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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珂賽特 第一卷 滑鐵盧 二 烏古蒙

第二部 珂賽特 第一卷 滑鐵盧

二 烏古蒙

牆上滿是遊人的字跡。在那基督的腳旁寫著:安吉內。還有旁的題名:略瑪約伯爵、哈巴納阿爾馬格羅侯爵及侯爵夫人。還有一些法國人的名字,帶著驚嘆號,那是憤怒的表示。那道牆在一八四九年曾經重加粉刷,因為各國的人在那上面互相辱罵。
在庭院里,第一件使過客注目的東西,便是一扇十六世紀的圓頂門,門旁的一切已經全坍了。宏偉的氣象仍從遺迹中顯示出來。在離圓頂門不遠的牆上,另闢了一道門,門上有亨利四世時代的拱心石,從門洞里可以望見果園中的樹林。門旁有個肥料坑、幾把十字鎬和尖嘴鍬,還有幾輛小車,一口井口有石板鋪地和鐵轆轤的古井,一匹小馬正在蹦跳,一隻火雞正在開屏,還有一座有小鐘樓的禮拜堂,一株桃樹,附在禮拜堂的牆上,正開著花。這便是拿破崙當年企圖攻破的那個院子的情形。這一隅之地,假使他攻破了,全世界也許就是屬於他的。一群母雞正把地上的灰塵啄得四散。他聽見一陣狺吠聲,是一頭張牙露齒、代替英國人的大惡狗。
從禮拜堂出來,朝左,我們可以看見一口井。這院子里原有兩口井。我們問:「為什麼那口井沒有吊桶和滑車了呢?」因為已經沒有人到那裡取水了。為什麼沒有人到那裡取水呢?因為井裡填滿枯骨。
戰後大家忙著掩埋屍體。死神有一種獨特的擾亂勝利的方法,它在光榮之後繼以瘟疫。傷寒症往往是武功的一種副產品。那口井相當深,成了萬人冢。那裡面丟進了三百具屍體。也許丟得太急。他們果真全是死了的人嗎?據傳說是未必盡然的。好像在拋屍的那天晚上,還有人聽見微弱的叫喊聲從井底傳出來。
庄屋在院子的南面。北門被法軍打破的一塊門板至今還掛在牆上。那是釘在兩條橫木上面的四塊木板,攻打的傷痕還看得出。
當年在那禮拜堂里也有過一番屠殺。現在卻靜得出奇。自從那次流血以後,不再有人來做彌撒了。但是祭台依然存在,那是一座九九藏書靠著粗石壁的粗木祭台。四堵用灰漿刷過的牆,一道對著祭台的門,兩扇圓頂小窗,門上有一個高大的木十字架,十字架上面有個被一束乾草堵塞了的方形通風眼,在一個牆角的地上,有一箇舊玻璃窗框的殘骸,這便是那禮拜堂的現狀。祭台旁邊,釘了一個十五世紀的聖女安娜的木刻像;童年時代的耶穌的頭,它不幸也和基督一樣受難,竟被一顆銃子打掉了。法軍在這禮拜堂里曾一度做過主人,繼又被擊退,便放了一把火。這破屋裡當時滿是烈焰,像只火爐,門著過火,地板也著過火,基督的木雕像卻不曾著火。火舌灼過他的腳,隨即熄滅了,留下兩段烏焦的殘肢。奇迹,當地的人這樣說。兒時的耶穌丟了腦袋,足見他的運氣不如基督。
在比利時,每口井的周圍地上都鋪有大塊的青石板,而那口井卻沒有。代替青石板的,只是一條橫木,上面架著五六段奇形怪狀、多節、僵硬、類似長條枯骨的木頭。它已沒有吊桶,也沒有鐵鏈和滑車了;但盛水的石槽卻還存在。雨水聚在裏面,常有一隻小鳥從鄰近的樹林中飛來啄飲,繼又飛去。
烏古蒙是一個傷心慘目的地方,是障礙的開始,是那名叫拿破崙的歐洲大樵夫在滑鐵盧遇到的初次阻力,是巨斧痛劈聲中最初碰到的盤根錯節。
在那廢墟里只有一所房子,那便是庄屋,還有人住著。庄屋的門開向院子。門上有一塊精緻的哥特式的鎖面,旁邊,斜伸著一個苜蓿形的鐵門鈕。當日漢諾威的維爾達中尉正握著那門鈕,想躲進庄屋去,一個法國敢死隊員一斧子便砍下了他的手。
到那井裡取水的最後一個人叫威廉·范·吉耳遜。他是個農民,當時在烏古蒙當園丁。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他的家眷曾逃到樹林里去躲藏。
我們踏上幾步石級,便從花園進入真正的果園。在一塊幾平方脫阿斯大小的地方,一千五百人在不到一個鐘頭的時間里全倒下去了。那道牆現在似乎還有餘勇可賈的九_九_藏_書神氣。英國兵打在牆上的那三十八個高低不一的槍孔現在還存在。在第十六個槍孔前面,有兩座花崗石的英國墳。只有南面的牆上有槍孔,總攻擊當時是從這面來的。一道高的青藤,籬遮掩著牆的外面,法國兵到了,以為那只是一道籬笆,越過後卻發現了那道設了埋伏阻止他們前進的牆。英國近衛軍躲在牆后,三十八個槍孔一齊開火,暴雨似的槍彈迎面掃來。索亞的一旅人在那裡覆沒了。滑鐵盧戰爭便是這樣開始的。
那些不幸的流離失所的人在維萊修道院附近的樹林里躲了好幾晝夜。今天還留下當年的一些痕迹,例如一些燒焦了的古樹榦,便標志著那些驚慌戰慄的難民在樹林里露宿的地點。
果園的情形慘極了。
過客推開了大門,從停在門洞里的一輛舊軟兜車旁邊走過,便到了庭院。
鏖戰的風濤還存在這院里,當時的慘狀歷歷在目,伏屍喋血的情形宛然如在眼前;生死存亡,有如昨日;牆垣呻|吟,磚石紛飛,裂口呼叫,彈孔瀝血,樹枝傾斜戰慄,好像力圖逃遁。
這果園,和其他的果園一樣,易受五月風光的感染。它有它的金鈕花和小白菊,野草暢茂,耕馬在啃青,一些晒衣服的毛繩系在樹間,遊人得低下頭去,我們走過那荒地,腳常陷在田鼠的洞里。亂草叢中,我們看見一株連根拔起的樹榦,倒在地上發綠。那便是參謀布萊克曼在臨死時靠過的那棵樹。德國的狄勃拉將軍死在鄰近的一株大樹下面,他原屬法國籍,在南特敕令廢止時才全家遷徙到德國去的。近處,斜生著一株得病的蘋果樹,上面纏著麥秸,塗上粘泥,幾乎所有的蘋果樹全因年老而枯萎了。沒有一株不曾受過槍彈和銃火。園裡充滿了九*九*藏*書死樹的枯骸。群鴉在枝頭亂飛,稍遠一點,有一片開滿紫羅蘭的樹林。
住這房子的那一家人的祖父叫范·吉耳遜,他便是當年的那個園丁,早已死了。一個頭髮灰白的婦人向您說:「當時我也住在這裏。我才三歲。我的姐姐比較大,嚇得直哭。他們便把我們帶到樹林里去了。我躲在母親懷裡。大家都把耳朵貼在地上聽,我呢,我學大炮的聲音,喊著『嘣,嘣。』」
一個手裡捏著一把板斧的屍首便是在這禮拜堂的門口找到的,那是勒格羅上尉的遺骸。
威廉·范·吉耳遜留在烏古蒙「看守古堡」,他蜷伏在一個地窖里。英國人發現了他。他們把這嚇破了膽的人從他的藏身窟里拖出來,用刀背砍他,強迫他伏侍那些戰士。他們渴,威廉便供給他們喝。他的水便是從那井裡取來的。許多人都在那裡喝了他們最後的一口水。這口被許多死人喝過水的井也該同歸於盡。
它分三部分,我們幾乎可以說三幕。第一部分是花園,第二部分是果園,第三部分是樹林。這三個部分有一道總圍牆,在門的這邊有古堡和庄屋,左邊有一道籬,右邊有一道牆,後面也有一道牆。右邊的牆是磚砌的,後面的牆是石砌的。我們先進花園。花園比房子低,種了些覆盆子,生滿了野草,盡頭處有一座高大的方石平台,欄杆的石柱全作葫蘆形。那是一種貴人的花園,它那格局是最早的法國式,比勒諾特爾式還早,現在已經荒廢,荊棘叢生。石柱頂端作渾圓體,類似石球。現在還有四十三根石欄杆立在它們的底座上,其餘的都倒在草叢裡了。幾乎每根都有槍彈的傷痕。一條斷了的石欄杆豎在平台的前端,如同一條斷腿。
這道北門,當時曾被法軍攻破過,後來換上了一塊門板,用以替代現在掛在牆上的那塊;那道門正在院底半掩著,它是開在牆上的一個方洞里的,堵在院子的北面,牆的下段是石塊,上段是磚。那是一道在每個莊主人家都有的那種簡單的小車門,https://read•99csw.com兩扇門板都是粗木板做成的,更遠一點,便是草地。當時兩軍爭奪這一關口非常猛烈。門框上滿是殷紅的血手印,歷久不褪,博丹便在此地陣亡。
博丹死了,富瓦受了傷,烈火,伏屍,流血,英、德、法三國人的血奮激狂暴地匯成一條溪流,一口填滿了屍首的井,納索的部隊和不倫瑞克的部隊被殲滅了,狄勃拉被殺,布萊克曼被殺,英國近衛軍受了重創,法國雷耶部下的四十營中有二十營被殲滅,在這所烏古蒙宅子里,三千人里有些被刀砍了,有些身首異處,有些被扼殺,有些被射死,有些被燒死;凡此種種,只為了今日的一個農民向遊人說:「先生,給我三個法郎,要是您樂意,我把滑鐵盧的那回事說給您聽聽。」
花園比果園低,第一輕裝隊的六個士兵曾經攻進這花園,陷在裏面,好像熊落陷阱,出不去,他們受到兩連漢諾威兵的攻擊,其中一連還配備了火槍。漢諾威兵憑著石欄杆,向下射擊。輕裝隊士兵從低處回射,六個人對付兩百,奮不顧身,惟一的屏障只是草叢,他們堅持了一刻鐘,六個人同歸於盡。
院子左邊的那道門,我們已經說過,開向果園。
烏古蒙,包括房屋和園子在內,在地圖上,作為一個幾何圖形去看,是一個缺了一隻角的不規則長方形。南門便在那角上,有道圍牆作它最近的屏障。烏古蒙有兩道門:南門和北門,也就是古堡的門和庄屋的門。拿破崙派了他的兄弟熱羅姆去攻烏古蒙;吉埃米諾、富瓦和巴許呂各師全向那裡進撲,雷耶的部隊幾乎全部用在那方面,仍歸失敗,克勒曼的炮彈也都消耗在那堵英雄牆上。博丹旅部從北面增援烏古蒙並非多餘,索亞旅部在南面只能打個缺口,而不能加以佔領。
它原是一個古堡,現在只是一個農家的庄屋了。烏古蒙對好古者來說,應當是雨果蒙。那宅子是貴人索墨雷·雨果,供奉維萊修道院第六祭壇的那位雨果起造的。
那口井孤零零地在院子中間。三堵半石半磚的牆,https://read•99csw.com折得和屏風的隔扇一樣,像個小方塔,三面圍著它。第四面是空著的。那便是取水的地方。中間那堵牆有個怪形牛眼洞,也許是個炸彈窟窿。那小塔原有一層頂板,現在只剩木架了。右邊護牆的鐵件作十字形。我們低著頭往下望去,只看見黑魆魆一道磚砌的圓洞,深不見底。井旁的牆腳都埋在蕁麻叢里。
當年英國人在這地方是值得欽佩的。庫克的四連近衛軍,在一軍人馬猛攻之下,堅持了七個鐘頭。
英軍在這裏設過防線,法軍突破過,但是守不住。古堡的側翼仍屹立在那小禮拜堂的旁邊,但是已經坍塌,可以說是徒存四壁,空無所有了,這是烏古蒙宅子僅存的殘跡。當時以古堡為碉樓,禮拜堂為營寨,兩軍便在那裡互相殲滅。法軍四處受到火槍的射擊,從牆後面、頂閣上、地窖底里,從每個窗口、每個通風洞、每個石頭縫裡都受到射擊,他們便搬一捆捆樹枝去燒那一帶的牆和人,射擊得到了火攻的回答。
那一側翼已經毀了,人們從窗口的鐵欄縫裡還可以看見那些牆磚塌了的房間,當時英軍埋伏在那些房間里,一道旋梯,從底到頂全破裂了,好像是個破海螺的內臟。那樓梯分兩層,英軍當時在樓梯上受到攻擊,便聚集在上層的梯級上,並且拆毀下層。大塊大塊的青石板在蕁麻叢里堆得像座小山,卻還有十來級附在牆上,在那第一級上搠了一個三齒叉的跡印。那些高不可攀的石級,正如牙床上的牙一樣,仍舊牢固地嵌在牆壁里。其餘部分就好像是一塊掉了牙的顎骨。那裡還有兩株古樹:一株已經死了,一株根上受了傷,年年四月仍發青。從一八一五以來,它的枝葉漸漸穿過了樓梯。
這院子已不像一八一五年那樣完整了,許多起伏曲折、犬牙交錯的工事都已拆毀。
果園終於被奪過來了。法國兵沒有梯子,便用指甲抓著往上爬。兩軍在樹下肉搏。草上全染滿了血。納索的一營兵,七百人,在那裡遭到了殲滅。克勒曼的兩隊炮兵排在牆外,那牆的外面滿是開花彈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