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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五十七

回頭看看,其實我一直都高估了自己。92年的陳重想得到嗎,那個各方面都不如你的王大頭,會在未來的某一天成了你的救星?
林老師一生風紀儼然,死的時候卻極不光彩。他洗澡時發了心臟病,赤身裸體地倒在馬桶上再也沒能起來,身上屎尿橫流。那是七月份,他的屍體在幾天後被發現,一群蒼蠅正貪婪地撕咬他一生微笑的臉。
見了領導要服小,
不為口號去獻身。
王大頭來得煞是牛氣十足,戴著明晃晃的二級警督徽章,在楊鈺瑩麻酥酥的歌聲里,昂首挺胸地走了過來。我還沒來得及介紹,他就開始噴著唾沫發飈,「你們所長、指導員我都認識,前兩天我還和你們所長一起喝酒,他跟我要車,我說你龜兒子今晚要是能把我喝翻,我就給九-九-藏-書你,否則想都不要想。」中氣十足,像帕瓦洛蒂在趕大車,聽得我雙耳蜂鳴。那兩個警察洗完口水澡,都有點發矇,過了半天才想起來問:「您是哪裡的領導啊?」王大頭叼上一支中華,我趕緊為他介紹:「這就是分局裝備處的王處長,也是我大哥。」
不為婊子動真心,
遇事先把水攪渾。
這招我也會,叫「遇事先把水攪渾」,是我們大學時最尊敬的林老師教的。林老師是個笑眯眯的小老頭,矍鑠幹練,一塵不染,一年四季打著領帶,好像隨時要去聯合國大會演講,他從不在黑板上寫字,惟恐粉筆灰弄髒了衣服。笑眯眯的林老師有一個容量驚人的腦袋,知識淵博得讓人憤怒,天文地理、三教九流、社科自九-九-藏-書然,沒有他不知道的。每次講完正課後,他都要來上一段野史,比如列寧的梅毒、諸葛亮的痔瘡、瑪雅文化覆滅的原委,聽得教室里笑聲不斷。畢業喝散夥酒時,老頭被我們灌得找不到廁所的門,第一次把領帶取了,醉醺醺地說我再給你們來一段好不好?大家拚命鼓掌,林老師搖搖晃晃地站在前面,沉吟了半天,說今天的話就算是臨別贈言吧,我一生吃了不少虧,希望你們不要像我一樣。
王大頭在我們宿舍排行老二,但他一直藐視老大滕欽偉的合法席位,說自己身份證搞錯了,他其實是71年的,是我們宿舍的真正老大。為這事跟老大鬧得很不愉快,互咬數次。在一個宿舍住了四年,王大頭沒做過什麼讓我注意的事,沒拿過獎學金,九*九*藏*書沒當過班幹部,連妞都沒泡過,除了偶爾打打麻將,也沒違犯過校規校紀。所以我一直都當他是個可以忽略的人,承包錄像廳發財后,有一次請同學們喝酒,忘了叫上他了,回宿舍后看見他氣鼓鼓的,一晚上都沒甩我。和李良閑談的時候,我斷定王大頭跟我們在一起有自卑心理,那時校園內正流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放個屁都有政治背景。我從各方面列舉王大頭自卑的原因:成績一般、學問一般、長相一般、家世一般,還找不到女朋友,「他憑什麼不自卑?!」
留美博士、著作等身的林老師一生未娶,到死都是個副教授。有時想想,他這一生,該有多麼鬱悶和辛酸啊。關於《人生四誡》的最後一句,到今天我才算是真正明白:清白無法自證。九_九_藏_書被人潑了污水,光辯解自己乾淨是沒有用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潑水的人也沾上污水。
兩個警察不咸不淡地又問了兩句,大頭根本不讓我張嘴,直接當上了陳重發言人,對瘦警察說你就這麼記:「第一、差旅費標準太低,錢是花了,但都是為公事花的;第二,」他轉過臉看了我一眼,「他還有一部分費用沒報銷,」我趕緊點頭,說就是就是,我們公司業務不規範,很多隱形的費用,根本開不出發票來。這倒是實話,去年為了應付全行業的質量大檢查,我和董胖子絞盡腦汁膽汁乳汁各種體液,終於找到一個主管科長,連夜送了5000元紅包,隔天就看見我們的產品登在報上,成了消費者信得過的產品。胖警察問沒報銷的數目有多少,我猶豫地看著大頭,只見他九-九-藏-書眉毛不動聲色地揚了揚,我心裏一下有了譜,說大概有二十多萬。胖條子一臉嚴肅,說你可要想好啊,這事可挨上商業賄賂的邊了,「那也是犯罪!」我福至心靈,忽然明白了王大頭的意圖,挺挺腰桿,理直氣壯地回答他:「沒錯,至少有20萬是拿出去送禮了!」
那就是著名的《人生四誡》:
兩個警察走後,我問王大頭接下來應該怎麼辦。他這時倒表現得很冷淡,乜斜了我半天,陰沉沉地問:「你不怕我吃你的錢?」我不好意思起來,訕笑著給了他一拳,說你還把這事掛在心上啊,我那不也是為了朋友嗎?王大頭一把將我的手撥拉開,差點閃了我一跟頭,「少跟我套近乎!」他氣吼吼地說,「用得著的時候管我叫大哥,用不著的時候把我說得禽獸不如,有你這麼作朋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