://read.99csw.com了大門去了。二和自言自語的道:「這事有點奇怪,我要出去看看。」他說著話,更也無須徵求新娘子的同意,抽身就向院子里走,一直追到前院來。
過了幾天,也曾重新地看到二姑娘兩次,見她依然是平素打扮,不過因為彼此已經有了婚約了,透著不好意思,低著頭,匆匆地就避開了。田老大方面,對於這婚事,固然是催促得很緊;就是劉經理也常對二和說,這喜事應該早辦,為的是丁老太雙目不明,好有個人伺候著。在這種情形之下,二和是不能不趕辦喜事了,在一個月之內,二和靠了劉經理送的那二百塊錢,又在別的所在,移挪了一二百塊錢,趁著錢方便,賃了小四合院的三間北屋,布置起新屋來,在公司里服務的人,看到二和是劉經理所提拔的人,這喜事又是劉經理一手促成的,大家全都湊趣送份子。二和索性大做一下,到了吉期,藉著飯莊子,辦起喜事來。
原來這房裡兩個前後四合院,二和是住在後院的。當他追到前院正屋子裡時,那裡有一桌人打牌,圍了許多人看,大家不約而同地轟笑起來。有人道:「新郎倌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們還沒有去鬧呢?」二和道:「剛才誰拉胡琴?」他手扶了屋子的風門,帶喘著氣,一個賀客答道:「來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她徑直地向里走,問這裏作喜事,要不要唱曲子?我們還沒說好價錢,她就拉read.99csw.com起來了。拉得挺好的,我們也就沒有攔著。」二和道:「那年輕女人,多大年紀?」賀客答道:「二十歲不到吧,她戴了一副黑眼鏡,可看不出她的原形來。」
二和今天也是身穿寶藍花綢面羊皮袍,外罩青緞馬褂,紐扣上懸著喜花和紅綢條。頭髮梳得烏光之下也就陪襯著麵皮雪白。他滿臉帶了笑容,站在屋子中間,向二姑娘笑道:「你今天累了嗎?」二姑娘抿嘴微笑,向他搖了兩搖頭。二和同她認識多年,還是初次看她這樣艷裝打扮。雖然那一次在劉經理家裡,看到她的,那究竟還是在遠處匆匆一面,現在可是對面對的將她看著了。只看她抿了嘴的時候,那嘴唇上搽紅了的胭脂,更是照得鮮艷,於是也笑道:「我們也成了夫婦,這是想不到的。」二姑娘對於這話,似乎有什麼感觸似的,抬起眼皮來,很快地向他看了一眼。二和笑道:「我這麼一個窮小子,不但今天有這樣一身穿著,而且還娶了你這樣一個美人兒。」二姑娘向他微笑道:「現在還有客吧?你該出去陪一陪。」二和道:「客在飯莊子里都散了。還有幾個要鬧房的,我託了幾個至好的朋友,把他們糾纏去了。外面堂屋裡,我老太太屋子裡,預備下了兩桌牌,等他們來了,就支使著他們出去打牌去。」二姑娘笑道:「你倒預備得好,新房裡不約人進來鬧鬧,人家肯依嗎?」二和笑道:「洞房花燭夜,是難得的機會九九藏書,我們應當在屋子裡好好兒談上一會子,幹嗎讓他們進來攪和?」二姑娘笑道:「將來日子長呢,只要你待我好好兒的,倒不在乎這一時三刻的,你出去罷,人來了,是笑話。」
二和正這樣的沉思著呢,卻聽到院子里有了胡琴的響聲,便向新娘子笑道:「這又是街坊鬧的玩意。他們說要熱鬧一宿,找~班賣唱的來,這準是他們找來的。要不,這樣的寒天,街上哪裡有賣唱的經過?要是真唱起來,那可受不了。」二姑娘笑道:「隨人家鬧去,你要是這樣也攔著,那樣也攔著,除了人家說笑話,還要不樂意呢。」二和微笑著,沒有向下說。
二和索性在下方一張椅子上坐下了。笑道:「我也出去,終不成讓你一個人坐在屋子裡?」二姑娘道:「我到老太太屋子裡去坐。」二和同時搖著兩手道:「新娘子不出新房門的。」二姑娘笑道:「你聽聽,院鄰屋子裡,熱鬧著哩,他們還不來嗎?」二和道:「我也安頓著他們在打牌。」二姑娘微笑道:「得,就是這樣你瞧著我,我瞧著你罷。」二和道:「他們打牌的,還沒有理會到咱們回來呢,至多還有五分鐘,他們就該來了。在這五分鐘裡頭,咱們先談兩句,回頭他們來了,就不知要熱鬧到什麼時候,今晚談話的機會就少了。」二姑娘笑道:「瞧你說的這樣……」下面還有一個形容名詞,她不說出來,把頭低下去了。二和見她笑容上臉,頭微低了不動,只把眼珠斜轉著過read.99csw.com來看人。她耳朵上,今天也懸了一副耳墜子,由側面看去,那耳墜子,在臉腮上微微的晃打著,看出她笑得有點抖顫,那是增加了她一些嫵媚的。
二和家裡,這時已經用一個老媽子了,安頓著老太太在中間屋子裡坐了。沏了一壺茶放在她手邊茶几上,另外有一隻小磁鐵碟,裝了花生仁,讓老太太下茶,那舒服是可想而知的了,二和一頭衝進了屋子,叫道:「媽,我報告你一件奇怪的事。」丁老太道:「什麼事呢?」說時,抓了兩粒花生米,向嘴裏丟了去,慢慢地咀嚼著。二和道:「就是剛才的事,我到劉經理家去,看到她由劉經理屋子裡出來。」丁老太道:「誰?二姑娘嗎?她姑嫂兩人,本來也就常到劉經理家裡去的,這算不了什麼。」二和道:「她平常的樣子,自然也算不了什麼。可是她穿得花枝招展的,渾身都是香水,人走去了很遠空氣還是香的。」丁老太道:「是嗎?也許今天是什麼人家有喜慶的事吧?」二和道:「人家有喜慶的事,和劉經理有什麼關係呢?她去幹嗎?我心裏實在有點疑惑。」丁老太道:「胡說,照著你這樣說,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現在的大姑娘,要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過,那還行嗎?劉太太同她姑嫂倆全很好的,有許多針活還是叫田大嫂子做呢。她沒有給你說什麼嗎?」二和道:「她一徑地朝前走,壓根兒就沒有看到我,我同她說什麼呢?」
這屋子裡除了雙紅花燭之外,頂棚下面九*九*藏*書,還懸了一盞電燈。燈罩子上,垂著一叢彩色的珠絡,映著屋子裡新的陳設,自然有一種喜氣。這是初冬天氣了,屋子角上安好了鐵爐子,爐子里火正燒得火焰熊熊的,屋子裡暖和如春。二和這就想到在今年春間,同她同住一個院子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曾作過一個夢,夢到她穿了~身水紅衣服,作了新娘子。在夢裡,並沒有想到那個新娘子就是我的,因為一個趕馬車為生的人,決不能有這樣的幸福。現在,新娘子坐在自己屋子裡了,誰能說她不是我的,幾個月之間,夢裡所不敢想的,居然見之事實了,天下有這樣容易的事,莫非這也是夢?
到了這日,酒闌燈燦,二和也就藉著劉經理的汽車,把新娘送回家去。新房裡擺設著丁老太傳授下來的那張銅床,配了幾張新的桌椅,同一架衣櫥,一隻梳妝台,居然也是中等人家的布置了。四方的桌上,放一架座鐘,兩隻花瓶子,桌沿上一對白銅燭台,貼著紅紙剪的喜字。那燭台上面,正火苗抽著三四寸高,點了一對花燭。桌子左手,一把杏黃色的靠背椅子上,身體半側的,坐著那位新娘。新娘身上,穿了一件水紅綢子的旗袍,微燙著起了雲卷的頭髮,在鬢邊倒插了一枝海棠花,又是一朵紅絨剪的小喜字。看她豐潤臉腮上,泛出了兩圈紅暈,那眼珠黑白分明的,不對人望著,只看了對過衣櫥子上鏡子的下層。那花燭上的火焰,在她側面照著,更照著她臉上的紅暈,像出水荷花的顏色一般鮮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