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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第八節

"老爺,歐葉妮是咱們的獨苗,就算她把金子扔進水裡……"
"今天晚上有客,客廳生火。"
他盯住妻子看。
"哦!我求上帝就懲罰我一個人吧。"
"別提了,娜農,"歐葉妮說。
"是地地道道的好事,就是不能告訴父親。"
娜農趕緊過去攙扶,歐葉妮也上去架住,她倆費儘力氣,才把格朗台太太扶上樓,因為她幾乎每上一級樓梯都要倒下。格朗台獨自留在客廳。可是,不多一會,他登上七八級梯階,仰脖嚷道:"歐葉妮,母親躺下之後,你就下來。"
"我做得可香了,味道很鮮。他一點都不知道。我買了大油、肉桂,全都花我自己的那六法郎;我總可以自己作主吧。"
"可憐的娜農,"歐葉妮握緊了她的手,說。
"等著瞧吧,"老葡萄園主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想要我照顧照顧嗎?那就管好你那張臭嘴,"老頭兒開門時對腳夫說。
"我還有沒有自由做我想做的事情?那錢是不是我的?"
"聖母哎!小姐,您眼神像靈魂入了地獄似的!可別這樣瞅人家。"
"我就當啞巴,可是你們等著瞧。"
"好的,父親。"
"嗨!天太冷,咱們吃飯吧,"歐葉妮回答說。
他一邊唱著,一邊衣冠楚楚地走進妻子的卧室。"不錯,好傢夥,倒真是乾冷乾冷的。咱們今天吃頓好飯,太太。德·格拉珊給我寄來了塊菰鵝肝醬,耽會兒我到驛站去拿。他准還捎帶一枚面值加倍的拿破崙送給歐葉妮,"箍桶匠湊在妻子耳邊說道,"我已經沒有金子了,太太。我本來倒還有一批古錢的,這話也就只能對你說說;但是為了做生意,只能都花了。"說罷,他吻了一下妻子的額頭,表示祝賀新年。
"你父親不會要你拿出錢到這裏來看的,"格朗台太太做完彌撒在回來的路上對女兒說。"還有,你要裝得怕冷。等到你生日的那天,咱們就有時間把你的錢袋湊滿了……"
格朗台太太一聽到丈夫的房裡有響動,便說道:"格朗台,叫娜農給我的房裡生點火吧;我在被窩裡凍僵了。我這年紀,要多加保重了。還有,"她停頓了片刻,說,"讓歐葉妮一會兒也到我房裡來穿衣裳吧。這種天氣,可憐的孩子在她自己的房裡梳洗會得病的。耽會兒我們到客廳壁爐邊再給你拜年吧。"
格朗台快樂的秘密,在於他的投機生意完全成功。德·格拉珊先生扣除了老箍桶匠為十五萬荷蘭證券貼現欠他的一筆錢和他為老箍桶匠買進十萬法郎公債墊付的零頭之後,托驛車把一個季度利息餘下的三萬法郎帶給了格朗台,同時還報告說公債繼續上漲。當時的市價是八十九法郎一股,到一月底,最赫赫有名的資本家們都肯出價九十二法郎收進。格朗台在兩個月中贏利百分之十二,他已經把賬軋清,從今以後他每半年坐收五萬法郎,不必付稅,也沒有什麼補償性的花費。內地人一般對公債有一種難以克服的反感,可是格朗台終於弄清了這筆投資的好處,他發覺自己五年之內可以不必太費心機,連本帶利,成為一筆六百萬法郎資本的主人,再加上他幾處地產的價值,勢必構成一筆了不起的財富。一年給娜農六法郎,也許是對老媽子不自覺幫了東家大忙的酬金。
格朗台給女兒堵得啞口無言,臉色發白。他跺腳,咒罵,好不容易找到話說,大聲嚷起來:"你這該死的、歹毒的丫頭!啊!你這壞種,你知道我疼你,你就胡來。這丫頭要勒死親爹了!敢情好呀!你居然把咱們的家產扔到那個穿羊皮靴子的小光棍的跟前。爺爺的刀!我不能取消你的繼承權,要命的桶!但是我要咒你,咒你的堂弟,咒你的兒女!你們都不得好結果,聽見沒有?要是你給了夏爾,那就讓……哦不,這不可能。什麼!是那個油頭粉面的壞小子偷走我的錢財?"他望著始終冷冷地不出一聲的女兒。
"歐葉妮,"慈母叫道,"不知道你父親朝哪一面側身睡的好覺;總之,他今天一早脾氣真好。唉!咱們能過關的。"
"我沒有跟你https://read.99csw.com說話。管住你的臭嘴,不然我轟你出去。你鍋里燒的什麼,我聽到沸騰的聲音了。"
"扔進水裡?"老頭叫起來,"扔進水裡!您瘋了,格朗台太太,我說話算數,您知道我的脾氣。您要是想求得家裡太平,您就該讓她悔罪,把她的心裡話掏出來。女人之間總比我們男人說得通些。她不管做了什麼事,我總不能把她吃了。她怕我嗎?就算她把堂弟從頭到腳都鍍滿金子,他也已經飄洋過海,咱們也追不上了……"
"給你二十個銅板的酒錢,你就閉上嘴滾吧!"格朗台對他說,"娜農會把獨輪車還給你的。……娜農,娘兒倆望彌撒去了嗎?"
客人告辭了。克呂旭叔侄一出門,德·格拉珊夫人忙告訴他們:"格朗台家准出事了。母親很不好,只是她自己還沒有想到。女兒眼睛通紅,像是哭了好久似的。難道他們逼女兒嫁給什麼人不成?"
"我想,我以後再也不會給你東西了。連這個也不給!"說著,他用大拇指的指甲蓋,在門牙上彈了一下。"你不把你父親放在眼裡,你甚至信不過你父親,你不知道父親是什麼嗎?你要是不把父親看得高於一切,父親也就不成其為父親了。金子在哪裡?"
"是的,沒有了。"
"啊!小姐都只吃乾麵包,我還能常吃果醬嗎?不行,不行。"
"我在煉脂油……"
"娜農,"他吼道,"把客廳的火滅掉。"說罷,他坐到妻子屋裡的壁爐前的椅子上,說:"她一定把金子給了夏爾那個勾引良家婦女的下流坯!他就眼紅咱們的錢。"
格朗台一把抓過拿破崙,塞進自己的荷包。
"可是你還小。"
葡萄園主躺下之後,娜農穿了軟底鞋悄悄地走進歐葉妮的房間,給她看一塊用平底鍋做的肉餅。
歐葉妮的眼睛定住了,母女倆足足有半天惶恐得要命,糊裡糊塗地錯過了正場彌撒,只好去做讀唱彌撒。三天之後,一八一九年就要結束。三天之後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就要發生,一出沒有毒藥、匕首,沒有血流成河的布爾喬亞悲劇就要上演;但是,對於劇中人來說,這出悲劇比希臘神話中赫赫有名的阿特柔斯王族後裔的慘絕人寰的遭遇更為殘酷。
"我想過了,可憐的孩子,要是你早告訴我這件秘密,咱們還來得及寫信給巴黎的德·格拉珊先生。他或許有辦法給咱們寄回一批跟你的金幣相仿的金幣;雖然你父親熟悉你的金幣,也許……"
第二天一早,一八二○年正月初一,母女倆無法脫身的恐怖反倒使她們靈機一動,想出一個不鄭重其事去格朗台房間拜年的最自然的借口。一八一九年到一八二○年之間的冬天是那一時期最冷的冬天。屋頂上積滿了雪。
從那天起,歐葉妮的美具有一種新的品格。對於愛情的深思慢慢滲入她的心靈,再加上得到愛情的婦女所具備的那種尊嚴,她眉宇間透出一種畫家們用光環來表現的光彩。堂弟到來之前,歐葉妮可以比作受胎前的聖處|女;堂弟走了之後,她就像當了聖母的瑪麗亞:她已感受到了愛情。在一些西班牙畫家的筆下,前後兩個瑪麗亞被表現得如此不同又如此出神入化,成為基督教藝術中最豐富、最光輝的形象之一。夏爾走後的第二天,她從教堂望完彌撒回家(在望彌撒時,她許願要天天來教堂),路過書店,她買了一幅世界地圖;她把地圖掛在鏡子的旁邊,為的是跟隨堂弟一路去印度,為的是一早一晚可以置身於堂弟乘坐的船上,見到他,向他提出上千個問題,問他:"你好嗎?難受嗎?當你看到那顆你曾教我認識到它的美麗和用途的星星的時候,你一定想到我了吧?"早晨,她在核桃樹下出神,坐在那條蛀孔累累、覆蓋青苔的板凳上,在那裡他倆曾說過多個甜言蜜語,說過多少傻話,他們還曾一起做過終成眷屬的美夢。她遙想未來,仰頭望著牆上的一角青天,然後又向那面破舊的外牆望去,望到夏爾卧室上面的屋頂。總之,這是孤獨的愛情,真正的愛情,它持續不斷,潛入了種種思念,變成了生命的本質,或者用老一輩人的話來說,變成了生命的材料。當格朗台老爹的那些自稱朋友的人晚上來打牌的時候,她裝得高高興九-九-藏-書興,隱瞞著真實的心情;但是整個上午,她跟母親和娜農只提夏爾。娜農明白,她可以同情小姐的苦惱,同時不玩忽對老東家的職守。她對歐葉妮說:"我要是有個真心對我的男人,我甘心………跟他進地獄。我甘心……那個那個……我甘心為他而毀了自己。可是……我沒有這樣的男人。我到死都不知道人生一世是怎麼回事兒。小姐,您想得到嗎?那個老頭兒高諾瓦葉,人倒是挺好的,他老圍著我轉,看上了我的錢,正等於那些來巴結您的人,其實是嗅到了老爺金元寶的氣味。我心中有數,因為我這人,心可細呢,別瞧我胖得像塔樓;嘆,我的小姐,雖然那算不上愛情,我也挺高興。"
"父親,"女兒伏在格朗台太太膝前,說道,"我媽很不舒服。您看,別把她逼死了。"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死心眼,這樣的偷盜,"格朗台的聲音越喊越高,震得房子里一層層地發出迴響。"什麼!在我的房子里,在我的家裡,有人居然拿走你的金子!家裡僅剩的金子!我能不知道是誰拿的嗎?金子是值錢的東西。最老實的姑娘也可能做錯事,把什麼都送人,在貴族大戶人家,乃至於普通百姓家,都會發生這樣的事。但是,把金子送人……你把金子送人了是不是?"歐葉妮不動聲色。"沒見過這樣的丫頭!我還是不是你爸爸?你要是把金子放給別人,總得有張收條吧……"
"是的,老爺。"
"倒也真重!都是些銅板,"葡萄園主說,
每當箍桶匠吼這句咒語,樓板總要發顫。
"得,得,得,得,你們家的人哪,是死不了的!……歐葉妮,你把金洋弄到哪裡去了?"他撲上去吼道。
快修補您的臉盆多歡暢!"
"父親,儘管您脾氣大,我還是愛您,尊敬您的。但是我要大胆地提醒您一句,求您千萬包涵:我都二十二歲了。您常說,我成年了,為的是讓我知道我已經不再是孩子。我用我自己的錢,做了我喜歡做的事,您就放心吧,錢放在好地方……"
沉默了一陣。"哎!"妻子的話大概讓他有所感化,老頭兒又說,"就按您的意思辦吧,格朗台太太。你真是個賢惠的妻子,我可不願意讓你在這個年紀有什麼三長兩短,儘管拉倍特里埃家的人一般都硬朗得像老牌水泥。嗯?你說是不是?"停頓片刻,他喊道。"總而言之,咱們得了人家的遺產,對他們家的後代我總是寬容的。"說罷,他咳了幾聲。
"不好,不好,"她說,"她的健康狀況真讓人擔心。她這年紀,該多加小心哪,格朗台老爹。"
"瞧,小姐,"好心的傭人說,"高諾瓦葉給了我一隻野兔。您飯量小,這張肉餅夠您吃七八天呢;凍上之後,它不會壞的。至少,您光吃乾麵包哪裡頂得住啊,身體吃不消的。"
"這些我都完全不知道,"她向里床扭過臉去,免得看到丈夫炯炯的目光,回答說。"您這麼暴跳如雷,我難受極了,我相信我的預感,看來我只有橫著抬出去才能離開這間屋子了。您現在真該饒饒我,老爺,我可從來沒有讓您傷過心,至少我是這樣想的。您的女兒是疼您的。我相信她像剛出世的孩子一樣清白。所以,您別難為她,收回成命吧。天這麼冷,您不要弄得她生大病。"
"您為了女兒,多麼勇敢,"她對母親說。
歐葉妮抬頭,高傲地望了父親一眼,回到她自己的房裡去了。
兩個月過去了。過去那麼單調的日常生活由於對秘密的巨大關切而活躍起來,秘密也使三位婦女的關係更親密。在她們的心目中,夏爾還在這間客廳的灰色天花板下走來走去,仍然住在這裏。一早一晚,歐葉妮打開梳妝盒,端詳嬸嬸的肖像。有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她正從兩幅肖像中尋找夏爾的相貌特徵時,被母親撞見。格朗台太太到那時才得知出遠門的人用這件禮物換取了歐葉妮私房錢的可怕的秘密。
格朗台下樓時想著怎麼才能把剛收到的錢迅速地變成硬梆梆的金子;想到自己在公債上面投機倒把得如此得法,他決定把全部收入都投入,直到行市漲到一百法郎一股為止。這盤算對歐葉妮太不利。read.99csw.com他一進客廳,母女倆便祝他新年快樂;女兒撲到他的懷裡,裝痴撒嬌,格朗台太太一板正經,莊重得體。
"起碼得告訴我你什麼時候把金子拿出去的吧?"歐葉妮搖頭。"你生日那天東西還在,是不是?"歐葉妮由於愛情變得狡猾,跟她父親因為吝嗇而變得狡猾一樣;她仍然搖頭。
"老爺,您今天早晨挺開心吧,"可憐的女人口氣嚴肅她說。
"來,抬抬你的爪子,來幹活,"他喊著,把大包小包往她那邊送。不一會兒,錢都運進了他那間密室,他把自己關在裏面。"開飯的時候,你就敲敲牆叫我。現在你把獨輪車送回驛站去。"
"別哭了,可憐的孩子,你父親的氣會消下去的。"
老頭兒連忙把門鎖上。
"爺爺的刀!"
"你的金子沒有了!"格朗台叫起來,而且像聽到十步之外炮聲的馬匹一樣,兩腿一挺,站住了。
"那麼說,老爺……"格朗台太太神經過敏,可能因為女兒遭的難使她更心軟也更聰明,她的眼力居然發覺丈夫的肉瘤可怕地抽|動了一下,所以話到嘴邊,改變了主意,但是口氣沒有變。
"啊!我正希望在這兒見到他,"娜農回答說,"我侍候他慣了!他多和氣,是個十全十美的少爺,說他俏也行,一頭鬈髮跟姑娘似的。"歐葉妮望望娜農。
"父親,如果您送給我的東西,不能由我完全作主,那您拿回去吧,"歐葉妮冷冷地說,並找到那枚拿破崙,送到格朗台的跟前。
"現在來不及了,"歐葉妮聲音都變了,悶聲悶氣地打斷母親的話,說。"明天一早,咱們不就該上他的房間去祝他新年好嗎?"
說罷,老媽子彷彿聽到格朗台的響動,便匆匆走了。
東一搭、西一句地聊了一個小時之後,德·格拉珊太太上樓去看格朗台太太,下樓時人人都問:"格朗台太太怎麼樣?"
克呂旭叔侄,德·格拉珊母子八點鐘上門,都為沒有見到格朗台太太母女倆而驚訝。
二十四年來,格朗台第一次獨自用餐。
"為了他,為了他,"她心裏默念道,"我千刀萬剮也甘心。"
"我總是挺開心的,
"什麼地方?"
"您變成單身漢了,老爺,"娜農說,"家裡有妻子、女兒,卻成了單身漢,真不是滋味。"
"響噹噹的錢,"腳夫低聲說道。
一家人到十點鐘才吃飯。
"沒有了。"
"哎,那好,吃完飯再看,是不是?能助消化。德·格拉珊那個胖子居然弄來這樣的美味兒,"他又說,"那咱們就先吃,孩子們,咱們沒有花錢。他不錯,對德·格拉珊,我很滿意。這老滑頭幫了夏爾的忙,而且是盡義務。他把可憐的死鬼兄弟的事情辦得很好。
"不行,不行,這等於把我送進他們的羅網,以後咱們得聽他們擺布了。況且,我主意已定。我做得對,我不後悔。上帝會保佑我的。聽天由命吧。啊!要是您讀了他的信,您也會只為他著想的,母親!"
歐葉妮哭做一團,急忙跑到母親床前。格朗台在花園裡踏著雪轉了好幾圈,都沒有感到逼人的寒氣。他想現在女兒一定在她母親的房裡;他要當場抓住她違抗命令來出出氣,於是他像貓一樣輕捷地爬上樓梯,闖進妻子的卧室,正好趕上看到母親撫摸著伏在懷裡的女兒的頭髮。
"啊喲,老天爺!太太臉都嚇白了,"娜農叫道。
"咱們哪有那麼多錢去弄金幣呀?"
"她一動不動,眉頭也不皺一皺!她比我格朗台還格朗台。你起碼不會把金子白扔吧。你倒是說呀!"歐葉妮瞧著她父親,那帶刺的目光惹惱了他。"歐葉妮,你是在我家,在你父親家裡。你如想繼續住下去,就得服從我的命令。神甫告誡你要服從我。"歐葉妮垂下了頭。"你在我最心疼的骨節眼上來傷我的心,除非你屈服,否則我再不想見你。回你房裡去吧。不讓你出來你就不能出來。娜農會給你送去麵包和水的。聽見沒有?https://read.99csw.com走!"
街門一關,歐葉妮就走出房間,來到母親身邊。
她勸了一會母親,便下樓了。
兩個月來,可憐的母親受到那樣多的干擾,弄得她過冬要用的羊毛袖套一直沒有織完。這件小事,表面上無關緊要,對她卻造成悲慘的後果。由於沒有袖套,她在丈夫一次大發雷霆時,嚇出一身汗之後,偏偏又著了寒。
"我也有我的事要辦。"
"我可以拿我的財產作抵押。再說,格拉珊先生可能會為咱們……"
"孩子,"格朗台說,"告訴我,你的金子哪裡去了?"
"說真的,格朗台老爺,您要是想逼死我,您就這麼說下去好了。我實話告訴您,老爺,哪怕我送掉老命,也要再說一遍:您不該這樣對待女兒,她比您講理。這錢是她的,她不會胡花,只有上帝才知道咱們做了什麼好事。老爺,我求求您,饒了歐葉妮吧……這樣,您發脾氣給我造成的驚嚇也可減輕些,說不定,您就能救我的命。女兒呀,老爺,還我女兒吧。"
"准不是什麼好事,所以才不能對父親說,格朗台小姐!"
"成年了。"
"格朗台,你發火,早晚把我嚇死,"可憐的女人說。
開心,開心,開心,箍桶匠,
"那麼說,老爺,我對女兒比您有辦法了?她什麼都沒有跟我說,她像您。"
"老爺怎麼啦?"娜農走進女主人卧室準備生火。"他先是對我說:天天如意,年年快樂,大蠢貨!到我老婆子屋裡生火去,她冷。他伸手給我一枚六法郎嶄新的硬幣,我都傻了!太太,您瞧,看到沒有?哦!他真好。怎麼說,他也是個要面子的人。有的人越老越吝嗇,可是他,就像您做的果子酒一樣,挺和順,而且越陳越好。他真是個十全十美的好人兒。"
"您要留她在身邊,那就把她領走,你們倆都從這屋裡出去。天打雷劈的,金子在哪裡?落在誰的手裡?"
"她沒有父親了,"箍桶匠說,"不就是你跟我生了個這麼不聽話的女兒嗎?教育得好呀,還教她信教呢。怎麼,你不在自己的房裡?快步,蹲禁閉,小姐。"
"哦!哦!格朗台老爹一清早就像去救火似的,要上哪兒去?"忙看開店門的商人們心裏嘀咕道。後來,他們又見他從驛站回來,身後跟著一個送郵件的腳夫,推著裝滿大包小包的獨輪車。"水總是往河裡流,老頭兒剛才是奔著錢去的,"有人說。"錢從巴黎、從弗洛瓦豐、從荷蘭,往他家滾呢,"另一個人說,"他早晚會買下索繆的,"第三個人高聲嚷道。"他都不怕冷,總忙著做生意,"有個女的對自己的男人說。"哎,哎,格朗台先生,要是您拿著礙事,我替您減輕這負擔。"
"誰知道他會不會回來得比預料要早些呢?"她說。
"這有什麼了不起,娜農?"歐葉妮平靜地問。
"把這些都撤走,"格朗台在十一點鐘左右剛吃完飯就對娜農說道,"桌子不要動。我們要痛痛快快地看看你的小金庫,"他望著歐葉妮說道。"說小,其實也不算小,光從面值算你就有五千九百五十九法郎了,再加上今天早晨的這四十法郎,差一法郎就是六千。好,我給你一法郎補足六千。因為,你知道,乖孩子……哎,你怎麼在聽我們說話。抬腿走吧,娜農,干你的事去,"老頭一發話,娜農趕緊溜走。"你聽我說,歐葉妮,你得把你的金子給我。爸爸要你給,你不能不給,知道嗎,我的小乖乖?"母女倆都不說話。"我沒有金子了,從前有過,現在沒有了。我還你六千法郎現款,利弗爾足算。你照我的吩咐辦,把錢放出去。現在再別想什麼壓箱錢了。等我嫁你出去的時候,這也快了,我要給你找個未婚夫,給你一筆本地從來沒有聽說過有那麼多的壓箱錢。聽話,乖乖。現在機會難得,你可以拿你的六千法郎買公債,每半年你能得二百法郎的利息,還不用付稅,不用找補什麼費用,不怕冰雹、霜凍,不怕發大水,旱澇保收。也許你捨不得跟金子分手吧,是不是read.99csw•com,小乖乖?還是去給我拿來吧。以後我再給你攢,荷蘭的、葡萄牙的、莫卧兒的、熱那亞的,再加上你每年過節我給的,不出三年,你又能重建這小金庫的一半了。怎麼樣,好孩子?抬起頭來。快去拿,心肝兒。你真該過來親親我的眼睛,因為我告訴了你錢怎麼生怎麼死的奧秘:錢有去有來,會出汗,會生產。"
"真的嗎?"娜農慌慌張張地上來問道,"小姐以後只吃麵包、喝清水嗎?"
歐葉妮站起來,朝門口走了幾步,又突然轉過身來,定睛望著父親,說道:"我的金子,沒有了。"
"你糊塗了吧,歐葉妮。"
"我不要見她,也不想理她了。就讓她在屋裡耽著,喝水吃麵包,直到讓她父親滿意為止。活見鬼!做家長的本有權利知道家裡的金子到哪裡去了。她有的那種盧比,恐怕全法國只有那麼幾枚,還有熱內亞和荷蘭的金幣。"
"啊!老狐狸,我還以為他耳朵聾,"腳夫想道,"看來趕上冷天他耳朵倒靈了。"
格朗台看到妻子平時蠟黃的臉完全發了白,也害怕了。"娜農,扶我上床去,"母親有氣無力地說道,"我要死了。"
格朗台太太想到威脅著女兒的危險,也出於對女兒的感情,鼓起勇氣,繃著冷冷的臉裝聾作啞。
"你都給他了,"嚇壞了的母親問道,"你父親過年的時候要看你的金子的,到那時候你怎麼跟他交待?"
"得,得,得,得,說得多好聽!你這叫開門大吉吧,太太?你從來沒有這麼能說會道呀。沒準你已經吃過一片泡酒的麵包了吧?"
"可是,孩子,為什麼我不能去找克呂旭想想辦法呢?"
"我不餓。我虛弱得很,你是知道的。"
"我走了,"他說,"這家沒法耽了。母女倆想的,說的都好像……嗬……呸!你們送了我一筆多麼殘酷的年禮呀,歐葉妮!"他喊道。"你哭吧,哭吧!你這樣對我早晚會後悔的,你就聽著吧。一個月吃兩次聖餐管什麼用呀?你居然把父親的錢偷偷地送給遊手好閒的懶骨頭。等你什麼都沒有,只有把心給他的時候,他會把你的心也一口吞掉的。等著瞧吧!看你那個穿著羊皮靴、目空一切的夏爾究竟有多大的價值。他沒有心肝,沒有靈魂,因為他居然有膽量拿走一個可憐姑娘的私房錢,而且不經她父母的同意!"
"您要把女兒從我懷裡奪走嗎,老爺?"格朗台太太抬起由於發燒而通紅的臉,說。
"我是一家之長,我不該有我的事要辦嗎?"
等著當眾處死的含羞忍辱的死囚,也不比等待飯後大禍臨頭的母女倆更驚恐欲絕。老葡萄園主越是談笑得起勁,母女倆就越加心裏發緊。做女兒的倒還有一個依靠,她可以從愛情中汲取力量。
"天哪!今天你倒是能說會道啊!得,得,得,得!你挖苦我,我有數。也許你早跟她串通好了。"
"啊!啊!孩子,"他親了女兒的兩腮,"我操勞都是為了你呀,你看到了嗎?……我要你幸福。要幸福就得有錢。沒有錢,全都落空。給你,又是一枚全新的拿破崙,是讓人從巴黎捎來的。好傢夥,家裡一點兒金子都不到了。只有你還藏著金子。拿出來給我瞧瞧,寶貝兒。"
"看到沒有,孩子,違法的事會把咱們拖到哪一步田地!……你都讓我撒謊了。"
想到這裏,她望了幾眼母親,眼光里閃爍著勇敢的火星。
"這是秘密,不能逼供,"她說,"您不是也有自己的秘密嗎?"
"內人有點不舒服。歐葉妮在侍候母親,"老葡萄園主回答說,臉上沒有露出一點破綻。
"啊!知道!你儘管把肚子塞足,放心,撐不破的。你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後代,身子骨硬朗。你倒確實又黃又瘦,可是我就受黃顏色。"
嗚……"他塞滿一嘴,歇了片刻,說:"好吃!吃呀,太太。這起碼夠得上兩天的營養呢。"
"到時候咱們怎麼過這一關啊?"格朗台太太把活計放到膝蓋上,對女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