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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1)

第四部分(1)

「就像愛一個看得見的聖母馬利亞。」
於是,我不得不洗耳恭聽;他對我講的心腹話荒唐之至,可笑之至,他抱怨夫人,抱怨僕役,抱怨孩子,抱怨生活,把老生常談的事又向朋友絮叨一遍,把這當成樂趣;這個朋友倘若不了解,聽了還真會驚詫不已,但出於禮貌,只得裝作津津有味地聽著。看來伯爵對我挺滿意,因為我聽得十分專心,我極力洞察他這不可思議的性格,極力推測他給他夫人造成的、而她又向我隱瞞的新痛苦。伯爵看見亨利埃特出現在台階上,這才結束了他那滔滔不絕的自述,搖了搖頭,對我說道:「您呀,費利克斯,還能聽我講講,然而這裏的人,誰也不可憐我呀!」
「別說了,」她猜出了我同伯爵談過話所產生的想法,對我說道,「有您在這兒,一切都忘卻啦!我根本不痛苦,也沒有痛苦過。」
「好了,好了,先生,」她微笑著說,「還是談談您的情況吧,全講給我聽聽。」
「您的運氣真好,」公爵對我說,「在這兒用餐吧,今天晚上隨我去凡爾賽宮,高陞沒問題了。今天上午,王上還提起您,說道:『他年輕能幹,又很忠誠!』王上很挂念,不知道您是死是活,不知道您出色地完成使命之後,被事變拋到什麼地方去了。」
「永不變心。」
「一直活下去。」公爵答道。
「我真幸福,您打消了我的憂懼。」說著,她把我帶回到對我們的秘密交談迷惑不解的家人面前:「不過,您在這裏要好好當孩子,您畢竟還是個孩子嘛!如果說,您的方略是以成年人的身份伴隨國王的話,那麼要知道,先生,您在這兒的方略,就是繼續當孩子。當個孩子,您還會受到喜愛!我總是抵製成年人的力量;可是,我會拒絕孩子的要求嗎?什麼也不會拒絕;孩子無論有什麼願望,我都不能不滿足。——悄悄話講完了,」她邊說邊慧黠地看著伯爵,重又現出少女情態與童稚天性,「告便了,我要去換衣裳。」
「親愛的亨利埃特,」我停下腳步對她說,同時把她的胳膊緊緊地壓在我的胸口,凝視她那痛苦的神情,「從前,您巧妙地指引我通過上流社會的荊途,現在,請您允許我指點指點,幫您了結一場沒有見證人的決鬥;您根本不是用對等的武器搏鬥,必然要喪命,別再同一個瘋子搏鬥下去了……」
兩個孩子撲上來,摟住我的脖子。我瞧見雅克的教師站在門口,那位德·多米尼教士的表情嚴肅。
三年來,我從未聽到她的聲音如此幸福,也頭一次領略了燕子的這種美妙鳴叫,以及我向您提過的孩童般的聲調。我給雅克帶來一套打獵的裝備,給瑪德萊娜帶來一個女紅匣,跟她母親一直用的一樣,總之,彌補了我先前的吝嗇;過去,我受母親的剋扣,不得不錙銖必較。兩個孩子高興極了,互相炫耀所得的禮物。伯爵在一旁很不自在,他向來如此,無人理睬便情緒低落。我向瑪德萊娜丟個眼色,就隨伯爵走了。他要同我談談他自己,領我走向平台;不過,每當他向我談起一個嚴重情況時,我們就在台階上停下來。
①馬爾庫斯·波爾西烏斯·卡圖(公元前234—149),羅馬政治家,以生活簡樸,為人正直著稱。
「說吧,說吧!我能把握住自己,能聽您這樣表白而不致獲罪。天主不願意讓我殞命,他把您派給我,就像把生命的氣息賜予他的創造物,就像往久旱的土地上普降喜雨。說呀,說呀!您以聖潔的感情愛我嗎?」
「聽我說,親愛的!我出自對您的愛,才不得不聽他談話。可是,聽了一個小時之後,我的思想常常陷於混亂,頭腦也昏昏沉沉;伯爵令我懷疑起我的理智來,同樣的思想重複聽的遍數多了,就會刻在我的腦子裡,這是由不得我的。明顯的偏狂症並不能傳染,可是,這種瘋病若是表現在事物的看法上,隱藏在無休止的爭論中,就會給生活在旁邊的人帶來災難。您的隱忍精神是無與倫比的,然而,它不是要把您引入麻木狀態中嗎?因此,您改變對伯爵的態度吧,為您自己著想,也為您孩子著想。您的令人欽佩的遷就態度,助長了他的自私心理,您像母親嬌慣孩子一樣對待他;然而今天,您若是想活下去……嗯,」我眼睛盯著她說,「您想活下去!那就運用您對他的影響吧。您也清楚,他既愛您,又怕您,讓他更加懼怕您吧,用斷然的態度對付他的混亂的思想吧。他呢,善於擴充您拱手讓出的地盤,您要像他一樣,擴充自己的權力,把他的病症關在精神領域中,如同把瘋子關在病室里那樣。」
經這一問,伯爵才想起順從女子的騎士風度,停止談論政治了。我們改變話題,談一些家常瑣事,反過來又令他厭倦;於是他說,總在一塊地方兜圈子,他腦袋都暈了,說罷丟下我們,徑自走了。
我和國王的看法不謀而合,後來他一直感念我所作出的犧牲。當時他就對我說:「您有首相之才。」國王把任命的過程告訴了我的同事;我的同事給了我真摯的友誼,以報答我的薦舉。德·勒農庫公爵對我很敬重,也使周圍的人對我刮https://read.99csw•com目相看。「王上對這個年輕人發生了濃厚的興趣,非常賞識他,他很有前途。」這種話排除了人的才能,不過,他們對這類青年的熱情歡迎中,也流露出了對權力的無形的敬意。無論是在德·勒農庫公爵府上,還是在我姐姐的府上,我不知不覺結識了聖日耳曼區最有權勢的人物。那時,我姐姐已經嫁給了表兄德·利斯托邁爾侯爵。侯爵一家是我們的一門老親,住在聖路易島,我經常去他們府上。
我來后大約過了一個月,一天上午,伯爵夫人吃過飯,抓住我的胳膊,拉我快步出了柵欄門,進入果園,一直走到葡萄園裡。
「哦!還要勝過那時候。我不但像那樣愛您,而且愛您還像……」她極為惶恐地看著我……「還像您姨母愛您那樣。」
「就像愛一位被暗中渴慕的母親。」
「以騎士的方式,不抱希望嗎?」
我的悲觀的推測是準確的。十五年來,這個山谷的旖旎風光。溫暖的氣候、明朗的天空,以及銷人魂魄的詩情畫意,曾平復了這個病人急躁的怪脾氣,現在卻喪失了效力。其他男人到了這種年紀,脾氣該消失的消失,稜角該磨平的磨平,而這位老貴族的刻薄性格卻有增無已。幾個月來,他為唱反調而唱反調,毫無緣由,也不解釋他的看法,什麼事都要追根問底,有一點遲誤、一個口信,他就不安起來,還總是干涉家庭雜條,過問生活瑣事,不給別人一點自主權,致使他夫人和僕役都不勝其煩。從前,沒有特別緣故,他向來不發火,現在卻動輒大發雷霆。也許他從前要治家業,經營農事,生活忙忙碌碌,整天動腦筋,操心的事情很多,注意力分散,也就顧不上發脾氣了。現在大不一樣,終日無所事事,心裏便總琢磨自己的病;沒有外面的奔波,思想集中到一點,舊病也就隨之複發,精神「自我」支配了肉體「自我」。他找病自醫,查閱醫書,以為自己得了書中描述的病症,於是採取了種種養身之道;然而,他的要求聞所未聞,花樣層出不窮,難以預料,因而也無法滿足。有時他怕聽響聲,等伯爵夫人精心安排,使他周圍悄然無聲之後,突然他又抱怨自己像在墓穴里,說是在沒有響動與苦修院死一般的寂靜之間,還有一種中間狀態。有時他裝作對世事完全淡漠,於是全家人都鬆了口氣,孩子們該玩就玩,家務事該干就干,不會受到他的絲毫指責;不料就在歡鬧聲中,他猛然哀嚎道:「想要我的命啊!」「親愛的,若是有什麼妨礙您的孩子,您就准能猜得出來。」他對妻子說,故意拿出尖刻冷峭的聲調,愈發顯得蠻不講理。他觀察氣候的最細微變化,隨時增減衣裳,無論做什麼,總是先看晴雨表。儘管他夫人像對待孩子那樣照顧他,他還是覺得什麼飯食都不對口味,聲稱自己有胃病,消化時疼痛難忍,以致經常失眠。其實,他飲食。消化、睡眠一向正常,連最博學的醫生也會讚嘆不已。他府上的僕役同天下的僕役一樣,都是循規蹈矩的,可是對他朝今夕改的做法非常反感,無法適應他的經常矛盾的要求。伯爵說空氣流通有益於他的健康,於是吩咐下人今後將窗戶敞開;可是過了幾天,或因太潮濕,或因太熱,他又受不了,就訓斥別人,找岔吵鬧,沒理找理,常常否認他吩咐過的話。這種忘性,或者這種故意刁難,是他在爭論中決勝的武器,而他妻子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是枉然。葫蘆鍾堡簡直無法住,就連學識淵博的德·多米尼教士也借口探索幾個問題,于脆一旁躲清靜去了。看來伯爵夫人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把伯爵暴跳如雷的狂態限制在家庭圈子裡。府中僕役都目睹過這種場面,看到這個未老先衰的人無緣無故大發雷霆,超過了情理的限度;他們都非常忠於伯爵夫人,絕不會往外張揚。然而,伯爵夫人卻天天擔心,惟恐有朝一日伯爵犯了眾怒,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後來我才聽說一些詳情,伯爵對待他妻子簡直令人髮指。孩子有了病,他不但不安慰妻子,反而因為她不採用他的荒唐的治療措施,便用惡狠狠的預言折磨她,說孩子若有個好歹就是她害的。如果伯爵夫人領雅克和瑪德萊娜去散步,不管天氣多麼晴朗,伯爵也硬說會有雷陣雨。若是讓他說中了一次,他的自尊心就得到了滿足,根本不在乎孩子病不病。哪個孩子若是身體不舒服,伯爵就在他妻子照管孩子的方法中找原因,挖空心思地吹毛求疵,每次都用這種殺人不見血的話做結論:「孩子若是再病倒,那就是您成心!」對家中雞毛蒜皮的事也如此,他向來只看到壞的一面,拿他的老車夫的話說,他無時不充當魔鬼的律師①。按照伯爵夫人的安排,雅克和瑪德萊娜用餐同父母用餐錯開時間,免得伯爵犯起病來殃及他們,而把他的全部怒火引到她一人身上。因此,兩個孩子不大見到父親。自私的人都有特殊的幻覺,伯爵絲毫意識不到他所造成的損害。他同我講心裡話時,主要還是叫苦,說他對家人好過了分。他揮舞著連枷,像猴子搞https://read.99csw.com惡作劇一樣,將自己周圍的一切搗毀砸爛;他把人傷害了,又矢口否認,說是沒有動人一根毫毛。這次一見面我就發現,伯爵夫人的額頭有一道道印子,像被刮鬍刀刃划的一樣,現在我才明白是怎麼回事。凡是高尚的女子都有廉恥心,不願意談自己的痛苦,總是出於體諒愛護的情感,驕傲地向自己所愛的人隱瞞深痛巨創。因此,雖然我一再追問,亨利埃特也沒有把這些情況一下子全倒出來。她是怕我聽了難過,即使向我透露一些,也是欲言又止,臉常常紅起來;不過,我很快就推測出,伯爵百無聊賴,給葫蘆鍾堡艱難的家事造成了多麼嚴重的麻煩。
「總提瑪德萊娜!難道我是忠於瑪德萊娜的嗎?」我詫異地說;我這態度使她只有五分傷心。
我看透了她的心思,針對她的隱秘想法說道:「難道連您忠實的僕人都認不出來了?」
「忘不了,」我對伯爵說,「從今以後,我每年都有半年的空閑,可以由你們支配。」
「嘿!您沒有忘記老朋友吧?」德·莫爾索先生對我說;他既沒有變化,也沒有見老。
「噯!放開我,」她驚跳一下,對我說道,「沒什麼。」
「啊!無論在什麼方面,您總是勝我們一籌,」我說道,「您怎麼能懷疑我呢?亨利埃特,您剛才確曾懷疑過。」
「我可憐的費利克斯,」他對我說,「您看到了,他們都很快樂,身體很健康;而我呢,卻給這幅圖景投下了陰影:我接受了他們的病痛,我感謝大主把他們的病痛給了我。從前我不清楚自己有什麼毛病,現在知道了:我的幽門潰瘍,我幾乎喪失了消化功能。」
原先只被當作孩子看待的人,如今成了一個青年,亨利埃特眼睛不免流露出悵們的神色,慢慢垂向地面,任憑我拉起手來親吻,沒有顯出一點內心的快樂;而過去吻她手時,從她敏感的顫動中,我能覺察出她心中的歡愉。她抬起頭來又看我時,臉色顯得蒼白。
「就像愛母親?」
①路易十五以生活放蕩著稱。
「亨利埃特,受崇拜勝過上帝的人,百合花,我生命之花,您作為我的靈魂,怎麼還不知道我已經深嵌在您的心中,身在巴黎而心在這裏呢?我只用十七個小時就趕到了,車輪每轉一周,就捲起一大堆想法和慾念;我一見到您,這些想法和慾念就爆發出來,猶如一場急風暴雨……這些還用我對您說嗎?」
「就像愛一個過分鐘愛的姐姐。」
「永不變心?」
當天晚上,我被任命為行政法院審查官,同時在路易十八身邊有一個秘密職務,任期同他在位的時間一樣長。這是個心腹的職位,表面雖不顯赫,但沒有失寵的危險;它使我處於政權的核心,成為我發跡的源泉。德·莫爾索夫人看得很准,因此,我得到的權力和財富、幸福和學識,一切都多虧她。她引導我,鼓勵我,凈化我的心靈,把我的意志引向一個統一的目的。否則,青春的力量就會虛擲。後來我有了一個同事,我們二人輪流執勤半年,必要時還可以互相替代。我們在宮中有一間卧室,出差時還有專用馬車和充裕的津貼。多麼奇特的地位啊!充當君主的秘密助手,聆聽他評論一切,評論內政外交,自己雖然人微言輕,卻常常受到諮詢,猶如莫里哀向拉福蕾①請教;這位君主閱歷極深,但有時舉棋不定,要藉助年輕人的意識下定決心,而他的政治已經得到他的敵人的高度評價。我們的前程有了保障,抱負得以實現了。我擔任審查官,在行政法院領一份俸祿,此外,國王每月從他的金庫中拿出一千法郎給我,還經常額外給我賞賜。我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難以長期承擔這樣的重任;國王雖然意識到這一點,但還是到1817年8月才選定我的同事;現今他已當上貴族院議員。擔任我們的職務要具備很高的素質,人選很難確定,國王久久不決。他看重我,垂問在幾個年輕的人選中,我同哪個最為投契。其中有一個是我在勒皮特學校的老同學,但是我沒有推薦他。國王陛下問我是何緣故。
「以聖潔的感情。」
①在羅馬教廷的大主教會議上,設一「魔鬼的律師」,專門對列為聖徒的人選的功德提出質疑。
她把寫給公爵和公爵夫人的信交給我,我到達的次日就去拜訪他們了。
①1815年7月31日,拿破崙投降;法軍開往盧瓦爾河畔,8月1日被遣散。
我寫信把情況如實地告訴我親愛的亨利埃特,每月也收到她兩封回信。這樣,她的精神就在我的頭上盤旋,她的思想越過空間,給我製造一種純凈的氛圍。哪個女子也不能把我迷住。國王在這方面是路易十五派①的,他發現我不貪女色,便笑著叫我德·旺德奈斯小姐,倒也十分喜歡我穩重的性格,對我始終非常體恤。我確信,我所以能贏得國王的思寵,很得力於我少年時養成的耐性,尤其是在葫蘆鍾堡養成的耐性。
「不是懷疑現在,」她接上說,一邊溫柔地看著我,只是在我面前,她那明亮的眼神才蒙上一種難以形容的溫柔,「不過,見到您這樣儀錶非凡,我心中暗想九九藏書:『怕只怕哪個女子慧眼識珠,看出您心中隱藏的珍寶,因而崇拜您,把費利克斯從我們手中奪走,把這裏的一切全毀掉,也把我們對瑪德萊娜的計劃打亂了。」
國王不久便窺透了我這小姐的生活,無疑他一時心血來潮看了我的信。有一天,該德·勒農庫公爵當值,國王正讓我記錄他口授的旨諭,他見公爵進來,便狡黠地瞟了我們一眼。
她「噓!」了一聲,強忍住眼圈裡滾動的淚珠。
我們沉默了,不巧德·莫爾索先生來了,打破了我們的沉默。我心事重重,又不得不應酬他,談話處處碰到難題;我坦率地回答國王所制定的政策,伯爵總覺得不對頭,逼著我解釋陛下的意圖。儘管我有意轉移話題,問他的馬養得如何,農業生產的年景怎樣,問他對五座田莊是否滿意,原來的林蔭路的樹木要不要代掉,可是他總扯到政治上來,那頑固的勁頭,同戲弄人的老處|女、執拗的孩子一樣;這也不足為奇,這種人總愛闖光亮的地方,碰回去再來,執迷不悟,絮聒得令人心煩,就像綠頭蠅撲在玻璃窗上嗡嗡噪耳。亨利埃特在一旁默默無語。年輕人談起政治就容易激動,我想結束這場談話,就哼哈地答應著,免得進行無益的爭論。然而,德·莫爾索先生卻聰明得很,怎能覺察不出我表面禮貌、實則怠慢的態度。他見我』總是隨聲附和,便惱火了,眉頭直扭動,黃眼珠射出光束,酒糟鼻子更紅了,正如我頭一次見他犯瘋病那天一樣。亨利埃特哀求地看了我幾眼,讓我明白她不能像為孩子辯護或保護他們那樣,為了我運用她的權威。於是,我認真回答伯爵的問話,十分巧妙地控制住他那多疑的思想。
「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這句話,她自言自語重複了幾遍,宛如輕風傳至我的耳畔。繼而,她見氣氛適宜,有了把握,才插|進來,停下腳步對我們說:「你們實在煩死人了,先生們,你們知道嗎?」
「以騎士的方式,但抱著希望。」
「你們在那兒嗎?」伯爵喊道,他光著頭朝我們走來。
①指聖日耳曼區的上流社會。
「親愛的,」她微笑著說,「我的處境相當糟,必須全力對付。老實說,各種辦法我都仔細研究過,實在無計可施了。騷擾日甚一日,由於我同德·莫爾索先生終日在一起,我把煩擾分遣到好幾個點上,也不能使它減弱,對我來說,整個痛苦還依然如故。我本想勸他在葫蘆鍾堡建個養蠶場,以此消磨時光;這裡有些桑樹,是從前都蘭養蠶業遺留下來的。可是我又一轉念,他在家中還會照樣專橫跋扈,而養蠶又要給我增添多少麻煩。要知道,觀察家先生,」她對我說,「人在年輕的時候,不好的性情還會受外界的制約,受感情的阻礙,對輿論也有所顧忌;然而一到老年,生活陷於孤獨,小毛病由於長期受抑制,表現出來就尤為可怕。懦怯的人的特點是卑劣,他們得寸進尺,無休無止,昨天剛剛得到了東西,今天又提出要求,明天後天,永無饜足之時。他們佔據了一塊地盤,馬上再圖擴展。強者講究恕道,尊重事實,為人公正平和;反之,懦怯者的慾望是強烈而無情的,他們的行為像小孩子,偏偏不吃餐桌上的水果,卻喜歡暗中偷來的水果,只要得手就興高采烈。德·莫爾索先生就是如此,他能弄得我措手不及,就感到由衷的高興;他這個人不會騙外人,騙起我來卻喜不自勝,但願這種詭計存在心裏。」
「亨利埃特,您把田莊經營得這樣好,使得伯爵無事可干,豈不是失策了嗎?」我到那兒幾天之後對她說,表明我已經探到她新添的痛楚有多深。
自從我這次來,他千方百計要參与我們的談話,或是想從中找點消遣,或是以為伯爵夫人會向我訴說苦衷與哀怨,再不然就是他分享不到樂趣而心生忌妒。
亨利埃特拜託德·布拉蒙一紹弗里王妃,很快把我引進了「小朝廷」①。亨利埃特是這位王妃的侄孫女,她給王妃寫過信,極力稱讚我,王妃立即給我下了請帖。我用心同年邁的王妃親近,並得到了她的好感;她不僅成了我的保護人,還成了我的朋友,對我的感情具有母愛的成分。她特意把我介紹給她女兒德·埃斯巴夫人,介紹給德·朗熱公爵夫人、德·鮑賽昂子爵夫人,以及德·摩弗里紐斯公爵夫人;這些夫人都輪流當過交際王后。我在她們身上沒有打什麼主意,只想討她們的喜歡,因此,她們對我尤為熱情。我哥哥夏爾非但不再否認我這個兄弟,從此還依靠我了;不過,他見我這樣快就飛黃騰達,未免暗生妒意,後來竟給我製造了許多煩惱。我父母對我出乎意外的走紅也大為詫異,感到臉上光彩,終於承認了我這個兒子;然而,他們的感情即使稱不上虛假,也未免有些做作,因而態度雖然轉變,對一個受了創傷的心靈卻沒有多大慰藉作用。再說,心靈憎惡別人的任何圖謀與私利,對攙雜自私的感情不會產生多大好感。
我們貼著一道茂密的樹籬跑進果園,很快來到巴旦杏樹林間的小徑上,遠遠地拋開了伯爵。
「噢!他會要我的命,」她對我說,「然而,https://read.99csw.com我要活下去,哪怕為我的孩子而活!怎麼,沒有一天鬆快日子!總是像走在荊棘叢里,隨時都有可能跌倒,必須竭盡全力,時刻保持平衡。這樣消耗精力,誰經得住呢!假如我知道該往什麼地方使勁,假如我決意抗爭,我的心靈也會認可啊。可是不行,襲擊天大變換花樣,弄得我措手不及;我的痛苦不止一種,而是名目繁多。費利克斯,費利克斯,您想像不出,他專橫的方式何等卑劣,那些醫書啟發他提出的要求何等野蠻!唉!我的朋友……」心裡話還沒講完,她就把頭依在我的肩上。「怎麼辦啊,如何是好啊?」她又說,顯然她在同沒有表露出來的想法進行搏鬥,「怎麼抗爭呢?他會要我的命。不,不,我會自殺的,然而這是罪孽呀!遠走高飛嗎?那我的孩子怎麼辦!離開他們?同他分手?可是結婚已十五載,又不能同德·莫爾索先生過下去了,我怎麼向父親交待呢?我父母若是有一個來瞧瞧,他立刻變得規規矩矩,彬彬有禮,同人談笑風生。再說,女子一旦嫁了人,難道還有父親,還有母親嗎?她們連人帶財產全歸屬了丈夫。老實說,我原先的生活雖然談不上幸福,但卻是平靜的,我能從這種清白孤寂的生活中汲取些力量;可是,連這消極的幸福都要被剝奪,那我也非瘋了不可。我的抗爭基於有力的理由,絕無私圖。可憐的人命中注定要終生受難,讓他們出世不是罪孽嗎?然而,我的行為會引起嚴重問題,這是我獨自無法定奪的;我既是審判官,又是訴訟的一方。明天我要去圖爾,請教我的新懺悔師皮羅托神甫,因為我原先那個德高望重的懺悔師,親愛的德·拉貝爾熱神甫已經辭世了。」她停頓了一下,又說道:「德·拉貝爾熱神甫儘管很嚴厲,可是他那聖徒的力量卻永遠令我緬懷。他的繼任是個仁慈的天使,不好訓斥,容易動惻隱之心。不過,在宗教的懷抱里,什麼樣的勇氣不能重新鼓起來呢?聽到聖靈的聲音,什麼理性不能堅定下來呢?」她拭乾眼淚,抬頭望著天空,又說道:「主啊!為什麼懲罰我呢?不過,要相信應該受到懲罰,」她用指頭按著我的胳臂說,「對,費利克斯,要相信這點。我們在成為至善至美的聖人,到達天堂之前,必須經過燒紅的大鍋的熔煉。我應當沉默嗎?主啊,您禁止我在一個朋友的懷抱中哀嘆嗎?我愛他愛得過分了嗎?」她把我緊緊地按在她的心口上,彷彿怕失去我似的,「誰為我排解這些疑難呢?我沒有一點虧心的地方。天上的星辰照耀著人類,那麼,為什麼心靈——人的這顆星辰,就不能以它的光芒籠罩一個朋友呢,既然向他表達的全是純潔的思想?」
①塞維涅夫人(1626—1696),法國作家,其《書簡集》是法國古典主義散文的代表作。
她挽起我的胳膊,離開伯爵和她的孩子、教士和紛紛跑來的僕役,帶我繞過草坪,停在遠處,但仍在眾人的視線之中,估計別人聽不到她的聲音時,才對我說:「費利克斯,我的朋友,請原諒這種擔心:一個人走在地下的迷宮裡,僅憑一根細線指引,難免怕它斷掉。再對我重複一遍,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把我視為您的亨利埃特,絕不會拋棄我,永遠是我的忠誠朋友,在您的心中,什麼也不會超過我。剛才,我突然看到了未來的情景,發現您不像原先那樣臉上放光,眼睛注視著我,而是轉過身去背向我。」
「德·莫爾索伯爵夫人是個天使,我倒希望在這裡能夠見到她。」國王又說,「不過,若是我對此無能為力,那我的秘書,」他轉身對我說,「一定會更有辦法。您有半年的休假,我決定給您找個同事,就是我們昨天談到的那個青年。去葫蘆鍾堡痛快玩玩吧,卡圖①先生!」說罷,他微笑著,坐在輪椅上讓人推出辦公室。
我握著這位女子的手,默默地聽著這凄慘的悲嘆;亨利埃特的手濕了,我的手更濕;我用力握著,她也同樣用力握著。
於是,在沙沙作響的枝葉交織而成的晃動的拱穹下,我們進行了一次長談,中間總是插話,因此話題時續時斷,斷而復續。我向她敘述我的生活和日常活動,還向她描繪我在巴黎的寓所,因為她什麼都要了解,我也沒有任何要向她隱瞞的事,這真是不可估量的幸福。我在巴黎事務繁重,職責許可權大,如果沒有廉潔奉公的態度,極容易營私舞弊,大發橫財,而我卻兢兢業業,一絲不苟,連國王都叫我德·旺德奈斯小姐。她了解了我的精神和生活狀況,握住我的手吻起來,還有一滴快活的眼淚掉在上面。角色突然調換了;給予如此崇高的讚揚:「這便是我企盼的主人、這便是我的夢想!」她這種念頭在迅疾表達之前就被理解了。她這舉動表現的謙恭其實是高尚,愛情是在禁絕肉|欲的區域中流露出來的;這些只在天上才有的感情,像一陣暴雨激蕩我的心,使我自慚形穢。我感到自己渺小得很,真想死在她的腳下。
說罷便走開了,彷彿他意識到他會妨礙我同亨利埃特的談話,或者,彷彿他出於騎士風度,出於對她的體貼,明白讓我們單獨九*九*藏*書待一會兒能討她歡喜。伯爵這種性格的人做出事來,實在叫人無法譬解。一方面,他同所有懦怯的人一樣,性好忌妒,另一方面,他對妻子的貞潔又無限信賴。也許是伯爵夫人的品格太高尚,傷了他的自尊心,他感到憋悶,才處處同他夫人作對,如同孩子頂撞教師或母親一樣。雅克在上課,瑪德萊娜在梳妝打扮,因此,我同伯爵夫人單獨在平台上,大約可以散步一個小時。
「唉!親愛的天使,」我對她說,「鎖鏈又加重了,沙子灼|熱了,荊刺又增多了吧?」
「就像愛聖母馬利亞嗎?她可要罩著面紗,戴著潔白的冠冕啊!」
「沒想到,您什麼時候變得跟醫學院教授一樣博學了?」我微笑著對他說,「難道您的醫生不謹慎,對您這樣講……」
「咦,您怎麼啦?」我問伯爵夫人,同時當著眾人的面,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腰,以便扶住她。
「總而言之,就當您還是二十歲,還穿著那套寒酸的藍色舞服嗎?」
①拉福蕾,莫里哀的女僕。
她輕盈地走了幾步,好像讓她潔白的衣裙透透風,要向輕風獻上她那雪白的絹網、飄拂的衣袖、鮮艷的裙帶和短披肩,獻上她那塞維涅夫人①式的搖動的發鬈。她像個少女,表現出純真自然的快樂,要像孩子那樣嬉戲。我第一次看到她這種情態,不由得流下幸福的眼淚,體味到了男子給人帶來歡樂的那種愉快心情。
我在葫蘆鍾堡住了幾天,只到弗拉佩斯勒堡去拜訪過幾次,待的時間很短,不過在那裡吃了三頓飯。法國軍隊進駐圖爾城①。德·莫爾索夫人雖然因為看到我而恢復了生氣和健康,但還是催我動身,先去沙托魯,再途經伊蘇屯和奧爾良,迅速返回巴黎。我不肯走,她就下命令,說家庭守護神早有指令;我只好依從了。這次我們揮淚而別。她為我擔心,我要經受社會的磨練,不是當真要投入人世的漩渦嗎?利害關係、狂熱情緒和享樂之風,在巴黎匯成一片海洋,既威脅純潔的愛情,也威脅清白的良心。我向她保證每天晚上寫信,把當天的事情和我的想法告訴她,甚至最瑣細的事也不遺漏。她聽了我的保證,便把頭倦慵無力地依在我的肩上,對我說道:「什麼也不要忘記,什麼我都感興趣。」
「老天保佑,我可不請醫生。」他高聲說,顯然同所有疑心有病的人一樣,對醫學很反感。
「人間艷麗的鮮花啊,我的思想在撫摩它,我的靈魂在親吻它!我的百合花啊!始終傲然挺立在枝頭,始終貞潔、雪白,始終高雅。芳香和孤獨!」我對她說道。
「就像愛一個姐姐?」
「喂!德·莫爾索那傢伙,還想一直活下去嗎?」他聲音洪亮地問道,顯然他善於利用這種聲調來挖苦人。
「王上選擇的人都忠心耿耿,但能力有差別,」我答道,「我推薦我認為最精明的人,而且確信能始終和他很好共事。」
「瞧,他總是跟著不放!」她絕望地說,「我們走,躲開他,去看看果園。彎腰順著樹籬,別讓他發現。」
我像燕子一樣飛到都蘭。這一時期,我已經在最講禮儀的沙龍里熏陶出來,完成了溫文爾雅的女子給予我的教育,終於苦盡甘來,並運用了天主派來守護一個孩子的天使的經驗,不僅減少了幾分幼稚無知,還有了風流倜儻青年的派頭;我這樣去見心愛的女子,還是破天荒第一次。想當初我去弗拉佩斯勒堡小住的那三個月,是一副什麼穿戴,您是清楚的。我去旺代完成了使命,回到葫蘆鍾堡的時候,穿的是一身獵裝:綠色外套,白扣子已經發紅,帶條紋的褲子,一副皮護腿,一雙皮鞋。由於長途跋涉,又專走荊叢野徑,我的衣冠很不整齊,伯爵不得不借給我服裝。這次前往,卻今非昔比。兩年的巴黎生活,在國王身邊所受的熏陶,官運亨通所形成的儀態,加之我業已成年,還由於同葫蘆鍾堡那顆照耀我的純潔心靈完美的結合,我的心靈十分安詳,賦予我青春的面容以奇異的神采,凡此種種,都使我發生了變化,前後判若兩人:胸有成竹,又不顯得自命不凡,年紀輕輕就參与最高國事,不免躊躇滿志,還念念不忘自己是世間最可愛女子的秘密的、未便明言的希望。驛車由希農大道駛人通向葫蘆鍾堡的林蔭路,車夫打著鞭哨,新建的圍牆正中一道我未見過的鐵柵門打開了,當時也許我還真有點揚揚自得呢。事先我沒有給伯爵夫人寫信,想來個出其不意;這樣做有點失算:一則,她長期盼望,但又認為不可能的一件樂事,突然實現,心情不免過分激動二則,她向我表明,任何存心給人意外的做法,趣味都是低下的。
「親愛的孩子,」她苦笑著對我說,「只有一個沒有心肝的女人,才能扮演這種角色。我是個母親,當不好劊子手。是的,我能夠忍受痛苦,然而,讓別人受苦!絕不行,即使為了正當的目的,為了崇高的目的也不行。再說,那樣一來,我豈不要口是心非,改變腔調,皺起眉頭,舉止蠻橫嗎?……不要讓我自欺欺人了。我可以橫在德·莫爾索先生和我們孩子中間,讓拳頭落在我的身上,免得打著別人;要調解這麼多利害衝突,我只能做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