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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斯萬之戀 8

第二部 斯萬之戀

8

「對啊!生活這個東西真是可怕。咱們得時常見見面,親愛的朋友。跟您在一起,好就好在您不是個嘻嘻哈哈的人。咱們可以一起度過一個愉快的晚上。」
「我說啊,斯萬,我寧願安安穩穩在家裡當這個女人的丈夫,也不願被野蠻人宰了,您說呢?」
鋼琴家要演奏肖邦的兩支曲子,彈完前奏曲以後馬上就開始彈一首波洛涅茲舞曲。不過自從德·加拉東夫人告訴她表妹,此刻斯萬也在場以後,哪怕是肖邦起死回生,親自來彈奏他的全部作品,洛姆親王夫人也不會聽它半句的。人類分成兩撥,一撥只對他們不認識的人感興趣,而在另一撥人身上,這種興趣只對他們認識的人才有。親王夫人屬於后一撥。跟聖日耳曼區的許多婦女一樣,她無論到什麼地方,只要她那小圈子裡有誰也在場,雖然對他沒有什麼特別的話要說,卻也能把她的注意力全部佔據,其餘的一切她就全然不顧了。從那時起,親王夫人一心存著能被斯萬看到的希望,一個勁兒左顧右盼(就像是一隻被馴養的小白鼠,馴養員拿一塊糖一會兒伸向它的鼻子,一會兒又往後縮回),臉上是萬千默契的線條,可就是跟肖邦的波洛涅茲舞曲傳達的感情沒有任何關係;她的臉總是探向斯萬所在那個方向,如果斯萬挪個地方,她也就隨之挪動她那懷有深情的微笑。
「敢情這是兩個縮略詞拼起來的!」
「不過我想他們家裡也有些好東西,譬如有一張精工鑲嵌的桌子,有個什麼條約就是在那張桌子上簽字的。」
「哦!親愛的夏爾,留點兒神,那夜叉朗比榮婆娘瞧見我了,快把我擋住,告訴我她家發生了什麼事,我都搞糊塗了,是她把女兒嫁出去了,還是給她的情夫找了個妻子,我鬧不清了;也許是把她的女兒嫁給了她的情夫?啊!我記起來了,是她被她那親王丈夫休了……您裝著給我講話,省得這位貝雷妮絲來請我去吃飯。再說,我也得走了。您聽我說,親愛的夏爾,這回總算見著您了,您就不能跟我一起上帕爾馬公主家去?她會是多麼高興,再說巴贊也要跟我在她家碰頭的。要不是梅梅帶來點您的消息……您想想,我現在根本就見不著您!」
「可憐的夏爾!啊!他終於來了,我都以為他不願意見我的面呢!」
「啊!親王夫人,您這位蓋爾芒特家人可真是貨真價實。蓋爾芒特家人的風趣,您身上可是充分體現出來了!」
「我也不是不知道,可這也擋不住這些傢具樣子醜陋。一個人家裡可能沒有好看的東西,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至少不應該有滑稽可笑的東西。不瞞您說,我還從來沒見過比那種可怕的式樣更做作,更土氣的東西呢,那五斗柜上居然裝飾著澡盆那麼大的天鵝頭呢!」
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見到親王夫人很樂意跟斯萬聊天,就走開了。
等他明白過來以後,他那憐憫之心也就隨之消失,然而他妒忌她曾經愛過的另一個自己,妒忌他過去時常認為(然而心裏也並不過分難過)「她也許在愛著」的那些人,因為他心中關於愛的空泛的概念(其實其中並沒有愛情)已經由充滿著愛情的菊花的花瓣和「金屋」餐廳信紙上的箋頭取而代之了。他的痛苦之情愈來愈強烈,他抬手擦一擦前額,把單片眼鏡摘下,擦拭擦拭鏡片。毫無疑問,如果他這會兒能看到他自己的話,他會把他剛才像是摘下一個討厭的念頭那樣摘下的單片眼鏡,像是擦拭掉煩惱那樣用手絹擦拭那蒙上水氣的鏡片的單片眼鏡,補充到他剛才——加以區別的那一系列單片眼鏡行列中去的。
「奧麗阿娜,你可別生氣。」德·加拉東太太這個人時常為了圖一時的痛快,說上幾句不中聽的話,寧可犧牲她在社交界里輝煌的前途,犧牲她有朝一日在社交圈子裡出出風頭的希望。這時她說:「有人說斯萬先生這號人在家裡是接待不得的,是不是這樣?」
「對了,我剛才坐在一個犄角里,聽了不少好東西。」
在小提琴聲中——你如果看不到樂器的話,你就不能把所聽到的聲音跟樂器的形象聯繫起來,而樂器的形象是能改變樂器的音色的——有著跟次女低音一樣的聲音,使人產生有一位女歌唱家來參加這個音樂會的幻覺。你抬起眼來,卻只見到那精緻得跟中國珠寶盒一樣的琴身,而且有時還能聽到美人鳥迷人的歌聲;有時也似乎聽到被俘獲的精靈在這中了魔法的顫抖的寶盒中,就像一個淹沒在聖水缸里的魔鬼的掙扎聲;有時又彷彿有一個神乎其神的純潔的生靈在空中飄蕩,展現它那看不見的啟示。
「這你比誰都更清楚,」洛姆親王夫人答道,「你不是邀請過他五十回,他連一回也沒上你家去過嗎?」
「是啊,很多人就是這樣結束了自己的一生的。譬如說,您肯定知道,那位由迪蒙·德·烏維爾把他的骨灰帶回來的那位航海家拉彼魯茲(斯萬講到這裏的時候感到很幸福,彷彿他是在說起奧黛特)。他是個好樣兒的,我對他很感興趣。」說到這裏他都有點傷感了。
「這問題我可不了解。」
「對了,你看見你的朋友斯萬先生沒有?」
「好極了!夏爾,我這些小山楂果子合您的心意,我真高興!您幹嗎跟那位康布爾梅人打招呼,莫非您也是她在鄉間的街坊?」
「啊!」他話是對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說的,可又是說給洛姆夫人聽的,「原來可愛的親王夫人在這裏!諸位,她是專程從蓋爾芒特來聽李斯特的《聖法蘭西斯跟鳥兒說話》的,時間倉促,她只能跟美麗的山雀一樣,隨便撿幾個李子,撿幾個山楂插到頭上就來了;現在還有幾滴露珠,一點白霜,冷得公爵夫人直呻|吟呢。真漂亮,親愛的親王夫人。」
斯萬想走,可就在終於可以脫身的時候,弗羅貝維爾將軍卻請他把德·康布爾梅夫人介紹給他,他就不得不跟他回到客廳去找她。
「沒有,可愛的夏爾哪,我都不知道他這會兒在這裏,我得想辦法讓他見到我才是。」
「您認識拉彼魯茲街上的人?」斯萬興奮地問。
「嗯,我丈夫身體不怎麼好,他的肝……要是他能見著你,他會是非常高興的。」德·加拉東夫人接著說,現在是用愛德這個道理來將親王夫人的軍,要她在晚會上露面。
「怎麼?親王夫人,您來了?」
「您這話當真?她可是美得可以九*九*藏*書入畫。」將軍說,他的視線一刻也不離開德·康布爾梅夫人,「您不這麼認為嗎,親王夫人?」
「說它古老,我不反對,」親王夫人冷冰冰地答道,「不過這名字讀起來不和諧。」她把「和諧」兩字讀得特別重,彷彿是帶了引號的,這又是蓋爾芒特這個小圈子裡的人說話的矯揉造作的一種表現。
她好像不是在提出一次邀請,而是要對方幫個忙,要聽聽親王夫人對五重奏的意見,彷彿是她的新廚娘創造出一道新菜,很希望聽到美食家的意見似的。
親王夫人不喜歡對人說她不願意上他們家去。她每天總是給人寫信表示歉意,說她怎麼因故不能出席他們的晚會(其實是不想去),什麼婆婆突然來家啦,小叔有所邀請啦,要上歌劇院啦,要去郊遊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她這就讓許多人聽了心裏高興,以為她跟他們是願意交往的,而她之所以不能應邀參加都是因為親王府臨時有事衝突,而把這樣的事來跟他們舉辦的晚會相提並論,實在是很給他們面子的。親王夫人出自蓋爾芒特家族那個才氣橫溢的小集團,頭腦機敏,談吐不凡,情感高尚——這種精神可以上溯至梅里美,最後表現於梅拉克和阿萊維的戲劇之中;親王夫人甚至把這種精神運用於社交關係之中,移之於禮儀之間,使之盡量明確實在,接近於實際。她決不會費許多唇舌對一個家庭主婦說她是多麼想參加她家的晚會;她認為跟她談些能否左右她前往的瑣碎小事更加親切。
斯萬非常喜歡洛姆親王夫人,看到她就想起跟貢布雷相鄰的蓋爾芒特,想起他如此熱愛,而只是為了不願離開奧黛特才不再回去的那片土地。他善於使用半是藝術性,半是情場用的語言來取悅親王夫人。當他一時返回他久違的社交圈子時,自然不免要應用一番:
「說來也真怪,他怎麼會到聖德費爾特婆娘家來,」德·加拉東夫人說,「我知道他可是個聰明人(其實她的意思是說「他可是個耍弄陰謀詭計的人」),這可也擋不住他這個猶太人踩進兩個大主教的妹妹和嫂子的大門!」
「開頭也並不更高明些。」斯萬答道。
「我?莫非這些人到處都有鄉間別墅?我倒真想能跟他們一樣!」
「嗯,康布爾梅可是個響噹噹的姓氏,又古老。」將軍這麼說。
「對了,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可我覺得才只一會兒,只是因為沒有看見您才覺著慢。」
「他們不是康布爾梅人,那時在康布爾梅的是她的親戚;她娘家姓勒格朗丹,常到康布爾梅去。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您自己還是康布爾梅伯爵夫人,教務會還欠您一筆租金呢!」
「可既然他不能自己把第二個詞說出來,他又何不把第一個詞說完,一了百了呢?咱們這是在大發雅興,開起玩笑來了,親愛的夏爾——不過現在老見不著您,真夠傷腦筋的。」她以溫存的語調找補一句:「我是多麼喜歡跟您聊聊天。您想想,我都沒法子讓弗羅貝維爾這笨蛋明白康布爾梅這個名字為什麼能嚇人一跳。生活這個東西也真是可怕。只有看到您的時候,我才不感到厭煩。」
「這準是一個怒氣衝天卻又講體面的人創造出來的,他不敢把第一個詞說完。」
突然間,奧黛特彷彿進來了;看到她的出現,他簡直肝腸寸斷,不由得把手捂住心口。原來小提琴奏出了高音,連綿繚繞,彷彿若有所待,這等待在繼續下去,懷著已經瞥見它等待的對象從遠處走將過來的激奮維繫著那高亢的樂音,同時作出最大的努力持續到它的到達,在自身消失以前接待它的光臨,竭盡全部餘力為它敞開大路,讓它過來,就好像我們用雙手撐著一扇大門,阻止它自行關閉似的。斯萬還沒有來得及明白過來,還沒有來得及對自己說「這是凡德伊的奏鳴曲中那小樂句,別聽了」這句話時,直到那晚之前還得以掩埋在他心靈深處的對往昔奧黛特還愛著他的那些日子的回憶,卻上了突然射出的一道光芒的當,以為愛情的季節已經回來,在他的心中又蘇醒過來,振翅飛翔,向他縱情高唱已被忘卻的幸福之歌,全然不憐憫他當前的不幸。
「我就認得德·尚利福夫人,她是那位好樣兒的肖斯比埃爾的妹妹。她有天舉辦了一個戲劇晚會,挺好的。她的沙龍今後會是很出色的,您瞧吧!」
「親王夫人,您瞧見這位婦女了嗎?」德·弗羅貝維爾將軍問洛姆親王夫人。他是過來跟親王夫人打招呼的,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剛走開一會兒:「真希罕!莫非她也是藝術家?」
「我也知道他已經改了宗,連他的父母和祖父母也都已經改了宗。不過據說改了宗的人比沒有改宗的人還要依戀他們原來的宗教,說那不過是虛晃一槍,不知道是否當真?」
「您有沒有瞧見他那臉色是多麼難看?」將軍說。
「這我相信,你們那地方好極了,」斯萬答道,「此刻對我來說都已經太美,太熱鬧了,反正這是一個使人幸福的地方。這也許是因為我在那裡生活過,所以連那裡的一草一木都能跟我說得上話。當微風拂面,麥穗蕩漾的時候,我就感覺到有人要來,將要收到什麼消息;還有河邊那些小房子……我該是多麼不幸,如果……」
與其說樂師們在演奏那個樂句,倒不如說他們在舉行為召喚這個樂句出現所需的儀式,在誦念為使它出現並使它的奇迹得以延續一些時間所需的咒語;斯萬現在不再能看到它,除非它屬於一個紫外線的世界,他在離它越來越近時卻一時失明,只感到這一變化使他的精神為之一爽;他現在感到這個樂句出現在他面前,像是他的愛情的保護神和知情人,為了能在大庭廣眾之中走到他的跟前,把他拉到一邊跟他絮語,而用這有聲的外形把自己喬裝打扮起來。當這樂句從他身邊飄然而過,輕盈、安神,像鮮花的清香那樣悄悄私語,傾心相訴,他仔細諦聽每一個字,直惋惜話語如此迅速地飛逝,不由自主地用嘴唇去親吻那和諧的,正在消逝的形體。他現在已經不再有遭流放的孤獨之感了,因為樂句在跟他說話,悄悄地談到了奧黛特。因為他現在不再像過去那樣以為這樂句不認識奧黛特和他了。它曾如此經常地目睹過他倆在一起時的歡樂情景!不錯,它也時常提醒他這種歡樂的不實在,會稍縱即逝。甚至就在那時,他也在樂句的微笑中,在它清澈的促人醒悟的聲調中窺出了痛苦的苗頭,而他今天從中覓得的卻幾乎是高高興興的聽天由命的甘美。當年這樂句曾跟他談起過悲傷的事,他自己雖未被波及,只見到樂句帶著微笑把它們在它曲折湍急的激流中沖瀉而下,而現在這些悲傷的事卻是他親自嘗過的了,而且沒有希望得以擺脫。這樂句彷彿也像當年說到他的幸福時一樣,對他說:「這有什麼關係?這算不了什麼。」斯萬心裏第一次浮現對這位凡德伊,對這位本身多半也曾嘗過苦澀滋味的,從不相識的崇高的兄長的憐憫與柔情;他度過了怎樣的一生?他是從怎樣的痛苦中汲取了神般的力量,汲取了無窮的威力來創作的?當這小樂句對他談起他的痛苦的虛妄時,斯萬體味到這箴言的甘美,但就在片刻以前,當他從把他的愛情看做是無關緊要的閑事的那些不相干的人的臉上窺出這種意思的時候,他卻覺得這條箴言難以容忍。那是因為那個小樂句,與此相反,不管它對心靈的這些狀態的短暫易逝表示了什麼見解,它從中所看到的卻跟這些人不一樣,並不是沒有實際生活那麼嚴肅的東西,相反卻是遠遠高出於生活的東西,是唯一值得表現的東西。這個小樂句試圖模仿,試圖再創造的是內心哀傷的魅力,而且要再現這種魅力的精髓;除了親身感受這種魅力的人之外,任何別人都認為它是不能傳達,也是毫無價值的;這個小樂句卻把它的精髓抓住了,把它化為可以看見的東西。它使得它的聽眾只要多少有點音樂細胞,就能承認這種魅力的價值,嘗到它的神奇的甘美,然而日後在他們身畔看到的每一個特定的愛情當中,他們卻又看不到這種魅力了。當然,這小樂句把這種魅力組編起來的形式是不能化為邏輯的推理的。但一年多以來,對音樂的愛好向他揭示了他心靈中的許多寶貴財富,至少在一段時間之內在他身上生根發芽,斯萬從此就把音樂的主旨看成是真實的思想,是另一個世界、另一種類型的思想,矇著黑影、不為人所知、智力所不能窺透的思想,然而這些思想依然是完全可以相互區別,各有不同的價值與意義。自從他在維爾迪蘭家那次晚會上請人把那樂句再奏一遍以後,他竭力想弄清這樂句是怎樣像一股清香、一次摟抱那樣迷惑他、纏繞他的,他終於意識到那個收縮了的、冷冰冰的甘美之感得之於組成這樂句的那五個間距很小而其中兩個又不斷重複的音符;可事實上他不知道,他這番推理並不是從這小樂句本身得來,而是在認識維爾迪蘭夫婦以前的一個晚會上第一次聽到這個奏鳴曲時,由於懶得動腦筋而用來解釋他所探索的音樂這個神秘實體的簡單的標準。他也知道,在他回憶之中的鋼琴的樂聲就越發歪曲他觀察與音樂有關的事物的觀點,而且展現在音樂家面前的天地並不是僅有七個音符的可憐的鍵盤,而是一個無限寬廣的鍵盤,幾乎還完全未為人所知,只是星星點點地散布著千千萬萬表現溫柔、激|情、勇氣和安謐的琴鍵,中間被層層從未被我們探索過的黑暗所阻隔;這些琴鍵彼此之間有天地之別,只為少數偉大的藝術家所發現;他們在我們心靈深處喚醒了跟他們發現的主題相應的情感,告訴我們,在我們原以為空無一物的心靈這個未被探索,令人望而生畏的黑暗中卻蘊藏著何等豐富多彩的寶藏而未為我們所知。凡德伊就是這樣的音樂家中的一個。他那個小樂句雖然為我們的理性設置了一層薄膜,但我們還是可以感到它如此充實、如此明確的內容,它又給這內容以如此新鮮、如此獨特的力量,使得聽眾把樂句和憑智力獲得的思想一視同仁地保存在心中。斯萬每次想到這個樂句,就彷彿是想到了愛情觀和幸福觀,馬上就能從中體會到它的特點,就如同一想起《克萊芙公主》和《勒內》這兩個標題就知道它們的特點一樣。即使在他不想到這個小樂句時,它也跟一些無可替代的概念(例如光、聲、凹、凸、肉|欲這些概念)處於同等地位,潛伏在他的心靈之中,而我們的內心世界之所以如此多彩多姿,絢麗斑斕,正是由於這些豐富的精神財富。假如我們一命歸天,我們也許就將失去這些財富,它們也許會自行消失。但只要我們活著,我們就不可能不認識它們,正如我們不可能不認識一個具體的物體一樣,也正如當我們的房間里點上了燈,雖然屋裡的物體都變了樣,對黑暗的回憶也已不復存在,我們卻不可能懷疑燈光的存在一樣。就這樣,凡德伊的這個樂句,正如《特里斯坦》的某個主題(它為我們表現了心靈的感受)一樣,也歌頌死亡,也體現了相當動人的人生景象。這個樂句的命運,日後是要跟我們的心靈的現實聯繫在一起的,它是我們心靈的最特殊,又最各不相同的裝飾物之一。也許只有虛無才是真實的東西,而我們的夢幻並不存在,然而那時我們就會感到,那些與我們的夢幻相關連而存在的樂句和概念也就不復存在了。我們終究會死去,但是我們手上有這些神奇的俘虜作人質,他們將在我們生存的機會喪失時繼續存在下去。有了他們,死也就不會那麼凄傷,不會那麼不光彩了,甚至不會那麼太肯定了。九九藏書
過去他也常說「在我幸福的時日」、「在我得到她的愛的時日」,這些都是抽象的詞語,說的時候也不感到特別難受,因為他腦際並沒有在其中注入什麼與過去有關的事物,只有一些虛妄的片斷,並不保存什麼實在的東西,而這一次重新找到的卻是把失去的幸福中那特殊的、易於消失的精髓永遠固定下來的一切東西;一切又都在他眼前重現:她扔進他的馬車並被他舉到嘴唇邊的那朵菊花的雪白的捲曲的花瓣,上面寫著「在給您寫這信時我的手顫抖得多麼厲害」的印有凸起的「金屋」兩字的信紙,以及當她以懇求的口吻向他說:「我想不用再等多久您就會打發人來找我的吧」時那緊蹙的雙眉;他又聞到在洛雷丹諾去給他找那個小女工、前理髮師為他理髮時,燙髮鉗發出的氣味。那年春天暴雨來得如此頻繁,他在月色下坐在他那四輪敞篷馬車裡冷得直哆嗦地回家;心理的習慣、季節的印象、皮膚的反應,這些東西構成一張大網,在一連好幾個星期當中把他的整個身子都罩上了。在那時,他嘗到那些除了愛情別無他事的人的種種樂趣,肉|欲的追求也得以滿足。他曾以為他可以永遠如此,將來無需領略其中的痛苦;現在奧黛特的魅力跟那個像一個模糊的光https://read.99csw.com暈那樣籠罩著他的可怕的恐懼相比,已經微不足道了,而這光暈就是不能每時每刻都知道她在幹些什麼,不能隨時隨地佔有她的那種焦躁不安。唉!他想起了她高叫「我隨時都可以同您見面,我什麼時候都是有空的!」時的那種語調,然而現在她卻什麼時候都沒有空了!她對他的生活的興趣和好奇,對答應她介入他的生活這種熱切的願望(他當時卻怕它會引起可厭的打擾)也不復存在了!當初她必須苦苦哀求,他才答應讓她領到維爾迪蘭家去:當初他每月只讓她上他家去一次,而她總得反覆強調她夢寐以求的兩人天天見面這個習慣將給她帶來何等的快樂(而他卻認為那是枯燥乏味的苦差使)之後,他才勉強答應她的要求,後來她卻對這種習慣感到厭惡,徹底擺脫了,可他卻已經把它看成是無法遏制的痛苦的需要。他記得當他第三次見到她時,她曾一再問道:「為什麼不讓我更經常地來看您?」他當時殷勤有禮地笑著答道:「我是怕來日徒然自苦呀!」唉!現在呢?她倒還是有時從飯店或者旅館用帶銜的信紙寫封信來;可這些銜頭上的一個個字都像火一樣燒他的心。「這是在符耶蒙旅館寫的?她上那兒去幹什麼?跟誰去的?幹了些什麼?」他想起了義大利人大街正在一盞盞熄滅的煤氣街燈,那時他已經失去了一切希望,竟在那幾乎是神乎其神的夜裡,在影影綽綽的人影中把她找著了(那天夜裡,他幾乎沒有問如果去找她,又如果把她找著的話,是否會引起她的不快;他心裏是那麼確有把握,當她看見他,跟他一起回去時,她準會感到最大的快樂),而現在這個夜晚確實已經屬於一個神秘的世界,它的大門已經全都關上,他再也無法重新進去了。斯萬現在一動也不動地面對這重溫的幸福,只見有一個不幸的人引起他的憐憫之心(因為他沒有馬上把他辨認出來),為了免得別人看見「他倆」熱淚盈眶,便把頭低了下去。這個人就是他自己。
「您自己不也是嗎,親王夫人?」
為了表現她貴婦人的樸實,她故意找了把沒有靠背的小凳子:
在離開這位受了侮辱的表姐時,她又哈哈大笑,激起了那些聽音樂的人的反感,卻引起了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的注意。她出於禮貌,坐在鋼琴旁邊,直到那時才瞥見了親王夫人。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原本以為她還在蓋爾芒特照料她那生病的小叔子呢,現在見她來了,自然分外高興。
「一眼就可以看出您有音樂的天賦,夫人。」將軍對她說,不露痕迹地提起剛才蠟台托盤那檔子事。
「怎麼,您已經來了好一會兒了?」
當斯萬在一個慣常用情場的言語交談的婦女身邊時,他是常講一些連上流社會中的許多人都不懂得的微妙的話的。他不屑於跟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解釋,說他是用隱喻說話的。至於親王夫人呢,她都哈哈笑開了,因為斯萬的風趣在她那個圈子裡是深受讚賞的,也因為每當聽到讚美她的話時,她總覺得這話是無比的優美,也總是令人忍俊不禁。
斯萬相信那個樂句的確存在著,他沒有錯,當然,從這個觀點來看,它是人間的東西,然而它卻屬於一種超自然的創造物的世界;我們雖然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創造物,但當有某位探險家探索這不可見的世界,捕捉到一個這樣的創造物,從他進入的這個神奇世界中帶到我們這個塵寰的上空閃耀出片刻的光焰,我們看到時是會欣喜若狂的。凡德伊用他那個小樂句所做的就是這樣一件工作。斯萬感到,作曲家只是以他的樂器把它揭露出來,使它成為清晰可見,以他如此輕柔、如此審慎、如此細膩、如此穩健的手忠實描繪出它的輪廓,使得音響隨時變幻,有時變得模糊黯淡以表現一個幽影,而當它必須勾勒奔放的輪廓時又重新活躍歡騰起來。斯萬相信那個樂句確實存在,這有事實可以證明:如果凡德伊看見那個樂句,把它的形式描繪出來的能力較差,而竭力在一些地方憑他臆想添上幾筆來掩飾他觀察的不到和技巧的欠缺,那麼,任何一個耳朵稍為靈敏一點的音樂愛好者就會發現他的騙局。
這當然是種假設,講到這裏,她微微一笑,她那藍眼睛盯著將軍,這時帶著夢幻般溫柔的表情,就使得那微笑更美更俏了。
「你聽我說,」她對德·加拉東夫人說,「明兒晚上我可得上一個朋友家去,把這日子定下可費了事了。她要是領我們去看戲,那我就怎麼想去你家也去不成了;如果我們在她家待著,我知道除了我們就沒有旁人,我倒可以向她告辭。」
音樂會繼續進行,斯萬知道他在這個新節目沒有結束以前是脫不了身的。跟這些人一起被囚禁在這間屋裡,他感到痛苦,他們的愚蠢和可笑刺痛著他的心,更何況他們不知道他在愛著一個人,而且即使知道,也不會感到興趣,只能是笑他幼稚,惋惜他做出這等傻事;他們把他的那份愛情表現為只為他一個人存在的主觀狀態,缺乏任何外在的東西向他證明這是一個客觀存在;他特別感到痛苦的是,他的奧黛特決不可能來到,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東西對她都一概陌生,她完全不能涉足這個地方,而他還要持續流放下去,以至於樂器的聲音簡直要使他叫喊起來。
「我知道這首五重奏,我可以把我的意見馬上告訴你:我是喜歡它的!」
「大家都說蓋爾芒特家人的風趣,我真不明白那是為什麼。難道您還認識別的有風趣的蓋爾芒特家人嗎?」說到這裏的時候她哈哈大笑,眼睛鼻子都擠到一塊來體現她的高興勁兒,雙眼炯炯有神,射出只有讚美她的風趣或美貌的言語(哪怕出自親王夫人自己之口)才能激起的愉快的光芒。「噯!斯萬像是在那裡跟您的康布爾梅打招呼呢;喏,他在聖德費爾特婆娘身邊,您瞧不見!您可以請他把您介紹給她。得快著點兒,他要走了。」
「怎麼?親王夫人是專程從蓋爾芒特來的?真是太棒了!我真抱歉,我原來還不知道呢。」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天真地叫道。她對斯萬的風趣話是不大習慣的。當她仔細看親王夫人的頭飾時她又說:「倒是真的,這是模仿……該怎麼說呢?不像是栗子,這想法真是妙極了!可親王夫人是怎麼知道我的節目表的呢?音樂家們連我都沒有告訴呢。」
這當然不是真話。不過斯萬跟親王夫人對小事情的看法是一致的,結果連說話的方式甚至讀音都非常相似,要不然正是這個相似導致他們看法的一致。這種相似倒並不太引人注目,因為他們兩個人的聲調迥然不同。不過只要你能在想象中把斯萬的話語里他那洪亮的嗓音跟話語從中吐出的兩撇小鬍子去掉,你就可以發現這些語句、音調的這些變化,全都是蓋爾芒特小圈子那一套。可在大事情上,斯萬跟親王夫人就毫無共同之處了九九藏書。不過自從斯萬如此消沉,隨時總感到就要哭出聲來以後,他總像一個殺人兇犯需要把他犯的罪行訴說出來一樣,需要把他自己的苦楚傾吐一番。聽到親王夫人說到生活這個東西也真是可怕時,他感到得到一點安慰,彷彿親王夫人跟他說起了奧黛特似的。
「是嗎?那是為什麼?」她急忙問道,這也許是為了不顯出她明明知道這是因為她是法國最高貴的貴婦人之一,也許是因為這話出之於將軍之口而高興,「那是為什麼?您怎麼知道?他們也許會把這看成是再討厭也不過的事情呢。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不過就我來說,跟我認識的人打交道都已經叫我煩透了,要是叫我跟我不認識的人打交道,哪怕是跟英雄好漢,我都要瘋了。再說,除了像您這樣早就認識的老朋友以外,我不知道英雄氣概在社交界能起多大作用。請客吃飯有時都已經煩人了,如果還要伸出胳臂來邀斯巴達克入席,那就……我也決不會邀請費森謝特里克斯來當第十四位。我想我可以請他來參加人數眾多的晚會,可我又不組織這樣的活動……」
「她太愛出頭露面,我覺得像她這麼年輕的人,這就不太好了;我想她還不是我的同齡人。」洛姆夫人答道(這最後一句話,同樣也可以出之於加拉東和蓋爾芒特之口)。
斯萬沒有答應;他早就告訴德·夏呂斯先生,他一離開德·聖德費爾特夫人家就直接回家去,他不想為了上帕爾馬公主家去就看不到他一直在期待著的、由僕人送去或者留在門房裡等待著他的那張便條。那天晚上洛姆夫人對她的丈夫說:「可憐的斯萬哪,他還是那麼親切可愛,不過看樣子挺倒霉的。您過幾天會看到他的,他答應最近上咱家來吃飯。一個那麼聰明的男人,為了那樣一種女人而苦惱,我覺得真是荒唐。那女人一點兒意思也沒有,有人說她是笨蛋。」說這種話,得有未墮入情網中人的那種清醒才行,這樣的人認為一個有才智的人只能為值得為之憔悴的人才憔悴;要是有人為霍亂菌這樣渺小的東西而甘願染上霍亂,豈不是咄咄怪事!
「啊!親王夫人,您明明知道,您要去了,他們是會喜出望外的……」
「親王夫人,這是自然的,這是他們祖父母傳下來的。」
樂句消失了。斯萬知道,它還將在最後一個樂章的結尾出現,其間要隔著很長一段樂曲,而維爾迪蘭夫人家中那個鋼琴家老是把這一段跳過。這一段里有一些美妙的思想,斯萬在第一次聽時未能辨認出來而現在卻發現了,彷彿這些思想在他記憶的衣帽間中突然把掩蓋著它的新穎之處的外衣脫掉了似的。斯萬聽著那分散的主題組成樂句,正如三段論法中的前提演繹為必然的結論,他親眼目睹這樂句的生成。他心想:「噢!凡德伊的大胆敢情跟拉瓦錫和安培一樣,都是得之於天才的啟發!他試驗並發現了掌握著那未為我們所知的力量的規律,把他信賴不移但永不能見的無形的巨車,駛過從未探測過的地域,奔向那唯一可能的目標!」斯萬在最後一段開始時聽到的鋼琴與小提琴之間的對話是多麼美啊!雖然摒棄了人間的詞語,卻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讓幻想主宰一切,恰恰相反,這裏卻排除了幻想;從來也沒有像這裏這樣更迫切需要對答的語言,然而問題從來也沒有像這裏這樣提得如此貼切,回答也從來沒有像這裏這樣明確。首先是鋼琴獨自哀怨,像一隻被伴侶遺棄的鳥兒;提琴聽到了,像是從鄰近的一株樹上應答。這猶如世界初創的時刻,大地上還只有它們兩個,也可以說這猶如是根據造物主的邏輯所創造,對其餘的一切都關上大門,永遠是只有它們倆的世界——這奏鳴曲的世界。鋼琴緊接著又為那個看不見的、呻|吟著的生靈傾訴哀怨,可那生靈到底是什麼?是一隻鳥?是那小樂句還是不完整的靈魂?還是一個仙女?那叫喊聲來得是如此突然,提琴手得趕緊抓起琴弓來迎接。真是一隻神奇的鳥兒!提琴手像是想迷住它,馴服它,抓住它。它已經深入到他的心靈,由它召喚的那個小樂句已經使得提琴手那當真著了魔的身體像通靈者一樣顫動起來。斯萬知道這小樂句就要再次向他傾訴了。而這時他自己早已分裂成為兩人,以至在等待他即將面臨這樂句的時刻到來時,不禁哽咽起來,就像我們在讀到一行美妙的詩句或者聽到一個傷心的消息時那樣——而且並不是當我們隻身獨處的時候,而是彷彿在把這詩句或這消息告訴給我們的朋友們的時候,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我們自己成了一個情緒能影響他們的第三者。樂句又重新出現了,但這次是高懸空中而且一動也不動地僅僅持續了片刻,立即又消逝了。它延續的時間是如此短暫,斯萬的眼睛連眨都沒眨一下。它還像一個完整充實的虹色水泡那樣懸著。又像一道彩虹,光澤逐漸減弱黯淡,然後又升騰起來,在最後歸於消失以前,大放前所未見的異彩:它原先還只露出兩種色彩,現在又添上稜鏡折射出的所有絢麗多彩的琴弦,奏出動人的曲調。斯萬不敢動彈,他也希望別人也都像他那樣安安靜靜,彷彿稍有動靜就會破壞這隨時都會消失的美妙脆弱的、神乎其神的幻景。說真的,誰也不想開口。那一個不在場的人(也許是一位死者,因為斯萬不知道凡德伊是否還在人世)的美妙得難以言傳的話語,在這些祭司們的頭上回蕩,足以吸引住在場的三百人的注意,把這個召喚陰魂的樂台化為舉行神奇儀式的莊嚴的祭壇。就這樣,當樂句終於結束,只剩下裊裊餘音在隨後取而代之的旋律中回蕩時,斯萬先還為那愚蠢得出了名的蒙特里安德伯爵夫人在奏鳴曲還沒有完全終止時就俯過身來對他講說她的感想而惱火,後來卻禁不住微微一笑,也許是為在她的話語中發現了她自己所未曾體會到的更深的含義而高興。伯爵夫人對演奏者的高超演技讚嘆不已,衝著斯萬嚷道:「真是奇怪啊https://read.99csw.com,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神的……」她怕把話說得太絕,又找補了一句:「只有招魂時用的靈動台才是例外!」
「啊!他們家是有些有歷史意義的東西,這我承認。可是這些東西並不美……而是可怕!我自己也有些這樣的東西,是巴贊從蒙代斯吉烏家繼承來的。所不同的是,這些東西我們都收藏在蓋爾芒特家裡的頂樓上,誰也瞧不見。得了,得了,問題不在這裏。假如我認識他們的話,我是會跟巴贊一起奔他們家去看他們,看他們家的獅身人面像,看他們家的銅器的,可我不認識他們!我從小就被教導說,上不認識的人家去是不禮貌的(她講到這裏的時候裝出一副孩子氣)。我是一向遵從這個教導的。哪有正派人讓一個不相識的女人進他們家的?我要去了,豈不是要吃閉門羹嗎?」
這時鋼琴家正加快速度,他那音樂激|情正處於高潮之中,一個僕人正端著一方盤的清涼飲料遞給客人,茶匙丁當直響,德·聖德費爾特夫人跟每次晚會一樣,揮手叫他走開,可他老瞧不見她的手勢。有個新娘子,遵從年輕女子不應該面有厭煩之色的教導,老是高高興興地面帶笑容,兩隻眼睛直在尋找女主人,好用她的眼神來向她表達感激之情,感謝她在舉辦這樣的盛典時還想起了她。她雖然比德·弗朗克多夫人要鎮靜一些,但在欣賞樂曲的時候也不是毫無不安的心情;不過她所擔心的不是鋼琴家本人,而是那架鋼琴,它頂上擺著一支蠟燭,每當彈到最強音時燭火都會跳動起來,即使不至於會把燈罩燒著,至少會在紅木琴台上留下幾點蠟淚。到了最後,她忍不住了,登上琴台那兩級台階,快步向前把那蠟台的托盤撤走。但她的雙手剛碰到托盤,樂曲最後一個和弦就響了起來,一曲告終,鋼琴家站起身來。再怎麼說,這位年輕婦女的大胆的首創精神,她跟鋼琴家短時間內在台上的同時出現,在在座者的心中普遍產生了良好的印象。
斯萬最後把德·弗羅貝維爾先生介紹給年輕的德·康布爾梅夫人,這是她首次聽到將軍的大名,她匆匆擺出一個愉快和驚訝的微笑——這是對一個從來沒有聽說過的人的微笑;她新婚不久,對這家的朋友還不認識,別人領到她面前的每一個人,她都以為是家裡的朋友,心想要是能裝出自從她嫁到這家以後就常聽人說起他的話,那就顯得很得體,所以就不無猶豫地伸出手來,這猶豫既說明她在克服她早就學會了的含蓄,也說明那由於戰勝了這猶豫而發自內心的友好情誼。就這樣,她的公婆(她依然認為他們是法國最顯赫的貴人)說她是個天使;他們特別要顯示他們之所以挑中她做他們的兒媳婦,正是由於他們看中了她的人品,而不是她家巨大的家財。
德·聖德費爾特夫人想把她的扶手椅讓給親王夫人,夫人說:
「啊!她住在拉彼魯茲街!這條街挺討人喜歡的,挺美,挺冷清。」
「被野蠻人宰了」這幾個字刺痛了斯萬的心;他馬上就感到需要繼續和將軍談一談:
「不,她是康布爾梅家的新媳婦,」親王夫人隨便這麼一說,馬上又找補一句:「我這是重複我聽來的話,她究竟是誰,我一點概念也沒有,我背後有人說他們是德·聖德費爾特夫人鄉下的街坊,不過我不信真有誰認識他們。他們多半是『鄉下佬』!再說,我不知道您是不是經常出入于這個了不起的社交場所,我可對這些了不起的人姓甚名誰毫無概念。您想他們在參加德·聖德費爾特夫人的晚會以外的時間幹些什麼呢?她多半是靠了這些音樂家,這些舒服的椅子,還有可口的飲料才把他們吸引來的。應該承認,這些『貝盧瓦家的客人』倒是挺不錯的。她居然當真有這股勇氣每星期都出錢把這些湊熱鬧的租到家裡來。真是不可思議!」
「耶拿,這首先是一次勝利的戰役的名稱,親王夫人,」將軍說,「我是個老兵,首先想到的就是這些。」他一面說,一面把單片眼鏡摘下來擦一下,就像是給傷口換塊紗布似的。這時親王夫人本能地扭過頭去說「帝國時期封的貴族嘛,那當然是另外一回事,不過他們這夥人倒都是好樣兒的,他們當年打起仗來都是英雄。」
「得了,這張軟墊凳子就好極了,坐在上面我可以把上身挺直。啊!天哪,我在這裏嘰嘰喳喳的,人家都要噓我了。」
「我對英雄是滿懷敬意的,」親王夫人說,那口氣里多少有點諷意,「我所以沒有跟巴贊一起上那位耶拿親王夫人家去,根本不是因為我瞧不起他們,完完全全因為我不認識他們。巴贊認識他們,非常喜歡他們。不,不,並不像您所想的那樣,這裏頭並沒有什麼愛情問題,我沒有什麼可反對的!再說,真要是有那樣的事,我反對又有什麼用?」她無可奈何地找補上這一句。誰都知道,自從洛姆親王娶了他那秀色可餐的表妹,打第二天起就不斷地對她不忠。「話又說回來了,這並不是那麼回事,他們都是他老早就認識的人,對他很有好處,我也覺得這是件好事。我先來跟您講講他們的房子……您想想,他們的傢具全都是帝國時期的式樣!」
「不必,不必!幹嗎要換呢?我坐哪兒都挺好的。」
「不,您大概有些時候不去了;現在不冷清了,那個區到處都在蓋房子。」
「說句不嫌丟醜的話,我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令人震驚的事情。」洛姆親王夫人說。
親王夫人看到德·弗羅貝維爾先生還在目不轉睛地瞧著德·康布爾梅夫人,半是出於對這位夫人的惡意,半是出於要對將軍表示殷勤,說道:「這對她丈夫可是不太好了!我很遺憾,並不認識她,否則我就可以把她介紹給您,看來您是被她迷上了。」其實她要是當真認識這位青年婦女,她是不會這麼乾的,「現在我不得不跟您道別了,今天是我的一個朋友的生日,我得去祝賀她。」她說這話時的語調既樸素又真實,表明她就要去參加的這個社交集會既是一個令人生厭的儀式,又不能不去,而她的光臨是會令人感動的。「再說,我得去接巴贊,我到這兒來的時候,他去看他的朋友去了。我想您是認識他們的,他們的姓跟一座橋的名稱一樣,叫耶拿。」
「那是當然,您為什麼不到蓋爾芒特來呢,我婆婆會高興得要死的!這地方景色不美,不過我敢說這地方並不令人不快,我討厭『風景如畫』的地方。」
「我不知道教務會欠我什麼,可我知道本堂神甫每年向我借一百法郎,這筆錢我以後是不想再借出了。再說,這些康布爾梅人的名字也真能嚇人一跳,結尾倒是乾脆,可是並不高明!」她笑著說。
「啊!沒有錯。拉彼魯茲誰不知道?有條街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將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