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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斯萬之戀 6

第二部 斯萬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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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又心想,他這樣就要惋惜失去的安謐和寧靜,這兩者對愛情可不是有利的氣氛。當奧黛特對他來說不再總是一個不在身邊、隨時懷念的想象中的人物時;當他對她的情感不再是那奏鳴曲的樂曲激起的那種神秘的慌亂,而是深情,而是感激;當他們兩人之間建立了正常的關係,結束他的熱狂和憂傷時;那時候,奧黛特的日常生活活動在他心目中就不會顯得那麼重要——他已經多次起過疑心,透過信封看她給福什維爾的信那天就是一例。他冷靜地觀察自己的病痛,彷彿是在自己身上進行預防接種,以便進行研究;他心想,當他病愈以後,奧黛特做什麼事情就與他無關了。然而在他的病態中,說實在的,他對這病愈的害怕不亞於死亡,因為這樣的病愈就等於是宣告他現在的一切的死亡。
「唉,她原本是可以跟我一起去參觀這些真正的歷史建築物的;我學了十年的建築,隨時總有一些最有身份的人求我陪他們上博韋或者聖盧德諾去,但我只願意跟她一起去,可她卻跟那些再粗野不過的人先後在路易菲利浦和維奧萊勒迪克的臭大糞面前心醉神迷!我認為用不著是個藝術家就能做出那種東西,而且即使判斷力不是特彆強,也不至於選中茅房去度假,去就近聞聞大糞啊。」
雖然她一般不同意他跟她一起在公共場所露面,說是會遭人閑話,可是有時候他也跟她一樣同時應邀參加某個晚會,如在福什維爾家、在畫家家、在哪個部舉辦的慈善舞會上,那時他就跟她在一起了。他見到她,可不敢待下,唯恐顯得是在窺視她跟別人在一起時的樂趣,在他的想象里,這種樂趣是沒有窮盡的,因為他從來沒有看到它終了時的情況,因為他自己只能獨自一人回家,惶惶不安地上床睡覺。幾年以後,當他到貢布雷我們家去吃晚飯的那些夜晚,我也有這樣的經歷。有這麼一兩回,他通過這樣的夜晚,也體驗到一種可以稱之為平靜的歡樂(如果不因不安情緒突然消除而產生過分強烈的衝擊的話),因為它使我們的心得到寧靜:他有天到在畫家的畫室中舉行的晚會上呆了一會兒,正準備要走,奧黛特這時化裝成一個光彩照人的外國人,向周圍的男人(而不是向他)含情脈脈,興高采烈,簡直像是預告就在這晚會上或是別的什麼地方(也許是狂歡舞會,一想到她要去,他就不寒而慄)將有什麼風流艷事發生,而這種高興勁兒比看真正的肉體的結合更能激起斯萬的妒意,因為他對後者比較難以想象;他都已經準備邁過畫室的大門了,忽然聽到奧黛特叫他:「您能不能等我五分鐘,我馬上就走,咱們一起回去,您把我送到家。」這幾句話砍掉了晚會那叫他驚恐不安的結局,使得晚會在他回想當中竟是那麼純潔無邪,也使得奧黛特的回家不再是一件難以設想的可怕的事情,而成了甘美的現實,而且就跟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樣擺在他的面前,擺在他的車中;這幾句話也剝去了奧黛特那過分光耀奪目,過分歡快的外貌,揭示出她剛才只不過是一時化了裝,而且是為了他的,並不是為了什麼神秘莫測的樂趣,而對這種化裝,她也已經厭倦了。
的確,他早已忘了他是那個「小斯萬」了,所以當他一時間內重新成為這個「小斯萬」時,竟感覺到這個樂趣比他平常感到的並也早已無動於衷的那些樂趣都要強烈;資產者(對他們來說他從來都是那個「小斯萬」)的殷勤要比貴族的親切稍遜一籌,然而卻更討人喜歡,因為資產者的殷勤跟對人的尊敬之情是結合在一起的,所以無論哪位親王殿下給他來的信,請他參加的什麼招待會,在斯萬心目中都不如他父母親的老朋友請他擔任證婚人或者僅僅參加婚禮的邀請信更彌足珍貴;他父母親的這些老朋友,有的一直還跟他見面,譬如我的外祖父頭年還曾請他參加我母親的婚禮;另外有些只跟他有一面之交,但對已故斯萬先生這位可尊敬的繼承人還是彬彬有禮的。
奧黛特早就顯得越來越激動,越來越猶豫了。雖然她不明白這篇演講的意義何在,卻知道這是屬於指責或祈求的「空論」和演戲一類的東西;她看男人來這一手看慣了,用不著去注意話語的細節,就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如果他們不愛你,就不會講出那番話來,而既然他們愛你,那就無需照他們的話去做,事後他們只能更加愛你。因此她原本是會泰然自若地聽斯萬說下去的,只不過時間在流逝,他要再多說幾句,她就不免要誤了序幕——她帶著一個溫柔、執著而曖昧的微笑把這意思對他說了出來。
由於有了這份愛情,斯萬過去的那些興趣已經衰退到這般地步,以至當他偶爾回到上流社會時(心想他那些社會關係就跟奧黛特不能確切知道其價值的鑽石的精美托座一樣,可以在她的心目中抬高他的身價,而如果這些社會關係沒有因為那份愛情而貶值的話,這種想法也許是對的:原來在他心中,這份愛情把任何與之有關的事物的價值都貶低了,因為它把它們都說得沒有那麼可貴),他所感到的除了身處她所不認識的地方和不認識的人中間的那種憂傷外,還有在閱讀或欣賞某些表現有閑階級的消遣的小說或畫幅時可能體味到的那種超然的樂趣:譬如他在家裡就喜歡在他最喜愛的作家之一聖西門的作品中讀與凡爾賽宮日常生活、德·曼特農夫人的菜單以及呂里謹慎的吝嗇與大擺排場時同樣的興趣來檢查他家中日常生活安排是否順當,他自己的衣著和僕役們的號衣是否漂亮,他家的資金投放得是否妥善。斯萬過去那些興趣的衰退也不是絕對的,而他之所以要體味體味這新的樂趣,那是為了能以一時躲避到他自己心中還沒有被他的愛情、他的憂傷觸及的那些屈指可數的地方。在這一點上,我的姨姥姥所說的那個「小斯萬」的性格(跟夏爾·斯萬的更有個人特色的性格不同)正是他現在最樂於具備的性格。有一天,帕爾馬公主過生日(她能弄來盛大的節日歡慶活動的入場券,所以間接地對奧黛特也有用處),他想給她送點水果,可不太清楚該上哪裡去訂,就托他母親的一個表妹去辦理。這位姨媽寫信告訴他,她給他買的水果不是在一個地方買的,葡萄購自克拉波特水果店(這是這一家的名牌商品),草莓和梨分別采自饒雷和謝費水果店(那裡的最好),「所有果子都經我一一檢驗。」果然,公主在謝函中說草莓是多麼的香,https://read•99csw.com梨是多麼的可口。特別是「所有的果子都經我一一檢查」這句話給了他莫大的安慰,把他的心帶到了他很少光顧的領域——在富有的相當有地位的資產階級家庭中,對「常用地址」的了解以及上商店訂購商品這套知識是世代相傳的,他作為這樣一個家庭的繼承人,這套知識是隨時會為他效勞的。
他忽然想起,要想上貢比涅和比埃爾豐而不顯得是去找奧黛特,那就要讓他的朋友福雷斯代爾侯爵陪他同往,他在附近有所別墅。當斯萬把這個打算告訴他的時候(可沒說出他的動機),他喜不自禁,這是十五年以來斯萬第一次答應去看他的產業;斯萬不願意在那裡長住,只答應在那裡待上幾天,一起散散步,遊覽遊覽。斯萬都已經想象自己跟福雷斯代爾到了那裡了。哪怕是在那裡見到奧黛特以前,哪怕是在那裡見不著她,他也將是多麼幸福;能在這一塊土地落腳,在那裡,即使還不知道她將在哪一個確切的地點,在什麼時候出現,他就已經到處都感到她驀然出現的可能性在突突搏動:在那由於是為了她才來參觀而顯得美麗的城堡的天井裡,在他覺得如此充滿浪漫氣息的城市的每一條街上,在被濃厚柔和的落日染紅了的森林中的一條路上——這些是無數交替使用的掩蔽所,他那飄泊無定、繁殖倍增的幸福的心懷著希望用並不可靠的分身之術前來躲藏。「千萬別碰上奧黛特和維爾迪蘭夫婦,」他會對德·福雷斯代爾先生說,「我剛聽說他們今天恰好就在比埃爾豐。在巴黎有的是時間見面,何必離開巴黎來證明彼此寸步不離?」他的朋友也會納悶,為什麼一到那裡他就不斷改變計劃,走遍貢比涅所有旅館的餐廳卻打不定主意在哪家坐下,其實哪家都沒有維爾迪蘭夫婦的蹤跡,而他那副神色卻像是在尋找他口說要迴避的人物,而且一旦找到還要躲避,因為如果他當真碰到那一幫人,他是會裝模作樣地避開的;只要他看到了奧黛特,她也看到了他,尤其是讓她見到他並不在牽挂她,他就心滿意足了。不,她是會猜到他是為了她才到那裡去的。所以等到德·福雷斯代爾當真來找他一起動身的時候,他卻說:「真抱歉!我今天不能上比埃爾豐去了,奧黛特正好在那裡。」斯萬可還是感到幸福,因為在芸芸眾生當中唯獨他一個人那天沒有上比埃爾豐去的自由,那是因為他跟奧黛特的關係跟任何人都不一樣,他是她的情人,而對他的行動自由的這種限制只不過是他如此珍惜的那種奴役、那種愛情的形式之一。肯定還是別冒跟她吵嘴之險為妙,還是耐心一點,等她回來。那些日子,他一直俯身在貢比涅森林的地圖上,彷彿那是一張愛情國的地圖,身邊全是比埃爾豐城堡的照片。她有可能回來的日子一到,他就又把火車時刻表打開,計算她可能乘哪一班,而如果在那邊多耽擱一些時間,又還有哪幾班可乘。他呆在家裡不出門,唯恐來電報時不在家,天黑了也不睡覺,怕她乘末班車回來,為了給他來個意外而在半夜裡來看他。正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在按門鈴,可是很久沒人去開,他想把門房叫醒,同時到窗口去叫奧黛特(如果是她的話),因為哪怕他親自下樓囑咐他們十次,他們還是可能對她說他不在家的。原來是個僕人回家。他聽到馬路上馬車不停地飛馳過去,這他以前是從來沒有注意過的。他只聽得每輛車從遠處過來,越來越近,駛過他的門口而不停下,帶著不是屬於他的信息奔向遠處。他等了整整一夜,毫無結果,原來維爾迪蘭夫婦他們提前回來,奧黛特在中午就回到了巴黎;她不想通知他;不知干點什麼好,就獨自一人上戲院看戲,這會兒早就回家上床睡著了。
就體態而言,她正經歷著一個糟糕的階段:她發胖了;過去那種富有表情而引人憐愛的嫵媚,那帶著驚詫而若有所思的眼神,彷彿都隨著青春一起消逝了,而斯萬卻正是在發現她沒有從前那麼好看的時候覺得她更足珍貴。他時常把她久久凝視,想捕捉過去在她身上看到的嫵媚,但是枉然。但他知道,在這新的蛹殼下跳動著的還是奧黛特那顆心,她那變化不定、難以猜透、遮遮掩掩的天性依然如故,這就足以使他繼續以同樣的激|情來力圖把她征服。他再看看她兩年前的相片,回想起她當時是何等地秀色可餐。這就多少給了他一點安慰,為她操那麼多心並沒有白費。
為什麼要認為她在那邊會跟福什維爾嘗到她在他身邊從未嘗到過的令人陶醉的樂趣呢?這不完全是他的醋意憑空編造出來的嗎?無論是在拜羅伊特也好,在巴黎也好,如果福什維爾想到他斯萬的話,只能是把他看成在奧黛特的生活中佔有重要地位的人,萬一他們兩人在她家相遇,他得為他斯萬讓路。福什維爾跟奧黛特之所以能不顧他的不樂意而在那裡洋洋自得,那是由於他阻止不力所造成,而如果他對她的計劃表示贊成的話(這計劃原也是無可非議的),那她彷彿就是按他的旨意而去的,就會有被派去的感覺,被安頓在那裡的感覺,而得到對那麼經常接待她的人們予以回報的樂趣,也就得感謝斯萬了。
如果不讓她生著他的氣,沒有跟他見面就走,如果給她把那筆錢送去,鼓勵她作這次旅行,想法使旅行更加愉快,那她就會高高興興地,滿懷感激之情跑向前來,而他也就會得到差不多一個星期來沒有得到的跟她見面的那種歡樂,這是任何別的事物都無法替代的。只要斯萬不帶嫌惡之情去想象她,他就會在她的微笑中看到她善良的心,把她從任何別的男人手中奪回的願望除了出之於愛情以外並不再含有醋意,那麼這份愛情又恢復了對奧黛特的容貌身體給予他的種種感覺的愛好,恢復了對把她的一顰一笑、聲調升降當做戲劇來欣賞,當做現象來探究這種樂趣的愛好。這種與眾不同的樂趣結果在他身上產生了一種對奧黛特的需要,而這種需要也只有她親自光臨或者收到她的來信才能滿足;這個需要跟斯萬當年邁入嶄新的生活階段時那另一個需要幾乎是同樣不計功利,幾乎是同樣富於藝術色彩,而且是同樣反常,那時斯萬在度過多年枯燥沉悶的生活后忽然來了一個精神上充溢得泛濫的階段,而他並不知道他的內心生活這種出乎意外的充實豐富從何而來,正如一個身體衰弱的人忽然逐漸健壯發胖,一時彷彿要走上徹底痊癒的道路一樣——當年這個需要也是脫離外部現實世界而在他心中發展起來的,這就是欣賞音樂和了解音樂的需要。
從前他曾對她說過,最能導致他中止對她的愛的,就是她不肯拋棄撒謊這個惡習。他對她說:「你就不能明白,即便單單從嬌媚的觀點來看,你要是墮落到撒謊的地步,你會失去多少魅力?老老實實講真話,你又可以補贖多少過失!說實在的,你真沒有我原來想象的那麼聰明!」斯萬把她為什麼可以不必撒謊的理由一條一條列舉出來,可https://read.99csw.com是毫無用處:奧黛特心裏如果有一整套關於撒謊的理論的話,斯萬那些理由也許可以把它摧毀掉,然而奧黛特又沒有這麼一套理論;她只要求每次做了一件不希望斯萬知道的事情時不告訴他就是了。因此,對她來說,撒謊是一種特定的手段;她是用這一手段還是說實話,也完全取決於一種特定的理由,那就是斯萬發現她沒有說實話的可能性是大還是小。
真是倒霉,唯獨這個地方今天對他有誘惑力,而奧黛特卻偏偏不讓他去。今天!如果他不顧她的禁令而去,那他今天就能見著她。如果她在比埃爾豐碰上的是別人的話,她會高高興興地對他說:「怎麼?您也來了!」就會邀他到她跟維爾迪蘭夫婦下榻的那個旅館去看望,可如果是斯萬,那她就會生氣,就會以為他在盯她的梢,對他的愛就會有所減弱,也許會在見到他時氣得扭頭就走。等到回來的時候也許會對他說,「那我就連旅行的自由都沒有了!」而事實上倒是他自己連旅行的自由都沒有了!
「我向你發誓,」他在她臨動身上劇場去的時候說,「當我請你別去的時候,如果我是一個自私的人的話,我倒希望你拒絕我的要求,因為今晚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如果你出乎我意料之外地答應我不去的話,我倒會自找麻煩的。不過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的樂趣並不就是一切,我得為你著想。也許會有那麼一天,你離開了我,你那時就有權利責備我,說當我感覺到出之於我對你的愛而應該向你提出嚴厲的意見的關頭,卻沒有及時提醒你。你看《克莉奧佩特拉之夜》(這是怎麼樣的標題!),跟這個問題毫無關係。我必須知道的是你到底是不是最沒有頭腦,甚至是最沒有魅力的一個人,到底是不是不能拋棄一種樂趣的一個可鄙的人。如果你是這樣的話,別人怎麼能愛你呢?因為你連一個人,一個實實在在的,雖然不完美,然而至少是可以完美起來的人都不是。你就成了一滴沒有一定形體的水,沿著別人安排的坡面滑下去,你就成了一條沒有記憶,不會思想的魚,在魚缸里活一天,就上百次地撞那玻璃,一直認為那也是水。我並不是說聽了你的回答我馬上就會不再愛你,不過當我明白你不像人樣、不求上進的時候,你就不會那麼迷人,你明白不明白?當然,我原想把要你打消去看《克莉奧佩特拉之夜》(是你逼我玷污了自己的嘴來說出這個骯髒的名字的)的念頭看成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而心裏卻仍然希望你去。不過我還是決定要像我剛才那樣來考慮問題,要從你的回答中引出那樣的嚴重後果,所以我覺得還是提醒你為好。」
斯萬見她當著福什維爾的面對他說出這樣表示偏愛的親切話語,心裏自然感動,不過如果她也能說某些批評建議的話,那就更好了,例如「星期天的那個晚宴,您准還沒有給人迴音呢。您要不愛去就別去,可別失禮」;或者是「您有沒有把您關於弗美爾的那篇論文留在這裏?明天不是可以多寫一點嗎?真是個懶骨頭!我得督促督促您才是!」這樣的話就表明奧黛特了解他在上流社會的應酬,了解他藝術論文進展的情況,表明他們兩個人有著共同的生活,說這話的時候,她向他投來一個微笑,通過它,他感覺到她是整個身心都屬於他的。
頭天晚上逐字逐句想好的那封可怕的回信(他可不敢指望這封信當真用得上),現在他卻有派人把它給她送去的樂趣了。糟糕的是,憑她手頭現有的錢,或者很容易就找來的錢,只要她想租,在拜羅伊特還是租得起房子的,雖然她不懂得巴赫和克拉比松之間有什麼區別。不過,憑她這點錢,她的生活就得省著點兒。他這回要是不送她幾張一千法郎的鈔票,她就沒法每晚在她租的城堡里組織豪華的晚餐會,會後也許她還會心血來潮(可能以前還不曾有過),投入福什維爾的懷抱。反正這次見鬼的旅行,他斯萬是決不出錢的!——啊!要是有辦法阻止,那該多好!要是她在動身前崴了腳,要是能出高價買通送她上火車站的馬車夫,把四十八小時以來在斯萬眼中的這個背信棄義的女人,雙眼裡含著投向福什維爾的同謀的微笑的女人奧黛特送到一個地方關些日子,那該多好!
這時,他就會自問,他怎麼能對這樣一個奧黛特寫那麼一封侮辱性的信;毫無疑問,她是從來也不信他會寫出這樣一封信的,而這一封信就使他通過他的慷慨忠誠而在她的尊敬之情中佔有的崇高的、唯一的地位上降了下來。她對他的愛就將不似往日了,正是因為他身上有福什維爾和任何別人所不具有的那些品質,所以她才愛他。正是由於這些品質,所以奧黛特才時常對他體貼入微;這些表現,當他心懷妒意時是不把它們當做怎麼回事的,因為它們不是情慾衝動的表現,所代表的與其說是情愛倒不如說是柔情,可是當他的疑心逐漸消除(時常得力于閱讀美術著作或者跟朋友談話后的心平氣和),使得他的激|情不那麼要求回報時,他就開始感到這些表現是何等可貴。
他該給她造成了何等的痛苦!當然,他有充分的理由對她不滿,但如果他不是那麼愛她的話,這些理由還不足以使他對她不滿到如此程度。他對別的一些女人不是也曾抱怨得厲害嗎,而今天既然已經不再愛她們,對她們也就沒有什麼憤怒可言了,當她們找上門來時,不是照樣可以樂於為她們效勞嗎?如果有朝一日他對奧黛特採取這樣不關痛癢的態度,那他就會理解,當初純粹是出於醋意才使得他覺得她那想法如此惡劣,如此不可原諒,而那種想法骨子裡還是十分自然,倒也顯出一番好心,只是未免幼稚,無非是想在機會來臨時能向維爾迪蘭夫婦還一還禮,盡一盡地主之誼而已。
在經過這番動搖以後,奧黛特自然回到了斯萬的妒意把她一度撥開的那個位置,進入他覺得她動人的那個角度,他就在腦子裡設想她是多麼溫情,眼睛里露出一副心甘情願的神色,長得又是那麼漂亮,他禁不住把他的雙唇向她伸去,彷彿她當真在場,能夠接受擁抱似的;而他對這迷人的善良的一瞥報之以感激之情,彷彿她剛才當真看了他一眼,彷彿剛才這一瞥並不是為了滿足他的願望而由他的想象力描繪出來的似的。
確實有那麼一天,福什維爾要求坐斯萬的車回去,當車到了奧黛特家門口,他又要求讓他也進去,奧黛特指著斯萬對他說:「啊,這可得聽這位先生的。您去問他吧。要不就進去坐一會兒,可別太久了,我要提醒您,他喜歡安安靜靜地跟我談話,不喜歡在他來的時候來客人。啊!您要是像我那麼了解他就好!My love(親愛的),誰也沒有我那麼了解您,您說是不是?」
也許她並不知道,當他跟她吵架的時候,當read.99csw.com他對她說不再給她錢,要給她點苦頭吃吃的時候,他並不是說著玩的。也許她更不知道,在另外一些場合,當他為了他倆的關係的長遠利益,為了向她表明他可以離開她,破裂隨時可能發生而決心在一段時間內不上她家去的時候,他也是真心實意的,如果說對她不見得是這樣,至少對他自己是如此的。
當她到德勒或者比埃爾豐城堡去了以後——糟糕的是她不答應他跟她一起去,說是那樣可能給她帶來「不良後果」——他就埋頭讀最令人陶醉的愛情小說,查火車時刻表,想辦法在下午、晚上,甚至是當天早上就趕去和她相會。辦法?這不是什麼辦法不辦法的問題,而是要得到批准。火車時刻表跟各趟列車並不是為狗編製的。用印刷成表的形式告訴廣大公眾,有一趟列車早八時開往比埃爾豐,四時到達,這就是說上比埃爾豐是件合法的行為,無需奧黛特的同意;這也是一個可能以與奧黛特相會的願望完全無關的事情為目的的行為,因為每天都有不認識奧黛特的人登上車廂,人數是如此之多,以至有必要把機車升起火來。
奧黛特拿得穩再過幾天他準會前來請求和解,溫柔馴從如前,所以也早就不怕使他不快,甚至不怕惹他一下,而且如果覺得時機合適也會拒絕賜予他最彌足珍貴的那種特殊優遇。
「您一天不在她身邊,她會感到高興的。她知道您跟我們在一起,怎麼會擔心呢?再說,有什麼事都有我在擔待呢。」
那時,斯萬就討厭她了,心想:「我也未免太傻了,花錢為別人買樂趣。她還是留點兒神為妙,別把繩子綳得太緊,等我急了是會一個子兒也不給的。無論如何,額外的優惠得暫時停付了!可就在昨天,當她提到想上拜羅伊特度音樂節時,我卻傻得對她說什麼要在近郊租一座巴伐利亞國王的漂亮城堡,兩個人去住。幸好她並沒有顯得過分興奮,也沒說是去還是不去;但願她拒絕吧,我的老天爺!她對瓦格納的音樂就跟魚對蘋果一樣,沾都不沾,一連兩個星期跟這麼個人聽音樂會,敢情是妙不可言!」而他的恨就跟他的愛一樣,需要發泄,需要行動,他都樂於把他那往壞處想的想法推得更遠,設想奧黛特已經背叛他,這就更加討厭她了,而如果他這些想法一旦得到證實(這是他力圖信服的),就會找機會來懲罰她,把他那一腔怒火在她身上發泄。他都快要設想他就要收到她的信,向他要錢把拜羅伊特附近那個城堡租下,同時通知他,他自己不能去,因為她已經應承了福什維爾和維爾迪蘭夫婦,要邀請他們前往。啊!他倒真希望她能有這麼大的膽子!到時候給她來個回絕,給她來封報復性的回信,該是多麼痛快!他都已經在挑選字眼,甚至高聲念了出來,彷彿當真收到了她那封來信似的。
時常是事後一連幾天,她不再給他增添什麼新的煩惱;他也明知道最初幾次見面不會得到多大的歡樂,也許倒會招來點不愉快的事情,攪亂他心底的寧靜,所以寫信給她,說他忙得不可開交,原定去看她的那些日子都不行了。可信剛發出,卻接到她的來信,不約而同,正好也是請他推遲原定的約會。他心裏不免納悶,這倒是怎麼回事?猜疑和痛苦揪住了他的心。心亂如麻,他再也不能遵守剛才在心境平靜時許下的諾言,他趕忙跑到她家,要求在隨後幾天里天天去看她。即使不是她先給他來信,即使她回信說是同意幾天不見面,他在家裡也呆不住,非得去看她不可。這是因為,跟斯萬的預料完全相反,奧黛特的同意使得他心裏的盤算亂了套。有些人佔有一種東西,為了要知道如果他一時失去了這樣東西,有什麼情況可能發生,他就把這樣東西從他腦子裡排除出去,讓腦子裡的其他東西都保持原樣。然而少了一樣東西並不僅僅意味著這樣東西的不存在,並不只是一個部分的缺乏,這是整個其餘部分的大動亂,這是一個無法從舊態中預見的一個新的狀態。
她連想都沒有想他。像這樣連斯萬的存在都忘卻的時刻對奧黛特卻更有好處,這比她的全部風情更有助於把他的心系住。因為這樣斯萬就生活在如此強烈的痛苦的激動之中,就像那晚他在維爾迪蘭家沒能見著她,找她找了一整夜一樣,結果促使他的愛情在他心中萌生開花。我童年在貢布雷時,有過一些幸福的白天,忘了痛苦,而這些痛苦之情直到晚間才又回來。斯萬不曾有過這樣的白天,他的白天不是在奧黛特身邊過的;有時他想,讓一個這麼漂亮的女人在巴黎單獨出去未免太不謹慎,這就跟把一隻裝滿珠寶的盒子擺在馬路中央一樣。因此他對所有的行人都感到憤慨,把他們全都看成是小偷。然而他們的面貌是集體的,也是無形的,他怎麼也想象不出來,所以也就激不起他的醋意。斯萬絞盡腦汁,累得用手揉揉眼睛,叫道:「老天保佑!」人們在殫思竭慮來弄清外部世界的現實性或者靈魂的不朽性這樣的問題以後,總是要求助於老天爺來緩解緩解疲憊不堪的腦子的。然而對不在身邊的那個女人的思念跟斯萬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行動——吃飯、收信、上街、上床睡覺,通過由於這些動作都是在她不在場的情況下進行的這種遺憾之情而不可分離地連結在一起,就跟瑪格麗特·德·奧地利在為紀念她的丈夫美男子菲利貝而修建的勃魯教堂中,為了表示對他的懷念,到處都把他們兩人姓名的開頭字母交織在一起刻下來一樣。有些日子,他不呆在家裡而上附近一家餐廳去吃飯,這餐廳的烹調曾得到他的賞識,而現在他去則完全是出之於既神秘又荒謬,被人稱之為浪漫色彩的理由;那是因為它(現在依然存在)冠有奧黛特住的那條街的名字:拉彼魯茲。有時,當她短期出外,總要在回到巴黎幾天之後才想起通知他。她乾脆就說她是剛乘早車回來的,再也不像從前那樣費神去多少找點真情實況來掩飾。這些話都是謊話,至少對奧黛特來說是謊話,站不住腳,不能像真話那樣在她到火車站的回憶中找到支持;她在說那番話的時候,甚至懶得在腦子裡編造一幅她聲稱是在下火車時幹了些什麼的景象。而在斯萬的腦子裡,她那些話卻順利通行,毫無障礙,紮下了根,那不容置疑的真實性是如此堅不可摧,如果哪位朋友對他說,他也是乘那班車來的並沒有碰見奧黛特,那他就會深信是那位朋友記錯了日子或者鐘點,因為他的說法跟奧黛特的話不相符合。奧黛特的話,他只有在她未說之前就懷疑她要撒謊時才顯得是謊話。要讓他相信她在撒謊,事先的懷疑是個必要的條件。這同時也是一個充分的條件。這時奧黛特所說的一切就都可疑。只要聽到她說一個九*九*藏*書男人的名字,那肯定就是她的一個情人;這個假設一旦成立,他得花幾個星期才能把它消除;有一回他甚至找私家偵探去打聽一個不相識的人的地址和每天的活動,非要這個人外出旅行他才能鬆口氣。可後來才知道,此人卻是奧黛特的一個叔叔,都死了二十年了。
總而言之,如果他想到比埃爾豐去,她可也沒法阻攔。他也當真感到有上比埃爾豐去的慾望,而如果他不認識奧黛特,一定也就去了。很久以來,他就想對維奧萊勒迪克的複原工作有一個更精確的概念。天氣這麼好,他迫不及待地想到貢比涅森林里去散散步。
可是,也有時候,痛苦之情揪住了他的心,他想象奧黛特是福什維爾的情婦,想象他自己沒有被邀請的那次夏都的活動的前夕,他們兩個從維爾迪蘭家的馬車裡看著他帶著連他的車夫都發現了的那種絕望的神色請她跟他一起回去,結果自己單獨一人垂頭喪氣地回家那會兒,當她叫福什維爾看他那副神色,對他說:「嗨!看他氣成那個樣子!」的時候,她的眼神准跟福什維爾在維爾迪蘭家中趕走薩尼埃特那天一樣,閃閃發光、不懷好意、狡黠而微斜的。
這封信第二天果然來了。她說維爾迪蘭夫婦和他們的朋友們表示有意去聽瓦格納作品的演出,而她平常經常在他們家受到接待,如果他肯給她送這筆錢的話,她就也將得到接待他們的樂趣。她隻字沒有提到他;不消說,有他們那些人在場就排除了他去的可能。
他又從與愛情和醋意的觀點相對立的觀點來評斷奧黛特,在想問題的時候力求公平,要考慮到種種可能性:他假設他從來沒有愛過她,在他心目中跟任何別的女人都一樣,她的生活並不因為他不在場而兩樣,並不是背著他,衝著他編織起來的。
確實,斯萬對他這份愛情的深廣並沒有直接的意識。當他想猜度猜度的時候,他時常覺得這份愛情彷彿已經衰退了,幾乎已經化為烏有;譬如說,在他愛上奧黛特以前,他對她那富有表情的面部線條,她那並不鮮艷的臉色並不怎麼喜歡,幾乎可說是有點厭惡,現在有些日子也會發生這種情況。「當真是有了進步,」他在第二天心裏就會這麼想,「當我仔細捉摸的時候,我發現昨晚在她床上幾乎感覺不到任何樂趣:也是怪,我總覺得她長得丑。」的確,這也是實話,這是因為他的愛已經大大超出了肉|欲的領域。奧黛特的身體已經不佔很多的地位。當他抬頭看到桌子上奧黛特的相片時,或者當她來他家看他時,他很難把這照相紙上的或者那有血有肉的面容跟在他心頭的那份難以平靜的痛苦的不安心情之間劃上等號。他幾乎是不勝詫異地心想:「是她!」就像是有人突然把我們身上的某種疾病拿到體外來給我們看,而我們覺得它跟我們所鬧的那種病並不相像一樣。他試圖弄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東西;那是有點像愛情、像死亡的東西,而不是跟疾病的概念依稀相似的東西;那是我們經常對之表示懷疑,經常予以深究,唯恐掌握不了它的實質的東西——那是人的品格之謎。而斯萬的愛情這個病已經大大擴散,已經跟他的一切習慣、一切行動,跟他的思想、健康、睡眠、生活,甚至是身後的遺願如此緊密相連,它已經跟他合而為一,不可能從他身上剝離而不把他自身整個毀壞,用句外科大夫的話,他的愛情已經無法再動手術了。
在這樣的時刻,當她為他們沖橘子汁的時候,像調得不好的反光鏡先在牆上一個目標的周圍投上一些古里古怪的大影子,然後慢慢收縮,最後集中消失於目標那一點那樣,他對奧黛特的那些變幻無定的可怕的看法也逐漸消失,最後跟站在斯萬面前的她那迷人的身體結合起來了。他忽然起疑,在奧黛特家中燈下度過的這個時刻也許並不是擺上道具,搬上蠟果,專門為他綵排的時刻(其目的在於掩蓋他不斷想著然而又得不出明確概念的那個可怕的微妙的東西,也就是當他不在那兒的時候,奧黛特到底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她的真正的生活),而當真是奧黛特的真正的生活;如果他不在的話,她可能把這同一把扶手椅推到福什維爾跟前,倒給他的也不是別的什麼特殊飲料,而就是這種橘子汁;奧黛特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並不是他成天在確定其位置在何方面,也許僅僅存在於他想象之中的那個可怕的超自然的世界,而確確實實是這現實的宇宙,它並沒有什麼特殊凄慘的氣氛,而是包括他就要去就座寫字的那張桌子,他將有機會品嘗的飲料,包括所有那些他既懷著好奇和讚歎又懷著感激之情去觀賞的事物,因為這些事物在像海綿吸水那樣吸收他的夢幻,把他從夢幻中擺脫出來的同時,它們自身也得到了充實;它們也向他指出他的夢幻的看得到摸得著的現實性,引起他的思想的注意;這些事物的形象在他眼前越來越鮮明生動,它們同時也使他困惑的心越來越安定下來。啊!要是命運能允許他跟奧黛特兩個人只有一個住處,在她家裡就是在他自己家裡;在問僕人午餐吃什麼時,得到的回答就是奧黛特的菜單;如果奧黛特早上想到布洛尼林園大道散步,他作為丈夫,儘管不想出去,也得陪著她並且在當她太熱的時候給她拿著斗篷;晚飯以後,如果她想穿著便服呆在家裡,他就得呆在她身邊做她要他做的事情;那麼,他生活中的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兒,現在看來是那麼乏味,到時候就同時也成了奧黛特生活的一部分,即使是最家常的那些細節,例如包括著那麼多的夢幻,體現了那麼多的意願的那盞燈、那杯橘子水、那張扶手椅等等,到時也會變得無比的甘美,分量也會大得出奇!
另外一些時候則與此相反:奧黛特正準備出外旅行,他在找了一個借口跟她口角一番以後,決心在她回來以前,既不給她寫信,也不去看她,這就使得一次暫別看來像是一場了不起的不和(他在期待從中得到好處,而她也許以為這是一場無可挽救的不和),而這次暫別的大部分時間由於奧黛特外出旅行而不可避免,他不過是促使它早開始幾天罷了。他都已經在設想奧黛特怎樣為既不見他人又不見他信而焦急不安,苦惱萬分,而奧黛特的這個形象平息著他的妒意,使他更容易習慣於不跟她見面了。他同意的這次暫別長達三周之久,腦子裡一出現跟奧黛特重見這個念頭就被他打將下去,然而也有時候,在他思想深處也為能在她回來時見到她而感到高興,不過他也多少帶點焦急地自問是否自願把這如此易於熬過的禁慾時期更延長些日子。這段時期迄今還只過了三天,他以前也時常有不見奧黛特的面達三天以上,但都不像現在這樣是事先安排下來的。然而有時心裏的小小不痛快或者身上的小小不舒服促使他把現在這個時刻看成是例外的、出軌的時刻,是通權達變的精神容許他去接受一種樂趣帶來的安撫,容許他給意志力放假(直至有必要恢復)的時刻;這種不痛快或者不舒服使意志力停止活動,不再起什麼read.99csw.com強製作用;有時他忽然想起有點什麼事情忘了問奧黛特,例如她是否已經想好,她的馬車要漆成什麼顏色,或者買的股票是要普通股還是優先股(有機會向她表示一下他不見她的面也能活下去固然不錯,然而如果日後馬車要重漆一次,股票沒有股息,那就糟了),這時候去看她這個念頭就跟剛撒手的橡皮筋或者從剛打開蓋的氣壓機中出來的空氣一樣,猛一下從遠處闖進現在這個領域,來到立即有可能實現的領域。
但由於他跟上流社會人士年代久遠的親密相處,他們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的住處、僕人和家庭的一部分。當他想起他那些顯赫的朋友時,他覺得他們也跟上代傳給他的美好的地產、精緻的銀餐具、好看的桌布一樣,都是一種依靠,一種提供舒適的設備。當他想到,萬一他在家裡忽然病倒時,他的僕人前去求援的必然是夏特勒公爵、羅伊斯親王、盧森堡公爵和夏呂斯男爵,想到這裏,他就像我們家的弗朗索瓦絲知道她來日將用綉了她自己的姓名,沒有打過補丁的細布(或者縫補得如此精巧,顯示出那雙巧手的高超技藝)裹了入殮時同樣感到安慰——這是她的心神往已久的裹屍布,雖不值錢,但已經足夠體面,可以心滿意足了。尤其是,在他所有與奧黛特有關的行動和思想當中,斯萬總有一個沒有明確說出來的佔主導地位的想法,那就是認為他自己在她的心目中,也許比任何人,比維爾迪蘭家最討厭的忠實信徒都要親些,然而並不是她最樂於相見的一個——當他想到那麼一群人認為他是鑒賞趣味最高的一個人,是他們竭力要拉攏,為見不到他而感到遺憾的一個人時,他就相信這世上是另有一種更幸福的生活的,幾乎已經感到嘗試嘗試這種生活的慾望,就如同一個卧床多月,飲食受到嚴格控制的病人,從報上看到正式宴會的菜單或者到西西里島的旅遊廣告時一樣躍躍欲試。
當維爾迪蘭夫婦把她帶到聖日耳曼、夏都、牟朗去的時候,如果天好,他們時常臨時提出在那裡過夜,到第二天再回來。鋼琴家的姨媽在巴黎,維爾迪蘭夫人總設法勸說他別為老人擔心:
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又回到心間,不再遇到什麼阻力,而這念頭也變得如此不可抗拒,以至斯萬覺得一天又一天地挨過跟奧黛特分離的十五天還比較容易,而等他的車夫把車套上,把他送到她家,要在焦急不安和歡欣雀躍中度過的那十分鐘反倒十分難熬;在這段時間里,為了向她表示他的溫情,他千萬次地重溫同她重新見面這個念頭——正當他以為她還遠在他方的時候,她卻突然歸來,現在回到他的心間。這是因為,這個念頭現在找不著想方設法抵制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以製造障礙這樣一種願望;這種願望在斯萬身上已經不復存在,因為自從他向自己證明(至少他自己是這樣想的),他是如此輕而易舉就能抵制這個念頭以來,他就覺得把暫別的嘗試推遲進行並沒有什麼不便之處,反正他現在覺得只要他願意,就有把握來實施了。同樣也是因為,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重新出現在他心頭時總帶有新意,帶有誘惑力,帶有尖銳性——這三者以前都是被習慣磨平了的,現在則通過這不是三天而是十五天的禁絕(一次禁絕的期限不是按它實際已經延續了多久,而應該按預定的期限來計算的)而重新獲得力量;同時從不付太多代價就犧牲了的期待中的樂趣當中卻產生了他無法抵禦的意想不到的幸福。最後,去看奧黛特這個念頭現在重新出現在他心頭時總伴隨著斯萬要知道當奧黛特在得不到他的音信時想些什麼、做些什麼的渴望心情,以至他行將發現的是一個幾乎陌生的奧黛特的令人神魂顛倒的啟示。
而她呢,她早就認為他拒絕給錢不過是個假動作,來問車漆什麼顏色,買哪樣的股票都不過是個借口,她無需把他經歷的這些情緒的發作的各個階段從頭到尾回顧一下;根據她對這些的認識,她無需了解它的來龍去脈,只相信她早就知道的那一點,也就是那必然的、萬無一失、從來不變的結局。如果從斯萬的觀點來看,這種看法是不完全的——雖然也許可能是深刻的。斯萬顯然認為他不被奧黛特所理解,這就好比是一個有嗎啡癮的人深信他是正要擺脫他的頑固惡習時由於外界因素而受阻,或者是一個肺結核患者深信他正要最終痊癒時突然遭到意外的不適,全都感到自己不被醫生所理解,認為醫生對那些所謂偶然事件重視不足,把它們都看成惡習或病狀用來掩蓋自身的東西,而當病人自己陶醉於即將恢復正常或者即將得到痊癒的美夢時,他們的惡習或病狀實際卻繼續無可挽救地壓在他們頭上。事實上,斯萬的愛情已經到了這般地步,內科大夫和最大胆的外科醫生(在某些疾病方面)都會自問,除掉這樣一個病人的惡習或者根除他的疾病是否還合情合理,甚至是否還有可能。
就這樣,通過他的病痛的化學機理,他在以愛情製造了醋意之後,又開始製造對奧黛特的溫情和憐憫了。奧黛特又恢復成為動人、善良的奧黛特。他為曾對她如此狠心而感到內疚。他希望她來到他的身邊,而在她來之前先給她一些樂趣,好在見面時看到由感激之情塑造出來的她的面容和微笑。
如果她此計不成,維爾迪蘭先生就問問他身邊那些忠實的信徒,有誰需要向家裡送個信的,然後邁過田野,找個電報局發封電報,或者找個人捎封信回去。奧黛特總是謝絕,說是沒有什麼人需要通知,因為她早就跟斯萬說過,當著眾人的面給他送這種信,就等於是暴露了自己。有時她一連外出好幾天,維爾迪蘭夫婦帶她上德勒去看墳場,或者按畫家的建議,上貢比涅森林去觀賞日落,然後一直走到比埃爾豐城堡。
可是她這副形象從來都不會保持很久;過了幾天那閃亮狡猾的目光就失去了光輝和欺騙性,那對福什維爾說:「嗨!看他氣成那個樣子!」的可惡的奧黛特的形象開始淡化,開始消失。這時,另一個奧黛特的臉龐逐漸重新出現,在一片光明中緩緩地升起;這個奧黛特雖然也向福什維爾投去微笑,可只有在向斯萬投去的微笑中才含有柔情;當她說,「可別太久了,當這位先生要我呆在他身邊的時候,他是不大喜歡來客人的。啊!您要是像我那麼了解他就好了!」的時候,不就是這樣嗎?當斯萬對她體貼入微時,當在重要關頭唯有他可以信賴而向他求教時,她的微笑不也就是這樣嗎?
經過這樣的安靜的夜晚,斯萬的疑心平定下來了;他為奧黛特祝福,第二天一早就派人把最好的首飾送到她家,因為她在前夕的那些好意的表現,在他身上激起的是感激之情,或者是看到這些表現能再現的願望,或者是需要有所宣洩的愛情的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