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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外祖和外孫 三 願爾等息怨解冤

第三卷 外祖和外孫

三 願爾等息怨解冤

那地方是巴黎白色社會的英華薈萃之處。有名的人物,即使是保王派,也會被那些人拒絕。名氣總離不了無政府狀態。如果夏多勃里昂來到那裡,大家也會把他當作杜善伯伯。幾個歸順分子在這正統派的客廳里卻被通融,可以進去。伯尼奧伯爵在那裡便是受到禮遇的。
那些客廳有它們自己的一套文學和政治。他們推重菲埃魏。阿吉埃先生為人們所敬仰。他們評論柯爾內先生,馬拉蓋河沿的書刊評論家。拿破崙在他們的眼裡完全是個來自科西嘉島的吃人魔鬼。日後在歷史里寫上布宛納巴侯爵先生,王軍少將,那已是對時代精神所作的讓步了。
走極端,就是走過頭。就是假借王位抨擊王權,假借祭台抨擊教權,就是糟蹋自己所拖帶的東西,就是不服駕馭,就是為了燒烤異教徒的火候是否到了家的問題而和砍柴人爭吵,就是為了偶像不大受抬舉而指責偶像,就是由於過分尊敬而破口謾罵,就是覺得教皇沒有足夠的教權,國王沒有足夠的王權,黑夜的光也太強了,就是為了白色對雲石、雪花、天鵝和百合不滿,就是把自己擁護的對象當作仇敵,就是過分推崇,以致變成反對。
一切都是雍容爾雅的,什麼都進行得不過火,談話的聲音好像也只是一陣陣清風,陳列的書報和那客廳正相稱,都好像是些貝葉經。他們中也有些青年,不過都是些半死不活的人。在前廳伺候的僕人的服裝也是灰溜溜的,主僕賓客全是些過了時的朽人。那一切都具有早已死去卻又不甘心走進墳墓的神氣。保守,保持,保全,這差不多就是全部詞典的內容了,問題卻在於氣味是否好聞。在那一小撮遺老遺少的意見里,確也有些香料,但是那些見解,總發出防蛀藥草的味兒。那是一個殭屍世界。主人是塗了防腐香油的,僕人們是填了草料剝製的。
現在的「貴族」客廳已不像當年的那些客廳了。今天的聖日耳曼郊區已有了市井氣。所謂保王,說得好聽一點,也只能說是侈言保王了。
至於教士,一個是哈爾馬神甫,和他合編《雷霆》的拉洛茲先生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誰沒有五十歲?除了那些嘴上沒毛的!」一個是勒都爾納爾神甫,御前宣道士;一個是弗來西努神甫,當時他既不是伯爵,也不是主教,也不是大臣,也不是世卿,他只穿一件舊道袍,並還缺幾個紐扣;還有一個是克拉弗南神甫,聖日耳曼·代·勃雷的本堂神甫;另外還有教皇的一個使臣,當時叫做馬西主教的那個尼西比大主教,日後才稱紅衣主教,他以那個多愁的長鼻子著名;另外還有一個主教大人,他的頭銜是這樣的:巴爾米埃利,內廷紫衣教官,聖廷七機要秘書之一,賴比瑞亞大教堂的議事司鐸,聖人的辯護士,這是和謚聖有關的,幾乎就是天堂部門的評審官;最後還有兩個紅衣主教,德·拉呂澤爾納先生和德·克雷蒙-東納先生。德·拉呂澤爾納紅衣主教先生是個作家,幾年後曾有和夏多勃里昂同樣為《保守》定稿的榮譽;德·克雷蒙-東納先生是圖盧茲的大主教,他常到巴黎他侄兒德·東納侯爺家裡來休假,他那侄兒當過海軍及陸軍大臣。德·克雷蒙-東納紅衣主教是一個快樂的小老頭兒,常把他的道袍下擺掀起扎在腰裡,露出下面的紅襪子,他的特點是痛恨百科全書和酷愛打彈子。德·克雷蒙-東納的宅子在夫人街,當年,每當夏季夜晚,打那地方走過的人常會停下來聽那些彈子相撞的聲音和那紅衣主教的說笑聲,他對他的同事,教廷樞密員克利斯特的榮譽主教,柯特萊大人喊道:「記分,神甫,我打串子球了。」德·克雷蒙-東納紅衣主教是由他一個最親密的朋友引到T.夫人家裡去的,那朋友叫德·羅克洛爾先生,曾當過桑利斯的主教,並且是四十人之一。德·羅克洛爾先生以身材高大,並以常守在法蘭西學院里而著名。圖書館隔壁的那間廳房是當時法蘭西學院舉行會議的地方,好奇的人每星期四都可從那扇玻璃門見到桑利斯的前任主教,頭上新撲了粉,穿著紫襪子,經常站著,背對著門,顯然是為了好讓人家看見他那條小白領。所有那些教士,雖然大都是官廷中人兼教會中人,卻已加強了T.夫人客廳里的嚴肅氣氛,再加上五個法蘭西世卿德·維勃雷侯爺,德·塔拉魯侯爺,德·艾爾布維爾侯爺,達布雷子爵和瓦朗迪諾亞公爵,那種富貴氣象便更突出了。那位瓦朗迪諾亞公爵雖然是摩納哥親王,也就是說,雖然是外國的當朝君主,但對法蘭西和世卿爵位卻異常崇敬,以致他看任何問題都要從這兩點考慮。因此他常說:「紅衣主教是羅馬的法蘭西世卿,爵士是英格蘭的法蘭西世卿。」此外,由於在這一世紀沒有一處不受革命的影響,這封建的客廳,正如我們先頭說過的,便也受資產階級的支配。吉諾曼先生坐著頭把交椅。九*九*藏*書
T.夫人的客廳是馬呂斯對世界的全部認識。那是惟一可以讓他窺察人生的洞口。那洞是陰暗的,對他來說,從縫隙里來的寒氣多於暖氣,暗影多於光明。那孩子,在初進入這怪社會時還是歡樂開朗的,但不久后便鬱悶起來了,和他年齡尤其不相稱的是陰沉起來了。他被包圍在那些威嚴怪誕的人中,心情嚴肅而驚訝地望著他的四周,而四周的一切合在一起又增加了他心中的惶惑。在T.夫人的客廳里有些年高德劭的貴婦人,有叫馬坦的,有叫挪亞的,有叫利未斯而被稱為利未的,也有叫康比而被稱為康比茲的。那些矜莊古老的面孔,出自遠代典籍的名字,在那孩子的腦子裡和所背誦的《舊約》攪渾了,那些老婦人圍繞著一爐即將熄滅的火,團團坐在綠紗罩的燈光下,面目若隱若顯,神態冷峻,頭髮斑白或全白,身上拖著另一個時代的長裙袍,每件顏色都是陰森慘淡的,她們偶然從沉寂中說出一兩句既莊嚴又峻刻的話;那時,小馬呂斯驚慌失措瞪著眼望著她們,以為自己看見的不是婦人,而是一些古聖先賢,不是現實的人,而是鬼影。read.99csw.com
那些客廳的清一色的局面並沒有維持多久。從一八一八年起,便已有幾個空論派在那些地方露臉。那是一種令人不安的苗頭。那些人的態度是自命為保王派,卻又以此而內疚。凡是在極端派自鳴得意的地方,空論派都感到有些慚愧。他們有眼光,他們不開口,他們的政治信條具有適當的自負氣概,他們自信能夠成功。他們特別講究領帶的白潔和衣冠的整飭,這確是大有用處的。空論派的錯誤或不幸,在於創造老青年。他們擺學究架子。他們夢想在專制和過激的制度上移植一種溫和的政權。他們想用一種顧全大局的自由主義來代替破壞大局的自由主義,並且有時還表現了一種少見的智力。人們常聽到他們這樣說:「應當原諒保王主義!保王主義幹了不少好事。它使傳統、文化、宗教、虔敬心得以發展。它是忠實、勇敢、有騎士風度、仁愛和虔誠的。它來把君主國家千百年的偉大混在——雖然這是很可惜的——民族的新的偉大里。它的錯誤是不認識革命、帝國、光榮、自由、年輕的思想、年輕的一代以及新的世紀。但是它對我們所犯的這種錯誤,我們是不是就沒有對它犯過呢?革命應當全面了解,而我們正是革命事業的繼承者。攻擊保王主義,這是和自由主義背道而馳的。多麼大的過錯!多麼嚴重的盲目行動!革命的法蘭西不尊敬歷史的法蘭西,那就是說不尊敬自己的母親,也就是不尊敬它自己。君主制度的貴族在九月五日以後所受的待遇正和帝國時代的貴族在七月八日后所受的待遇一樣。他們對雄鷹不公平,而我們對百合花也不公平。人們總愛禁止某種事物。刮掉路易十四王冠上的金,除去亨利四世的盾形朝徽,這種舉動究竟有什麼用?我們嘲笑德·伏勃朗先生擦去耶拿橋上的『N』!他乾的是什麼事?正是我們自己所乾的事。布維納的勝利屬於我們,正如馬倫哥的勝利屬於我們是一樣的。百合花是我們的,『N』也是我們的。都是我們的民族遺產。為什麼要貶低它們的價值呢?我們不應把過去的祖國看得比現在的祖國低。為什麼不接受全部歷史?為什麼不愛整個法蘭西?」read.99csw.com
從一八一四年到一八二〇年左右,在右派能手維萊爾先生上台前這一短短時期,歷史上沒有什麼事物可與之相比。這六年是非常時期,既喧囂又沉悶,既歡騰又陰鬱,好像受到晨曦的照耀,同時卻又滿天昏黑,密密層層的災雲禍影在天邊堆積並慢慢消失在過去里。在那樣的光明和那樣的黑影里,有那麼一小撮人,既新又老,既輕快又憂愁,既少壯又衰頹,他們擦著自己的眼睛,沒有什麼能比還鄉更像夢醒那樣,那一小撮人狠巴巴望著法蘭西,法蘭西也報以冷笑。街上滿是些怪好玩的老貓頭鷹似的侯爺,還鄉的人和還魂的鬼,少見多怪的以前的貴族,老成高貴的世家子為了回到法蘭西而嘻笑,也為了回到法蘭西而哭泣,笑是笑他們自己能和祖國重相見,哭是哭他們失去了當年的君主制。十字軍時代的貴族公開侮辱帝國時代的貴族,也就是說,佩劍的貴族,已經失去歷史意義的古老世族,查理大帝的戰友的子孫蔑視著拿破崙的戰友。劍和劍,正如我們剛才說過的,彼此相互辱罵,豐特努瓦的劍可笑,已只是一塊銹鐵;馬倫哥的劍醜惡,只是一把馬刀而已。昔日否認昨日。人的情感已無所謂偉大,也無所謂可恥了。有一個人曾稱波拿巴為司卡班。那樣的社會現在已不存在了。應當著重指出,那樣的社會絕沒有什麼殘餘留到今天。當我們隨意想起某種情景,使它重新出現在我們的想象中時我們會感到奇怪,會感到那好像是洪水以前的社會。確切的是連社會本身它也被洪水淹沒了。它已消滅在兩次革命中。思想是何等的洪流!它能多麼迅速地埋葬它使命中應破壞淹沒的一切,它能多麼敏捷地擴展了使人驚奇的視野!
空論派便是那樣批判和保護保王主義的,保王主義者卻因受到批判而不滿,卻因受到保護而怒氣衝天。
他們在那裡評論時事,臧否人物。對時代冷嘲熱諷,不求甚解。遇事大驚小怪,轉相驚擾。各人把自己僅有的一點知識拿來互相誇耀。瑪土撒拉教著厄庇墨尼德。聾子向瞎子通消息。他們同聲否認科布倫茨以後的那段時期。於是路易十八,受天之祜是在他即位的第二十五年,流亡回國的人也天經地義,正在他們二十五歲的少壯時期。九九藏書
這便是那些遙遠愚憨時期的客廳的面貌,在那裡馬爾坦維爾被認為比伏爾泰更有才華。
本書作者,在這故事的發展中處於現代史中這一奇怪時期,他不能不走進這個已成陳跡的社會,順便望一眼,把它的特點敘述幾筆。不過他敘述得很快,並無挖苦或奚落的意思。那些往事是些令人懷念應當正視的往事,因為它們和他的母親有關,使他和過去聯繫在一起。此外應當指出,那個小小的社會自有它的偉大處。我們不妨報以微笑,但是不能蔑視它,也不能仇視它。那是往日的法蘭西。
馬呂斯·彭眉胥和其他的孩子一樣,胡亂讀了一些書。他從吉諾曼姑奶奶手中解放出來時,他的外祖父便把他託付給一個名副其實的完全昏庸的老師。這智力初開的少年從一個道婆轉到一個腐儒手裡。馬呂斯讀了幾年中學,繼又進了法學院。他成了保王派,狂熱而冷峻。他不大愛他的外祖父,外祖父的那種輕浮猥鄙的作風使他難受,他對父親冷漠陰沉。
在那些鬼影中還有著好幾個教士和貴族,也經常出現在那古老的客廳里,一個是沙斯內侯爺,德·貝里夫人的功德秘書;一個是以筆名查理-安東尼發表單韻抒情詩的瓦洛利子爵;一個是波弗爾蒙王爺,相當年輕,頭髮卻已花白,帶一個漂亮、聰明、袒胸露背、穿一身金絲絛鑲邊的朱紅絲絨袍的女人,這使那堆黑影里的人為之惴惴不安;一個是德·柯利阿利·德斯比努茲侯爺,是法蘭西最善於掌握禮節分寸的人;一個是德·阿芒德爾伯爵,一個下巴圓嘟嘟的老好人;還有一個是德·彼爾·德·吉騎士,盧浮宮圖書館,即所謂國王閱覽室的老主顧。德·波爾·德·吉先生,年紀不大,人卻老了,禿頂,他追述在一七九三年十六歲時,被當作頑固分子關在苦役牢里,和一個八十歲的老頭米爾波瓦的主教鎖在一起,那主教也是個頑固分子,不過主教的罪名是拒絕宣誓,而他本人的則是逃避兵役。當時是在土倫。他們的任務是夜晚到斷頭台上去收拾那些在白天處決的屍體和人頭。他們把那些血淋淋的屍首馱在背上,他們的紅帽子——苦役犯所戴的紅帽子——後面有塊血殼,早上干天黑后又潮了。這一類的悲慘故事在T.夫人的客廳里是層出不窮的,他們並且在不斷咒罵馬拉以後,更進而鼓掌稱頌特雷斯達榮。有幾個怪誕不經的議員常在那裡打惠斯特,迪波爾·德·沙拉爾先生,勒馬尚·德·戈米古先生,還有個以起鬨著名的右派,柯爾內-唐古爾先生。欽命法官德·費雷特穿著一條短褲,露著一雙瘦腿,有時在去塔列朗先生家時路過此地,也到那客廳里走走。他是阿圖瓦伯爵的冶遊之交,他不像亞里斯多德那樣對康巴斯白屈膝承歡,而是反過來叫吉瑪爾蛇行匍伏,使千秋萬代的人都知道有一個欽命法官替千百年前的一個哲人出了口氣。read.99csw.com
極端派標志著保王主義的第一階段,教團則是第二階段的特點。強橫之後,繼以靈活。我們簡略的描寫到此結束。
做極端派,這話,雖然它所代表的事物也許還沒有消滅,可是它在今天已沒有意義了。讓我們來解釋一下。
有個流亡歸國、家財敗落了的寶貝老侯爵夫人,只有一個女用人了,卻還老這麼說:「我的侍從們。」
T.夫人家裡的座上客全屬於上層社會,他們的嗜好是細膩而高亢,隱在極為有禮的外貌下。他們的習氣有著許許多多不自覺的文雅細緻,那完全是舊秩序死而復甦的故態。那些習氣,尤其是在語言方面,好像顯得有些奇特。單看表面現象的人還以為那是外省的俗態,其實只是些朽木敗絮。一個婦女可以被稱為「將軍夫人」。「上校夫人」也不是絕對不用的。那位可愛的德·萊昂夫人,一定是在追念朗格維爾公爵夫人和謝弗勒茲公爵夫人,她才肯放棄她的公主頭銜,樂意接受這種稱呼。德·克來基侯爵夫人也一樣,自稱「上校夫人」。
那孩子是內熱外冷、高尚、慷慨、自負、虔誠和勇往直前的,他嚴肅到近於嚴厲,純潔到像尚未開化。
當時在杜伊勒里宮中,人們和國王閑談時當面稱他為「國王」,把國王兩字作為第三人稱處理,從來不說「您陛下」,這種過分講究的語言,便是那個小小的上層社會中人發明的,他們認為「您陛下」這種稱呼已被那個「篡位者玷污了」。
走極端的精神是王朝復辟初期的突出的特徵。
那些人在T.夫人的客廳里幹些什麼呢?他們做極端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