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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噯,托您的福!」母親回答。「沒事,他很快活!」
母親只好嘆著氣,無言地握著她伸出來的手,想:
早上八點鐘喝茶、看報,並將新聞告訴母親。母親聽他講著,就好像非常逼真地看見了似的,看見生活的笨重的機器,是怎樣無情地將人們鑄成金錢。
「替我問候他!」姑娘說完就走了。
「對!」尼古拉微笑著回答。
晚上,他們家裡總是聚集著許多客人——白臉黑髮、態度莊嚴、不大開口的美男子阿歷古賽·代西里取維奇;圓頭、滿臉滿刺、總是遺憾似的咂著嘴的羅曼·彼得羅維奇;身材瘦小、留著尖尖的鬍子、聲音很細、性子很急,喜歡大叫大喊,說出話來好像錐子一般尖利的伊凡·達尼洛維奇;以及一直拿自己、拿朋友們、拿他的逐漸加重的毛病開玩笑的葉戈爾。還有其他許多遠道而來的客人。
索菲亞呆了不久就走了,過了五天,她才十分高興十分活潑地回來了。可是,沒幾個鐘頭,就又不見她的影兒了,直到過了兩個星期才又露面。她生活的範圍好像非常之廣,甚至無邊無際。她只是偶然抓空兒來看看弟弟,每次她的到來,都使他的屋子裡瀰漫著她的勃勃生氣和動人的音樂。
所有的昆蟲,尤其是蝴蝶,最讓她歡喜。她往往總是驚訝地望著這些圖畫,好奇地說:
「我很是捨不得我的媽媽,她還不到五十歲呢,應該還多活上幾年。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死了反而可以清靜安逸些了。她總是一個人在那兒,誰也不去理他,誰也不需要她,一天到晚只怕挨我父親的罵。這樣也算是生活嗎?人活著誰都指望過好日子,可是我的媽媽除了受氣之外,什麼指望都沒有……」
這種平靜有時甚至連她九-九-藏-書自己都吃驚。兒子在監獄里,她明明知道,有嚴厲的懲罰在等待著他,可是每一次她想起這事的時候,恰恰與她意志相反,她總是想起安德烈、菲佳和其他許多人。
尼古拉總跟他們靜靜地長談,他們談話的題目總是一個——關於全世界的工人。
「你為什麼這樣拘謹?好像小孩子要受考試似的……」
「尼古拉·伊凡諾維奇!這是多麼好看的東西啊!是吧?這種好看的東西,什麼地方都有,可是它們總是在我們身旁一飛而過,我們一點都沒在意。人們整天的只是忙忙碌碌,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欣賞,唉,也沒有興緻。如果他們知道世界是這樣豐富,有著這麼多叫人驚奇的東西,那他們可以得到多少樂趣呀!一切是為了大家,個人是為了全體,對不對?」
她常常談到勞動是多麼神聖,可是因為自己本身的馬虎隨便,往往總是不合情理地增加母親的勞動量。她常常講自由,可是母親看出,她的那種激烈的偏執,不斷的爭論卻明明地侵害了別人的自由。她身上有著許多的矛盾,母親清楚這些,所以在對待她時便非常注意,非常小心,對待索菲亞總不能像對待尼古拉那樣,內心懷著一種經常不變的美好而可靠的溫暖之情。
尼洛夫娜的生活過得異常平靜。
她搖了搖頭,很麻利地擦了眼淚,接著說道:
母親特別喜歡看大本子的動物畫冊。雖然這些畫冊上印的是外國文字,可是卻能憑著畫面使她對於大地的美、富饒和廣大,有了一個非常鮮明的概念。
可是她卻不敢把這話說出口——這位姑娘的嚴肅的面貌、緊閉的嘴唇,以及事務般的枯燥的談話,好像在預先拒絕這樣的愛撫。
尼洛https://read.99csw.com夫娜時時感到內心有一種願望要對她說:
有時莎馨卡也跑了來,但她從來都不長時間地逗留。她說起話來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連笑也不笑。每次臨走的時候,她總是向母親詢問:
「一個人!」娜塔莎輕快地回答。
「不妨的!好人是不會孤零零地生活的,一定會有許多人跟著他……」
每天晚上,母親總是為他們倒茶。她對於他們談到的工人大眾的生活和前途,談到怎樣更迅速更有效地向工人宣傳真理,提高工人的熱情等事情時的熱烈情緒,都感到很驚奇,他們常常生氣,各不相讓地爭執,你說我不對,我說你不對,於是雙方都感到生氣,可是不多一刻,卻又爭論起來。
「巴威爾·米哈依洛維奇怎麼樣——他身體好嗎?」
母親也漸漸地喜歡上音樂了。
尼古拉總是非常辛苦,每天都過著那種單調而有規律的生活:
「這一定是為了使工人能夠聽懂他說的話!」母親推測。
這時,母親收拾好房間,預備上午飯,洗了臉,換上整潔的衣裳后,便坐在自己的房間里翻看書上的插圖。
那個人咧開嘴大笑起來。
「世界真大啊!」有一次她對尼古拉感嘆地說。
可是,這種推測並不能使她安心。她不難看出,來的工人也很放不開,好像心裏受著拘束,不像他跟母親,跟一個普通婦女談話那樣容易而隨便。有一天,尼古拉出去之後,母親對一個年輕人說:
母親覺得,和他們比較起來,自己早已更深刻地了解工人的生活。她覺得,她對他們擔當的任務的艱巨,比他們本身看得更清楚。這種感覺使她對他們懷著一種寬容的、乃至有點憂傷的感情。正像大人們看到在扮夫妻遊戲read.99csw.com、然而卻不明白這種關係的悲劇性的孩子時的心情一樣。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拿他們的話跟巴威爾和安德烈的話比較。比較之下,她感到兩方之間存在著差別,可是起初她不能懂得這種差別。她時常覺得,這兒說話的聲音比鄉下還要大,她於是對自己解釋說:
有時候,母親向她訴苦說,巴威爾被拘留了許久,還不曾決定出審判的日子。莎馨卡聽了就鎖住眉頭,一聲不響,她的指頭卻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
然而,對索菲亞到處亂扔東西,亂扔煙頭,亂彈煙灰的那種散漫脾氣,尤其是對她的那種毫無顧忌的言語談吐,母親卻難以習慣,——這一切,和尼古拉那平靜沉穩的態度、永遠不變的溫和嚴肅的舉止言談比起來,更顯得特別惹眼。
他講話的時候總是很鎮靜,聲調像一個正直的法官,雖然他說的是可怕的事情,但臉上仍是帶著同情的微笑,不過他的目光卻非常冷靜非常堅決。母親看見這種目光,心裏就明白了,這個人不論對什麼人對個么事都不會寬恕,——而且不能寬恕,——母親覺得,這種堅決對他是很困難的,於是心裏便覺得很捨不得尼古拉,因此也就就更喜歡他了。
這時,母親總是仔細地把斷掉的草稿的碎片拾起來燒掉。
「好孩子,我知道你在愛她……」
現在,她已經能夠自己單獨看書了,只不過是非常吃力。看書看不多大一會兒,就會覺得疲倦,字句的連續也就弄不清楚了。可是書中的圖畫卻像有引孩子似的吸引了她,——這些圖畫在她面前展開了一個能夠理解的、差不多可以觸摸得到的、新奇而美妙的世界。大的城市、好看的建築物、機械、輪船、紀念碑、人類所造就的無限的財富https://read•99csw•com,以及令人目迷五色的大自然的奇觀。於是,生活也就無限地擴大起來了,每天都在她眼前展開未知的、巨大的、奇妙的事物,是生活用它的豐饒財富和無限的美景越來越強烈地刺|激著母親的已經覺醒了的饑渴靈魂。
「娜塔莎,您說得對!」母親想了一想,說道:「人活著都是指望有好日子過,要是沒有指望——那還算什麼生活呢?」母親和藹親熱地撫摸著姑娘的手,關切地問她:「你現在只有一個人?」
兒子的姿態吞食了所有和他同一命運的人,不斷地在她眼前長大,引起了她的冥想;使她對巴威爾的想念無形中擴大起來,向著四處伸展不停。這種想念像一道纖細的、強弱不同的光線,不斷地向四面分佈著,觸到一切,就好像打算照亮一切,將一切集中在一幅畫里,不讓她的思想停留在一件事上,不讓她一天到晚老是想念兒子,為兒子擔著心。
之後,他又為她拿來了一些有插圖的書。
有一次,娜塔莎來了。她看見母親非常高興,抱住了她吻了又吻,然後突然輕輕地說:
母親還注意到,每逢有工人來訪的時候,——尼古拉總是變得特別隨便,臉上露出溫和的樣子,說話和平常完全不同,既不像是粗魯,又不像是輕率。
「他們已經忘記巴沙和其他同志了……」
「知道得越多,說話的聲音也就越響……」
尼古拉在九點鐘準時出去辦公。
母親覺得,他和安德烈有些共同的地方。他和霍霍爾一樣,談到人的時候並不會有惡意,因為他認為在現今這種不合理的社會裡面,一切人都是有罪的;但是,他對生活的信心不及安德烈那樣鮮明,也沒有安德烈那樣熱忱。
她聽著音樂,覺得總有一陣陣溫暖的浪頭沖打進她的九*九*藏*書胸膛,涌流到心裏,於是心的跳動就變得十分平靜均勻。恰如種子種在了深耕的、灌溉得宜的膏腴之地里一樣,思潮在心田裡迅猛地發芽了,被音樂的力量激起的言語,便輕而易舉地開放了美麗的花朵……
有時候他們非常興奮,手舞足蹈地辯論,喝茶喝得很多很兇;在時候在他們大聲談論的過程中,尼古拉默默地起草傳單,寫完之後,向大家誦讀一遍,然後立刻用印刷字體將傳單抄寫出來。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滿臉微笑地朝她說:
母親總是緊張地聽著這樣的爭論,她雖然聽不太懂,可是卻千方百計地探求著言語背後的感情。她能看出,在工人區里講起「善」的時候,是把它當做了一個整體,這兒呢,卻是將一切打碎,而且打處十分零碎;工人區里的人們有著更深、更強烈的感情,而這兒的思想卻是很銳利的,有著將一切都剖開的力量;這兒更多的是談論著破舊的事物。因為這種緣故,母親深感巴威爾和安德烈的話對她更親切,使她更容易了解……
在母親眼裡,索菲亞像個急於要冒充大人的孩子,可是看起來仍然是把人們當作了很有趣的玩具。
可是母親又常常感到,好像這些人都是故意在互相鼓舞,故意做出激昂慷慨的樣子,好像每個人都想向同志們證明,真理對於自己比對其他人更為接近、更為可貴;別人聽了不服,也來證明真理對自己是更接近,於是開始了激烈而粗暴的爭論。母親覺得,他們每人都想壓倒別人。這種情形使她不安並難受起來,她動著眉毛,用哀求的眼光望著大家,心裏想:
「我的媽媽死了,死了,怪可憐的!……」
「我可憐的……」
「到了不習慣的地方,蝦也會變成紅色的……到底不是自己的弟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