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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形記(1)

變形記(1)

然後他又想到:七點一刻以前,我必須無條件地離床,到那時公司必然來人問我,因為公司是七點以前營業。他開始將他的整個瘦長、勻稱的身子搖晃出床,如果採用這種辦法,他得高昂著頭,估計頭部不會受傷。至於背部,似乎是硬的。
首先他用下身離開床鋪,然而自從他變成大跳蚤后他沒有見識過他的下身,這個下身是怎麼樣,他還無法想象,但行動起來非常笨拙,走得很慢,當他最後發瘋似的,不顧一切地往前走時,真是竭盡了全力;但方向卻是不準,狠狠地撞著了床桿的下部,他感到燒灼似的疼痛。這使他了解到,他的下身或許是全身最敏感的部位。
"啊!"他還在喊,叫聲響徹整個樓房。父親在此以前,一直還是很冷靜的;可惜代表的逃走卻使他糊塗了。父親本人不但不追趕代表,而且還阻止格里高追趕。他左手拿著代表的手杖順便說一句,代表戴著帽子,披著外衣曾經坐在單人沙發上,將手杖擱在那裡,父親左手拿著手杖,右手從桌子拿了一張報紙。蹬著腳,揚著手杖和報紙將格里高往他的房間里趕。格里高請求父親不要這樣,但無濟於事。父親也聽不懂他的請求,格里高順從地搖著頭,父親一個勁地蹬腳蹬得更歡;在那邊,母親不顧天氣寒冷打開了窗戶,將頭伸向窗外,用雙手捂著臉,在街道和樓房之間有一股過堂風,風將窗帘吹起,桌上的報紙被吹得呼呼作響,有的報紙還吹到地板上。父親像個野人一樣,毫不留情地擠出了噓噓之聲。格里高雖已能走動,但未訓練過後腿,如果他能拐彎,就立刻到了他的房裡。但他擔心拐彎,要花很多時間,這會使父親不耐煩。每時每刻父親都可能用手裡的手杖將他往死里打,或者打在背上,或者往頭上打。格里高此時終於走投無路,因為使他驚奇的是他後退時連方向都掌握不好,所以他膽怯了。開始不停地從側面看著他父親,心裏想儘可能快地拐彎,但事實上很慢。也許父親注意到了他這種可憐的用意,這其間並沒有打擾他,而是用他的手杖尖,遠遠地指揮朝這裏朝那裡,要是沒有父親的這種不可忍受的噓噓之聲那該多好啊!腦子一時間不管用了,他差不多已經完成了拐彎的動作,因為老是聽那種噓噓之聲,他糊裡糊塗地又拐回來一段,當他的頭終於幸運地處於門口時,發覺身子太寬,根本不可能通過入口,當然,以他父親目前的心境也決不可能想到打開另外一扇門,讓他有一個可行的通道。父親,原本想到的只是,格里高應該儘可能快地回到他的房間里去。根本就沒有想到要費心為格里高的需要作些準備,以便他能直立起來,就能直接進入:更多想到的是將格里高在這樣吵鬧的情況下往前趕,這時格里高背後有一種響聲,那不是父親的聲音,這可不是玩笑。格里高加緊行動,--好像要發生什麼事情了--趕快進入門裡,他將身子一側抬高,斜著通過入口,他的脅下已經受傷,白色的房門留下了髒的痕迹,他馬上擦身而過,終於不再能動彈了。一側的腿在空中抖動,另一側的腿落在地上疼痛不已,這時父親從後面給了他真正解除痛苦的一擊,這一擊是沉重。他猛烈地一躍,躍進房間很遠,父親還在用手杖敲門,最後一切都沉寂了。
為什麼妹妹不到其他人那裡去呢?她也許才起床,甚至還沒有穿衣服吧?但為什麼她要哭呢?因為格里高沒有讓代表進入房間,因為他處境危險,很可能丟掉飯碗;因為上司又要老調重彈,向父母重新算過去的老帳,為了這些才哭嗎?這也許是多慮了。格里高還在這裏,他一點也沒有想到要離開家裡。目前他就躺在地板上,了解這一情況的人不會苛刻地要求他讓代表進入房間。但是由於這一小小的失禮行為,以後很容易找到一個合適的借口將格里高解僱,沒有好結果的。對格里高來說,目前似乎最好是讓他安靜,別用哭泣或找他講話來打擾他。但目前這種尷尬的僵局使其他人感到煩惱,他們的關心是可以理解的。"薩姆莎先生,怎麼搞的?"代表提高了聲音,"您在房間里設防吧,只要回答一聲行或不行就可以了。您給你父母帶來了不必要的嚴重的不安,並且耽誤了--這我只是順便提一下--以前所未聞的方式耽誤了工作,我以您父母的名義,以您上司的名義嚴肅地跟您說話,要求您現在明確地解釋一下。我一向相信您是一個安分守己的、理智的人,可是您現在似乎突然地變了,非常任性,今天早上您誤了車,上司已經指示我,要我讓您將不久前賒出去的帳收回,我為此說了許多好話,認為這個指示是不恰當的,不過現在我看到您這種頑固勁,我已毫無興趣為您效勞,您的地位是極不牢靠的。我原本想和您私下談談,但是因為您在這裏浪費我的時間,我不知道,為什麼連您父母也不知道您的情況。您在最近一段時間里的工作成績是不能令人滿意的,當然,現在不是作大生意的季節,我們承認,但是也不是一樁生意也作不成。那根本不可能,薩姆莎先生,決不可能。"
父親在一個邊門上輕微地敲起來了,但卻是用拳頭敲的。他叫道:"格里高,咋回read.99csw.com事呀?"過了一小會,他又以一種低沉的聲音提醒道:"格里高,格里高,"在另外一張邊門,妹妹卻在關心地問道:"格里高嗎?你不舒服嗎?需要什麼東西嗎?"格里高向兩邊回答說:"我已經準備好了。"格里高這次發音很仔細,並且是一字一字吐出來的,好讓人聽清楚,父親也吃飯去了。但妹妹還在悄聲說話,"格里高,開門吧,我求你。"格里高根本不想開門,昨晚,他已小心翼翼地將房間所有的門鎖上了。
因為他用這種方法開門,門縫就開得相當的寬了,可人家還是看不到他,他必須繞著門扇慢慢轉動,他擔心由於別人進來時他恰好笨拙地掉到地上,弄個腳朝天,所以他轉動時小心翼翼。他還正在艱難地奮鬥,沒有時間注意其它事情,可就在這時,他聽到代表一聲響亮的"啊",脫口而出。這聲音有如風聲颯颯。格里高也見到了代表,代表是第二個在門口的人了,他用手壓住已經張開的嘴,慢慢地又收回去,好像一種不明顯的、均勻的、很有後勁的力量在驅動著他。這時母親也來了。她不顧代表在場,頭髮還是昨天晚上散開的樣子,蓬鬆高聳,她首先看看兩手互握的父親,然後朝格里高走了兩步,並且跪在她那向四周展開的裙子的中央,她的臉不甚明顯地朝胸口垂了下來。父親的表情帶有敵意,他握緊雙拳,好像要把格里高踢回他的房間,然後他很不安地將房間掃視一遍,接著用雙手捂著眼睛哭起來了,他的有力的胸脯在抖動。
"格里高,"父親在右邊房間里說,"代表先生已經到了,他要詢問一下你為什麼沒有坐早班車出發。我們也不知道對他說什麼好。此外,他還想和你個別談話。你開門吧,房間沒有收拾他不會計較的。""早晨好!薩姆莎先生,"這時代表友好地說。"他身子不舒服,"正當父親在門口說話時,母親插|進來對代表說,"他身體不適。代表先生,請您相信,要不然他怎麼能誤車呢?這孩子一心撲在生意上,別的什麼也不幹,我正生他的氣呢。他晚上哪裡也不去,到現在他在城裡已經呆了八天了。每天晚上都在家裡,他就和我們一起吃飯,安安靜靜地看報或研究火車時刻表。他製作的細木工活,那才算是一種分心呢,例如他用兩個晚上製作了一個小木框,代表先生,您一定會驚奇,那個小木框是多麼漂亮啊!它掛在房間里,格里高一開門,您馬上就可以看見的。另外,代表先生,您來我們這裏,我感到很榮幸。我們早就要他把門打開,他沒有照辦,他很固執。他肯定生病了,但他早晨還說他沒病。""我馬上就來。"格里高慢慢地,而且謹慎地說。他說這話時沒有動彈,生怕說話時漏掉一個字,"好心的夫人,我不能作什麼別的解釋了,希望情況並不嚴重。"代表說,"從另一方面講,如果我要說什麼的話,我只能說,我們商人,--有人說好,有人說壞,隨人怎麼說吧--我們商人,由於商務上的考慮,我們對一些小小的身體不適,經常是要頂著點兒的。"無辜的父親這時又敲門了,並且問:"代表可以進來嗎?""不行!"格里高說,左邊房間里是難堪的沉默,右邊房間的妹妹開始小聲地哭泣起來。
"現在,"格里高說,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這些人中唯一能保持安靜的人。"我馬上穿衣,包好貨樣,然後出發。你們讓不讓,你們讓不讓我走呀?現在,代表先生,您看到了,我不是一個固執的人,我喜歡工作。旅行是很不容易,但是我不旅行就不能生活。您到哪裡去,代表先生?是到公司嗎?對吧?您會將這一切真實地彙報嗎?有人現在不能工作,那就應該回憶和思量一下他過去的業績,以便他以後輕裝前進,更努力集中精力的工作。我對於上司是非常忠於職守的,這您很清楚,一方面,我的父母和妹妹也需要我盡孝悌。我很為難。我是以工償債,只有工作才有出路。不過,請您不要過分為難我。在公司里請您要為我說話。有人不喜歡我們這種出差的人,我知道。他們以為出差的人在外面賺大錢,過美好的生活。他們沒有特別的理由深入思考這種偏見。但是您,代表先生,比起其他人來,您對於這種情況看得清楚一些。推心置腹地講,您甚至比上司本人要看得更清楚。上司作為一個企業家,他對職員判斷容易失誤,總是循著不利於職員的思路判斷。您也很了解,出差的人成年在公司外面,他很容易成為流言蜚語、偶發事件和莫名其妙的病痛的犧牲者。他也無法與之抗衡,因為他多半不了解他們的情況,而一旦他精疲力盡不能完成出差任務,在家又身患重病,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什麼病,在這種情況下,他只有當犧牲品了。代表先生,您不給我一個說法,就read.99csw.com不要走,我至少總是有一小部分是對的吧。"
掀開被子,那是很簡單的事,不費吹灰之力,被子就掉下來了,但接著而來的事就很麻煩,特別是要站起來,就是顯得更麻煩了。因為他身體已是不同尋常地寬闊,這就需要胳膊和手的幫忙;他現在沒有這兩樣東西,只有許多細小的腿,而且還不停地亂動,他又控制不了小腿亂動的情況。如果要將其中的一條腿彎曲起來,首先得將它伸直,這件事他終於辦成了,他就用這條腿做他想做的事。這時其它各條腿,像獲得了解放一樣,也這樣工作起來了,處於高度的興奮狀態並且極為痛苦。格里高心裏想:"離開得了床嗎?"
首先他得安靜,然後起床穿衣,並且先吃早飯,接著才考慮別的事情。因為他注意到,在床上考慮問題不會有好結果,他回憶起來,過去在床上經常感到有些輕微的疼痛,這或許是由於睡眠姿勢不良引起的。在起床時又覺得這種疼痛完全是一種幻覺。這次他在床上也覺得有點痛,而且聲音也變了,但起床時,卻沒有什麼幻覺了,都是實在的事。他很警張,這種聲音的變化不是別的,而是受了涼的表現,是一個旅行者的職業病的表現,這是毫無疑問的。
掉到地毯上也不會發生什麼異常,最大的考慮是響聲,這響聲雖不致引起恐嚇,但也要驚動門外所有的人。響聲必然是有的,風險不得不冒。
"我的天哪,"他想,"我選擇的是多麼辛苦的職業啊,我日復一日地處於旅途之中。在外面,業務上的刺|激,比起在家、在公司要大得多。此外,還要承受旅途的勞累,要考慮火車的聯運,吃飯沒有規律性,伙食又差,頻繁更迭的車馬交通,一點也沒有人情味,沒有溫馨之感,讓這種旅差勞務見鬼去吧!"這時,他覺得肚皮上都有點癢,於是他讓背部慢慢移動到床柱附近,以便於抬起頭來。他看見了癢的部位,那上面全是小白點,他弄不清那些到底是什麼東西,他想用腿來摸摸這個部位,但他立刻縮回來,因為摸的時候,他打了一個寒戰。
"我的媽呀!"他想,"現在已經是五點半了,指針還在靜靜地走著,甚至已經是五點半多了,接近於五點三刻了,鬧鐘沒有鬧過嗎?從床上看,鍾停在四點沒錯,肯定響過鈴。對,這震動傢具的鬧鐘聲,居然休息了,這有可能嗎?現在,他格里高雖然安靜,但並沒有睡著呀!不過或許他睡得更熟了,那現在他怎麼辦呢?下一趟車是在七點,那就要火速加快行動了。他必須將些樣包起。他覺得自己並不特別的機敏和精力充沛。雖然趕上火車,也免不了上級要大發雷霆,因為五點正助手已經在車站等格里高了,他肯定已經向上級報告了他的誤車,這個助手是上級的走狗,毫無骨氣和理智。如果他報告格里高生病呢,那也是特別使人尷尬而值得懷疑的事情,因為格里高在五年的任職期間一次病也沒有生過,上級肯定要和醫療保險醫生一起來,並責難父母,說他們的兒子懶惰。指示醫生提出各種異議:說他身體健康工作懶散,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有公道可言么?格里高覺得,他的情況除了睡過了頭,還是睡過了頭。他本人完全健康,而且甚至還特別的飢餓。
格里高根本沒有出房間,而是靠在門扇上,這樣就只能看到格里高一半的身子和上面側偏的頭部。他也就這樣看著其他的人。這時屋裡屋外已經明亮得多了,街道對面,立著無窮無盡的,灰黑色的房子的一部分--那是一座醫院--這一部分房子上有規則地排列著堅實的、已經打開了的窗戶,雨還在下,下得很大。每一個雨點,很明顯的,是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早餐的餐具數量很多,擺在桌子上,因為對父親來說,早餐是一日之中最重要的一頓,他吃飯時要看各式各樣的報紙,早餐要延續一個小時,對面牆上掛的是格里高在軍隊服役的照片,當時他是少尉,照片上的格里高手扶佩劍,臉上掛著無憂無慮的笑容,他的制服,儀錶令人起敬,通向前房的門是開著的,由此望去,住宅的大門也是開著的,一直可以看到前院,看到前院的樓梯向側面拐過去。
格里高望著窗外,那是一種灰暗的天氣--可以聽到雨點打在窗欞上--這使他心情抑鬱。"如果我現在睡一會,忘記所有的傻事,那會怎麼樣呢?"他心裏想。但是這根本實行不了,因為他習慣於朝右側睡,而現在卻是仰天睡的,翻不到右邊,儘管用了很大的力量,仍然無濟於事。他試了上百次,閉著眼睛,免得看見那些活崩亂跳的小腿。當他開始感到一側有些從未有過的輕微的鈍痛時,才停止了翻身的努力。
當他匆忙地思考過這一切后,來不及作什麼決定,就離開了床鋪--鬧鐘響了,正好是六點三刻。這時有人敲床頭旁邊的房門,"格里高,"--這是母親的聲音,"現在已經六點三刻了,為什麼你還不出發呢?"這聲音是如此的柔和,他也回話了。但當他聽到自己回話的聲音時,大吃一驚,這聲音是他以前的聲音,這是準確九_九_藏_書無誤的,但參雜了一種來自下面的,未被壓低的蟲聲,這蟲聲只有開始的瞬間是清楚的,其拖音卻是模糊不清了,聽起來,使人惶惶然,不知道自己是否聽准沒有。格里高要詳細回答母親的問話並解釋這一切,但由於他的聲音發生了變化,只能回出如下的話:"是的,是的,謝謝母親,我已經起床。"門外並未察覺到聲音的變化,也就安心地踢踏著拖鞋離去了。不過,通過這場談話,家裡其他的人卻聽出來了,格里高不是大家期待的那樣已經起床,而是仍然留在房間里沒有行動。
"不過代表先生,"格里高有些失態地叫起來了,由於激動就不顧一切了。"我馬上開門。有點不舒服頭痛,我就沒有起床,我馬上就起床,我還躺在床上,不過現在精神又好了,我就起來吧,只要一小會兒,請耐心點!身子還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樣美氣,不過已經好了,真是病來如山倒呀!昨天晚上我還是好好的,我父母是知道的,確實如此,甚至可以說他們了解得更清楚,昨天晚上我就微微有點預感。知道今天必然會有人來看我,為什麼我不去公司報到呢?總是有人認為,生了病可以不必留在家裡休息,會頂過去的。代表先生!請不要為難我的父母!您對我的一切指責都是沒有道理的,沒有人指責過我。也許您還沒有看過我剛剛發出的訂貨單。再說,我坐八點的車,多休息幾個小時能使人精力充沛,代表先生,請不要再耽誤了。我自己立刻到公司去,請您給上司轉達一下。"
於是他試著上身先離開床,將頭小心地轉向床沿,這事他輕易地辦成了,儘管他下身既寬又重,但隨著頭部的轉動身子最後也轉動了,但是當他終於將頭在床外支撐起來時,他嚇了一跳,不敢用這種辦法繼續進展了。因為再繼續進展的話,最終必然要掉下去,頭不受傷才怪呢?這樣下去是不值得的,他最好還是留在床上。
當格里高向床外冒出一半時--這種新方法與其說是艱辛,還不如說是一種遊戲,他總是要往回搖晃--這時他忽然想起,如果現在有人來幫他一把的話,起床是多麼簡單的事。有兩個人就綽綽有餘。--他想到了父親的廚娘--他們只要把手臂放在他弓形背下面移動,這樣就可以將他弄出床外,由於身體有重量,他們必須彎著身子,耐著性子,小心翼翼地移動;這樣格里高就可以在地板上翻過來,但願小腿在地板上,注意不要胡蹦亂跳。除此以外,門還是鎖著的呢!他要不要真的叫人幫忙呀?當他想到這點時,他不顧一切地抑制了笑容。
"這房間里肯定掉了什麼東西;代表在左隔壁房間里說。格里高尋思,代表是否也發生了類似今天在他格里高身上發生的變化?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這時代表在隔壁房間里踱著沉重的步子,漆皮靴子格登格登,有如對這個問題作出粗野的回答;在右邊房間里妹妹卻悄悄地報告:"格里高,代表來了,""我知道。"他回答的聲音也很小,不過他妹妹可能聽見了。格里高不敢將聲音提高。
"我怎麼啦!"格里高心裏想道,那不是一個夢。他的房間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凡夫俗子的房間,只是略為小些罷了。房間里靜靜的,四周是熟悉的牆壁,桌上攤開著收集得來的織物樣品,往上看掛著一幅畫,那是他不久前從畫報上剪下來的。鑲嵌在一個美麗的鍍金的相框里,這是一幅夫人的畫像。畫上的夫人頭帶毛帽,頸脖套著狹長的毛圍巾,一幅端坐的姿態。胳膊的下部隱藏在毛暖筒里。這幅畫高高在上,對來訪者顯示出一種俯臨人世的氣派。
不過當他同樣費勁地回復到躺在床上的原來姿勢時,他嘆息著,更加生氣地看著他那些小腿互相碰撞,鬥爭。對於小腿們的騷亂想不出辦法加以治理,他心裏又想,這床上也是躺不得的。要不顧一切地從床上解放出來,即令解放的希望很小,也是值得一乾的。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在這期間他同時沒有忘記:安靜的思考比起魯莽的決定要可取得多。這時他把眼光儘可能盯著窗戶,可惜他只看到晨霧將窄狹街道的對面裹住了,從中他並沒有獲得多少信心和開朗的心境。鬧鐘重新響起來了。"已經七點鐘了,"他想道,"已經七點了,還總是這樣的霧。"他在床上躺了一會,呼吸安詳而微弱,好像他期待著從完全的安靜中回復到真正的,自然的狀態。
但是就在格里高說頭幾句話時,代表就轉過身子,他努著嘴,肩膀抖動著,回過頭來盯著格里高;格里高接著講下去,代表站在那兒沒有一刻的安靜,但始終盯著格里高。他非常緩慢地朝門走去,好像冥冥之中他不得不離開這個房間,而且事實上他已經到了前房,一個突然的動作之後,他的腳已最後邁出了客廳。可以認為他現在急於要有別的行動了。不過在前房時,他的右手遠遠地伸向了樓梯那兒,似乎存在著一種精神上的解脫。
不過格里高變得安靜多了,人們已經聽不懂他的話,儘管如此,他覺得他們的話是清楚的,比以前還要清楚,這可能是聽慣了的https://read.99csw•com原因,不過人們總還是認為他不大正常,並準備幫他。一方面出於安全,另外,他們也相信能幫他,從這兩點出發,他們採取了一些初步措施,這對他是有好處的。他感到自己又進入到人類的圈子裡了,並且希望通過這兩個人大大改進他的聲音,這就是通過醫生和鉗工,其實不必分得太仔細,以便在行將到來的會談中能發出清晰的聲音。他略微咳了一會,想努力咳掉蟲聲。因為他的咳嗽聽起來也可能不完全同於人的咳嗽聲,格里高也不敢再自行作主咳嗽了。這時隔壁房間里變得完全的沉寂。也許父母和代表正坐在桌子旁邊竊竊私語,或許他們正靠在門內偷聽。
格里高明白,如果他在公司的職位不會因此遭受特別打擊的話,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他不能讓代表走掉。父母對此並不十分理解,在長年累月之中,他們形成了一個這樣的想法,即格里高在公司里能自食其力。此外,只知道目前要幫格里高多做解圍的工作,以致缺乏先見之明。而格里高就不一樣了,他認為代表可能會留下來,被安撫,被說服,最終被戰敗。格里高和他家裡的前途就有賴於此了!妹妹剛才在這兒,那多好啊,她很聰明,當格里高安靜地躺在地上的時候,她還哭過。這個代表,這個女人迷,肯定會被她控制,她可以把大門關了,在前房對他說些嚇唬人的話,但妹妹現在不在這裏,格里高必須自己應付了。但他並沒有想到,他現在根本連行動的能力都沒有。他也沒有考慮到,他現在說的話,人家根本不可能聽懂,或者有可能人家聽不懂。他離開門扇,通過出口移動身子,他要朝代表走去。代表微笑著,已經用雙手牢牢抓住前廳的欄杆。格里高馬上就要落下去,他停了一會,像找什麼東西,小聲一叫,那許多小腿就落到了地上。幾乎沒有發生什麼事情,今天早晨他才第一次感到身子的舒暢,那許多小腿之下是堅實的地板,格里高注意到小腿們完全順從地聽指揮,落到地板之後甚至正在努力負載他前進,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看到這種情況格里高很愉快,他相信身上的各種病痛終於徹底痊癒了。他的動作緩慢了,他搖晃著身子,在離他母親不遠的地方,正對著他似乎在沉思的母親,他就躺在這兒。這時他母親突然伸開手臂,撐開手指跳了起來,並且叫道:"救命呀,我的天哪!救命啊!"她低了頭,好像要仔細看看格里高,可與此相反,下意識地倒退了幾步。忘記了她背後就是桌子,當她來到他跟前時,她坐下來了。由於分神,她根本沒有注意到她旁邊的咖啡壺打翻了,咖啡大量地流到了地毯上。
"母親,母親,"格里高輕聲地說,向上看著她。他此時此刻忘記了向代表走去,他不能眼看著流著咖啡的壺不管,他用下頷向空處咬著。對此母親再次喊叫起來並且迅速逃離了桌子,撲向正朝她走來的父親的懷裡,但格里高現在沒有顧及他的父母,代表已經到了樓梯,他的下巴擱在欄杆上,正回過頭來看最後的一眼,格里高加快步伐,以便儘可能趕上代表。代表已經有所察覺,於是三步並作兩步走,他消失了。
格里高直到黃昏時才從深沉的昏睡中醒來。而且肯定醒來得很遲,他不是受到打擾才醒來的,因為他覺得自己休息得很好,是睡醒的。可他又似乎覺得醒來時他聽到了外面浮躁的腳步聲和關門的聲音,那是一種小心翼翼地關上通向前房的門的聲音。他覺得是被這兩種聲音驚醒的,街上的路燈都是電燈,蒼白的光反射到房間的天花板上和傢具的頂部。不過格里高所在的下面,那光線還是昏暗的。他慢慢地移動著,用觸角試探著朝房門爬去,依舊是那麼的不熟練,但他現在認識到這東西的可貴之處。他朝門行進,為的是看看那裡發生了什麼事情,他身子的左側似乎有一道長長的,不舒服,繃緊的傷痕,他只好靠著兩行腿真正地跛行,一條小腿在上午的事件中受了重傷--那簡直是一個奇迹,居然只有一條腿受了傷--這條腿已經毫無生氣地在後面拖著。
於是他又滑回原來的位置,"早起,"他想,"使人愚鈍,人要睡覺,其他的旅行者像閨閣婦女一樣生活。例如,當我上午這段時間,走回接待室,記下已經分配到的任務時,先生們才吃早飯,要不信,可到我上級那兒去試一試,我立刻就飛出去;可是誰知道,這樣做對我是否很有好處呢?要不是由於父母的原因我早就該聲明辭職了,我早就該去上級跟前徹底傾訴我的肺腑之言,他聽了我的話肯定要從寫字檯上跌倒下來;他坐在寫字檯旁的姿勢也很特別,他總是居高臨下地和職員談話,由於他的聽力不好,職員說話時必須離他很近。現在,希望還是有一點的,我已經積蓄了一點錢,為了向他還清父母的債--這債恐怕要還五、六年--我是絕對要還清的;然後可以獲得厚利。目前,我無論如何要起來了,因為我乘的是五點的車。"
事情還差得遠呢!他雖然強烈地搖晃自己的身子,但仍然覺得不平衡,於是立刻作出最後的決定,因為現在離八點只差五分了。這時有人敲門,格里高想到,"公司來人了,"他幾九-九-藏-書乎目瞪口呆。而這時小腿跳"舞"跳得更歡了。一會兒一切都安靜了。他想,"您不要開門,"他下意識地希望。他想這次一定像往常一樣還是女僕,她踏著堅定的步子直趨房門並且將它打開了。格里高只等著聽取來人入室打招呼的聲音,並且已經知道誰來了--原來是公司全權代表本人。唉!為什麼只有格里高註定要在這個公司服務呢?在這裏只要有一點點微小的失誤就要受到詢查,難道公司里的全體職員都是廢物嗎?他們之中沒有一個忠誠可靠的分子嗎?而這個人僅僅在一個早晨只有幾個小時沒有為公司辦事,出於良心的譴責變得神經衰弱了,以致於離不開床鋪了,即使如此,派一個學徒來問訊一下也就可以了--如果有必要問訊的話--可不這樣做,偏偏是代表本人來了,向他無辜的家庭宣示,代表本人才有能力追究此事,果真如此嗎?--格里高想到此事就激動起來,代表來之前,他就決定要起床了,一方面出於激動,更多的是出於他本人正確的決定。於是他竭盡全力一搖,搖出了床。滾到地上時的確響了一下,但聲音並不多大,一方面是地毯使聲音有所減弱,另外,背部的彈性比格里高原來想象的要好,所以掉到地上的聲音根本不是那麼響亮。只有頭部,由於注意不夠抬得不高,因而受到了一點撞擊,這使他懊惱和痛苦,於是轉動頭部並在地毯上撫摸它。
格里高連同單人沙發一起朝房門移動,到了門邊他就直撲房門,這時他站直了。--他那一團小腿帶有些微的粘性--略事休息。然後他開始用嘴轉動著鎖孔里的鑰匙。可惜他根本沒有牙齒--他用什麼把握住鑰匙呢?--當然,他的下頷是強有力的,用下頷可以真正地轉動鑰匙,格里高不顧一切地這樣做了,毫無疑問他付出了代價,因為棕色的液體從嘴裏流出來了,流到鑰匙上,滴到地板上了。"你倆聽!"代表在隔壁房間說,"他在轉動鑰匙。"這對格里高是一個很大的鼓勵,但這樣一來,大家都對格里高鼓勁了。父親、母親也參与叫喊:"加油!格里高,"他們都叫了。"再靠近一點,靠緊鎖子。"可以想象大家都在緊張地注視著格里高的艱辛和努力,他也竭盡了全力,可控制不了,他居然咬住了鑰匙,每轉動一下鑰匙,鎖也跟著晃動,現在只有他的嘴還可伸直,按照轉動的需要,他把自己掛在鑰匙上了,鎖子反彈,激出相當響亮的鏗鏘聲,這使格里高真正地清醒了。他喘著氣,心裏想,我乾脆不在鎖上下功夫了。他把頭擱在門的把手上,使門完全敞開。
他向鬧鐘望去,鬧鐘正在一個箱子上滴滴答答地走著。
"你們二位是否聽清了他講的哪怕是一句話?"代表問格里高的父母,"他不是在耍我們嗎?""我的天呀!"母親叫著,她已經在哭了。"他可能得了重病,是我們把他折磨成這樣子的,格蕾特!格蕾特!"然後母親叫喊起來。"母親?"妹妹從另外一邊也叫著。她們母女對著格里高的房間通話了。"快去找醫生!格里高生病了,快,你必須馬上找醫生去。您聽見他講話了嗎?""這是蟲子的聲音!"代表說,和母親的叫喊相對照,代表的講話的聲音是輕輕的。"安娜!安娜!"父親的叫喊通過前房直達廚房,他還拍著手。"馬上去取鑰匙!"兩個姑娘跑步穿過前房時,可聽到裙子的窸窣聲。--妹妹穿衣服怎麼這樣快呢?--有人用力把門打開了,可沒有聽到關門的聲音,他們可能讓門開著吧,像家裡通常那樣。但是一個巨大的不幸發生了。
當格里高很快說完以後,他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然後他輕快地靠近了箱子,之所以能輕快,可能是由於在床上練習的結果,接著他試圖依靠箱子站起來。他要開門,要讓別人看見他,要和代表說話。他急於想知道,那些對他有所要求的人在見到他時會說些什麼。如果他們大吃一驚,那格里高就不再有責任了,就可以安心了;倘若他們心安理得地接受現狀,他就沒有理由激動了。抓緊時間,八點就在車站了。首先他好幾次滑離了外表簡樸的箱子,最後他終於完成了一次擺動,因而直立起來了。下身的疼痛再也不注重了,即令是疼痛他也不在乎了。現在他朝著附近椅子的靠背落下去,他用那些小腿緊緊地扣住椅子的邊沿,這樣他就坐牢了,他靜靜地呆在那裡,因為他已經聽到了代表在說話。
當格里高·薩姆莎從煩躁不安的夢中醒來時,發現他在床上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跳蚤。他的背成了鋼甲式的硬殼,他略一抬頭,看見了他的拱形的棕色的肚皮。肚皮僵硬,呈弓形,並被分割成許多連在一起的小塊。肚皮的高阜之處形成了一種全方位的下滑趨勢,被子幾乎不能將它蓋得嚴實。和它身體的其它部位相比,他的許多腿顯得可憐的單薄、細小,這些細小的腿在他跟前,在他眼皮下無依無靠地發出閃爍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