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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黑話 二 根

第七卷 黑話

二 根

「Décarade」這個字所表達的意思是一輛重車飛奔出發,據說這字源出於維庸,這倒也相稱。這個字令人想見四隻鐵蹄下面的火花,把拉封丹這句美好的詩:
第一,字的直接創造。這在語言中是難於理解的。用一些字去刻畫一些有形象的事物,既說不出通過什麼方式,也說不出為了什麼理由。這是人類任何一種語言最原始的基石,我們不妨稱它為語言的內核。黑話中充斥著這一類的字,一些自然渾成、憑空臆造、不知來自何處出自何人、既無根源也無旁據也無派生的詞,一些獨來獨往、粗野不文、有時面目可憎、卻具有奇特的表現力和生命力的詞。劊子手(taule),森林(sabri),恐懼、逃跑(taf),僕從(larbin),將軍、省長、部長(pharos),魔鬼(ra-bouin)。再沒有比這些又遮掩又揭露的字更奇怪的東西了。有些字,如「rabouin」,既粗俗又駭人,使你想象出獨眼巨人作的鬼臉。
就是一句黑話詩。「Antan」(來自「ante annum」),這是土恩王國黑話里的字,意思是「去年」,引申為「從前」。三十五年前,在一八二七年那次大隊犯人出發的時期,人們還可在比塞特監獄的一間牢房裡看見這句由一個被發配大橈船服刑的土恩王用釘子刻在牆上的名言:「Les dabs d'antan trimaient siempre pour la pierre du Coёsre.」這句話的意思是「從前的國王總是要去舉行祝聖典禮的。」在這個國王的思想里,祝聖,便是苦刑。
這兒是
挨耳光是什麼?庸俗的隱喻回答說:「就是看三十六支蠟燭。」黑話在這裏參加意見說:「Chandelle,camoufle.」於是日常用語便以「camouflet」為「耳光」的同義詞。於是黑話在隱喻——這一無法計算的彈道——的幫助下,通過一種自下而上的滲透,便由匪窟升到文學院,根據普拉耶所說的「我點燃我的『camoufle』(蠟燭)」,伏爾泰便也寫下了「朗勒維·拉波梅爾夠得上挨一百下『camouflets』(耳光)」。
你別白費力氣。你消滅不了人心中這一點永存的殘餘:愛。
對他們來說,「人」的概念是和「黑影」的概念分不開的。夜是「sorgue」,人是「orgue」。人是夜的派生字。
賊,也有他的炮灰,可偷的物質,你,我,任何人都是;「le pan-tre.」(Pan:人人。)
壓縮在一個巧妙的擬聲詞里了。
對黑話進行挖掘,步步都能有所發現。對這種奇特語言深入的鑽研能把人引向正常社會和那被詛咒的社會幽奧的交叉點。
黑話,便是語言中的苦役犯。
第二,隱喻。一種既要完全表達又要完全隱read•99csw.com瞞的語言,它的特點便是增加比喻。隱喻是一種謎語,是企圖一逞的盜匪和陰謀越獄的囚犯的藏身之處。沒有任何語言能比黑話更富於隱喻的了。「Dévisser le coco」(扭脖子),「tortiller」(吃),「être gerbé」(受審),「un rat」(一個偷麵包的賊),「il lansquine」(下雨),這是句非常形象化的古老的話,多少帶有它那時代的烙印,它把雨水的斜長線條比作長矛隊的斜立如林的矛桿,把「下刀子」這一通俗換喻表現在一個字里了。有時,黑話從第一階段進入第二階段的過程中,某些字會從野蠻的原始狀態轉入隱喻。「鬼」不再是「rabouin」,而變成「boulanger」,也就是說,把東西送進爐子的人。這樣比較風趣,卻減了氣派,彷彿是繼高乃依而起的拉辛,繼埃斯庫羅斯而起的歐里庇得斯。黑話中某些跨兩個時代的句子兼有粗野和隱喻的性格,就像凹凸鏡里的鬼影。「Les sorgueurs vont sollicer des gails à Ia lune」(賊將在夜裡去偷馬),這給人一種如見鬼群的印象,不知看見的是什麼。
但是,在某些時候,由於變來變去,古老的黑話也會再次出現成為新的。它有一些保存自己的據點。大廟保存了十七世紀的黑話;比塞特,當它還是監獄時,也保存了土恩王國的黑話。在那些黑話里,人們可以聽到古代土恩王國居民所用的「anche」這字尾。「Boyanches-tu」?(你喝嗎?)「il croyanche」(他信)。但是永恆的變化仍然是一條規律。
除了剛才就語言學方面指出的種種來源以外,黑話還另有一些更為自然、直接出自人們意識的根源。
這句雋永而極著名的詩:
第三,應急之策。黑話憑藉語言而生存。它按自己一時興之所至而加以利用,它在語言中隨意信手拈取,並且常常在必要時簡單粗暴地加以歪曲。有時,它用一些改變原形的普通字,夾雜在純黑話的專用詞中,構成一些生動的短語,我們能在這裏感到前兩種因素——直接創造和隱喻——的混合使用:「Le cab jaspine,je marronne que la roulotte de Pantin trime dans le sabri.」(狗在咬,我懷疑巴黎的公共馬車已進入樹林。)「Le dab est sinve,la dabuge est merloussière,la fée est bative.」(老闆傻,老闆娘狡猾,姑娘漂亮。)還有一種最常見的情況,為了迷惑別人的聽覺,黑話只從「aille」,「orgue」,「iergue」或「uche」這些字尾中不加區別地任選一個,替日常語言所用的一些字加上一條非常難聽的尾巴。例如:「Vousiergue trouvaille bonorgue ce gigotmuche?」(你認為這羊後腿好嗎?)這是卡圖什對一個獄卒說過的一句話,他要問的是他所贈送的越獄款是否合他的意。近年來,才添了「mar」這個字尾。
你們要不要知道苦役牢里的那些歌,在專用詞九_九_藏_書彙里所謂「lir onfa」的那種疊歌,多半是從什麼地方開出花來的呢?請聽我說:
從前在巴黎的小沙特雷,有個長長的大地牢。這地牢緊貼著塞納河,比河水低八尺。什麼窗子通風洞它全沒有,惟一的洞口是一道門。人可以進去,空氣卻進不去。地牢頂上是石砌的圓拱頂,地上是十寸厚的稀泥。地上原是鋪了石板的,但由於水的滲透,石板全腐爛了,遍地是裂縫。離地八尺高的地方有根粗重的長梁,從地道的這一端伸到另一端,從這巨樑上,每隔一定距離便垂下一根三尺長的鐵鏈,鏈子頭上掛一個鐵枷。這地牢是用來看管那些發配大橈船的犯人的,直到他們被遣送到土倫去的那天為止。這些犯人,一個個被推到那橫樑下面,去接受那條在黑暗中搖搖擺擺等待著他們的鐵器。那些鏈子,像垂著的胳膊,還有那些枷,像張著的手掌,把一個個可憐人的頸子掐起來。鉚釘釘上以後,他們便在那裡待著。鏈條太短,他們躺不下去。他們獃獃地待在那地牢里,在那樣的一個黑洞里,那樣的一根橫樑下面,幾乎是掛著的,得使盡全力才能摸到麵包或水罐,頭頂著圓拱頂,半條腿浸在稀泥里,糞便沿著兩腿淌下去,疲乏到渾身酥軟,如遭四馬撕裂的死刑那樣,彎著胯骨,屈著膝頭,兩手攀住鏈條,這才能喘一口氣,只能立著睡覺,還得隨時被鐵枷掐醒,有些人也就不再醒了。要吃東西,他們得用腳跟把別人丟在污泥里的麵包順著大腿推送到自己的手裡。他們這樣得待多久呢?一個月,兩個月,有時六個月,有一個待了一整年。這裡是大橈船的接待室。偷了國王的一隻野兔,便得到那裡去待待。在這墳墓地獄裏面,他們幹些什麼呢?幹人在墳墓里所能幹的,他們等死,也幹人在地獄里所能幹的,他們歌唱。因為凡是希望斷絕的地方,一定有歌聲。在馬爾他的水面上,當一隻大橈船搖來時,人們總是先聽到歌聲,后聽到橈聲。蘇爾旺尚,那個違禁打獵的可憐人,便在這小沙特雷的地牢里待過,他說:「當時支持著我的便是詩韻。」詩味索然,韻有什麼用處呢?幾乎所有用黑話唱出的歌全產生在這地牢里。蒙哥馬利大橈船上的那首悲切的疊歌「Timаloumisаine,timoulаmison」便是從巴黎大沙特雷的那個地牢里唱起的。這些歌多半是凄凄慘慘的,有幾首是愉快的,有一首卻溫柔:
在這處處是曖昧行為的世界上,人人相互保守秘密。秘密,這是大眾的東西。對那些窮苦人來說,秘密是構成團結基礎的統一體。泄密,便是從這個橫蠻的共同體的每個成員身上奪去他本人的一點東西。在黑話的那種有力的語言里,「揭發」是「吃那塊東西」。這彷彿是說,揭發者為他自己,從大眾的實體中取走了一點東西,從每個人身上取走了一塊肉去養肥他自己。
願人的思維的活力能深深下降到底層,讓厄運的黑暗勢力能把它牽曳束縛在那裡,讓一種不知道是什麼的用具捆紮在那萬丈深淵里,你必將茫然自失。
思想在它那最幽暗的深處起伏翻騰,社會哲學,面對這種受過烙刑而又頑抗的謎語似的俗話,不能不作最沉痛的思考。這裡有明顯的刑罰。每個音節都有烙痕。通常語言的詞彙在這裏出現時也彷彿已被劊子手的烙鐵烙得縮蹙枯焦。有些似乎還在冒煙。某些句子會給你這樣一種印象:彷彿看見一個盜匪突然剝下了衣服,露出一個有百合花烙印的肩頭。人們幾乎要拒絕用這些被法律貶斥了的詞彙來表達思想。那裡所用的隱喻法有時是那麼大胆,致使人們感到它是箍過鐵枷的。九*九*藏*書
要從西班牙語方面談談嗎?這裏大量存在著古老的哥特語的黑話。例如「boffette」(風箱),出自「bofeton」;「vantane」和後來的「vanterne」(窗子),出自「vantana」;「gat」(貓),出自「gato」;「acite」(油),出自「aceyte」。要從義大利語方面談談嗎?例如「spade」(劍),出自「spada」;「carvel」(船),出自「caravella」。要從英語方面談談嗎?例如「bichot」(主教),出自「bishop」;「raille」(間諜),出自「rascal」,「rascalion」(流氓);「pilche」(套子),出自「pilcher」(鞘)。要從德語方面談談嗎?例如「caleur」(侍者),出自「kellner」;「hers」(主人),出自「herzog」(公爵)。要從拉丁語方面談談嗎?例如「frangir」(破),出自「frangere」;「affurer」(偷盜),出自「fur」;「cadène」(鏈條),出自「catena」。有一個字,以一種強大的力量和神秘的權威出現在大陸上的一切語言中,那便是「magnus」這個字,蘇格蘭語用它來構成它的「mac」(族長),如「Mac-Far-lane」,「Mac-Callummore」(應注意「mac」在克爾特語里作「兒子」解釋);黑話用它來構成「meck」,后又變為「meg」,也就是說「上帝」。要從巴斯克語方面談談嗎?例如「gahisto」(鬼),出自「gaztoa」(惡);「sorgabon」(晚安),出自「gabon」(晚上好)。要從克爾特語談談嗎?例如「blavin」(手帕),出自「blavet」(噴泉);「ménesse」(女人,含有惡意的說法),出自「meinec」(戴滿鑽石的);「barant」(溪流),出自「baranton」(泉水);「goffeur」(鎖匠),出自「goff」(鐵匠);「guédouze」(死神),出自「guenn-du」(白和黑)。最後還要知道這些事嗎?黑話稱埃居為「maltaise」,這詞來自對從前馬爾他大橈船上通行的錢幣的回憶
可是,儘管這一切情況,也正因為這一切情況,這種奇特的俗話,在對銹銅錢和金勳章都沒有成見、一概收藏的方格大櫃里,也就是所謂文學的領域里,理應有它的一格地位。這黑話,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是有它的語法和詩律的。這是一種語言。如果我們能從某些單詞的醜惡中看出曼德朗的影響,我們也能從某些換喻的卓越中感到維庸也曾說過這種話。https://read.99csw.com
他們已習慣於把社會當作殺害他們的環境,當作一種致命的力量來看待。他們談到自己的自由正如人們談到自己的健康一樣。一個被逮捕的人是個「病人」,一個被判了刑的人是個「死人」。
黑話是一種常具有腐蝕性的俗話,因而它自身也易於被腐蝕。此外,它總是要遮遮掩掩,一旦感到自己已被識破,便又改頭換面。正和一切植物相反,它一見太陽,便得死亡。因而黑話一直是處在不停的敗壞和新生中,它隱秘、迅捷、從不停息地工作。它在十年中所走的路比普通語言在十個世紀中所走的路還遠些。於是「larton」(麵包)變成「lartif」,「gail」(馬)變成「gaye」,「fertanche」(麥秸)變成「fertille」,「momignard」(小孩)成了「momacque」,「siques」(破爛衣服)成了「frusques」,「chique」(教堂)成了「égrugeoir」,「colabre」(頸子)成了「colas」。「鬼」最初是「gahisto」,後來變成「rabouin」,繼又改為「boulanger」(麵包師傅);神甫是「ratichon」,繼為「sanglier」(野豬);匕首是「vingt-deux」(二十二),繼為「surin」,繼又為「lingre」;警察是「railles」(耙子),後來改為「roussins」(高大的馬),再改為「rousses」(紅毛女人),再改為「marchands de lacets」(賣棉紗帶的小販),再改為「coqueurs」,再改為「cognes」;劊子手是「taule」(鐵砧的鐵皮墊子),後來改為「Charlot」(小查理),再改為「atigeur」,再改為「becquillard」。在十七世紀,「互毆」是「se donner du tabac」(互敬鼻煙),到十九世紀,卻成了「se chiquer la gueule」(互咬狗嘴)。在這兩個極端之間曾改變過二十種不同的說法。卡圖什的黑話對於拉色內爾,幾乎是希伯來語。這種語言的詞正如說這種語言的人一樣,永不停息,總是在逃避。
小投槍手的舞台。
被埋在四堵石牆裡的囚犯所最怕的是那種冰冷的獨居生活,他稱地牢為「castus」。在這種陰森凄慘的地方,外界的生活總是以它最歡快的形象出現的。囚犯拖著腳鐐,你也許以為他所想念的是腳能走路吧?不,他所想念的是腳能跳舞,萬一他能鋸斷腳鐐,他的第一個念頭就將是「他現在能跳舞了」,因此他把鋸子叫做「村鎮中的舞會」。一個「人名」是一個「中心」,一種極深的相似。匪徒有兩個腦袋,一個指導他的行動使他度過一生的腦袋,一個到他臨死那天還留在他肩上的腦袋,他稱那九九藏書個唆使他犯罪的腦袋為「神學院」,替他抵罪的那個腦袋為「樹樁子」。當一個人到了只剩下一身破衣和一腔惡念、在物質和精神兩方面都已墮落到「無賴」這個詞所具有的雙重意義時,他便是到了犯罪的邊緣,他像一把鋒利的快刀,有著雙刃:窮苦和兇惡,不過黑話不說「一個無賴」,它說「一個磨快了的」。苦役牢是什麼?是該詛咒的火坑和地獄。苦役犯叫做「成束的柴枝」。最後,歹徒們替監獄取了個什麼名字呢?「學府」。整整一套懲罰制度可以從這個詞里產生出來。
黑話是黑暗中人的語言。
六匹駿馬拉著一輛馬車。
一個從事哲學的人,如果能有一段時間來研究這種不斷消失的語言,他便會落在苦痛而有益的沉思里。沒有任何研究工作會比這更有功效,更富於教育意義。黑話中的每個隱喻和每個詞源都是一個教訓。在那些人中,「打」作「偽裝」解釋,他「打」病,狡詐是他們的力量。
呵窮困中人的苦心!
唉!難道沒有人來拯救黑暗中人的靈魂嗎?這些人的命運難道是永遠在原處等待著這位精神的解放者,這位跨著飛馬和半馬半鷹飛獸的偉大天神,這位身披曙光長著雙翅從天而降的戰士,這位光輝燦爛代表未來的飛將軍嗎?它將永遠毫無結果地向理想的光輝呼救嗎?它將永遠困在那黑暗的洞里,揪心地聽著惡魔的進逼聲,望著那猙獰嚴酷的頭、咽著口沫的下頦、虎爪、蛇身、虺腹,時起時伏,翻騰出沒在惡水中嗎?難道它就該待在那裡,沒有一線光明,沒有希望,聽憑禍害來臨,聽憑魔怪發覺,只好心驚膽戰,蓬頭散發,扼腕絞臂,像天昏地黑中慘痛、白潔、赤身露體的安德洛墨達那樣,永遠拴在幽冥的岩石上嗎?
Mais où sont les neiges d'antan?
從純文學的角度看,也很少有比黑話更為豐富奇特的研究題材了。這是語言中整整一套語言,一種病態的樹瘤,一種產生腫瘤的不健康的接枝,一種根子扎在高盧老樹榦上,虯枝怪葉滿布在整整半邊語言上的寄生植物。這可稱為黑話的第一個方面,通俗方面。但是,對那些以應有的嚴肅態度——也就是說像地質學家研究地球那樣——研究語言的人來說,黑話卻真像一片真正的沖積土。當我們往下挖掘,在深淺不一的地方發現,在黑話中比古代法蘭西民族語言更往下的地方有普羅旺斯語、西班牙語、義大利語、東方語(地中海沿岸各港口的語言)、英語和德語,有羅曼語的三個分支法蘭西羅曼語、義大利羅曼語和羅曼羅曼語,有拉丁語,最後還有巴斯克語和克爾特語。深厚離奇的結構。這是所有窮苦人在地下共同起造的建築。每一個被詛咒的部族都鋪上了它的一層土,每一種痛苦都投入了它的一塊石,每一顆心都留下了它的一撮砂。無數惡劣、卑下、急躁、度過人生便消失在悠悠宇宙中的靈魂還幾乎以原有形象存留在我們中間,憑藉一個詞的奇形怪狀顯現在我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