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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在一八一七年內 二 雙四重奏

第三卷 在一八一七年內

二 雙四重奏

她為生活而工作,到後來,她愛上了人,這也還是為了生活,因為心也有它的飢餓。
芳汀是那樣一個從平民的底層(不妨這樣說)孕育出來的孩子。她雖然是從黑暗社會的那種不可測的深淵中生出來的,她的風度卻使人摸不著她的出處和身世。她生在濱海蒙特勒伊。出自怎樣的父母?誰知道?誰也沒有見過她的父母。她叫芳汀。為什麼叫芳汀呢?因為人家從來不知道她有旁的名字。她出世時,督政府還存在。她沒有姓,因為她沒有家;她沒有教名,因為當時教堂已不過問這些事了。她在極小時赤著腳在街上走,一個過路人這樣叫了她,她就得了這個名字。她接受了這個名字,正如她在下雨時額頭從天上接受了一點雨水一樣。大家都叫她做小芳汀。除此以外,誰也不知道關於她的其他事。她便是這樣來到人間的。十歲上,芳汀出城到附近的庄稼人家裡去做工。十五歲上,她到巴黎來「碰運氣」。芳汀生得美,她保持她的童貞直到最後一刻。她是一個牙齒潔白、頭髮淺九_九_藏_書黃的漂亮姑娘。她有黃金和珍珠做奩資,不過她的黃金在她的頭上,珍珠在她的口中。
「這真是妙不可言!」
對他來說,這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對她,卻是一片真情。充塞著青年學生和青年姑娘的拉丁區曾目擊那場情夢的滋長。在先賢祠的高坡一帶,見過多少悲歡離合的那些長街曲巷裡,芳汀逃避多羅米埃何止一次,但是躲避他卻正是為了遇見他。世間有那麼一種躲避,恰好像是追求。簡單地說,情史開場了。
大麗,瑟芬,尤其是寵兒,都不大可能有那種痴情。她們的情史,雖然剛開始,卻已有過多次的波折,第一章里的情人叫阿多爾夫,第二章里的卻變了阿爾封斯,到第三章又是古士達夫了。貧寒和愛俏是兩種逼死人的動力,一個埋怨,一個逢迎。平民中的一般美貌姑娘都兼而有之,每一個都附在一邊耳朵上細語不停。防範不嚴的心靈便俯首聽命了。自己落井的原因在此,別人下石的原因也在此。而人們卻總要拿那一切瑩潔無瑕、高不可攀的貞操來對她們求全責備。唉!假使少婦不勝饑寒之苦呢?
寵兒到英國去過一趟,因此瑟芬和大麗都羡慕她。她很早就有個家。她的父親是個性情粗暴、愛吹牛的老數學教師,從沒正式結過婚,雖然上了年紀,卻還靠替人補課度日。這位教師在年輕時,有一天,看見女僕的一件衣裳掛在爐遮上,便為了那件偶然的事,動了春心。結果,有了寵兒。她有時碰見父親,她父親總向她行禮。有一天早晨,一個離奇古怪的老婆子走到她家裡來,對她說:「九*九*藏*書小姐,您不認識我嗎?」「不認識。」「我是你的媽。」那老婆子隨即打開了菜櫥,吃喝以後,又把她一床褥子搬來,住下了。那位嘰里咕嚕、篤信上帝的母親從不和寵兒說話,幾個鐘頭里能不說一個字,早餐、中餐、晚餐,她一個人吃的抵得上四個人,還要到門房裡去串門子,說她女兒的壞話。
寵兒、大麗、瑟芬和芳汀是四個春風滿面、香氣襲人的美女,但仍帶有一點女工的本色,因為她們並沒有完全不理針線,雖然談情說愛,她們臉上總還多少保存一點勞動人民的莊重氣味,在她們的心裏也還有一朵不因破瓜而消失的誠實之花。四個人里,有一個叫做小妹,因為她的年齡最輕,還有一個叫做大姐的。大姐有二十三歲。不瞞大家說,起頭的三個人,都比金髮美人芳汀有經驗些,放得開些,在人生的塵囂中閱歷多些,芳汀卻還正做她初次的情夢。
她愛上了多羅米埃。
有一天,多羅米埃把那三個人拉到一邊,指手畫腳地向他們說:
她在那四人當中是惟一隻許一個人對她稱「你」的。
他們走到一個煙霧騰騰的咖啡館門前,鑽了進去,他們會議的尾聲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多羅米埃是往日那種老資格的學生,他有錢,他有四千法郎的年息,四千法郎的年息,在聖熱納微埃夫山上,可以為所欲為了。多羅米埃已有三十歲了,一向尋歡作樂,不愛惜身體。他臉上已經起read.99csw.com了皺紋,牙齒也不齊全,頭也禿了頂;他自己毫不在乎,他常說:「三十歲的頭頂禿,四十歲的膝頭僵。」他的消化力平常,有一隻眼睛常淌淚。但是他的青春去得越遠,他的興緻卻越高。他把諧謔代替他的牙,歡樂代替他的發,譏諷代替他的健康,那隻淚汪汪的眼睛也總是笑眯眯的。他已經疲勞過度,卻仍舊勇氣百倍。儘管年事不高,青春先萎,他卻能且戰且退,整軍以還,笑聲脆勁,在別人看來,火力還是很足的。他寫過一篇戲劇,被滑稽劇院退了回來。他隨時隨地寫一些不相干的詩。並且,他自命不凡,懷疑一切事物,在膽怯的人的眼裡他成了一條好漢。因此,儘管禿頭,愛諷刺,他倒做了領袖。「Iron」是一個作「鐵」解釋的英國字。難道作「諷刺」解釋的「ironie」是從這英文字來的嗎?
大麗委身於李士多里,也許還結識過旁人,她之所以遊手好閒,是她那十隻過分美麗的桃紅指甲在作怪。怎能忍心讓那樣的指甲去做工呢?凡是願意保全自己清白的人都不應憐惜自己的手。至於瑟芬,她之所以能征服法梅依,是因為她能用一種嬌裡帶妖的神態對他說:「是呀,先生。」
說到此地,多羅米埃的聲音放低了,並且鬼鬼祟祟地講了些話,有趣到使那四張口同時發出一陣奔放、興奮的笑聲,勃拉什維爾還喊道:
「芳汀,大麗,瑟芬和寵兒要求我們送她們一件古怪玩意兒已快一年了。我們也曾大模大樣地答應了她們。她們直到現在還常常對我們談到這件事,尤其是對著我。正好像那不勒斯的那些老太婆常對聖詹納羅喊著說『黃麵皮,快顯靈!』一樣,我們的美人也經常向我們說:『多羅米埃,你那怪玩意兒幾時拿出來?』同時我們的父母又常有信給我們。兩面夾攻。我認為時間已經到了。我們來商量一下。」九*九*藏*書
上述的那些巴黎青年中,有一個是圖盧茲人,一個是利摩日人,第三個是卡奧爾人,第四個是蒙托邦人,不過他們都是學生,凡是學生,都是巴黎人,在巴黎求學,便算生在巴黎。
他們都是一些無足稱道的青年,誰都見過這一類的人,四種庸俗人的標本,既不善,也不惡,既無學問,又非無知,既非天才,亦非笨伯,年方二十,美如嫵媚的陽春。這是四個毫不出奇的奧斯卡爾,因為在那時代,阿瑟還沒有出世。當時的歌謠說:「為了他,點上龍涎香,奧斯卡爾走上前來,奧斯卡爾,我要去看他!」大家已放下了《歐辛集》。姿態的俊美崇尚的是斯堪的納維亞式和蘇格蘭式。純粹英國式要到以後才風行,並且阿瑟派的頭號人物威靈頓得逞于滑鐵盧戰役還沒有多少時候。https://read.99csw.com
這次密談的結果帶來了下星期日舉行的那場別出心裁的郊遊,四位青年邀請了那四位姑娘。
我們可以說她自愛嗎?那麼,多羅米埃又怎麼說呢?所羅門也許會回答說愛也是自愛之一道。我們只說芳汀的愛是初次的愛,專一的愛,真誠的愛。
勃拉什維爾、李士多里和法梅依彼此形影不離,並以多羅米埃為首領。他有辦法。
自愛和自知是兩回事。這兒有個證明,我們暫且把他們那種不正規的結合放下不談,我們可以說寵兒、瑟芬和大麗是有自知之明的姑娘,芳汀卻是自愛的姑娘。
那些青年是同學,那群姑娘是朋友。那種愛情總是有那種友誼陪襯著的。
那些奧斯卡爾中間有一個叫斐利克斯·多羅米埃,圖盧茲人;一個叫李士多里,卡奧爾人;還有一個叫法梅依,利摩日人;最後一個是勃拉什維爾,蒙托邦人。自然每個人都有他的情婦。勃拉什維爾愛寵兒,她取了那樣一個名字,是因為她到英國去過一趟;李士多里鍾情于用花名作別名的大麗;法梅依奉瑟芬如天人,瑟芬是約瑟芬的簡稱;多羅米埃有芳汀,別號金髮美人,因為她生得一頭日光色的美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