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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約-約的同帳篷夥伴

32、約-約的同帳篷夥伴

「他們什麼話都不讓我說,」丹尼卡醫生坐在他那張放在陰暗角落裡的凳子上,傷心他說。在搖曳不定的燭光里,他那張光滑、細長的小臉呈現出一種龜綠色。帳篷里到處散發著霉味。電燈泡幾天前就燒壞了,可兩個人誰也不願意動手換一個。「他們再也不讓我開藥方了。」丹尼卡醫生又加上一句。
「他會搬回來的,」約塞連爭辯道。他竭力想使這個憂鬱的寬胸脯印第安人振作起來,可是做不到。他那張結實的紅褐色臉蒙上了一層死灰色,顯得衰老憔悴。「在這種天氣里,他要是還住在樹林里,準會凍死的。」
在約塞連接觸過的人當中,這幾個傢伙是最叫人泄氣的一夥了。他們總是興高采烈的,見了什麼東西都覺得可笑。他們開玩笑地把他叫做「約·約」。他們總是要到半夜三更才回來。他們踮起腳尖,竭力不弄出聲響,可還是笨手笨腳地不是踢到這個就是撞上那個,或者乾脆格格地笑起來,最後總要把他吵醒。當他坐起身來罵罵咧咧地抱怨時,他們發出驢叫般的歡笑聲,像老朋友似的跟他打哈哈。他們每回這麼胡鬧時他就想全殺了他們。他們使他想起唐老鴨的侄兒們。他們都很怕約塞連,天天沒完沒了嘮嘮叨叨地竭力討他歡心,並且爭著為他做這做那。這更使他惱火,覺得自己真是活受罪。他們魯莽幼稚,臭味相投;他們既天真又放肆,既恭順又任性;他們愚笨無知,從不叫苦抱屈。他們欽佩卡思卡特上校,他們認為科恩中校聰明機智。他們害怕約塞連,可是一點也不害怕卡思卡特上校規定的七十次戰鬥飛行任務。他們是四個瀟洒英俊、詼諧幽默的小夥子,他們快要把約塞連逼瘋了。他無法使他們理解,他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古怪的守舊分子,屬於另一代人,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世界。他更無法使他們理解,他不喜歡把時間花在玩樂享受上,他覺得這不值得,至於他們四個更是叫他心煩,他沒有辦法叫他們閉上嘴不講話。他們比女人還糟糕,他們沒有頭腦,不知道內省和自我抑制。
「你知道,九_九_藏_書我那個部落從前發生過一件類似的事情,」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快活地開玩笑說。他一屁股坐到他的行軍床上,抿著嘴笑起來。「你為什麼不去叫布萊克上尉把他們踢出去呢?布萊克上尉就喜歡幹這種事。」
「不,那也不會把這個膽小鬼趕回來的,」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固執地反駁道。他擺出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敲了敲前額。
要是你願意,你可以搬過去跟內特利上尉一塊住,我還可以從中隊傳達室叫幾個士兵過來幫你搬東西。」
「丹尼卡醫生怎麼說?」
這幫人一共四個,他們有說有笑地互相幫著搭起行軍床,吵吵鬧鬧的,快活極了,約塞連一看見他們,就知道自己受不了他們那一套。這幫人活潑好動,熱情洋溢,精力充沛,在國內時就已經結為朋友。他們簡直令人不可思議,他們都是些剛滿二十一歲的小夥子,喜歡咋咋唬唬,過分自信,頭腦簡單。他們都上過大學,跟漂亮、單純的姑娘訂了婚,未婚妻的照片已經擺在奧爾裝修過的粗糙的水泥壁爐架上了。他們開過快艇,打過網球,騎過馬。他們中的一個還跟一個比他年齡大的女人睡過覺。他們在國內不同的地方有著共同的朋友,他們曾經和彼此的表兄弟一塊上過學。他們都喜歡聽世界棒球錦標賽的實況轉播,都很關心哪一支橄攬球隊贏了球。
他目瞪口呆地盯著這四張麻木遲鈍、興高采烈的面孔,恨不得狠狠罵他們一頓,恨不得揪住他們的腦袋往一塊猛撞,可他們卻開心地大叫著迎接他,殷勤地搬過一把椅子請他坐下來吃栗子和烤土豆。
由於奧爾精心製作的那個火爐,天氣轉冷時,約塞連卻仍然感到很暖和。要不是因為懷念奧爾,要不是因為有一天一幫精力旺盛的夥伴強行闖入他的帳篷的話,他本來會在他這頂溫暖的帳篷里過得非常舒適的。這些人是卡思卡特上校為了填補基德·桑普森和麥克沃特留下的空缺,在四十八小時內從兩個滿員的戰鬥機組調過來的。約塞連執行完飛行任務,拖著沉重的腳步走read•99csw•com回帳篷時,發現他們已經搬進來了,他只好發出一聲嘶啞的長嘆,以表示抗議。
「他已經死了,」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幸災樂禍地說。他從被痰堵住的嗓子里發出一聲嘶啞的大笑。「這真是可笑極了。」
「那你為什麼不把他的東西搬走?」
約塞連看著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小心地把威士忌倒入三個空的洗髮香波的瓶子里,又把瓶子放到他正在收拾的軍用背包里。
「這些日子里,他一直在糟踏我的肝,看看他自己出的事吧,他已經死了,他是因為太貪心才死去的。」
「我不是因為這個才死的,」丹尼卡醫生語調平淡地說。貪心並沒有什麼錯。這全是斯塔布斯醫生那個討厭鬼惹的事。他激起了卡思卡特上校和科恩中校對全體航空軍醫的怒火。他倒是堅持住原則了,可醫務界的名聲全讓他給敗壞了。他要是再不小心點,他那個州的醫學協會就會開除他的會籍,他就再也別想在醫院里幹下去了。
他們在其它中隊的朋友開始恬不知恥地過來串門聊天。他們把他的帳篷當做聚會地點,弄得他常常沒有地方呆。最糟糕的是,他再也不能把達克特護士帶到帳篷里睡覺了,眼下天氣這麼壞,他實在也沒有別處可去了!這真是一場他始料不及的災難。倫恨不得用拳頭砸碎他帳篷里這些傢伙的腦袋,或者挨個抓住他們的褲子后腰和后脖領,把他們揪起來扔出去,扔到那些潮濕綿軟的多年生野草叢中去,永遠不許他們回來。那野草叢的一側擱著他那個銹跡斑斑、底部有幾個小沉的尿壺,這尿壺原本是個湯盆;另一側是中隊用多節松木板搭成的廁所,那廁所看上去跟近處海灘上的更衣室相差無幾。
他能把他們怎麼樣呢?
「我甚至連軍餉也領不到了。」
約塞連態度強硬地向陶塞軍士表示,讓他們住進來是根本不可能的。陶塞軍士那張灰黃瘦長的馬臉露出一副沮喪相,他告訴約塞連必須讓這些新來的軍官住進來。只要約塞連一個人獨自住著一頂帳篷,他就不能向大隊另外申請一頂六人住九九藏書的帳篷。
但是,拋棄奧爾的帳篷就等於拋棄奧爾,那樣一來,奧爾會遭到這四個急等著往裡搬的笨蛋軍官的排擠和侮辱。這些咋咋唬唬、嘴上沒毛的年輕人偏偏等到一切都安排就緒才露面,而且居然獲准進駐這島上最舒適的帳篷,這實在太沒道理了。但陶塞軍士卻解釋說,這是軍規,因此約塞連只能是在給他們騰地方時用狠毒而又抱歉的目光瞪著他們。待到他們搬進他獨居的帳篷並成為主人時,他又主動湊上前指指點點地幫忙,以表示他的歉意。
然而,他並沒有砸碎這些傢伙的腦袋,而是穿上高統膠靴和黑雨衣,冒著濛濛細雨,黑燈瞎火地跑去邀請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搬來跟他一起住,打算藉助他的恐嚇詛咒和下流習慣把這幫衣食講究、生活嚴謹的狗雜種趕出去。但是,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凍得生了病,正打算搬去住院,萬一轉成肺炎,還是死在醫院里好。直覺告訴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他的死期就要到了。他胸部疼痛,咳嗽個不停。威士忌已經不能使他暖和起來了。最要命的是,弗盧姆上尉已經搬回到他的活動房子里去了。這是一個含義明確無誤的預兆。
就在第二天早晨,他們把帳篷里的死人也給弄出去了!他們就那樣把他往外一扔!他們把他的行軍床和他所有的行李物品全都搬到外面,往灌木叢那兒隨便一扔,輕鬆地拍了拍手,轉身就往回走,心裏還覺得這件事辦得挺圓滿。他們精力過人,熱情充沛,辦起事來既講究實際,又乾脆利落,效率高極了。約塞連差點給嚇暈過去。僅僅一轉眼的工夫,他們就把約塞連和陶塞軍士幾個月來費盡心機都沒能解決的問題一下子全解決了。約塞連驚慌起來,他真怕他們也許會同樣乾脆利落地把他給扔出去。於是,他跑到亨格利·喬那裡,和他一起逃到羅馬去了。第二天,內特利的妓|女終於睡了一夜好覺,並從柔情蜜意中醒來。
聽到布萊克上尉的名字,約塞連愁眉不展地做了個鬼臉。每回新來的飛行員到布萊克上尉的情報室帳篷去取地圖或資料時九_九_藏_書,他都要欺侮他們一番。一想到布萊克上尉,約塞連對他的這些同帳篷夥伴的態度變得寬容起來,竟轉而護著他們了。當他在黑暗中晃動著手電筒的光束往回走時,他提醒自己說,他們年輕、生氣勃勃,這不是他們的過錯。他真希望自己也年輕、生氣勃勃。他們勇敢、自信、無憂無慮,這也不是他們的過錯。他應當對他們有耐心,等到他們中有一兩個陣亡,其餘人受傷時,他們就會成熟起來。他發誓要更加忍讓,更加仁慈。但是,當他態度比以往更加友好地鑽進自己的帳篷時,卻被壁爐里熊熊燃燒的火舌驚得瞠目結舌。奧爾那些美麗的銀杉回木正在化為灰燼!他的同帳篷夥伴已經把它們燒掉了!
「不,先生,他心裏很清楚。他知道現在是我染上肺炎死去的時候了,這就是他知道的事情,這也就是我怎麼會知道我的死期到了的。」
「因為他從來沒到這帳篷來過。上尉,請你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我不是一個人獨自住在這裏的,」約塞連氣呼呼地說,「我這兒有個死人跟我一塊住呢。他叫馬德。」
「行行好吧,長官,」陶塞軍士懇求道,他疲倦地嘆了口氣,斜眼瞟了瞟那四個就站在帳篷門外的新來的軍官。他們正困惑不解地默默聽著他們倆的談話。「馬德在奧爾維那托執行飛行任務時戰死了,這你是知道的。他是緊挨著你飛行的。」
天氣變冷了,約塞連卻感到很暖和。幾乎連綿不絕的鯨魚狀雲彩低低飄浮在陰沉灰暗的天空中。約塞連覺得它們看上去很像兩個月前進攻法國南部那一天天上黑壓壓的Bl7型和B24型轟炸機群。這些飛機從義大利各遠程空軍基地起飛,轟轟隆隆、密密麻麻地飛過天空。中隊里人人都知道基德·桑普森的兩條細腿被潮水卷到潮濕的沙灘上,而且已經腐爛了,看上去就像一截彎曲的紫色的鳥的胸叉骨。不論是格斯、韋斯還是太平間的收屍員,誰都不願意去收拾它們。大家全都裝作不知道基德·桑普森的腿還在那裡,好像它們早已像克萊文傑和奧爾的屍體那樣,隨著潮水永遠地向南漂去九_九_藏_書了。現在,天氣又不好,幾乎沒有人會再獨自溜出來,像個有怪癖的人一樣鑽到灌木叢中窺探那堆腐爛的殘肢了。
他們的感覺雖然遲鈍,鬥志卻很旺盛。他們對戰爭的延續感到十分高興,因為這樣他們就可以親眼看看打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們的行李剛打開一半,約塞連就把他們全轟了出去。
再也沒有晴朗的天氣了,再也沒有輕鬆的飛行任務了。只有令人惱火的淫雨和陰沉冰冷的濃霧。天只要一放晴,飛行員們就得連著飛上一個星期。到了夜裡,寒風呼嘯,扭曲多節的矮樹叢吱吱嘎嘎地呻|吟著,就像滴答作響的時鐘一樣每天凌晨準時把約塞連從似睡非睡的狀態中喚醒,使他想起基德·桑普森的兩條泡脹了的腐爛的細腿,想起在十月這種寒風呼嘯、冷氣襲人的黑夜裡,那兩條腿正躺在濕漉漉的沙灘上,任憑冷雨澆灑。從基德·桑普森的腿,約塞連又會聯想起可憐的、嗚咽不止的斯諾登在飛機尾艙里凍得要死的情景。約塞連始終沒有發現遮蓋在斯諾登鴨絨防彈衣裏面的那個傷口,錯誤地以為他只是腿上負了傷。等到他把這個傷口消毒包紮好,斯諾登的內臟突然噴涌而出,弄得滿地都是。晚上,當約塞連努力入睡時,他會把他所認識的、但現在已經死掉的男女老少的名字統統在腦子裡過一遍。他回憶起所有的戰友,在腦海里喚起他從童年時代起就認識的長輩們的形象——他自己的和所有別人的大伯、大娘、鄰居、父母和祖父母,以及那些可憐的、總是受騙上當的店小二——天一亮就起身打開鋪門,在那狹窄骯髒的鋪子里傻乎乎地一直干到深夜。這些人現在也都死了,死人的數字看來正在不斷地增加,德國人仍然在抵抗。他暗自猜想,死是不可逆轉的趨勢,他開始認為自己也快要死了。
「你去醫院的路上能不能順路到我的帳篷走一趟,替我往他們中不管哪一個的鼻樑上揍上一拳?」他沉思著大聲說,「我那兒一共住進去四個傢伙,他們要把我從我的帳篷里擠出去了。」
「這真是可笑極了。」一級准尉懷特·哈爾福特又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