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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是這麼回事,先生。」警察剛一回答,就拚命咳嗽起來,匆忙中他想把啤酒喝完,結果有一部分啤酒走岔了道。
「也就那樣,」大夫答道,「你恐怕惹了麻煩了,凱爾司先生。」
「你看得出來,這是一個簡單的鑒定問題。」大夫說。
「就算他干過壞事,」露絲不肯鬆口,「想想他是多麼幼稚,想想他也許從來就沒得到過母愛或家庭的溫暖。虐待,毒打,或者是對麵包的需求,都會驅使他跟那些逼著他幹壞事的人混在一塊兒。姑媽,親愛的姑媽,讓他們把這個正在生病的孩子投進監獄之前您可千萬要想一想,不管怎麼說,一進監獄他肯定就沒有機會改邪歸正了。呃!您愛我,您也知道,由於您的仁慈與愛心,我從來沒有感覺到自己失去了父母,可我也是有可能于出同樣的事,跟這個苦命的小孩一樣無依無靠,得不到呵護的,趁現在還來得及,您可憐可憐他吧。」
「我親愛的小寶貝兒。」老太太把聲淚俱下的姑娘摟在懷裡。「你以為我會傷害他頭上的一根頭髮嗎?」
「什麼?」大夫大叫一聲。
羅斯伯力先生把雙手插|進衣袋,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他不時停下來,用腳跟調整一下身體的平衡,蹩起額頭的樣子怪嚇人的。他發出各種各樣的感慨,諸如「現在有辦法了。」「不,還沒呢。」並且多次重新開始踱方步、皺眉頭,最後,他一動不動地停住了,說出了以下這一番話:
「好極了,」大夫反駁道,「那就更有理由接受我的建議了。」
在這個家宅議會的下議院里聚會的有:女僕、布里特爾斯先生、凱爾司先生、補鍋匠(考慮到他出了不少力,特別邀請他接受當天的盛宴款待),還有那位警官。最後一位紳士腦袋很大,大鼻子大眼,佩著一根粗大的警棍,外加一雙大大的半統靴,看來他好像正在享受相應的啤酒份額——事情的確也是這樣。
「什麼什麼?」大夫嚷嚷著,現在輪到他發獃了。
「可他還這麼小呢。」露絲直抒己見。
大夫搖了搖頭,九-九-藏-書意思是他擔心事情完全可能就是這樣。他指出他們可能會打擾病人,便領頭走進隔壁房間。
「讓我想想,夫人,」大夫說道,「讓我想一想。」
「這是怎麼回事?」老太太大聲說道,「這可憐的孩子絕不可能是一幫強盜的徒弟。」
由布里特爾斯帶頭,在場的女士先生們大都低聲咕噥了幾句,對凱爾司先生大駕光臨表示領情。凱爾司先生面帶一副保護人的氣派,向全場巡視了一周,好像是說只要他們表現良好,他絕不會對他們甩手不管的。
議題仍然是前一天夜裡的驚險故事。大夫進去的功夫,凱爾司先生正在細說他當時如何沉著鎮靜,臨危不亂。布里特爾斯先生手裡端著一杯啤酒,不等上司把話說完,便擔保句句話都是真的。
談話進行了很長時間。奧立弗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簡短身世告訴了他們,由於疼痛和精力不足,他常常不得不停下來。在一間變得昏暗的屋子裡,聽這個生病的孩子用微弱的聲音傾訴那些狠心的人給他帶來的千災百難,真是一件莊嚴神聖的事情。呵!當我們壓迫蹂躪自己的同類時,我們何不想一想,人類作孽的罪證如同濃重的陰雲,儘管升騰十分緩慢,但難逃天網,最後總有惡報傾注到我們頭上——我們何不在想像中聽一聽死者發出悲憤的控訴,任何力量也無法壓制,任何尊嚴也無法封鎖的控訴——哪怕只是稍微想一想,聽一聽,那麼每天每日的生活所帶來的傷害、不義、磨難、痛苦、暴行和冤屈,哪裡還會有落腳之處!
「我親愛的小姐,」大夫悲哀地搖了搖頭,回答說,「犯罪,如同死亡一樣,並不是單單照顧年老體弱的人。最年輕最漂亮的也經常成為它選中的犧牲品。」
「是的,」布里特爾斯回答,「我讓車夫捎了個信去,先前我一直很奇怪他們怎麼沒上這兒來,先生。」
「我再問你們一次,」大夫的聲音像打雷一樣。「你們倆鄭重發誓,你們到底能不能指證那個孩子?」
布里特爾斯大惑不解地九_九_藏_書看著凱爾司先生,凱爾司先生也大惑不解地看著布里特爾斯,警察將一隻手放在耳朵後邊,等著聽他倆的回答。兩個女僕和補鍋匠欠起身子傾聽著。大夫用犀利的目光環顧四周——就在這時,大門口傳來一陣鈴聲,同時響起了車輪滾動的聲音。
「上帝保佑,先生。」布里特爾斯一下子跳了起來。「我跟——跟凱爾司先生一樣,先生。」
「波霧街①來的警探,」布里特爾斯舉起一支蠟燭,回答說。「今天上午我和凱爾司先生託人去請他們來的。」
「你們乾的,是你們乾的?你們這些該死的——馬車怎麼才到,這樣慢,我沒什麼可說的了。」大夫說罷便走開了。
「噢,是的,姑媽!」大夫說,「這是一種交易?」
大家公認,大夫是世界上脾氣最好的人,他居然以這樣嚇人的憤怒口氣,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已經讓啤酒和興奮搞得暈頭轉向的凱爾司和布里特爾斯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是好。
「既然這樣,姑媽就全權委託你了,」露絲破涕為笑,「但除非萬不得已,請不要過分難為他們幾個。」
「不過,你就——噢!難道你真的相信,這個瘦弱的孩子自願充當那些社會渣滓的幫手?」露絲問。
「沒有別的辦法,」大夫說,「沒有,您相信我好了。」
大夫跨前幾步,朝房間里望了望,然後示意她們跟上,等她們一進來,大夫便關上門,輕輕撩開床簾。床上躺著的並不是她們所預想的那麼一個冥頑不化、凶神惡煞的歹徒,只是一個在傷痛疲勞困擾下陷入沉睡的孩子。他那受了傷的胳臂纏著繃帶,用夾板固定起來擱在胸口上,頭靠在另一條手臂上,長長的頭髮技散在枕頭上,把這條手臂遮去了一半。
「謝謝,先生,」凱爾司先生說道,「太太、小姐吩咐大家喝點啤酒,我想根本用不著老是貓在我自個兒的小屋裡,先生,有心陪陪大家,就到這兒來了。」
「哦,不,姑媽!」露絲懇求道。
「警官,請注意他倆的回答,可以嗎?」大九-九-藏-書夫極其嚴肅地搖了搖食指,又點了一下自己的鼻樑骨,提請那位大人物拿出最大限度的觀察力。「這事很快就要有點眉目了。」
「那倒不成問題,」大夫含糊不清地說,「凱爾司先生,你是新教徒吧?」
「坐下坐下。」大夫說著揮了揮手。
兩位女士的耐性註定要經歷的考驗,比羅斯伯力先生向她們所預言的還要難熬,時間一小時接一小時地過去了,奧立弗依然沉睡未醒。一點不假,已經到了黃昏時分,好心的大夫才帶來消息,他總算醒過來了,可以和他談話。大夫說,那孩子病得厲害,因為失血而非常虛弱,但他心裏很煩躁,急於吐露一件什麼事,大夫個人認為與其非得要他保持安靜,等到第二天早上再說,不如給他這樣一個機會,他反正是要講出來的。
「那你們告訴我,」大夫說道,「你們倆,你們二位。你們可不可以發誓,樓上的那個孩子就是昨天晚上給人從小窗戶里塞進來的那一個?說啊!快說!我們等著你們回答呢。」
(敘述新來探訪的人對奧立弗有何印象。)
「我認為,只要您全權委託我去嚇唬凱爾司和那個小夥子布里特爾斯,不加任何限制,這事我就能辦到。凱爾司忠心耿耿,又是家裡的老僕,這我知道。不過您有上千種辦法來對他進行補償,此外還可以獎賞獎賞像他這樣一個好射手。您不反對這樣做吧?」
「有人闖進了這房子,」大夫說道,「有兩個人曾在剎那間瞥見一個孩子,當時硝煙瀰漫,大家心慌意亂,又是一片漆黑。第二天早晨,這所房子來了一個小孩,因為他碰巧又把胳膊吊起來了,這幾個人對他大打出手——從而使他的生命處於極度危險之中——還發誓說他就是那個賊。現在的問題是,根據事實,這兩個人的行為是否正當,如果屬於不正當行為,他們又把自己置於何種境地?」
「是啊,先生,我相信是的。」凱爾司先生的臉變得一片煞白,支支吾吾地說。
「哦,不!」露絲急迫地回答道。
「準是巡捕來了。」布read•99csw.com里特爾斯大聲宣布,他顯然大大鬆了一口氣。
「你似乎認為,」大夫回道,「露絲小姐,今天在場的每一位,除了你本人而外,都是鐵石心腸吧。一般說來,為了成長中的全體男性著想,我希望,當第一個夠格的年輕人求你施以憐憫的時候,你也是這樣面慈心軟,可惜我不是年輕人,否則我一定當場抓住眼前這樣有利的機會,我一定會那樣做的。」
「那麼你呢,孩子?」大夫驟然轉向布里特爾斯,問道。
①倫敦一街名,輕罪法庭所在地。
「我相信您的意思並不是說,先生,」凱爾司先生打起哆嗦來了。「他快死了。只要我想到這檔子事,我這輩子就別想好過了。我不想開銷一個孩子,是的,在這一點上,即便是布里特爾斯也不會的——哪怕把全郡所有的餐具給我,我也不幹,先生。」
「罪惡,」大夫長嘆一聲,放下帘子,「在許多神聖的場所都可以藏身。誰能說一具漂亮的外表就不會包藏禍心?」
大夫絮絮叨叨,作出了無數保證,說她們一看到罪犯肯定會大吃一驚。他要小姐挽住他一隻胳臂,把另一隻手伸給梅萊太太,彬彬有禮,端莊穩重地領著她們往樓上走去。
警官盡量擺出精明的樣子,同時拿起了一直閑置在壁爐一角的警棍。
「你和可憐的布里特爾斯一樣是個大孩子。」露絲紅著臉答道。
那天夜裡,一雙雙親切的手撫平了奧立弗的枕頭,在睡夢中,美與善看護著他。他的心又平靜又快樂,就是死去也毫無怨尤。
「不會的,肯定不會,」老太太說,「我已經來日無多,憐憫別人也就等於寬恕自己。如果要救他,我能做些什麼,先生?」
最後,條約商議停當了,幾個人坐下來,焦躁不安地期待著奧立弗蘇醒過來。
孩子動了一下,在睡夢中發出微笑,彷彿這些憐憫的表示喚起了某種令人愉快的夢境,那裡有他從未領略過的愛心與溫情。有的時候,一支親切的樂曲,一處幽靜地方的潺潺水聲,一朵花的芳香,甚而只是說出一個熟悉的字眼,會突然read.99csw.com喚起一些模糊的記憶,令人想起一些今生不曾出現過的場景,它們會像微風一樣飄散,彷彿剎那間喚醒了對某種久已別離的、比較快樂的往事,而這種回憶單靠冥思苦想是怎麼也想不起來的。
「他不會墮落成壞蛋的,」露絲說道,「這不可能。」
這一次重要的會見剛一結束,奧立弗定下心來,大夫立刻揉了揉眼睛,同時責怪這雙眼睛真是不管用了,然後起身下樓,開導凱爾司先生去了。他發現客廳里裡外外一個人也沒有,不禁想到在廚房裡著手進行這些工作可能效果更好一些,就走進了廚房。
「今天晚上病人的情況怎麼樣,先生?」凱爾司問道。
「要想保護這個孩子,又沒有別的辦法。」梅萊太太答道。
警察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說如果這還不算合理合法的問題,那麼他倒很想見識一下什麼才算。
這位好心的紳士一手拉住床罩,默不作聲地看了一分鐘左右。正當他如此專註地打量著病人的時候,年輕小姐緩緩走到近旁,在床邊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撥開奧立弗臉上的頭髮。她朝奧立弗俯下身去,幾顆淚珠滴落在他的額頭上。
「現在,」大夫輕輕轉動卧室門上的把手,小聲地說,「我們還是不妨聽聽你們對他印象如何吧。他好些日子沒有理髮了,不過看上去倒還一點也不兇惡。等等!讓我先看看他是不是可以探視。」
「好啊,」大夫開心地笑了起來。「那決不是什麼特別困難的事。還是回頭談談那個孩子,咱們還沒談到協議的要點呢。過一小時左右他就會醒過來,我敢擔保。雖然我已經跟樓下那個死腦筋的警察老弟說了,病人不能搬動或者說話,那會有生命危險,我們大概還是可以跟他淡談,沒有什麼危險。現在,我答應——我當著你們的面對們的面對他進行審查,就是說,根據他說的話,我們能作出判斷,而且我可以讓你們通過冷靜的理智看清楚,他本來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蛋(這種可能性比較大),那麼,他就只能聽天由命了,在任何情況下,我也不再插手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