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八章(1)

第八章(1)

沉默片刻后,杜洛瓦問道:
他隨即回想起自己過去的軍旅生涯,說了幾個軍官的名字,談起了一些往事。大路突然峰迴路轉,整個朱昂灣倏地出現在眼前。遠處是港灣里牆壁刷得雪白的村莊,另一頭則是安狄波角。
弗雷斯蒂埃說了聲「請坐」,接著便腦袋低垂,彷彿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怎麼樣?覺得好些嗎?我看你今天好像氣色很好。」
他哭了,大滴大滴的淚珠滾在那深深凹陷的面頰上。乾癟的嘴唇顯出了一道道皺褶,像小孩傷心時一樣。
她沉思良久,將一切都考慮妥當后,才慢慢地說道:
他那兩隻手的手指,在神經質地輕輕敲著椅子的兩邊扶手,好像在彈鋼琴一樣。每次看著他沉默不語,比聽他說話,要更使人難受,因為顯而易見,他這時候一定在想那可怕的事情。
「不,不,你的情況並沒有到達這一步。你病了,但毫無危險。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我今天是以一個朋友和鄰居的身份,來看望你的。」
不論談起什麼總要擺出一副道學先生樣的德·馬萊爾先生,第次在杜洛瓦走後,總要帶著這種腔調說道:「這個年輕人確實不錯,很有教養。」
「病人已到彌留之際,看來拖不過明天上午,」大夫說,「請將這一情況告訴他可憐的妻子,並派人去找個神甫,我在這兒已沒有什麼用了,不過如果需要,我一定隨叫隨到。」
「那倒不會。事情一了結,我就走。」
他把弗雷斯蒂埃夫人的來信,向老闆講了講。老闆雖然准許他前往,但再三說道:
「那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神甫握著他的手,說道:
面對這落日的宏偉景象,杜洛瓦早已心馳神往,不能自已。
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
此後是長時間的無聲無息,弗雷斯蒂埃顯然在喘息著有氣無力地同他說著什麼。只是這邊沒有聽到罷了。
杜洛瓦覺得很不自在,想和病人聊一聊,安慰他幾句。
弗雷斯蒂埃想買兩個花瓶,放在他的書架上。由於他下不了車,只得由人將樣品一件件拿來讓他過目。他挑了一件又一件,並不時地徵求他妻子和杜洛瓦的意見:
「這落日我還能見到幾次呢?……八次……十次……十五次或二十次……也有可能會有三十次,但不會超過此數……你們這些人……日子還長得很……我卻已經到頭了……我死了以後……一切仍會照舊……好像我還活著一樣……」
夜幕此時已籠罩整個房間,看去很像一塊提前送來的裹屍布,即將落在生命垂危的弗雷斯蒂埃身上。只有窗戶還清晰可見,明晰的窗框內顯現出年輕女人一動不動的身影。
他把樣品看了一件又一件。看了後面的,又想要前面看過的,最後總算選中幾件。付過錢后,他要店伙立即給他送往別墅,說道:
他妻子也跟著哭了起來,只見她結結巴巴地說道:
「啊!艦隊,馬上就可看到艦隊了!」
弗雷斯蒂埃想了想,把這些艦隻一一認了出來,並依次逐一說出各艦的名字:「科貝爾號」、「敘弗朗號」、「杜佩萊海軍上將號」、「無畏號」、「毀滅號」,但他隨即又更正道:
「你們看,這景緻是多美啊!」
愛嘲弄、好懷疑、有時又過於天真,被說成是巴黎人思想的主要特徵。這些東西,在德·馬萊爾夫人身上可以說是一應俱全。她一見到杜洛瓦在報上發表的長篇大論,總要盡情挖苦一番,而且常常是寥寥數語便擊中要害。對此,杜洛瓦總笑著說:「你可別小看了,我將來要出名就靠的是這個。」他現已住到君士坦丁堡街,其全部家當:箱子、牙刷、刮臉刀和肥皂,已搬了過來。德·馬萊爾夫人每星期兩三次在他早晨起床之前,來同他相會。一進來,她便動作麻利地脫去衣服,帶著外面的寒氣,哆哆嗦嗦地鑽進他的被窩。
但他一時又想不出恰當的話語來寬慰他,最後只是嘟噥了這樣一句:
杜洛瓦心中像是吹進一縷清風,驀地升起一種類似羈絆得以解脫、眼前豁然開朗的奇異感覺。他自言自語道:
他已處於窒息狀態,只要一吸氣,喉間便是一陣發自胸腔的猛咳。沒有任何辦法能緩和其病痛,使之安靜下來。現在必須將他從車上抬到房間里去。杜洛瓦抬著他的下身,感到他的肺部一抽搐,連兩腳也跟著抖動。
馬車於是踏上了歸途。不想過了不久,突然從山谷深處沿著九-九-藏-書海灣刮來一陣侵人肌骨的寒風。弗雷斯蒂埃立即咳了起來。
房間里瀰漫著肺病患者所住房間常有的那種難以名狀的濃烈氣味:因高燒而產生的氣味,以及湯藥味、乙醚味和柏油味。
「我過幾天就要回巴黎去。」
抬到床上后,雖然蓋著暖和的被子,他的病情卻依然如故,病魔的肆虐一直持續到午夜。最後還是使用了麻醉劑,方使這致命的劇咳得以緩和。直到天明,他一直靠在床頭,眼睛睜得大大的。
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好像看到什麼他人未看到的面目猙獰之物,因為他的眼內露出了恐懼的神色。與此同時,他的兩手依然在吃力地做著那可怕的動作。
由於開飯時間未到,三個人動也不動,又在房內等了將近一小時。這期間,他們只是偶爾說上一句平淡無奇、毫無意義的話語,彷彿在這死神光顧的房內,如果聽任這沉默的時間持續過久,或是讓這沉悶的空氣僵化不變,會有什麼神秘莫測的危險似的。
「上帝是無比仁慈的。孩子,來背誦懺悔經吧。你也許已把它忘了,還是我來幫你一下。你跟著我念好了:ConfiteorDeoom-nipotenti……BeatCMariCsempervirgini……①」
門外傳來一陣衣裙的窸窣聲,杜洛瓦將身子轉了過來。
一見此情,他妻子立刻明白了一切。只見她發出一聲哀叫,雙腿一跪,伏在床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被這情景弄得莫知所措的杜洛瓦,木然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看護已被哭聲驚醒,此時走到床邊看了后,口中說道:「啊!事情已經完了。」杜洛瓦已很快恢復鎮定,他像終於得以解脫似的,長長地嘆了一聲:「沒有想到,他竟走得這樣快。」
弗雷斯蒂埃緩慢而又艱難地抬了抬手,說道;
僕人走來告訴他們,神甫的事已經辦完了。他們又一起回到了樓上。
他們於是走到門前的一條長凳旁坐了下來。頭頂上方,一株玫瑰的滿枝繁花正競相怒放,前方不遠處,則種著一叢石竹花,不時送來濃郁的清香。
聽到這裏,他妻子立即站起身,向杜洛瓦說道:
他呼吸急促,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並不時伴有低沉的呻|吟,似乎在提醒人們他已病成什麼樣了。
他不時停下來,以便弗雷斯蒂埃能夠跟上。最後,聽他說道:
杜洛瓦很快領來一位一切聽便、願意效勞的年邁神甫。神甫進入弗雷斯蒂埃的房間后,他妻子隨即退了出來,同杜洛瓦一起,在隔壁房內坐了下來。
親愛的先生和朋友:
「他已不行了,醫生建議去找個神甫。你看怎樣?」
可是第二天醒來時,他又覺得自己離去的決心未必能如願以償。因為他的這個脫身之計,弗雷斯蒂埃夫人就根本不會相信。再說他的忠誠表現理應得到的全部好處,也將會因他的這種怯懦而付諸東流。這樣一想,他又自言自語道:
弗雷斯蒂埃氣憤地問道:
「把窗戶打開,讓我透透氣。」
這一天,天氣晴朗。這種令人心曠神怡的萬里碧空,正是南國所特有的。杜洛瓦覺得現在去看弗雷斯蒂埃未免過早,因此沿山坡而下,信步到了海邊。
車子於是走上了兩旁百花盛開的林中小徑,這是戛納的一大特色,很有點英國的林苑風光。接著,馬車便沿著海邊,在通往安狄波的大路上賓士了起來。
弗雷斯蒂埃忽然像孩子似的高興地說道: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
杜洛瓦竭力笑了笑:
①拉丁文:我向萬能的天主懺悔……向貞潔的聖母瑪利亞懺悔……
「再見,孩子,我明天再來。」
接著便突然傳來了神甫與剛才說話時截然不同的聲音,像祭司在祭壇上大聲念誦一樣:
弗雷斯蒂埃囁嚅著說了句什麼,神甫隨即說道:
僕人終於報告,晚飯已準備好。杜洛瓦覺得,這餐飯費的時間特別長,好像總也沒有完結的時候。大家都默默地吃著,誰也不說話,手指間的麵包塊被捻得粉碎。飯堂伺候的僕人,進進出出,腳下沒有一絲聲響。由於查理受不了響亮的腳步聲,這個僕人穿的是軟底拖鞋。房間里,只有那木殼掛鐘機械而有規律的滴答聲,清晰可聞。
他妻子坐在床腳的一把扶手椅上,杜洛瓦拉過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了下來。兩人默默地等待著。
遠處,港灣對岸的天際,在防波堤https://read.99csw.com和鐘樓上方,綿延不絕的黛綠色群山在火紅的天幕下,勾勒出一條奇異而又迷人的曲線。這起伏不定的峰巒,有的呈圓鼓形,有的尖尖突出,有的則酷似彎鉤,最後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大山,由上而下,直插海中。
「是的,今天不錯,體力也恢復了些。你同瑪德萊娜快去把飯吃了,一會兒咱們坐上車去外面轉轉。」弗雷斯蒂埃說。
杜洛瓦讓人將弗雷斯蒂埃夫人從房內叫了出來,對她說道:
杜洛瓦忽然想起諾貝爾·德·瓦倫幾星期前對他說的話語:
少頃,一個僕人拿著一盞燈走了進來,放在壁爐上。弗雷斯蒂埃夫人向她丈夫問道:
他突然打了個寒戰。剎那間,從上到下,整個身子都抖動了一下,隨後,他又氣弱聲嘶地說道:
弗雷斯蒂埃這時抬起頭來,向妻子央求道:
經過這次決鬥,杜洛瓦在一夜之間成了《法蘭西生活報》少數幾位領頭的專欄編輯之一。然而他常常搜盡枯腸仍不能提出什麼新的思想,因而天天驚呼世風日下、道德淪喪、愛國觀念削弱和法蘭西榮譽感得了貧血症(這「貧血症」一詞還是他想出來的,他為此而感到十分得意),也就成了他所主辦專欄的特色。
他妻子見他一聲不吭,便走過來靠在窗前,向著天邊仰了仰頭說道:
「總得要十來天吧?」
「救救我……救救我……親愛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吧……我一切聽你的,去把醫生找來……
天亮以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找個人來幫他刮刮臉,因為早晨刮臉,已是他多年的習慣。但當他下了床,準備刮臉時,人們又不得不立即將他重新扶回床上,因為他的呼吸已突然變得極其短促,簡直到了接不上氣的地步。他妻子驚嚇不已,趕緊叫人去把剛剛躺下的杜洛瓦叫醒,請他去找醫生。
一隻蝴蝶飛來石竹花采蜜,他們倆都不約而同地注視著。蝴蝶迅速地拍著雙翼,從一朵花飛到另一朵花。身子停在花上后,一對翅膀仍在輕輕地扇動。他們倆就這樣默默無言地坐著。
不想病人過時抬起了頭,杜洛瓦隨即問道:
「快把窗戶關上,我受不了這氣味。看來我得到地下室去等死了。」
杜洛瓦回道:
醫生派來的一名看護早已到來。此人現在已在窗邊打起盹來。
「啊哈!這間鄉村別墅地勢真好!這些錢,他們是從哪兒弄來的?」
「瞧,那就是聖瑪格麗特島。島上的城堡當年曾關押過巴贊元帥②,後來被他逃了出來。城堡至今保存完好,就是為了紀念這件事。」
「這就是埃特萊山。」
杜洛瓦問道:
--------
「你現在想怎樣,是睡覺呢還是下樓去吃晚飯?」
「好吧,從許多方面來講……這樣做還是需要的……我這就去先讓他有個思想準備,就對他說,神甫想來看看他……不過這種事,我不大懂。那就勞你的駕,去辛苦一趟,好好挑選一下,找個比較本份的神甫。請對他說清楚,他只負責病人的懺悔。其他的事不用他管。」
他妻子於是慢慢地關上窗戶,隨後將前額貼在玻璃上,凝視著遠方。
「我當然是要去的。可憐的查理!況且我們誰都會有這一天的!」
說罷,他一徑走了出去。
她突然在杜洛瓦的臉頰上親了一下,隨後兩人相視良久。
我已告訴他你就要來。你的行李呢?」
死的念頭看來已緊緊地佔據他的心房,不論談起什麼都會像洪亮的鐘聲一樣突然蹦出來,甚至每想起一件事,每說一句話,都會再度出現。
「我感到,死神現在就已站在我身旁,因此常想伸過手去,將她一把推開。天地雖大,但她卻無所不在。我到處都可以看到她的蹤跡。路上被壓死的蟲蟻,樹上飄落下的黃葉,朋友的鬍鬚中出現的一兩根白毛,一看到這些,我的心就一陣抽搐,因為它是死神肆虐的見證。」
回來吃飯時,僕人對他說:
「啊,是先生您來了,夫人正焦急地等著您的到來。」
杜洛瓦不禁嘆道:
在這灰暗的山巒背後,血紅的晚霞一片金輝,刺得人眼花繚亂。
「這麼說,他已沒有任何親人了?」
「你現在來懺悔吧……」
「我要下樓,」弗雷斯蒂埃答道。
三個人頓感一股輕風拂面,心頭不禁為之一爽。這股風不僅柔和濕潤,而且已帶有春天的氣息,飽含山坡上的花草所九-九-藏-書散發的芬芳。不過其中也夾雜著濃烈的松脂味和刺鼻的桉樹味。
弗雷斯蒂埃夫人和杜洛瓦斂聲靜氣地聽著,心中因焦急的期待而顯得異常慌亂和激動。
此時此刻,要日夜守著他,我已力不從心。一想到即將來臨的最後時刻,我便無比恐懼。我丈夫已沒有親人,因此這個忙只能求你來幫。你曾是他的好友,是他為你打開了報館的大門。除了你,我沒有任何人可以求托。因此請見信速來。
他于隔天下午四時抵達戛納。
「現在我帶你上樓去。」她說。
「公墓……我……上帝!……」
「告訴你,我實在憋得受不了啦。既然我橫豎是完了,早晚都是死,你何必還要這樣呢?……」
他搜盡枯腸,也未能找到形象的比喻來發抒心中的讚歎,最後只得說道:
他的雙手又落到了床上,緩慢而有規律地繼續做著一種動作,彷彿要抓起被子上什麼東西似的。
「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幾天以後,我便再也看不見……這真可怕……所有的東西了……我將什麼也看不見了……從日常使用的小玩意兒……如杯子……盤子……到躺在上面何等舒服的床……以及馬車。傍晚的時候,乘車兜風是多麼愜意……這一切,我是多麼地喜歡!」
「是的,只有幾個遠房親戚。他很小便父母雙亡。」
神甫有點耳背,因此說話聲音較大。他們聽到他此時說道:
「沒有。只是從伏爾泰學院新近來了個名叫拉克蘭的畢業生,打算讓他接替你。不過小傢伙還是嫩了點,你快回來吧!」「我?現在要我寫專欄文章,得等我到九泉之下了,」弗雷斯蒂埃說道。
弗雷斯蒂埃夫人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背對著房間,臉孔貼在窗玻璃上。
「你來啦,這可真是太好了!」
「怎麼啦?今天為何不點燈?你們就這樣照料病人?」
弗雷斯蒂埃氣喘吁吁,大口大口地吮吸著,但未過多久,便用手指甲痙攣地扣著座椅的扶手,惱怒而又無力地嘶叫起來:
同一天前相比,弗雷斯蒂埃似乎是瘦得更厲害了。
這些話,他那天並未弄懂,今天看到弗雷斯蒂埃這樣子,他也就領悟了其含義,心中頓感分外凄楚,這在他是從來沒有的。他彷彿感到面目猙獰的死神,此刻就在他身旁,同他只有一步之隔,就在這氣息奄奄的病人坐著的椅子旁,他真想站起身離開這裏,跑得遠遠的,立刻回巴黎去!啊!早知如此,他是不會來的。
記得你曾對我說過,不論遇到什麼事,我都可得到你的幫助。現在我就有一件難於啟齒的事要求助於你。查理眼看是不行了,望你能來幫我一把,不要讓我在他臨終的時候一個人守在他身邊。他眼下還能起床,但醫生對我說,他恐怕是過不了這個星期了。
果然,寬闊的港灣里,停泊著六艘大型軍艦。遠遠望去,宛如幾塊林蔭覆蓋的山岩。這些軍艦都其大無比,樣子奇特,怪裡怪氣,不僅甲板上拱凸不定,塔樓高聳,艦首沖角更是直衝水中,似乎要在海里紮下根來。
有時坐在父親的腿上,有時坐在杜洛瓦的腿上,小姑娘洛琳娜時也睡著了。
「媽的,這地方同巴黎相比,簡直不知要強多少。那邊現在還是嚴冬呢,不是雨雪,就是冰雹。下午三點,天就黑了下來,必須點燈。」
這些龐然大物都顯得非常笨重,好像牢牢地固定於海底,人們簡直弄不明白,它們怎能移動。形狀酷似瞭望塔並可轉動的高大圓形炮台,看去像是一座座建於礁石上的燈塔。
窗前的身影消失了。過了一會兒,空曠的別墅內響起了一陣電鈴聲。
「瞧你說的,來給你送終!這可不是什麼開心事兒,我要是為這個,就不在這時候來遊覽戛納了。我是來看望你的,順便休息休息。」
談話出現長時間沉默,這沉默是這樣的深沉,令人痛苦不堪。夕陽的金輝漸漸消失,被晚霞染紅的天空已暗了下來,逶迤不絕的山林成了一片暗黑色。夜幕開始降臨,帶著夕陽最後餘輝的斑爛夜色,在房內長驅直入,使傢具、牆壁、窗帷和各個角落蒙上了一層紅星交融的輕紗。壁爐上的鏡子所映照出的天際,成了一灘殷紅的鮮血。
「報館里沒什麼新聞嗎?」弗雷斯蒂埃問道。
他讓我吃什麼葯都行……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頂多十天。」
「沒關係,」弗雷斯蒂埃堅持道,「我已好多了,這我九_九_藏_書自己很清楚。」
「不行。現在天色已晚,太陽已經下山。否則你又要著涼的。你應當知道,按你目前的身體狀況,開窗對你並沒有什麼好處。」
他們到了一幢大型簡易建築物前,建築物門楣上方霍然掛著一塊招牌:「朱昂灣藝術彩陶商店」。馬車繞過一塊草坪,在門前停了下來。
「別胡說,哪就到了這一步?你是昨天出去玩累了,不過是一種病症,明天就會好轉的。」
時光慢慢流逝,附近修道院的一座大鍾忽然響了起來:現在已是中午十二點了。杜洛瓦走出房間,去吃點東西。一小時后,他又回到房內。弗雷斯蒂埃夫人什麼也不想吃。病人仍舊躺在那裡,紋絲未動。他那雙枯瘦的手,仍在被子上抓來抓去,好像要把被子蓋到臉上去。
--------
杜洛瓦接著說道:
「不行,你瘋了?」他妻子堅決反對。「這樣你會著涼的。」
她只得把窗戶全部打開。
「你的主人現在怎樣?」
你忠實的朋友
「你來啦,承你的情,來給我送終。」
杜洛瓦跟著她上了二樓。走到一間房間前,她推開了房門。藉著夕陽的餘輝,杜洛瓦看到,一個身上裹著厚厚的被子、面色慘白形同殭屍的人,正坐在窗前的一把扶手椅上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的這位朋友,他幾乎已認不出來了。毋寧說,他是靠揣度斷定的。
「不對,我弄錯了,『毀滅號』是那一艘。」
這樣,喬治·杜洛瓦第二天乘上午七點的快車離開了巴黎,行前給德·馬萊爾夫婦發了封快信,告訴了他們有關情況。
「我不想死!……」他仍在不停地說道,「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會怎樣呢?我將什麼也看不見了……什麼也看不見了……永遠看不見了……啊!上帝!」
杜洛瓦的生活如今是萬事如意,如同萬里晴空,沒有一絲雲彩。
「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嗎?」對方有氣無力地聳了聳肩,顯得很不耐煩。說完又垂下了頭。
一天晚上回到住所,他推開門后,發現地板上有一封信。他看了看郵戳,是從戛納寄來的。他隨即打開,讀了起來:
走出房間后,瑪德萊娜對杜洛瓦說道:
他焦躁而又無力地動了動右手,似乎想向她揮過拳去,臉上因憤怒而更加顯現出那蒼白的嘴唇、凹陷的兩頰和突出的瘦骨:
「看到沒有?他覺得自己大病已去,今天早上一醒來,便在那兒想這想那。一會兒,我們要去朱昂灣買點陶器製品,裝飾我們巴黎的寓所。他一定要出去走走,可我擔心弄得不好要出事的。路上車子的顛簸,他就肯定經受不住。」
杜洛瓦正要朦朧睡去,忽然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他睜開眼來,恰巧看到弗雷斯蒂埃的兩眼,像兩盞正在熄滅的油燈,慢慢合上了。只聽喉間一陣響動,他的嘴角流出了兩道鮮血,一直流到襯衣上。兩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撓動已經停止,呼吸也停止了。
「我把行李存在車站了。我想住得靠你近些,不知道你想讓我住哪家旅館。」
此外,杜洛瓦每星期四都照例來她家吃飯,同她丈夫大談農活,以博取他的歡心。由於他本人也對農活很感興趣,那個人往往談得十分投機,因而把在沙發上打盹的年輕女人忘得一乾二淨。
前來開門的僕人,見到杜洛瓦,不禁失聲叫道:
「咱們還是到花園裡去呆會兒吧。他的內心隱秘,不是我們能夠聽的。」
「在回巴黎之前,你恐怕要在此耽擱很久吧?」
弗雷斯蒂埃就眼前的景物,向大家一一作了介紹。首先是巴黎伯爵①常來此小住的別墅,其他一些建築物,他也能說出點名堂。他興緻很高,但外人一眼便可看出,這種興緻不過是一個神虛體弱、行將就木的人有意裝出來的。他連胳膊也無力抬起,只得用手指指了指有關景物。
「主人已問過先生兩三次了。請先生去樓上看看主人。」
杜洛瓦欠了欠身:
「不過你可要快點回來,我們這裏缺不了你。」
弗雷斯蒂埃說了什麼,他們未能聽到。只聽神甫又說道:「不,我不是來讓你領聖體的。這件事待你好一點時,我們再談。不過,如果你想進行懺悔的話,現在倒是很好的機會。我是一名牧師,抓住一切機會把迷途羔羊引上正路,是我的天職。」
他在一行李搬運工的指引下到了勞利別墅。別墅座落於一塊半山坡的樹林里,四周是一片九九藏書白色的房屋。這茂密的樹林從戛納一直延伸到朱昂灣。
她臉色略顯蒼白,人也瘦了些,但氣色依然分外嬌艷。整個身軀甚至正因為這看上去弱不經風的樣子而顯得比從前更加楚楚動人。她喃喃地說道:
②巴贊元帥(一八一一—一八八八),十九世紀法國傑出將領。
「啊!是的,這景色真是太美了!」
他妻子說道:
一條大型三桅船,白色的風帆鼓得滿滿的,正歡快地從這些軍艦身旁走過,駛向外海。同這艘外形美觀、身姿矯健的三桅船相比,這些戰艦實在像是一些蟄伏於水中的鋼鐵怪物。
弗雷斯蒂埃的急促呼吸,現在是比剛剛跑過的狗還要快,連數也數不上來了,而且微弱得讓人幾乎難以聽見。
「他的那副表情,我今生今世是忘不了的。」她面色蒼白,又接著說道,「他在那一瞬間肯定看到了死神……肯定看到了死神……」
弗雷斯蒂埃夫人伸出雙手,向他走了過來:
神甫的身影剛在門邊消失,氣喘吁吁的弗雷斯蒂埃便吃力地向他妻子伸出兩隻手,時停時續地說道:
她丈夫忽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起來,話語因而斷斷續續,聽了令人撕心裂肺:
明白自己現在是徹底完了,所剩時間不多了……」
杜洛瓦於是徑直上了樓。坐在扶手椅上的弗雷斯蒂埃似乎睡著了。他妻子正靠在長沙發上看書。
這咳起初倒也沒什麼異常,不過是輕輕地咳了兩下。但緊接著卻是一次甚似一次地狂咳。到後來,他也就兩眼發直,氣息奄奄了。
對面山坡上,到處點綴著一幢幢別墅,直達城市的邊緣。而整個城市,從右邊的防波堤,到與兩個名叫萊蘭的小島隔海相望的科瓦賽特角,就橫卧在一條呈半圓形的海岸上。防波堤上方,是聳立著一座古老鐘樓的舊城,兩個小島則像是一片湛藍的海水中所顯現的兩塊綠斑。從上往下看去,島上的地勢似乎十分平坦,宛如兩片巨大的樹葉漂浮在海面上。
于戛納勞利別墅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著這座山說:
他沉默了幾分鐘,后又接著說道:
「他已變得非常可怕,知道自己不行了,便沒命地折磨我。
「你們知道,這要放在我書房中靠里的書架上,坐在我的椅子上隨時可以看到。我想買古色古香的,最好帶有希臘風格。」
別墅不大,小巧的建築呈義大利風格。近旁有一條公路,彎彎曲曲在林中穿行,每一拐彎處都有一幅秀麗的景色展現於眼底。
現在已是二月底。每天早晨,當人們在街上從賣花女拉著的車旁走過時,已可聞到車上撲鼻而來的花香。
馬車來了后,弗雷斯蒂埃由僕人攙扶著,從樓上一步步地走了下來。一看見車子,他就要人把車篷拿掉。
「這麼說來,你來這兒后病情仍不見好?」
「啊!這事可真難呀!既然如此,不如算了。生活中不如意的事總是有的,況且時間看來也不會拖得太久。」
杜洛瓦被帶到了客廳里。客廳四周掛著粉底藍花帷幔。憑窗遠望,可以看到整個城市和藍色的大海。
①巴黎伯爵(一八三八—一八九四),曾為法國王儲。
杜洛瓦幾乎立刻便把加沃大夫請了來。大夫開了一劑湯藥,並囑咐了幾句。為了聽聽大夫的意見,杜洛瓦特意將他送了出來。
「不太好,先生。他看來沒有幾天了。」
杜洛瓦又問道:
弗雷斯蒂埃夫人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說道:
「他對此毫無思想準備,」年輕的女人對杜洛瓦說,「我剛剛說了『神甫』兩字,下面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的臉上便露出了可怕的表情,好像……好像忽然從中……領悟到了什麼……
「孩子,你是說曾經有過不應有的得意之時……那是什麼性質的?」
在此之後,他就再也沒說什麼,只是帶著驚恐的神色喘息著,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你還是住在這兒吧,再說你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事情一兩天之內就會出來,如果發生在夜間,我獨自一人將很難對付。我這就叫人去把你的行李取來。」
飯一吃完,杜洛瓦便借口路途勞頓,回到了自己的房內。他伏在窗前,向外看了看,中天一輪圓月,像一盞巨大的球形燈,在各幢別墅的白色粉牆上灑了一層朦朧的寒光。在這皎潔的月色下,輕波蕩漾的海面,到處波光粼粼。為了能夠快快離開這裏,杜洛瓦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一條理由:就說他收到瓦爾特先生一封電報,要他立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