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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貢布雷 1

第一部 貢布雷

贈迦斯東·卡爾梅特先生:
謹致深深的、衷心的感激。
馬塞爾·普魯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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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您居然欽佩這樣的描寫?好!不過,這能說明什麼問題?難道同樣是人,這個人就不如那個人嗎?人只要聰明、勇敢、善良,公爵也罷,馬夫也罷,有什麼關係?您的聖西門倒好,居然教他的兒子們不理睬正派人的友好表示,這也算教子有方?簡直噁心!您居然敢引為經典!」
「你當然了,」姑祖母接過話來說,「你的看法總跟我們不一樣。」她知道我的外祖母的看法從來跟她不一致,至於我們會不會贊成她,她並沒有十分把握,所以她有意硬拉上我們一起來反對外祖母。她竭力想用自己的見解把我們統統納入反對外祖母的陣營。但是我們偏偏誰都不接話,我的外祖母的兩位妹妹表示要跟斯萬提到《費加羅報》上刊登的那句小注,姑祖母勸她們千萬免開尊口。每當她發現別人身上有個她所缺少的長處,哪怕微不足道,她也要堅決否定,認為不是長處,而是一個缺點;她不僅不會羡慕人家,反而覺得人家可憐。
但是,倘若有人把下面的實情告訴我的姑祖母,她會更感到出奇的:這位斯萬先生,作為斯萬老先生的兒子,完全「有資格」受到「上層資產階級的淑女名媛們」的款待(這類特權斯萬似乎有意讓女士們作主),巴黎最德高望重的公證人或法律事務代理人都可以出具擔保,但是他卻悄悄地過著另外的生活。在巴黎的時候,他說是要回家睡覺去,但一旦離開了我們的家,出門之後才走幾步,便折到另外的方向,上別的經紀人或者合股人所不能光顧的沙龍里去玩。這種事情,我的姑祖母倘若知道,準會覺得非同小可,異乎尋常的程度相當於一位學識淵博的婦女同阿里斯泰交情頗深,後來聽說這位阿里斯泰同她促膝談心之後,接著就鑽進了忒提斯管轄的汪洋王國,深入到凡人的肉眼所無法看透的海中洞府,而且據維吉爾描述,他在那裡受到了熱烈的歡迎;或者,簡單點說,像一幅異乎尋常的畫,這倒更容易使我的姑祖母產生聯想,因為,在貢布雷,我們的點心盤子上就有那樣的畫,阿里巴巴出現在我們的餐桌上,當阿里巴巴一旦發覺周圍已無人在場時,他會鑽進珠寶輝映的山洞里去,誰也想不到洞里竟有那麼多耀眼的寶貝。
我們當中只有一個人把斯萬的來訪當做痛苦的心事,那就是我。因為每當有外人來訪,或者只有斯萬一人做客,晚上媽媽就不到樓上我的卧室里來同我道晚安了。我總比別人先吃晚飯,然後坐在桌子旁邊;一到八點鐘,我就該上樓了。我只能把媽媽通常在我入睡時到我床前來給我的那既可貴又纖弱的一吻,從餐廳一直帶進卧室;我脫衣裳的時候,還得格外小心,免得破壞那一吻的柔情,免得它稍縱即逝的功效輕易消散化為烏有。所以,越是遇到那樣的晚上,我受媽媽一吻時就越有必要小心翼翼。但是,我又得當著眾人的面,匆匆忙忙地接過那一吻,搶走那一吻,甚至沒有足夠的時間和必要的空閑對我的舉止給以專心致志的關注:好比頭腦不健全的人在關門的時候盡量不去想別的事情,以便疑惑襲來時用關門時留下的回憶來戰勝它。
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時候,蠟燭才滅,我的眼皮隨即合上,都來不及咕噥一句:「我要睡著了。」半小時之後,我才想到應該睡覺;這一想,我反倒清醒過來。我打算把自以為還捏在手裡的書放好,吹滅燈火。睡著的那會兒,我一直在思考剛才讀的那本書,只是思路有點特別;我總覺得書里說的事,什麼教堂呀,四重奏呀,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爭強鬥勝呀,全都同我直接有關。這種念頭直到我醒來之後還延續了好幾秒鐘;它倒與我的理性不很相悖,只是像眼罩似的蒙住我的眼睛,使我一時覺察不到燭火早已熄滅。後來,它開始變得令人費解,好像是上一輩子的思想,經過還魂轉世來到我的面前,於是書里的內容同我脫節,願不願意再掛上鉤,全憑我自己決定;這一來,我的視力得到恢復,我驚訝地發現周圍原來漆黑一片,這黑暗固然使我的眼睛十分受用,但也許更使我的心情感到親切而安詳;它簡直像是沒有來由、莫名其妙的東西,名副其實地讓人摸不到頭腦。我不知道那時幾點鐘了;我聽到火車鳴笛的聲音,忽遠忽近,就像林中鳥兒的囀鳴,標明距離的遠近。汽笛聲中,我彷彿看到一片空曠的田野,匆匆的旅人趕往附近的車站;他走過的小路將在他的心頭留下難以磨滅的回憶,因為陌生的環境,不尋常的行止,不久前的交談,以及在這靜謐之夜仍縈繞在他耳畔的異鄉燈下的話別,還有回家后即將享受到的溫暖,這一切使他心緒激蕩。
弗洛拉趕緊插話道:「酒瓶有薄有厚,我倒是知道有些瓶子里裝著完全不同的東西。」她想乘機謝謝斯萬,因為那箱阿斯蒂葡萄酒,斯萬是送給她們姐妹倆的。
我想起了夏天的房間。那時人們喜歡同涼爽的夜打成一片。半開的百葉窗上的明媚的月亮,把一道道梯架般的窈窕的投影,拋到床前。人就像曙色初開時在輕風中搖擺的山雀,幾乎同睡在露天一樣。
這時我的外祖父走過來,說:「快來呀,同我們一起坐到游廊里來。」
門鈴怯怯地響起丁冬兩聲,那時我們都在花園裡休息。我們知道是斯萬來訪;但是人人都帶著疑問的表情面面相覷,並派遣我的外祖母前去偵察。
「啊!敢情是斯萬先生吧!咱們呆會兒問問他,明天是不是大晴天。」我的父親說。
有時候,弗朗索瓦絲頑固地拒絕為我們干托她辦的事;由此而論,似乎她的「法典」對於上流社會的複雜規矩和交際場合的種種講究都有所估計,而這些,單憑她這樣一個農村女僕的所見所聞,是得不到任何暗示的。我們只能說,她身上有一種非常古老、高尚,但又不為人們所理解的法蘭西傳統陳跡,好比我們在那些手工業城市中所見到的那樣,陳舊的華屋證明往昔曾是王公幸駕之地,化工廠的工人們從事勞動的場地周圍,有古老的雕塑珍品,主題有泰奧菲爾遇到聖母顯靈,或者埃蒙四兄弟乘坐神馬逞威。
但是,有一次我的外祖父從報上得知斯萬先生是某某公爵家星期午餐席上忠實的常客。那位公爵的父親和叔叔都是路易菲利浦當政時顯赫的國務要員。外祖父一向對小道消息很有興趣,因為那些細枝末節能使他的思想潛入莫萊、巴斯基埃公爵和布洛伊公爵等人的私生活中去。他得知斯萬同那些國務要員的熟人經常來往,不免喜出望外。我的姑祖母卻相反,她對那條新聞的解釋於斯萬極為不利;凡是在自己出身的「種姓」之外,在自己的社會「階層」之外另行選擇交往對象的人,在她的心目中都等於亂了尊卑的名分,是很討厭的。她認為,這是貿然放棄長輩們辛苦建立的實惠;有遠見的家長們總為自己的兒孫體面地奠定下親朋關係的基石,讓他們日後坐享同牢靠的人親密交往的成果,豈可輕率地擲置不顧(我的姑祖母甚至不再接見我們家的一位公證人朋友的兒子,因為他同一位親王家的小姐結了婚,我的姑祖母認為,等於就此由受人尊敬的公證人兒子的身份,下降到據說有時會受到后妃們青睞的冒險家、貼身侍從或馬夫之流的卑賤地位)。我的外祖父本打算在第二天晚上乘斯萬來吃晚飯的時候,向他打聽那幾位要人的情況,因為我們新近發現原來他們都是他的朋友。姑祖母狠狠地批評了他的這種打算。另外,外祖母的兩位妹妹——這是兩位雖具備外祖母的高尚品性卻不具備她那份聰明才智的老小姐——也毫不含糊地宣稱,姐夫居然有興緻涉及這類無聊的話題,她們萬萬不能苟同。她們都是潔身自好的人,而且正因為如此,所以決不能對飛短流長的閑話感興趣;即使具有歷史意義的傳聞,她們也從不過問;一般地說,凡是同審美與操行無直接關係的話題,她們從不答腔。對於直接或間接涉及到世俗生活的一切談論,她們打心眼兒里不感興趣。只要飯桌上出現輕薄的談吐,或者僅僅是實惠的話題,而兩位老小姐又無法把話題引回到她們所熱衷的內容上來,她們就乾脆暫停聽覺器官的接受功能,讓它處於開始衰竭的境地。那時,如果我的外祖父必須引起兩位小姨的注意,就得求助精神病醫生對付精神分散的患者所採用的物理刺|激法:用刀刃連擊玻璃杯的同時,大喝一聲並狠狠瞪上一眼。精神病大夫往往在日常交往中也使用這類粗暴的方法來對付身心完全健康的人,也許是由於職業養成的習慣,也許他們把人們read.99csw.com都看做有點瘋病。
當然,我從這些光彩熠熠的幻燈畫面中,感受到迷人的魅力,它們像是從遙遠的中世紀反射過來的昔日景象,讓一幕幕如此古老的歷史場面,在我的周圍轉悠著重現。但是,這種神秘、這種美,闖進了我的卧室,究竟引起我什麼樣的不安,我卻說不清楚。我已經慢慢地把自我充實了這間卧室,以至於對房間本身早已置諸腦後,我總先想到自我,然後才會念及房間。如今習慣的麻醉作用既然停止生效,我於是動起腦筋來,開始有所感觸,真要命!我的房門的把手,同天下其他房門把手不同之處,彷彿就在於它看來不需要我去轉動便能自行開啟,因為對我說來,把手的運行已經成為無意識的舉動,它現在不是在權充戈洛的身體嗎?晚飯的鈴聲一響,我趕緊跑進飯廳;飯廳里的大吊燈既不知有戈洛其人,也從未結識過藍鬍子,它只認得我的父母和列位長輩,以及桌上的罐燜牛肉;它每天晚上大放光芒,把光芒投入我媽媽的懷抱。熱納維耶夫·德·布拉邦特的不幸遭遇,更使我感到媽媽懷抱的溫暖;而戈洛造下的種種罪孽,則觸動我更誠惶誠恐地檢查自己的意識。
姨祖母賽莉納連忙補充道:「就是說,當報紙上提到我們所關心的人和事的時候。」
「倒也是,」斯萬不免感到意外,答道,「我之所以說報紙不好,是因為報上天天讓咱們去注意那些無聊的小事,而咱們一生中難得三四回讀到含英咀華的好書,既然咱們天天早晨要急於看報,那麼他們就應當把報紙辦得好一些,增加一些內容,我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比如說,來一點帕斯卡爾《思想集》之類的文章!(他故意調侃似的把《思想集》三字說得誇張其辭,以免顯得學究氣)那種切口燙金的精裝書,咱們每隔十年不過翻上一回,」他補充一句,像有些社交界人士裝得憤世嫉俗,對富麗堂皇的東西不屑一顧似的,「書里咱們又讀到些什麼?無非是希臘王后幸駕戛納,萊昂公主舉辦化裝舞會,好像只有這樣才合乎規矩。」說到這裏,他又後悔失言,把正經事說得過於輕佻。他解嘲似的接著說道:「咱們的話題太高雅了,我不明白為什麼咱們要談論這樣『高深的尖端』。」這時,他轉身對我的外祖父說:「還是說聖西門吧。書里說莫萊夫里埃居然有膽量向他的兒子們伸手。您知道,關於這位莫萊夫里埃,聖西門是這麼說的:『他簡直像只厚壁酒瓶,裏面只有起碼的水分,粗俗而愚蠢』。」
我情意綿綿地把腮幫貼在枕頭的鼓溜溜的面頰上,它像我們童年的臉龐,那麼飽滿、嬌嫩、清新。我划亮一根火柴看了看表。時近子夜。這正是病羈異鄉的遊子獨宿在陌生的客舍,被一陣疼痛驚醒的時刻。看到門下透進一絲光芒,他感到寬慰。謝天謝地,總算天亮了!旅館的聽差就要起床了;呆一會兒,他只要拉鈴,就有人會來支應。偏偏這時他還彷彿聽到了腳步聲,自遠而近,旋而又漸漸遠去。門下的那一線光亮也隨之又消失。正是午夜時分。來人把煤氣燈捻滅了;最後值班的聽差都走了。他只得獨自煎熬整整一宿,別無他法。
我上樓去睡,唯一的安慰是等我上床之後媽媽會來吻我。可是她來說聲晚安的時間過於短促,很快就返身走了,所以當我聽到她上樓來的腳步聲,當我聽到她的那身掛著幾條草編裝飾帶的藍色細麻布的裙子窸窸窣窣走過有兩道門的走廊,朝我的房間走來的時候,我只感到陣陣的痛苦。這一時刻預告著下一個時刻媽媽就會離開我,返身下樓,其結果弄得我竟然盼望我滿心喜歡的那聲晚安來得越晚越好,但願媽媽即將上來而還沒有上來的那段空白的時間越長越好。有幾次,媽媽吻過我之後,開門要走,我居然想叫她回來,對她說:「再吻我一次吧。」可是,我知道,這樣一來她馬上會一臉不高興,因為她上樓來親我,給我平靜的一吻,是對我的憂傷、我的不安所作出的讓步,已經惹得我的父親不高興了。父親認為這類道晚安的儀式純屬荒唐。媽媽也恨不能讓我早日放棄這種需要,這種習慣。她決不會讓我滋生新的毛病,也不會允許我等她走到門口之後再請她回來親親我,況且,只要見到她面有慍色,她在片刻前給我帶來的寧靜也就受到徹底破壞。她剛才像在領聖體儀式上遞給我聖餅似的,把她的溫馨的臉龐俯向我的床前。我的嘴唇感受到她的存在,並且吸取了安然入睡的力量。總的說來,比起客人太多,媽媽不能上來同我說聲晚安的那些晚上,她能在我房內待上一會兒,哪怕時間很短,也總算不錯了。所謂客人,平時只限於斯萬先生。除了幾位順路來訪的外地客人之外,他幾乎是貢布雷屈趾舍間的唯一的客人。有時候,他以鄰居的身份與我們同進晚餐(自從他同門戶不相當的女子結婚之後,他很難得來了,因為我的長輩們不願意接待他的妻子),有時候,他在晚飯之後不請自來。晚上,我們在房前那棵高大的板栗樹下,圍坐在鐵桌的四周納涼,忽聽得花園的那一頭傳來聲響,倒不是不打鈴就進門的自家人弄響的那門鈴聲,丁丁當當地鬧個不休,像劈頭倒下的一盆雪水,弄得你暈頭轉向;這回我們聽到的是專為來客設置的那種橢圓形的鍍金的門鈴聲,它怯怯地丁冬兩響。於是大家面面相覷:「有客人?會是誰呀?」其實大家心裏明白,除了斯萬先生,沒有別人;我的姑祖母以身作則地大聲數落開了,她力求說得自然:她教誨我們不該竊竊私語;讓來人以為我們在議論他不該聽到的事,是最不禮貌的行為。接著,我們看到,最愛找茬兒到花園裡去走走的外祖母,已經走上前去偵察。她總乘機悄悄地把沿路的玫瑰花樹的支架拔掉,讓枝頭的花朵顯得更自然些,就像當媽媽的用手撥弄撥弄孩子的頭髮,把被理髮師梳理得過於服帖的頭髮弄得蓬鬆自然些。
當然,我現在很清醒,剛才還又翻了一回身,信念的天使已經遏止住我周圍一切的轉動,讓我安心地躺進被窩,安睡在自己的房內,而且使得我的柜子、書桌、壁爐、臨街的窗戶和兩邊的房門,大致不差地在黑暗中各就其位。半夜夢回,在片刻的朦朧中我雖不能說已纖毫不爽地看到了昔日住過的房間,但至少當時認為眼前所見可能就是這一間或那一間。如今我固然總算弄清我並沒有處身其間,我的回憶卻經受了一場震動。通常我並不急於入睡;一夜之中大部分時間我都用來追憶往昔生活,追憶我們在貢布雷的外祖父母家、在巴爾貝克、在巴黎、在東錫埃爾、在威尼斯以及在其他地方度過的歲月,追憶我所到過的地方,我所認識的人,以及我所見所聞的有關他們的一些往事。
我想起了冬天的房間。睡覺時人縮成一團,腦袋埋進由一堆毫不相干的東西編搭成的安樂窩裡:枕頭的一角,被窩的口子,半截披肩,一邊床沿,外加一期《玫瑰花壇》雜誌,統統成了建窩的材料,憑人以參照飛禽築窩學來的技巧,把它們拼湊到一塊,供人將就著棲宿進這樣的窩裡。遇到冰霜凜冽的大寒天氣,最愜意不過的是感到與外界隔絕(等於海燕索居在得到地溫保暖的深土層里)。況且那時節壁爐里整夜燃著熊熊的火,像一件熱氣騰騰的大衣,裹住了睡眠中的人;沒有燃盡的木柴畢畢剝剝,才滅又旺,搖曳的火光忽閃忽閃地掃遍全屋,形成一個無形的暖閣,又像在房間中央挖出了一個熱烘烘的窯洞;熱氣所到之處構成一條範圍時有變動的溫暖地帶。從房間的旯旯旮旮,從窗戶附近,換句話說,從離壁爐稍遠、早已變得冷嗖嗖的地方,吹來一股股沁人心脾的涼風,調節室內的空氣。

「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有時候我覺得看報令人非常高興。」我的姨祖母弗洛拉打斷了斯萬的話,以此來表示她已經在《費加羅報》上看到了那句註解,說明柯羅的哪幅油畫是由斯萬所收藏的。
「那才動人哪。」我的外祖父嘆了一口氣說;他心想,大自然已經不幸地、徹底地排除了人們對瑞典合作社或者莫邦創造角色之類的問題產生濃厚興趣的可能性,因為它忘了為我的兩位姨祖母的才情增添一點佐料;若要把莫萊或者巴黎伯爵的私生活講得有滋有味,就得添油加醋。
後來,新的姿勢又產生新的回憶;牆壁迅速地滑到另一邊去:我睡在德·聖盧夫人家的鄉間住宅里。天哪!至少十點鐘了吧。他們一定都吃過晚飯了!我這個盹兒打得也太久了。每天晚上,更衣用餐前,我總要陪德·聖盧夫人外出散步,回來后先上樓打個盹兒。自從離開貢布雷,好多年過去了。住在貢布雷的日子,每當我們散步回來得比較晚,我總能在我住的那間房間的窗戶玻璃上,看到落日的艷紅的反照。如今在當松維爾,在德·聖盧夫人的家裡,過的卻是另一種生活。而且我只在晚間出去,沿著我從前在陽光下玩耍過的小路,踏著婆娑的月影散步,我感受到另一種愉快。歸來時,遠望我住的那個房間,只見裏面燈火明亮,簡直像黑夜中獨有的一座燈塔。回去后我並不急於更衣用餐,而是先睡上一覺。
我的外祖父對於「無知呢還是存心犯傻」這九*九*藏*書種說法佩服得五體投地,可是賽莉納小姐,由於聖西門這麼一位文學家的大名沒有讓她的聽覺功能完全沉入麻痹狀態,聽到這話頓時義憤填膺:
一個人睡著時,周圍縈繞著時間的遊絲,歲歲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邊。醒來時他本能地從中尋問,須臾間便能得知他在地球上佔據了什麼地點,醒來前流逝過多長的時間;但是時空的序列也可能發生混亂,甚至斷裂,例如他失眠之後天亮前忽然睡意襲來,偏偏那時他正在看書,身體的姿勢同平日的睡態大相徑庭,他一抬手便能讓太陽停止運行,甚至後退,那麼,待他再醒時,他就會不知道什麼鐘點,只以為自己剛躺下不久。倘若他打瞌睡,例如飯後靠在扶手椅上打盹兒,那姿勢同睡眠時的姿勢相去更遠,日月星辰的序列便完全亂了套,那把椅子就成了魔椅,帶他在時空中飛速地遨遊,待他睜開眼睛,會以為自己躺在別處,躺在他幾個月前去過的地方。但是,我只要躺在自己的床上,又睡得很踏實,精神處於完全鬆弛的狀態,我就會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等我半夜夢回,我不僅忘記是在哪裡睡著的,甚至在乍醒過來的那一瞬間,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清了;當時只有最原始的一種存在感,可能一切生靈在冥冥中都萌動著這種感覺;我比穴居時代的人類更無牽挂。可是,隨後,記憶像從天而降的救星,把我從虛空中解救出來:起先我倒還沒有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只憶及我以前住過的地方,或是我可能在什麼地方;如沒有記憶助我一臂之力,我獨自萬萬不能從冥冥中脫身;在一秒鐘之間,我飛越過人類文明的十幾個世紀,首先是煤油燈的模糊形象,然後是翻領襯衫的隱約的輪廓,它們逐漸一點一畫地重新勾繪出我的五官特徵。
可是我的父親不樂意:「我才不呢!你盡胡思亂想。這麼說不招人笑話嗎?」
心懷叵測的戈洛從覆蓋著小山坡的綠蔭團團的三角形的森林中,一蹦一跳地騎馬走來,又朝著苦命的熱納維耶夫·德·希拉特居住的宮堡,一躥一躍地走去。橢圓形的燈片鑲嵌在框架中,幻燈四角有細槽供燈片不時地插換。弧形的邊線把燈片上的宮堡的其餘部分切出畫外,只留下宮堡的一角;樓前是一片荒野,熱納維耶夫站著發愣。她系著藍色的腰帶,宮堡和荒野則是黃澄澄的。我不看便知它們必定是黃顏色,因為幻燈尚未打出之前,單憑布拉邦特這一字字鏗鏘的大名,就已經預示了這種顏色。戈洛駐馬片刻,愁眉苦臉地諦聽我的姨祖母誇張其辭地大聲解說。他看來都聽懂了,他的舉止神情完全符合姨祖母的指點:既恭順又不失莊重。聽罷,他又蹦跳著繼續趕路,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他不慌不忙地策馬前行。即使幻燈晃動,我照樣能在窗帘上分辨出戈洛繼續趕路的情狀:在褶凸處,戈洛的坐騎鼓圓了身體;遇到褶縫,它又收緊肚子。戈洛的身體也像他的坐騎一樣,具有神奇的魔力,能對付一切物質的障礙,遇到阻擋,他都能用來作為賴以附體的依憑,即使遇到門上的把手,他的那身大紅袍,甚至他的那副蒼白的尊容,便立刻俯就,而且堂而皇之地飄然而過;他的神情總是那麼高貴,那麼憂傷,但是對於這類攔腰切斷的境遇,他卻面無難色,臨危不亂。
他的兒子小斯萬先生一連好幾年——尤其在結婚以前——常來貢布雷看望我的姑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他們根本沒有想到小斯萬已經不再同父輩的故舊世交們來往了,而且我們並不覺得斯萬這個姓有多顯赫,所以我的長輩們接待他簡直像接待微服察訪的貴人,完全不知道這位客人的真實地位,等於老實正派的旅店老闆,無意中留宿了大名鼎鼎的江洋大盜,應該說不知者不罪。我的長輩們哪裡想得到他們接待的這位斯萬先生其實是跑馬總會裡數一數二的闊綽的會員,巴黎伯爵和高盧公爵所寵信的密友,聖日耳曼區上流社會中的一位大紅人呢?
我又睡著了,有時偶爾醒來片刻,聽到木器傢具的纖維格格地開裂,睜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變幻,憑著一閃而過的意識的微光,我消受著籠罩在傢具、卧室乃至於一切之上的朦朧睡意,我只是這一切之中的小小的一部分,很快又重新同這一切融合在一起,同它們一樣變得昏昏無覺。還有的時候,我在夢中毫不費力地又回到了我生命之初的往昔,重新體驗到我幼時的恐懼,例如我最怕我的姨公拽我的鬈曲的頭髮。有一天,我的頭髮全都給剃掉了,那一天簡直成了我的新紀元。可是夢裡的我居然忘記了這樣一件大事。直到為了躲開姨公的手,我一偏腦袋,醒了過來,才又想起這件往事。不過,為謹慎起見,我用枕頭嚴嚴實實地捂住了自己的腦袋,然後才安心地返回夢鄉。
我兩眼盯住了媽媽,我知道,只要一開晚飯,他們就不會讓我呆到晚飯結束,為了不使我的父親掃興,媽媽不會讓我當著大家的面像我在卧室里那樣地親她好幾遍的。所以,在餐廳里,在就要開晚飯的時候,在我感到那時間即將來臨的當口,我就先為那短促而悄然的一吻,從我力所能及的方面,作好一切準備:我用眼睛選定媽媽臉上的某一個部位,作為我的吻的落點;由於我在精神上已經有了吻的開端,所以我作好思想準備,以便在媽媽把臉湊過來的剎那間,我能充分地感受到我嘴唇貼著的她那部分的肌膚的溫存;我好比一個畫家要畫幅肖像,但是描繪對象只能短暫地出現幾次,畫家在準備調色板之前,早已根據自己所作的筆記作好細緻的回憶,即使描繪對象不在場,他也能畫得惟妙惟肖。然而,晚飯的鈴聲還沒有打響,我的外祖父卻殘忍地說(雖然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殘忍):「這孩子看樣子很累,該上樓睡覺去了,再說,咱們今天晚飯吃得晚。」我的父親本來就不如我的母親和外祖母那樣一絲不苟地信守協議,這時說道:「是啊,快,睡覺去。」我想過去親親媽媽,就在這一剎那,晚飯的鈴聲響了。
有幾次,就像從亞當的肋叉里生出夏娃似的,有一個女人趁我熟睡之際從我擺錯了位置的大腿里鑽了出來。其實,她是我即將品嘗到的快|感的產物,但是,我偏偏想象是她給我送來了快|感。我在她的懷抱中感到自己的體溫,我正打算同她肌膚相親,正巧這時我醒了。同我剛才分手的那位女子相比,普天之下無論是誰都似乎不及她更可親,我的臉上還感到她的熱吻的餘溫,我的身子還感到她的肢體的重量。假如有時候也確有這種情況,夢裡的女子趕巧同我在生活中認識的哪位女士相貌一樣,那麼我必全力以赴地達到目的:非同她夢裡再聚不可,就像有些人那樣,走遍天下也要親眼見見他們心目里的洞天仙府,總以為現實生活中能消受到夢境里的迷人景象。她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記憶中逐漸淡漠;我已忘卻夢中人的倩影。
「我早就跟你說過,他是很有鑒賞力的。」外祖母說。
我的外祖父眼看談話遇到這麼多的障礙,非常掃興,感到已不可能誘導斯萬講點他愛聽的故事了,於是悄聲對我的媽媽說:
「我認為你們這樣做並不會使他高興;我很清楚,我要是看到自己的名字這樣顯眼地登在報上,會覺得很掃興的,倘若有人跟我提到這種事,我決不會沾沾自喜。」
也許,我們周圍事物的靜止狀態,是我們的信念強加給它們的,因為我們相信這些事物就是甲乙丙丁這幾樣東西,而不是別的玩意兒;也許,由於我們的思想面對著事物,本身靜止不動,才強行把事物也看做靜止不動。然而,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的思想拚命地活動,徒勞地企圖弄清楚我睡在什麼地方,那時沉沉的黑暗中,歲月、地域,以及一切、一切,都會在我的周圍旋轉起來。我的身子麻木得無法動彈,只能根據疲勞的情狀來確定四肢的位置,從而推算出牆的方位,傢具的地點,進一步了解房屋的結構,說出這皮囊安息處的名稱。軀殼的記憶,兩肋、膝蓋和肩膀的記憶,走馬燈似的在我的眼前呈現出一連串我曾經居住過的房間。肉眼看不見的四壁,隨著想象中不同房間的形狀,在我的周圍變換著位置,像漩渦一樣在黑暗中轉動不止。我的思想往往在時間和形式的門檻前猶豫,還沒有來得及根據各種情況核實某間房的特徵,我的身體卻搶先回憶起每間房裡的床是什麼式樣的,門是在哪個方向,窗戶的採光情況如何,門外有沒有樓道,以及我入睡時和醒來時都在想些什麼。我的壓麻了的半邊身子,想知道自己面對什麼方向,譬如說,想象自己躺在有頂的一張大床上,面向牆壁側卧。這時我馬上就會想道:「唷!我總算睡著了,儘管媽媽並沒有來同我道晚安。」我是睡在已經死去多年的外祖父的鄉間住宅里;我的身軀,以及我賴以側卧的那半邊身子,忠實地保存了我的思想所不應忘懷的那一段往事,並讓我重又回想起那盞用鏈子懸在天花板下的照明燈——一https://read.99csw.com盞用波希米亞出產的玻璃製成的瓮形吊燈,以及那座用西埃納的大理石砌成的壁爐。那是在貢布雷,在我外祖父母的家裡,我居住過的那個房間;離現在已經很久很久了,如今我卻猶如身臨其境,雖然我的睡意朦朧,不能把故物的情境想得清清楚楚;待我完全清醒之後,我能回憶得更細緻些。
「我看,咱們可以請那位先生屈趾光臨,來用晚餐的,」弗洛拉接下去說,「只要一提到莫邦或者馬特納夫人,他准能一氣兒連談幾個鐘頭。」
我們對斯萬在交際場中的豪華生涯一無所知,顯然部分原因是他本人守口如瓶、性格矜持,但還有部分原因是由於當時的布爾喬亞對整個社會抱有一種印度種姓式的觀念,總以為社會是由封閉的種姓階層組成的,一個人自呱呱墜地那天起,就永遠屬於他父母所在的階層,除掉某些偶然情況外——譬如在某個行業中出人頭地,或者同門第不相當的家庭聯姻,此外再沒有別的途徑能躋身到高一等的階層中去。斯萬老先生是證券經紀人,小斯萬註定一輩子屬於那個貧富由收入決定的階層,釘是釘鉚是鉚,就跟劃分納稅等級一樣分明。只要知道他父親跟什麼人交往,就可判斷他同什麼人交往,以及跟什麼人交往才算地位相當。倘若他自己另結新交,那隻能算做少不更事,他們家的老世交們,例如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對此都能寬宏地視而不見,尤其是他在父親死後,仍忠心耿耿地來看望我們,我們更應不予計較。但是,有充分理由肯定,他若在大街上遇到那些我們不認識的人,他決不會當著我們的面同他們打招呼的。如果有人硬要給他一個同他的個人情況相符的社會商數,那麼,在地位同他父親相當的其他經紀人的子弟當中,他的這個商數肯定是偏低的,因為他不講排場,而且對古董和油畫「著迷」之極。他如今住在一幢老房子里,家裡堆滿他收藏的寶貝。我的外祖母總想去參觀參觀,不過那座房子位於奧爾良濱河街,我的姑祖母認為住在那個地段有失身份。「您是行家嗎?我這麼問是為您好,因為您有可能弄到些商人轉手的次貨。」姑祖母曾這麼對他說過;她也確實認為斯萬是個草包,沒有什麼高明之處,甚至在智力方面也平平庸庸,這種人在交談中往往對正經的話題避而不談,卻在瑣細的小枝小節上精確到令人乏味的程度,不僅提到菜譜時他不厭其詳,而且同我外祖母的兩位妹妹議論藝術問題時,他也同樣不知趣。她們要他談談見解,講講他認為某一幅畫好在哪裡,他居然閉口不談,簡直不顧禮節。要麼——如果可能的話——他就提供一大堆具體細節,諸如這幅畫由哪家博物館收藏的,作于哪一年,等等。通常,他只是每次不重複地說段故事,來給我們解悶;不外乎他最近又跟誰遇到了什麼事兒,他倒是總選擇我們認識的有關人物,比如,貢布雷的藥房老闆,我們家的廚娘或車夫。不用說,那些故事逗得我的姑祖母笑出聲來,但是,她弄不清是什麼引她發笑的,是因為斯萬總在那些故事中當尷尬角色呢,還是他的故事講得俏皮:「您真算得上一位典型人物了,斯萬先生!」我們家唯獨姑祖母有點俗氣,所以每當有人提到斯萬,她都不憚費神地要提醒不諳內情的人,說斯萬本來可以在奧斯曼大街或者歌劇院大街弄到一套住宅的,他是斯萬老先生的兒子,父親起碼給他留下四五百萬的家當,可是他偏偏乖張任性。我的姑祖母認為,一個人乖張任性,在別人眼裡一定顯得非常滑稽,所以有一回——那是正月初一,在巴黎,斯萬先生送她一包冰糖栗子,當時不少人在場,姑祖母不失時機地問斯萬道:「哎!斯萬先生,您還住在酒庫附近嗎?您就是為了一旦去里昂不至於誤了火車鐘點嗎?」說著,她從夾鼻眼鏡的上面,用眼角掃了一眼在場的其他客人。
我們全都屏息靜氣,等待外祖母回來報告偵察到的「敵情」,好似我們身陷敵眾我寡的包圍,一時進退不定,難下對策。接著外祖父開口說話了:「我聽得出,是斯萬的聲音。」確實,只有他的聲音最好辨認,他那張臉卻難以看清;因為怕招蚊子,我們在花園納涼時盡量少點燈。斯萬長著鷹鉤鼻,綠眼珠,腦門兒很高,頭髮黃得發紅,剪成勃萊桑那樣的髮式。這時,我正要不動聲色地吩咐僕人拿果子露來;我的外祖母認為用果子露招待客人最相宜,因為它不顯得那麼特殊,才更顯得得體。斯萬先生雖說比我的外祖父年輕得多,卻同他關係密切。我的外祖父是他的父親的好朋友;他的父親為人善良,就是古怪,據說,有時候一點兒小事就能使他的感情的衝動中斷,思路改變。我在飯桌上每年都要聽我外祖父提到好幾次有關他的軼事,而且每次都一樣,都是說斯萬爺爺對他的妻子的死所採取的態度。他妻子病重時,他曾日夜在病榻前侍候。那時,我的外祖父已經好久沒有同他見面了;聽到斯萬夫人的死訊他連忙趕到斯萬家在貢布雷附近的莊園。為了不讓他見到妻子入殮的場面,我的外祖父好不容易才把哭成淚人兒的他從靈房勸走。他們倆在陽光慘淡的花園裡走了幾步。斯萬先生忽然拉住我的外祖父的胳膊,大聲說道:「啊!老兄,這樣好的天氣,咱倆一塊兒散步,有多好呀!你不覺得美嗎?這些樹,這些山楂花,還有你從來也沒有對我誇過的那片池塘。你幹嗎愁眉苦臉?你沒有感到這微風吹得人多舒服?啊!我說歸說,總還是活著有意思呀,我親愛的朋友阿梅代!」突然間,他又想起了死去的妻子。他怎麼能在這種時候聽任愉快的心情湧現出來?其中的原因若加以深究或許過於費事,所以他只拍拍自己的腦門兒,揉揉眼睛,擦擦夾鼻眼鏡的鏡片。每當遇到撓頭的難題,他經常以此打發。然而,他並不能忘懷喪偶的痛苦,他在妻子死後又活了兩年,他常對我的外祖父說:「也真怪,我常常想起可憐的妻子,只是不能一次想許多。」於是,「像可憐的斯萬老爹那樣細水長流」,成了我的外祖父愛說的一句口頭禪,即使提到毫不相干的事兒,他也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我的外祖父是我心目中最公道的法官,他的判決對我來說等於量刑的準則,有些過錯我本來傾向於嚴加譴責的,後來根據他的意見改為從寬發落。倘若外祖父不接著說,「怎麼?他心眼兒好!」那我簡直要把斯萬爺爺看成混世魔王了。
「你倒是想想看,弗洛拉,我認識一位瑞典女教師,她把有關斯堪的納維亞國家合作社的最最有趣的細節,向我作了詳細的介紹。咱們應該請她哪天來吃頓晚飯。」
所以,我的姑祖母對他相當不客氣。她認為,我們請他來做客,是給他面子;夏天,他每回來我們家,總提著一筐自己園子里出產的桃子和覆盆子,而且他每次從義大利旅行回來,總要送給我好幾張美術名作的照片;這些,我的姑祖母認為都是理所當然的。
在貢布雷,每當白日已盡黃昏將臨,我就愁從中來,我的卧室那時成為我百結愁腸的一個固定的痛點,雖然還不到該我上樓睡覺的鐘點,離我同媽媽和外祖母分手、即使不睡也得回房去獨自待著的時間還差一大截。家裡的人發覺我一到晚上就愁眉苦臉,便挖空心思設法讓我開心。他們居然別出心裁地給我弄來一盞幻燈,趁著我們等待開晚飯的當口,把幻燈在我的房內的吊燈上套好,這東西跟哥特時代初期的建築師和彩畫玻璃匠那樣,也是用捉摸不定的色光變幻和瑰麗多彩的神奇形象來取代不透光的四壁。繪上了傳奇故事的燈片,就等於一面面彩畫玻璃窗,只是它們光影不定,忽隱忽現。可是我的悲愁卻有增無減。因為我對房內的一切早已習慣,一旦照明發生變化,習慣也就受到破壞。過去除了睡覺使我苦不堪言之外,其他一切倒還過得去,因為我已經習慣。如今房內被照得面目全非,我一進去,就像剛下火車第一次走進山區「客棧」或者異鄉旅館的房間一樣,感到忐忑不安。
我的母親認為,她若一開口就會把我們全家自從斯萬結婚以來可能在態度上使他感到的難堪統統消除。她找了一個空當,乘機把斯萬領到一邊。但是我跟在她後面,我捨不得離開她一步,心裏想,呆會兒我要把她留在飯廳里了,我上樓去睡覺不能像每天晚上那樣得到她親一親的慰藉了。
遇到要大擺筵席的日子,偏偏手頭又沒有製作風味醬汁或鳳梨色拉的配方,我的姑祖母就托他想辦法弄,但又不請他來赴宴;她居然不覺得這麼做有什麼不妥,反而認為他還不夠體面,不宜請他在招待首次光臨的貴客的席面上作陪。如果談話的內容涉及到法蘭西王室的幾位親王,我的姑祖母就對斯萬說:「這幾位大貴人,您跟我一樣,咱們都永遠高攀不上,還是不談算了,您說是不是?」她哪裡知道,也許當時斯萬的口袋裡偏巧正裝著一封從特威克漢姆寄來的信呢。趕上哪天晚上,我外祖母的妹妹表演唱歌,我的姑祖母就吩咐斯萬推鋼琴、翻琴譜,把這麼一位斯斯文文的人支使得團團轉,她那種不知深淺的粗放做法,就像是不識貨的孩子,拿著古董當不九九藏書值錢的東西玩,根本不知道愛惜。當時在俱樂部會員中那樣赫赫有名的斯萬,同我的姑祖母心目中所創造出來的斯萬,說不定有天壤之別。晚上,在貢布雷的小花園中,鈴鐺怯怯地響過丁冬兩聲之後,我的姑祖母便用她所知道的有關斯萬家的一切陳年掌故,來充實她所創造的那個默默無聞、毫無主見的人物,並使他生動起來,於是他在黑暗的背影中清晰地顯現,我的外祖母則緊跟在他的後面。他只要一開口,我們就認出他是誰。但是,即使從我們日常生活中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來看,我們誰都不能構成在人人眼中都一樣的物質的整體,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們的社會人格,其實是別人的思想創造出來的。甚至例如被我們稱之為「看望熟人」那樣簡單的行為,就部分而言,也具有智力的性質。我們用我們所掌握的有關他的一切概念,來充實我們所見到的這個人的音容笑貌。我們的心目中有關他的全貌,不用說大部分包含了上述的概念。最終,那些概念使他的面頰豐|滿起來,而且貼切地勾畫出他鼻樑的輪廓,進而把音量區分得那樣纖毫不差,好似音量只是一層透明的外罩,我們每次看到這張臉龐,聽到這種聲音,我們就又遇上那些概念,並聽從那些概念。也許,我的姑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們在勾畫斯萬的形象時,由於無知而刪略了他在社交場中所具備的許多特點,而在別人看來,他的眉宇間充滿了一股風流倜儻的英俊氣息,只是這股瀟洒之氣,遇到他的鷹鉤鼻,就像遇到了天然屏障那樣駐足流連;但是,他們也能在斯萬那張失去了魅力的臉盤上,在那片空蕩蕩的、開闊的眉宇間,在那雙已經貶值的眼睛的深處,堆積起半是記憶半是遺忘、模糊而親切的殘跡,那是我們在鄉居期間與芳鄰每周一次共進晚餐之後,在牌桌邊或花園裡一起度過的閑暇時光所留下的殘跡。我們的朋友的體態外貌,於是像有關他的父母的記憶一樣,變得十分充實,當年的斯萬成了一位完整的、生動的人。今天,當我回憶由我後來認識得相當準確的斯萬,進而聯想到早年的斯萬,我簡直好像是離開了一個人,去接近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在那早年的斯萬的身上,我發現了我少年時代的可愛的錯誤,而且早年的斯萬同後來的斯萬相似之處很少,倒是更像我當年所認識的其他人,似乎人的一生無非同博物館一樣,其中同一個時代的肖像都具有一種家庭特徵,一種相同的色調——早年的斯萬,整日悠閑,散發出大栗樹、覆盆果和蒿草葉的芳香。
「哎,斯萬先生,」母親說,「您女兒好嗎?我相信她一定像她爸爸那樣,已經能鑒賞出色的藝術作品了。」
倘若我外祖母的這類園內跑步發生在晚飯之後,那麼只有一件事能讓她像飛蛾撲火一樣立刻回來。小客廳里亮燈的時候,準是牌桌上已經有飲料侍候,這時姑祖母大叫一聲:「巴蒂爾德!快來,別讓你的丈夫喝白蘭地!」在園內轉圈兒跑步的外祖母就會爭分奪秒地趕回來。為了故意逗她著急(外祖母把一種完全不同的精神帶進了我們的家庭中來,所以大伙兒都跟她逗樂,存心作弄她),我的姑祖母還當真讓我的外祖父喝了幾口他不該喝的酒。可憐的外祖母走進小客廳,苦口婆心地求他放下酒杯;外祖父一賭氣,索性仰脖喝了個涓滴不剩。外祖母碰了一鼻子灰,傷心地走開了,不過她臉上依然帶著微笑,因為她待人向來寬厚,從不計較面子得失,這種對人對己的胸懷在她的目光中化為微笑,同我們在別人臉上見到的微笑絕然相反,它除了自我解嘲之外毫無嘲諷的意味。這一笑對我們大家來說,等於是用目光代替親吻;她的那雙眼睛,見到她所疼愛的親人,從來都只以目光傳遞她懷中熱切的愛憐。姑祖母狠心作弄她,她苦口婆心勸說外祖父不要貪杯,偏偏她又心腸仁慈,落得自討沒趣。這種場面我後來是習以為常了,甚至還當做笑柄,嘻嘻哈哈地、毫不猶豫地同作弄她的人沆瀣一氣笑話她,還硬讓自己相信這不算作弄。可是,當初我是氣得要命的,恨不能去打姑祖母。然而那時我已經學得像個小大人,跟懦怯的大人一樣,聽到「巴蒂爾德,快來,別讓你的丈夫喝白蘭地」這樣的叫聲,我採取了我們長大成人後的慣常態度,也就是見到苦難和不平,扭過臉去以求得眼不見為凈。我爬上書房隔壁緊挨著屋頂的那個小房間,躲在那裡抽抽搭搭地哭起來。房間里有一股菖蒲花的香味,窗外還傳來牆根下那株野生的醋栗樹的芳香,有一枝開滿鮮花的樹梢居然伸進了半開半掩的窗戶。憑窗遠望,能一直望到魯森維爾宮堡的塔樓;這間小屋原來派的用場更特殊也更平常,可是那些年裡長期成為我的避難所,大概是因為它地處偏僻,我又可以把自己反鎖在裏面,所以一旦需要孤身獨處、不容他人打擾的事要做時,我就躲到這裏來,有時讀書,有時胡思亂想,有時偷偷哭泣,有時自尋歡樂。唉!我當時哪裡知道,我的外祖父在忌口方面往往不拘小節地出點差錯,我又偏偏缺乏意志,身體嬌弱,以至於一家人對於我的前途都感到渺茫,這些事兒著實讓我的外祖母操了多少心。她在下午或者晚上沒完沒了地跑個不停,我們只見她跑來跑去,偏著腦袋仰望蒼天,她那清秀的臉龐,鬢角下膚色焦黃,皺紋密布,年復一年地變得像秋後翻耕過的土地泛出紫色。她出門時,半遮的面紗擋住了她的腮幫,上面總掛著幾滴由於寒風或憂思的刺|激而不自覺地流下的眼淚,又漸漸讓風吹乾。
「不必了,別麻煩你的媽媽了。這也就等於道過晚安了,這種表示本來就多餘可笑。快點,上樓去!」
老太太們也有興高采烈的時候,譬如說,斯萬來我們家吃晚飯的前一天,親自給她們送來一箱阿斯蒂出產的葡萄酒。我的姑祖母拿著一份登有「柯羅畫展」消息的《費加羅報》,在一件展品名字的旁邊,註上了「夏爾·斯萬先生所藏」這幾個字樣。姑祖母說:「你們看到沒有?斯萬居然露臉,名字登在《費加羅報》上!」
「對了!」她的姐姐弗洛拉回答說,「不過我也沒有白浪費時間。我在凡德伊先生家遇到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他跟莫邦很熟,莫邦向他詳談了創造角色的過程。這多有意思。他是凡德伊先生的鄰居,我本來不知道!他非常彬彬有禮。」
我等於連盤纏費都沒有領到就得上路;我必須像俗話所說「戧著心眼兒」登上一級一級的樓梯,我的心只想迴轉到母親身邊去,因為母親還沒有吻我,還沒有以此來給我的心靈發放許可證,讓她的吻陪我回房。但是,我不得不違心上樓。這可恨的樓梯呀,每當我踏上梯級,總不免凄然若失,那股油漆味可以說已經吸收了、凝聚了我天天晚上都要感到的那種特殊的悲哀,也許正因為如此,一聞到它我才更感到痛心;我的智慧在這種嗅覺的形式下變得木然而喪失了功能。當我們沉入夢鄉時,我們不會感到牙疼,只覺得彷彿有一位姑娘掉進水裡,我們拚命把她從水裡打撈起來,撈起又掉下,掉下又撈起,一連二百次;或者,好比有那麼一句莫里哀的詩,我們不停地背誦。處於這種情況,我們只有醒來才能舒口氣,我們的智慧才能使牙疼擺脫掉見義勇為的偽裝和吟誦詩句的假相。當登樓時的悲哀以迅雷般的速度侵入我內心時,我所感到的卻是舒心的反面。這種侵入幾乎是頓時發生的,悲哀通過我嗅到的樓梯的特殊的油漆味,突然不知不覺地鑽進我的心扉,這比通過精神的滲透更具有毒害心靈的功效。我一進卧室,就得把一切出入口全部堵死,把百葉窗合上,抖開被窩,為我自己挖好墓坑,然後像裹屍一樣換上睡衣。那時正當夏令,由於我睡在罩著厚布床幔的大床上太熱,他們就為我在房內另外放了一張鐵床。我在尚未葬身鐵床之前忽然萌生了反抗的念頭,我要施個囚犯慣施的詭計,我給母親寫了一封信,說有要緊事要當面稟告,信上不便說,只求她上樓來見我。我只怕弗朗索瓦絲不肯為我送信。她是我的姨祖母家的廚娘,我住在貢布雷的時候,起居由她負責照料。我想,家裡有客時要她給我的母親遞信,其難度之大正等於求劇院門房給正在台上演出的女演員送便條,幾乎是辦不到的。不過,能辦不能辦,弗朗索瓦絲自有一部嚴峻專橫、條目繁多、檔次細密、不得通融的法典,其間的區別一般人分辨不清,也就是瑣細至極(所以她那套法典大有古代法律的風貌,那些古代法律殘忍處可下令大批殺戮嗷嗷待哺的嬰兒,可是有些條文卻慈悲得連山羊羔的肉都禁止用母山羊的奶來燉,還禁止啃食動物大腿上的筋)。
用罷晚飯,唉!我得馬上同媽媽分手了;她要留下陪大家聊天。遇到好天氣,他們在花園裡閑談;若天公不作美,大家也只好獃在小客廳里了。我說的大家,其實不包括外祖母。她認為,「人在鄉下,居然閉門不出,簡直是罪過。」每逢大雨滂沱的日子,她都要同我的父親爭論,因為父親不讓我出門,偏要把我關在屋裡讀書。「你這種做法,」她說,「沒法讓他長得身體結實,精力充沛;而這小傢伙尤其需要增強體力和鍛煉意志。」我的父親聳聳肩膀,聚精會神地審視晴雨表,因為他愛研究氣象。而我的母親呢,這時盡量躡手躡腳地少出聲響,唯恐打擾了我的父親。她溫柔而恭敬地看著他,但並不盯住看,並不想看破他自鳴清高的秘密。我的外祖母卻不然,無論什麼天氣,她都愛去室外,即使風雨大作,即使弗朗索瓦絲生怕名貴的柳條椅被淋濕,匆忙地把它們往屋裡搬,外祖母也會獨自在花園裡,聽憑風吹雨淋,而且還撩起額前凌亂的灰白頭髮,好讓頭部更加領受到風雨的保健功用。她說:「總算痛痛快快透一口氣!」她還沿著花園裡的小路,興緻勃勃地踩著小步,連蹦帶跳地跑起來。read.99csw.com那些小路新近由一位才來不久的園丁按照自己的設想拾掇得過分規整對稱,足見他毫無自然感;我的父親今天居然一早就請教此人,問會不會變天。外祖母的跑步動作,輕重緩急自有調節,這得看暴風雨癲狂的程度、養生學保健的威力、我所受的教育的愚昧性以及花園內對稱的布局等因素在她心中所激起的各不相同的反應來決定。她倒根本不在乎身上那條紫醬色的長裙會不會濺上泥水,她從來沒有這樣的顧慮,結果她身上泥點的高度,總讓她的貼身女僕感到絕望,不知如何才好。
「你可以只問一句『她好不好』就行了,他的生活一定過得很不痛快。」
我們全都圍坐在鐵桌的四周。我真不願意想到今天晚上我將無法入睡,獨自熬過苦悶的長夜;我盡量說服自己,那些失眠的時刻沒有什麼了不起,因為明天一早我就會忘記得乾乾淨淨;我盡量讓自己想到未來,這樣,我就能像踏上橋樑似的越過令人心寒的深淵。但是我的思想跟集中了焦點的目光那樣被心事綳得很緊,我全神貫注在母親的身上,容不得半點無關的印象鑽進我的心房。各種思想確實都能闖進我的腦海,但是,一切有可能扣動我心扉的美,或者乾脆只是可能轉移我的注意力的怪念頭,統統都被我排斥在我的心扉之外,就像上了麻藥的病人,醫生給他動手術時他心裏一清二楚,只是不感到疼;我也照樣能背誦我喜愛的詩,照樣能觀察到我的外祖父為了誘導斯萬談及奧迪弗雷—巴斯基埃公爵而作出的種種努力,但是背誦的詩句並不能激起我的感情,觀察外祖父的舉止也不能使我開心。外祖父的努力終於毫無成效。他剛向斯萬提到一個與他有關的問題,我的一位姨祖母馬上覺得提得不合時宜,等於造成冷場,而她認為只有打破冷場的尷尬局面才是符合禮貌的行為,於是就對另一位姨祖母說:
「既然說到這裏,」斯萬對我的外祖父說,「我下面要說的倒跟您問我的問題很有關係,雖然表面上看並不相干,但從某些方面看,其實並無太大的不同。今天上午,我重讀了聖西門的著作,其中有幾句話您或許會覺得有點意思。那是有關他出使西班牙的那一卷;在他的全集中,那一卷寫得並不出色,只是一本日記罷了,但作為日記,至少寫得非常生動;僅就這一點而論,就同我們認為每天非看不可的乏味的報紙有所區別。」
至於侯爵夫人關於斯萬的那席話,其效果非但不能抬高斯萬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的身價,反倒使侯爵夫人降低了身份。我們根據外祖母的信仰,在給予維爾巴里西斯夫人的評價中,為她定下一項義務:她不得做出違背身份的事情;而她居然認識斯萬其人,甚至允許自己的侄子同他交往,這是有失體統的行為。「什麼!她認識斯萬?你不是說她同麥克——馬洪元帥還沾點親嗎,她怎麼能這樣?」我的長輩們對於斯萬的社交活動抱有的這種看法,後來更因他同聲名狼藉的社交圈內的一位女子結婚而得到進一步的確定。那女子差不多是交際花一類的人物,斯萬倒從沒有打算把她介紹給我們認識。結婚之後他依然單獨來我們家做客,只是來得不那麼勤了。我的長輩們認為,僅就那位女子的地位而論,便足以推想斯萬通常在什麼圈子裡鬼混;他們對那個圈子的內情並不知曉,但估計斯萬是在那裡遇到她的,後來又同她結婚。
「你們又說悄悄話了,」姑祖母訓斥道,「要是上誰家去,聽到人家在竊竊私語,多不自在!」
那天我的外祖母回家時心情很興奮。她對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勸她租一套房間住住的那幢門前有悅目園景的大樓讚不絕口,對在大樓院子里開鋪子攬活兒的織補匠父女倆尤其滿意。她有一條裙子在樓梯上掛破了,求織補匠修補。她說織補匠的女兒簡直像顆珍珠,而那位父親則是她生平所見到的最高雅、最無可挑剔的人,在我的外祖母的心目中,高雅同社會地位絕對無關。她最賞識織補匠的答話,她跟我的媽媽說:「塞維尼都說不到那樣高雅得體!」相反,當她說到她在維爾巴里西斯夫人家遇到的那位侯爵夫人的侄子時,她的評語卻是:「啊,我的孩子,那人太平庸了!」
「別忘了,用明確的話感謝他送了酒來。你們也都知道,酒味很醇正,而且有一大箱。」外祖父叮囑兩位姨祖母說。
斯萬一時十分尷尬,硬著頭皮往下說:「聖西門是這樣寫的:『我不知道他是無知呢還是存心犯傻,他居然想伸過手去,同我的孩子們握手,我幸虧及時發覺,沒有讓他得逞。』」
不過她倒沒有硬要說服我的兩位姨祖母,因為她們倆最怕俗氣,所以她們在影射到誰的時候,總能把話說得婉轉曲折,達到不露痕迹的地步,甚至連當事人都察覺不到。至於我的母親,她力求我的父親答應不跟斯萬提到他的妻子,而只跟他提到他所鍾愛的女兒,因為據說斯萬是為了女兒才同他的妻子結婚的。
「上次你告訴我的那句詩是怎麼說來著?碰到眼前這種情況,倒可以讓我舒一口氣。你提個頭吧,啊,想起來了:『主啊,有多少美德您教我們憎恨!』唉,說得真好啊!」
有時候,我想起了那間路易十六時代風格的房間。它的格調那樣明快,我甚至頭一回睡在裏面都沒有感到不適應。細巧的柱子支撐住天花板,彼此間的距離相隔得楚楚有致,顯然給床留出了地盤;有時候正相反,我想到了那間天花板又高又小的房間。它簡直像是從兩層樓的高處挖出來的一座金字塔,一部分牆面覆蓋著堅硬的紅木護牆板,我一進去就被一股從未聞到過的香根草的氣味熏得昏頭脹腦,而且我認定紫紅色的窗帘充滿敵意,大聲喧嘩的座鐘厚顏無恥,居然不把我放在眼裡。一面怪模怪樣、架勢不善的穿衣鏡,由四角形的鏡腿架著,斜置在房間的一角。那地方,據我慣常所見,應該讓人感到親切、豐碩;空洞的鏡子偏偏挖走了地盤。我一連幾小時竭力想把自己的思想岔開,讓它伸展到高處,精確地測出房間的外形,直達倒掛漏斗狀的房頂,結果我白白煎熬了好幾個夜晚,只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憂心忡忡地豎起耳朵諦聽周圍的動靜,鼻翼發僵,心頭亂跳,直到習慣改變了窗帘的顏色,遏止了座鐘的絮叨,教會了斜置著的那面殘忍的鏡子學得忠厚些。固然,香根草的氣味尚未完全消散,但畢竟有所收斂,尤其要緊的是天花板的表面高度被降低了。習慣呀!你真稱得上是一位改造能手,只是行動遲緩,害得我們不免要在臨時的格局中讓精神忍受幾個星期的委屈。不管怎麼說吧,總算從困境中得救了,值得額手稱慶,因為倘若沒有習慣助這一臂之力,單靠我們自己,恐怕是束手無策的,豈能把房子改造得可以住人?
這些旋轉不已、模糊一片的回憶,向來都轉瞬即逝;不知身在何處的短促的回憶,掠過種種不同的假設,而往往又分辨不清假設與假設之間的界限,正等於我們在電影鏡中看到一匹賓士的馬,我們無法把奔馬的連續動作一個個單獨分開。但是我畢竟時而看到這一間、時而又看到另一間我生平住過的房間,而且待我清醒之後,在聯翩的遐想中,我終於把每一個房間全都想遍:
「並非只有凡德伊先生才有彬彬有禮的芳鄰。」我的姨祖母賽莉納高聲介面道。由於她膽小怕羞,所以聲音特別尖;更由於她深思熟慮,語氣顯得很不自然。她一面說,一面——用她自己的話說——有意朝斯萬那邊望了一眼,與此同時,我的姨祖母弗洛拉聽出賽莉納的弦外之音是對斯萬送來阿斯蒂葡萄酒表示感謝,所以也望了斯萬一眼,那神情既有感謝之意,又帶點挖苦,也許她不過是想強調她的妹妹的措辭巧妙,也許她嫉妒斯萬居然使她的妹妹如此開竅,善於辭令,更也許她情不自禁地要挖苦斯萬幾句,因為在她看來斯萬已窮於對答了。
有一天——那時我們住在巴黎——他在晚飯後來看我們,他為自己穿了一身夜禮服而連連致歉。他走了之後,弗朗索瓦絲說,據車夫透露,他方才是同一位王妃「共進晚餐」的。「對,」我的姑祖母繼續織著毛線,連眼皮都沒有抬,只是聳聳肩膀,不動聲色地挖苦說,「同一位身份不明的王妃。」
然而,有一天我的外祖母有事去求一位她以前在聖心教堂認識的太太幫忙(由於我們的門第觀念,我的外祖母後來不願意再同她來往了,儘管她們彼此都覺得很相投),出名的望族布永伯爵家的女兒維爾巴里西斯侯爵夫人對我的外祖母說:「我想您同斯萬先生很熟吧?他是我的侄兒洛姆親王家的好朋友。」
母親只得把話打住,但是她從無可奈何中又萌生一個微妙的念頭,好比優秀的詩人讓蠻橫的韻律逼出最美的詩句,「呆會兒咱們倆單獨說說您女兒的近況吧,」我的母親悄聲對斯萬說,「只有當母親的才體會得到您的苦心。我相信她媽媽也一定會同意我的看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