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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卜呂梅街的一所房子 三 茂葉繁枝

第三卷 卜呂梅街的一所房子

三 茂葉繁枝

到了花開的季節,這一大片樹叢草莽,在那鐵欄門后四道牆中隨意尋歡,暗自進行著普遍的繁殖,並且,幾乎像一頭從曙光中嗅到了漫山遍野求偶氣息的野獸,感到暮春三月的熱流在血管里急走沸騰,猛然驚起,迎風抖動頭上披紛茂密的綠髮,向著濕潤的地面、剝蝕的雕像、樓前的破落台階直到荒涼的街心石,遍撒著繁星似的花朵、珍珠似的露水、豐盛、美麗、生命、歡樂、芬芳。在中午,千百隻白蝴蝶躲在那裡,一團團有生命的六月雪在萬綠叢中輕飛亂舞,望去真是一片只應天上有的景色。在那裡,在那些爽心悅目、綠葉淺陰的地方,有無數天真的聲音在輕輕敘訴衷腸,嚶嚶鳥語忘了說的,嗡嗡蟲聲在追補。傍晚時從園裡升起一層夢幻似的霧氣。把它籠罩起來,把它覆蓋在一條煙靄織成的殮巾、一種縹緲安靜的傷感下,金角花和牽牛花那使人慾醉的香味,像一種醇美沁人心脾的毒氣,從園裡的每一個角落裡散發出來,你能聽到鷦鷯和鶺鴒在枝葉下沉沉入睡前發出的最後呼喚,你能感到鳥雀和樹木之間的堅貞友情,白天,https://read•99csw.com鳥翅取悅樹葉,黑夜,樹葉護衛鳥翅。
入冬以後,叢莽成了黑的,潮的,枯枝散亂,臨風抖動,那棟房子便也隱約可見。人們所望見的已不是枝上的花朵和花上的露水,而是蜒蚰在那冷而厚的地毯似的層層黃葉上留下的蜿蜒曲折的銀絲帶,但是,無論如何,從各個方面看,在每個季節,不論春冬夏秋,這個小小的園林,總有著一種惆悵、怨慕、幽獨、悠閑、人蹤絕而上帝存的味兒,那道銹了的老鐵欄門彷彿是在說:「這園子是我的。」
在一個角落裡有一條石凳,兩個或三個生了青苔的雕像,幾處貼牆的葡萄架,釘子已被時間拔落,在牆上腐爛;此外,既無路徑可尋,也沒有淺草地,處處是茅根。園藝已成過去,大自然又回來了。雜草叢生,在一角荒地上爭榮鬥勝。桂竹香的盛會在這裡是美不勝收的。這園子里,絕沒有什麼阻擾著萬物奔向生命的神聖意願,萬物在此欣欣向榮,如在家園。樹梢低向青藤,青藤攀援樹梢,藤蔓往上援,枝條向下垂,在地上爬的找到九九藏書了那些在空中開放的,迎風招展的屈就那些在苔蘚中匍匐的,主幹,旁枝,葉片,纖維,花簇,卷鬚,嫩梢,棘刺,全都攙和、交繞、糾纏、錯雜在一起了。這兒,在造物主的滿意的目光下,在這三百尺見方的園地里,緊密深摯擁抱著的植物已在慶賀並完成了它們的神秘的友愛——人類友愛的象徵。這花園已不是花園,而是一片廣大的榛莽地,就是說,一種像森林那樣幽深,像城市那樣熱鬧,像鳥巢那樣顫動,像天主堂那樣陰暗,像花束那樣芬芳,像墳墓那樣孤寂,像人群那樣活躍的地方。
代數可運用於雲層,日光施惠于玫瑰,任何思想家都不敢說山楂的香氣于星群無涉。誰又能計算一個分子的歷程呢?我們又怎能知道星球不是由砂粒的隕墜所形成的呢?誰又能認識無限大和無限小的相互交錯、原始事物在實際事物深淵中的轟鳴和宇宙形成中的坍塌現象呢?一條蛆也不容忽視,小就是大,大就是小,在需求中,一切都處於平衡狀態,想象中的駭人幻象。物與物之間,存在著無從估計的聯繫,在這個取之不竭的整體中九-九-藏-書,從太陽到蚜蟲,誰也不能藐視誰,彼此都互相依存,光不會無緣無故把地上的香氣帶上晴空,黑夜把天體的精華散給睡眠中的花兒。任何飛鳥的爪子都被無極的絲縷所牽。萬物的化育是複雜的,有風雲雷電諸天象,有破殼而出的乳燕,一條蚯蚓的出生和蘇格拉底的來臨同屬於化育之列。在望遠鏡無能為力的地方顯微鏡開始起作用。究竟哪一種鏡子的視野更為廣闊呢?你去選擇吧。一粒黴菌是一簇美不勝收的花朵,一撮星雲是無數天體的蟻聚。思想領域和物質範疇中的種種事物也同樣是錯綜複雜的,並且實有過之而無不及。種種元素和始因彼此互相混合、攙和、交匯、增益,以使物質世界和精神世界達到同樣的光輝。現象永遠隱藏著自身的真相。在宇宙廣袤無邊的運動中,無量數的空間活動交相往來,把一切都卷進那神秘無形的散漫中,並也利用一切,即使是任何一次睡眠中的任何一場夢也不放棄,在這兒播下一個微生物,在那裡撒上一個星球,搖擺,蛇行,把一點光化為力量,把一念變成原質,散布八方而渾然一體,分解一切,而https://read.99csw.com我,幾何學上的這一點,獨成例外;把一切都引回到原子——靈魂,使一切都在上帝的心中放出異彩;把一切活動,從最高的到最低的,交織在一種驚心動魄的機械的黑暗中,把一隻昆蟲的飛行系在地球的運轉上,把彗星在天空的移動附屬於——誰知道?哪怕只是由於規律的同一性——纖毛蟲在一滴水中的環行。精神構成的機體。一套無比巨大的聯動齒輪,它最初的動力是小蠅,最末的輪子是黃道。
這個被棄置了半個世紀無人過問的園子是別具一番氣象、令人神往的。四十年前,從這街上走過的人常會久久佇立瞻望,卻誰也沒有意識到隱藏在那深密蔥翠的枝葉後面的秘密。一道加了扣鎖的彎曲晃動的古式鐵欄門,豎在兩根綠霉浸漬的柱子中間,頂上有一道盤繞著離奇不可解的阿拉伯式花飾的橫楣,當年不止一個好作遐想的人曾讓自己的目光和思想從那些欄杆縫裡穿過去。
巴黎的鋪石路白白在那一帶圍繞,華倫街上的那些典雅富麗的府第相隔才兩步路,殘廢軍人院的圓頂近在咫尺,眾議院也不遠,勃艮第街上和聖多米尼克街上的那些https://read.99csw.com軟兜轎車白白地在那一帶炫耀豪華,駛來駛去,黃色的、褐色的、白色的、紅色的公共馬車也都白白地在那附近的十字路口|交織賓士,卜呂梅街卻仍是冷清清的;舊時財主們的死亡,一次已成過去的革命,古代豪門望族的崩潰、遷徙、遺忘,四十年的拋棄和寡居,已足使這個享受過特權的地段重新生滿了羊齒、錦葵、霸王鞭、蓍草、長茅草,還有那種葉子寬大、顏色灰綠、斑駁的高大植物,蜥蜴、蜣螂、種種倉皇急竄的昆蟲,使那種無可言喻的蠻荒粗野的壯觀從土壤深處滋長起來,再次展現在那四道圍牆裡,使自然界——阻擾著人類渺小心機的、隨時隨地在螞蟻身上或雄鷹身上都肆意孳息的自然界,在巴黎的一個陋劣的小小園子里,如同在新大陸的處|女林中那樣,既獷悍又莊嚴地炫耀著自己。
確也沒有什麼是小的,任何一個能向自然界深入觀察的人都知道這一點。雖然哲學在確定原因和指明後果兩個方面都同樣不能得到絕對圓滿的解答,但窮究事理的人總不免因自然界里種種力量都由分化復歸於一的現象而陷入無止境的冥想中。一切都在為一個整體進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