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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第十章(2)

嚴曉強是被撞破了腦袋,腦漿已然外溢,醫務人員們用盡了一切辦法,也無法挽回他的生命,但幾位醫生和護士後來都嘖嘖感嘆——嚴曉強的機體原屬最健康、生命力最旺盛、抵抗力最頑強的那一類,他的腦袋已經撞破,腦漿和溢血已經攪成一團,然而他的心臟卻久久地、久久地令人不忍目睹其心電圖催人淚下地跳動著、收縮著、痙攣著、掙扎著、喘息著、悸動著、微顫著……彷彿有一個無形的聲音在呼喊:「不!不要!不死!不能死!不願死!不給死!……」
我高興地說:「我們是先睹為快啊!不過,你不忙約稿行不行?我們先隨便聊聊嘛,早聽小澗和曹叔八娘說過你,你人不大,見聞挺廣,知識面挺寬……」
記得父親有一回同我游陶然亭,在湖邊垂柳下,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說:「好一個所在!人固有一死,假使能死在這裏,也該知足了!」
當我陪著曹叔去寄存曹爺爺的骨灰盒時,我痛切地感覺到那盒骨灰在分房計分表中值整整五分。我腦子裡不知為什麼浮出了那衚衕院中的土山和四角亭。後來我再騎車去那院牆外張望,土山連同四角亭都沒有了,那裡正在蓋一座樓房。原有的居民都遷走了,因此我也不可能在那裡遇上一位端著臟土盆倒垃圾的小腳老太太了。去了,去了,該去的都在離去。
「天哪!就算我沒生你這麼個女兒!」
我提起這些「當年勇」,引出了曹叔和八娘的懷舊之情,他們便從書櫃、壁櫥里取出許多卷宗夾和書刊來,坐在沙發上翻檢開了,卷宗夾里是許多已經發黃的剪報,他們當年所發表的專業性文章遠不止我所記得的那兩篇;許多大厚本的農業辭書,編寫者名單中都有他們;而《中國養蜂》的合訂本更全部都浸潤著八娘的心血,她撫摸著那刊物對我說:「你信么?當年專職的編輯人員就我一個,從約稿、改稿、編稿、發稿、畫版、跑廠以及寄發稿酬,都是我一個人干,刊物也一本一本地印出來了,現在的刊物呢,動不動二三十個人,唉唉,我們那時候啊……」
令所在場人感到奇怪的是,澗表妹沒有號啕大哭,也沒有掩面啜泣,甚至看不到她的眼淚,她就那麼往走廊里長椅上一坐,坐得直挺挺的,兩隻手放在膝蓋上,一臉的冷笑。不管圍著她的人說什麼、勸什麼,她都管自坐定那裡冷冷地笑著,一直冷笑到那一夜過去,天光透進醫院的窗戶。
嚴曉強的侃侃而談把本來忙著別的事的表嫂也吸引過來了,他見我們夫婦都興緻勃勃,聊得更無顧忌:「……其實,當然啦,澗有若干明擺著的缺點和弱點,可我同她頭一回見面,就感受到她有時候顯得外剛內柔,有時候又顯得外柔內剛,她身上埋藏著很大的潛力,我說的潛力就是創造力,我喜歡這種創造力!她熱愛服裝設計,有著一個當著名的服裝設計師的理想,別人可能覺得她是想入非非,或者認為通向那一理想的道路幾乎是開闢不出來的。我卻以為無論她能不能實現這一理想,她為之奮鬥的一系列行為本身就是美的;當然,她現在還很不成熟,比如,我就認為她現在過分追求一眼望上去的強刺|激,這顯然不是服裝設計上的高級趣味;我給她提出來了,她氣得要命,頓著腳跟我爭辯,咦,我又很喜歡她那股子為自己抗辯的勁頭,我預言,憑這股子勁頭,她又很可能不按常規常理,而是從斜刺里殺出來,獲得一種超出一般高級趣味的成功!……」
嚴曉強不僅是澗表妹的驕傲,也是曹叔和八娘的驕傲,有一個國慶節,我匆匆忙忙去曹叔和八娘那裡打一頭,因為還要趕一個活動,坐了不到半小時就告辭。半小時里曹叔簡直沒問到關於我和我一家的情況,儘管我們幾乎半年多沒有見面,我一句隨口而出的「小澗和曉強他們怎麼沒來」,就引出了他一連串對嚴曉強的誇讚,我笑談著:「真是寶貝女婿呀!」八娘一旁尖聲說:「完了!你以為你曹叔把曉強當成女婿呀!你總女婿女婿的他怕還不順耳哩!他是把曉強當成親兒子待哩!小澗倒彷彿是個媳婦兒了!」我看八娘那一臉豐富的表情,其實,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他們送我下電梯的時候,八娘當著若干等電梯的熟人和生人,甩著嗓門向我建議:「你們文學界現在不是時興那個報告文學么?我們曉強其實就很典型哩!你啷個不採訪採訪他嘛!你就寫寫他嘛!」曹叔也附和著:「是個自學成才的典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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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傷心事漸漸也就化解了。後來沁表妹在園林局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涓表妹卧薪嘗膽終於成功,考上了北京大學印度尼西亞語專業;澗表妹正積極地找對象,她那種形同當年在火車上找座位和主動尋覓對調線索的大方勁兒,使曹叔八娘對她的婚事不怎麼焦慮懸心,儘管樓里與她同齡的姑娘紛紛都已結婚乃至生了娃娃。
我不知道。
嚴曉強之死是對曹叔八娘一家最沉重的打擊。親友們背地后竊竊私議:怎麼一回事兒、他們家怎麼一連三次車禍死人?而且車禍的細節一次比一次離奇。我也獨自冥思了很久。那冥思是痛苦而無益的。
要不是時間已經很晚,擔心他趕不上末班車,我們真想留他再多聊一陣。外面還在下雨,我送他下樓去,他帶著傘,撐開了傘,同我告別。路燈下,雨絲襯托中,他一臉的朝氣,笑著叮囑我說:「別忘了正事兒——給我們創刊號一篇法制小說!」我有點戀戀不捨,似乎純粹是沒話找話地問:「你們單位在什麼地方?」他告訴我:「在陶然亭裡頭。臨時租借了公園裡的幾間屋子。報社大樓快蓋得了,蓋得了我們就都搬過去。」
八娘和沁表妹回北京了。我去看她們,大家都迴避著四娘的事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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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來不取決於你歡迎還是不歡迎!」
這次會面自然沒有任何積極的成果。而且自此以後我再也不攬這一類的瓷器活兒了,澗表妹倒絲毫沒有對我流露對這次故宮御花園之游的不滿。
我竭力鼓動他們「重打鼓,另開張」,曹叔深深地嘆口氣說:「我後來撂下科研搞行政工作去,荒廢了啊!」八娘拍打著膝蓋說:「完了!你以為寫這種文章跟你寫小說一樣?沒有實驗設備,沒有大量數據,沒有最新資料,關在這單元房裡啷么寫得出來?……可惜啊,當年那些實驗課題剛搞到一半,政治運動一來,不是停了就是誤了,後來連實驗棚也取消了,改成了種黃瓜、西紅柿的暖棚,說是那才是直接造福於人民;還有好好的一個養蜂研究所,『文革』裡頭說撤銷就撤銷,十多年以後又恢復,設備、蜂群還好恢復,資料呢?都失散了,莫說有經驗的科研人員不好找,就是有經驗的放蜂員也難找啊……」
曹叔和八娘一家回北京很久了,我父母還未給落實政策,原在北京工作的阿姐和二哥也還未回到北京;我自己雖娶妻生子,建立了小小的家庭,聊可自|慰,但事業上困阻頗大,經濟上甚為拮据,煩惱事真是一大堆。
我在她們母女之間旋轉著身子,連連擺手哀求雙方:「算了算了,莫說了莫說了……」卻毫無效果。
曹叔離休以後,每天用大部分時間練書法;八娘冠心病時時發作,幾次送進醫院搶救;他們的大女兒在守寡三年以後又已結婚,二女兒和三女兒也都相繼結婚了,三個女兒生的都是兒子,這也很怪,曹叔和他的兄弟共有六個女兒,六個女兒生下的第三代都是兒子。倘若他們的父親曹爺爺仍在世上,不知該作何感想?關於曹叔和八娘一家遭遇到三次車禍的事,因為時間相繼變得久遠,親友們的竊竊私議也逐年減少著,近年來大多數親友簡直已經淡忘。
「完了!我好心倒變成驢肝肺了!當年要不是為了把你弄回北京,我能愁成這麼個老太婆模樣么?」
嚴曉強的確是自學成才。他比澗表妹大兩歲,「文革」中他到吉林農村插隊8年,回城以後分配在司法部所屬的一個部門的食堂當炊事員,學會了白案和紅案上的一般手藝,後來他又拜九*九*藏*書那個部門的一位老木工師傅為師,練就了一手好木工活;再後來他自學大學文科課程,一門門通過了成人教育的單科考試,獲取了有關部門承認的大學本科文憑。一個偶然的機會,部里一位副部長發現了他,便把他調到身邊試做秘書,他不僅反應敏捷,善應對,有文才,而且在陪伴副部長出差的過程中,不僅顯示出解決某些纏夾不清的扯皮事的能力,而且以其知識面的廣博和恰到好處的幽默感,使副部長在處理公務之餘,還能從他那裡得到意外的啟發和快樂。
果然有人死在了陶然亭。死得很慘。不是別人,就是嚴曉強。
而曹叔,有一回邊喝黃酒邊對我說——
澗表妹夫婦旅行結婚期間,我去曹叔八娘家,曹叔發胖了。他本來就人高馬大。如今更魁梧驚人,八娘指著他對我說:「完了!你看嘛!他那個腰得了呀!小澗要給他裁條褲子,量了幾遍尺寸,手裡頭拿著剪刀,就是不敢往料上下手呀!小澗跟我說:媽呀,爸爸的腰啷么這麼粗喲!這麼裁下去,橫起豎起一樣寬,眼睛望過去不習慣喲!我就跟她說:尺寸不騙人嘛,你就依到尺寸下剪刀嘛!……完了!要是還像當年那麼發布票,我們一家人的布票湊起來供他一個人怕都還不夠!呵呵呵呵……」八娘儘管背已微駝,頭髮麻白,一說話臉上的皺紋就隨著話音抖動,但澗表妹的成家似乎使她的性格恢復了一些樂天與達觀。
偏偏這天八娘剛跟我嘮叨完,單元門鑰匙孔一陣響,澗表妹從外面回來了,她穿著一身大塊白與大塊黑組成的連衣裙,一臉若無其事的表情,八娘迎上前去問她:「怎麼?今天下午不上班么?」澗表妹坦然地告訴她:「下午跟別人倒班了,我在家歇半天。」八娘嫌惡地打量了一下澗表妹那身的確怪模怪樣的連衣裙,老著一張臉去廚房做飯了,澗表妹倒興緻勃勃地跟我聊了起來。她讓我幫她找幾本國外的時裝雜誌,哪怕借看也行,她說日本有一種《登麗美》雜誌對她來說最有參考價值;我問她為什麼把連衣裙做成大塊白與大塊黑的樣子,脖頸處為什麼不對稱,下擺底緣又為什麼是斜線?她對我侃侃而談。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對顏色的論述:「世上最美的顏色,是黑、白、灰三色;要說配色,紅與黑是永恆的主題,我今天下午就試著做一件蝙蝠衫,深黑配大紅,等我穿出來你看吧——」正說著,廚房裡幾聲鍋鏟擊鍋幫的銳響,澗表妹走進去問:「媽,要我幫你炒嗎?」八娘惡聲惡氣地回答她:「你還幫我?你不把我氣死就算好的了!」
我很驚奇于澗表妹能有這樣的心境,但我也沒順著她的話題跟她往下聊,不一會兒她也就跟我聊上服裝設計方面的事了。
我和曹叔坐在門廳的沙發中,默默地對望著。曹叔一頭理得很圓整的短髮已然全白,他雖發胖但皮膚還頗緊湊,臉上的皺紋不算太多,但眼睛里有了更多的難以捉摸的藏斂著的因素,兩邊嘴角微微向下彎;我一向認為曹叔是條硬漢,經過一次又一次的突發性打擊,特別是這一回可謂登峰造極的離奇災難,我望過去,覺得曹叔依然沒有被壓垮壓癟。當然,天知道他承受著多麼大的壓力,尤其是那個神秘的問號:為什麼一連三次?
「小澗怎麼不一塊兒來?」我愛人一邊給他倒茶一邊問。
「所以,我們也就不作此想了……」講完他們朋友的這番遭遇,曹叔把攤放一茶几的書本收斂起來,向我宣布,「我離休回家以後,就練字吧,我喜歡書法……」八娘則若有所失地喃喃自語:「唉唉,小澗算是落實了,還有小沁、小涓啊……」
「當然。」我為曹叔還能如此理性而感到寬慰。我也確實同意他的分析。並且我想到了那晚上嚴曉強給我講的一番話,我認為八娘現在的暴躁以及對澗表妹的嫌怨,其實基本上都是冠心病轉重的生理性反應。我對曹叔說:「逝者已去,追不可還。我們活著的人要互相扶持,自我保重。八娘是你們全家的重點保護對象,小沁和小涓最近要特別多照顧她一點,她24小時身邊都不要離人。」
「行了行了,我還不知道您的,自己糊裡糊塗提前退休了,整天窩在家裡頭,哪還有點知識分子的味兒?整個地一個家庭婦女,閑了沒事就找別人彆扭!」
「你來得正好!今天恰恰有你最愛吃的炒苦瓜!」八娘手忙腳亂地張羅著。
醫務人員從嚴曉強的衣兜里翻出了鮮血浸染的「記者證」,這才同中國法制報社聯繫,報社的人趕來以後,驚詫莫名,來的幾個人誰都不願扮演通知澗表妹的角色,最後還是由肇事者單位趕來的負責人去扮演了這個角色。他們見到澗表妹自然只說出車禍了、正搶救中,讓她不要驚慌;據說澗表妹隨車跟他們來醫院的路上鎮定得令他們驚奇。事後澗表妹告訴我,當時她的心情是堅信嚴曉強能夠活著,大不了留下點殘疾,而一個有殘疾的嚴曉強對她來說依然是可敬可愛的,所以她並不怎麼慌張——然而當澗表妹到達醫院時,嚴曉強已經全身蓋上了白被單。
就在他打著傘同我告別以後的第三天,是一個靜謐的傍晚,公園裡沒多少遊客,他們中國法制報社借用的那一角外面簡直就沒有人影;嚴曉強因為工作太積極了,忙來忙去忙到下班很久,別人都走凈了,這才離開那排屋子往院子外面走。其實也無所謂院子,因為並沒有正兒八經的院門,就是兩道牆當中留出了一個出入的豁口。他從那豁口走出去,萬萬沒有想到,一輛載重卡車飛馳過來,當即把他撞倒,卡車緊急剎車后衝出了十多米去才停住,司機和搬運工下來一看,滾在路邊的人已經血里呼啦,頓時嚇傻了。當然,他們也就立即把受害者抬上車去,送往醫院搶救。
我便藉機告辭,說有事。三個人都堅持留我吃午飯,我說確實有朋友等著我去,要請我吃烤鴨,這才放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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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四娘臨死那天,是為了上街買什麼嗎?為了買一副鞋帶,一副只值一毛錢的,其實可買可不買,尤其不必在那天那個時候去買的鞋帶!」
他笑笑,轉身走了。我望著他的背影,高聲說:「以後要常來喲!」
80年代以後,我自己家的各個方面都有程度不同的良性變化,這暫且不說它;曹叔八娘一家也日漸好轉起來,頭一項,就是終於住進了新住宅區——團結湖的單元樓,而且分到的是三居室——曹爺爺臨終遺言傳出去以後,引起了普遍的同情;而且不僅家裡明擺著有兩個大女兒,沁表妹在上海的戶口問題遇到了麻煩,她很可能不得不按有關「幹校子女」的政策仍遷回北京,這就更促成了三居室的到手。
「好嘛好嘛!你就自己一個人去過嘛!早曉得落這麼個下場,我就不歡迎你回來!」
澗表妹到我們家后,說話里總少不了一個符號,比如:「這件衣服的色調曉強就覺得好」,「要依著曉強的脾氣,他就不看這個節目」,「你寫累了應該做一套就地保健操,不離開座位都行,就像曉強那樣……」開始,我和愛人都抓不住這個符號,不免問她:「誰覺得好?」「誰?什麼脾氣?」「像誰一樣?」……後來,我們聽得耳朵里結繭子了,往往不等她話出口,就主動調侃她:「要是曉強在,他加不加辣椒呢?」「我這樣做是不是比曉強笨呢?」「這事你是不是得請示了曉強才能決定呢?」……澗表妹聽了總高興地笑,笑得鼻子上起皺紋,看得出,從不僅愛她的丈夫曉強,而且簡直是崇拜他。
去的在去,來的倒也在來。企盼的和未曾料到的,該來的都來。
一個星期日,我去看望曹叔、八娘,家中只有八娘一人,她跟我沒對上幾句話,忽然爆發出對澗表妹的怨憤,這頗令我吃驚;顯然,她隱忍了很久,但終於按捺不住,怨憤既已湧出,她也就不再顧忌,任其噴發傾瀉。
我一愣,但沒順著她的話茬往下說,我岔開去,跟她聊別的。
「丁伯伯,您來啦!」澗表妹也輕盈地迎到門前,滿臉和悅。
但我並沒有read.99csw•com把曹叔寄來的斗方貼在門上。開頭是忙,顧不上;後來取出來,都要去拿糨糊瓶了,不知怎麼的滋生了一種心理障礙,就又擱下了;現在那幾幅斗方還都疊放在那大牛皮紙信封中。倘若哪一天曹叔偶有雅興,不辭路遠來到我家散心,看不到我巴巴地求他、他巴巴地寫好寄來的斗方,責問我為什麼不張貼,我該怎麼回答他呢?
「回北京我靠的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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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我的,又沒強迫您穿,礙您什麼事?」
「咳,」嚴曉強坦率地說,「那並不符合我的根本意願,那隻不過是一道光明正大的階梯罷了——我從一回城那時候起,就盼望著有一天能當記者、當編輯哩!」他把嶄新的「記者證」遞給我看。我遞還給他以後,他又主動遞給我愛人看,並且鄭重聲明:「澗還沒看到哩!你們比她先睹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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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剛買了一罈子『加飯』,我來給您燙酒!」澗表妹快活地旋轉著身子,跳舞似的去取那酒。
聊到最後,曹叔八娘一起向我舉出一個例子,他們一位好朋友,退休以後一直刻苦地著書立說,寫的是一本關於蟎蟲的學術著作,送到出版社去,編輯看完連稱「了不起」。但就是壓著不出,因為在新華書店征訂,征訂數還不到100本,出版社實在賠不起,結果是請作者自己出3000元印,你想搞科研的人哪來的積蓄,何況又退了休,再加上臉皮嫩門路窄,破開臉求親告友好不容易才湊足2000元,出版社都打算付排了,財務科核算后又讓編輯來找他說,如果開印,他需補上的不是1000元而是2000元,要是他不補追加的1000元,那麼,印出后就得由他自己銷售300本,那作者一聽立時血壓就上去了,家裡亂作一團,後來就決定再等一等,看出版社能不能發一筆財,使幾本像他這樣的學術著作得以正常開印,這麼一等就是3年。有一天有人給那作者帶來一本國外這方面新出版的書,那人也是多事!何必給他看呢——誰想到他一看,竟暈過去了,醒過來以後脾氣變得暴躁不堪,家裡人注意不夠,幾天以後無端地一發火。頓時就腦溢血去世了!原來國外那本書展示的是當年國外某科學家在那一課題里的最新成果——而那成果在我們中國這位作者的書稿中早已顯示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本能地問:「嚴序呢?」
我去曹叔家安慰他們。八娘垮了,她已全然失去往昔的風采,呈現於我眼前的不是悲戚而是暴躁,她見我進了屋后便扭頭揚聲高喊:「小表哥看你來了,你出來呀!」從那邊屋裡走出了澗表妹,頭髮亂蓬蓬的,臉浮腫著,見到她我只是微微點了個頭,也沒什麼話;八娘瞪了她一眼,竟當著我大聲責備她說:「你也說句話呀!要麼你就哭!丟人啊!你、你、你……你男人死了你都不曉得哭哇!」曹叔過來把八娘勸到一邊,又對澗表妹說:「小表哥不是外人,你現在不想說什麼就再一個人靠靠去,過一會兒再說。」
澗表妹雖然對調回了北京,卻並無宿舍可住,辦對調手續時,接收單位就把話說在前頭了——人可以來,住房請自理——她回到北京便給家裡買了一張上下鋪的鐵架床,讓涓表妹睡下頭,她自己睡上頭,鐵架上下鋪緊挨著曹叔和八娘的雙人床,當中拉一幅布簾,這樣睡了些時候,曹叔感到很不自在,后就換成八娘和涓表妹睡雙人床,澗表妹睡上下鋪的下鋪,曹叔每天晚上爬到上鋪去睡。但這樣睡了一陣,又因為曹叔塊頭兒太大,一翻身就滿屋子的咔啦咔啦響,澗表妹說簡直是地震,最後曹叔和澗表妹又易了位——別忘了外面廚房中還有爺爺,爺爺身體垮了下來,晚上忍不住地咳嗽;全家這樣地睡覺在盛夏尤為痛苦。
我接過話茬,但立即後悔——
「我見不得你那一身怪樣子!」
一陣門鈴響。她們家安的是音樂門鈴,奏的是《致愛麗絲》,居然要奏半分鐘才停。在這半分鐘里,八娘和澗表妹總算偃旗息鼓。我過去開的單元門,門外的人我不認識。
「在他奶奶那兒。他奶奶比我們受到的打擊更大,不是嗎?」
我也給澗表妹介紹過幾回對象,她都很坦然地去接觸考察。有回我把從我父親這邊算稱作香姑姑的大兒子介紹給她,約定在故宮神武門外會面,我陪澗表妹走到神武門,忽然先閃出一高一矮兩個姑娘來,迎著我叫「小表哥!」隨後才有我那位表弟顯露出來——他的兩個妹妹不知是出於好奇還是出於怕哥哥輕率從事、上當受騙,竟大搖大擺地來參与這次的會面,我好尷尬,這是事先沒有說好,且也未曾料到的;澗表妹卻毫不慌張,大大方方地去售票處買來五張門票,引大家一同進入御花園遊玩。這麼五個人攪在一起,算怎麼回事呢?我想告退,又怕澗表妹事後更加埋怨我;那兩位儼然以大姑子小姑子自居,竟毫無迴避之意,那位大表弟倒臉上訕訕的,似有難言之隱,澗表妹卻愈加鎮靜,她乾脆迎上那兩位本不相干的人,同她們閑扯起來,這就使得我同那位大表弟被撇在一邊;我悄聲問那位大表弟——其實並非真有血緣關係的姑且叫作大表弟的小夥子——「你覺得我這表妹風度怎麼樣?」他含混地應著:「當然,您介紹的還差得了么?」我知道他在找對象上對女方的相貌和風度是相當挑剔的,這也是他老大不小仍未落實婚姻的主要原因。但從他那閃爍斜視的眼光中可以推測,他那兩位自己尚未出閣的妹妹,似乎對未來嫂子的相貌和風度要求得更加嚴格,儘管在相貌風度方面她們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水平,也還構成著可以爭鳴不休的學術問題。
我們的座位靠窗,望出去是湖畔高高的楊樹,以及它們倒映在湖中又被微風吹得不斷抖動的圖像,一個賣糖葫蘆的老頭在湖邊倚著鐵柵欄打瞌睡,那些插在玻璃匣子內外的糖葫蘆無人問津,倒引來了幾隻粉蝶上下翻飛;曹叔望著窗外良久,才呷了一口白酒,幽幽地對我說:「你四娘沒有了……」
這以後我搬了家,搬得離曹叔八娘他們很遠,加上我陷於名利場中,整天瞎忙活,所以很少去他們家了。澗表妹倒時不時到我家來打一頭。後來她有了兒子,就帶著兒子來。
「大白大黑的,辦喪事么?莫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當然不是。嚴曉強是被撞爛了腦袋,再好的整容師也難使其恢復英俊的。曹叔眼裡的紅絲像在微顫。我立即跟他講開了我去廈門的見聞。
走在大街上,我回想著八娘澗表妹母女爭吵的一幕。迎面來風,一些細沙打在我臉上,痒痒的。也許,人生必得如此。我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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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澗表妹忽然對我說——
嚴曉強講到他隨副部長出差的種種見聞經歷:「……原來光知道那些顯露在街面上的大飯店大賓館,跟著跑了幾圈,才知道還有一些不顯山不露水而實際上更高級的地方;有的市民在那城市住了幾十年,別說沒進過那種地方,甚至聽也沒聽說過,也不大可能從電影電視照片圖畫上看到那景象,因為完全保密,離內部很遠的入口處,甚至入口處外面,就有人站崗守衛……也別把那裡頭想像得金碧輝煌,豪華不堪,特別是現在對外開放了,那些中外合資的大飯店才是真正地豪華和絕對地現代化,我說的那種地方卻另有特點,比如,空間感特彆強烈,空蕩蕩的前廳,大得沒有道理的衛生間,老式的笨重得不得了的沙發椅,還有大肚皮痰盂;建築風格也許是西方古典式的,科林斯式立柱,哥特式窗框,或者還有洛可可式裝飾的壁爐,但裡頭現在幾乎絕對不懸挂油畫、不放置西洋式裸雕,而掛著國畫或書法條幅,擺放著景泰藍或雕漆工藝美術品……說實在的,住在那裡頭也未必多麼舒服,冷冷清清的,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說到下面的吃喝風,那是很難剎住的,我們那副部長確實不喜歡下面搞宴請,且不說按規定不該搞那種宴請,就是規定允許,我們那副部長也是個最厭煩飯桌上應酬的人read.99csw.com,可你知道嗎?有時候你不得不含糊一點,將就一點,入鄉隨俗,否則,那就不好辦!有一回我們到一個縣裡去,副部長拉下臉,說無論如何不出席晚上的宴請,因為他聽說為準備那頓宴席特意從離縣城幾十里地的水庫里調運了一車活魚來;我起頭也跟副部長一個心勁,頗有點同仇敵愾的氣派,寧願啃兩個饅頭喝幾杯粗茶了事,可是你猜怎麼著?我出去轉悠了一圈,就沒主意了,因為我看見那擺宴席的食堂外面,淤集著不少人。一打聽,許多都是一般的工作人員,有的手裡還拿著空飯盒,他們都說難得有這麼個機會,公費報銷吃上一餐活魚,還打算用飯盒帶一點回去,給家裡人嘗鮮。一位瘦長臉的會計對我說:『你們罷宴,固然保持了你們的廉潔,可我們這麼多人,就都吃不上活魚了——而這些活魚,也不可能再扔回水庫里去;會怎麼樣呢?你們一走,一半的魚,就會被五六個頭頭腦腦分別以處理價分掉,還會用公車給他們一家家送到冰箱邊上;另一半哩,倒可能成為明天食堂里的甲菜,我們都得用一大把菜票才能嘗到一盤;結果是,你們廉潔,頭頭腦腦也沒犯什麼錯誤,而我們卻不能沾光吃上公費報銷魚!』我轉悠回去把這個情況跟副部長講了,我勸他勉為其難,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去赴這個宴,竟把他說動了。結果,我們去了那餐廳,皆大歡喜;我暗中算了一算,一共五桌,竟有四十八個人陪我們兩個人吃魚;但吃完以後回到住處,我對副部長說:『您細想想,如果只有一桌,八個人陪咱們,那麼,那四桌四十個人不就沒份兒了嗎?那咱們十個人不就更特殊了嗎?這麼著,倒還無形中增加了四十個工作人員的福利!』副部長不以為然,可我至今還在這麼想:下面的幹部靠薪水也確實難得打牙祭啊,各種大大小小的宴請等於是一種福利,你要取消已經慣享的福利,那是很難的事啊……」
「你怎麼不給那副部長當秘書了呢?」我問他,「那才是近水樓台呀,那個月亮才大才圓哪!」
曹叔他們高高興興地遷入新居以後,八娘就到上海去了,一來去看望多年不見的兄妹,二來好把沁表妹的戶口歸屬落實——這倒不成為她的心病,因為無論沁表妹最後是在上海落戶還是回北京團聚,都令人高興,只要不再懸著就好。此外還有一樁喜事——四娘那已經35歲多年落實不了對象的兒子沈錫松,終於宣布要在國慶節結婚,八娘正好可以趕上他的婚禮,熱鬧一番。
當然,希望在前,曹叔他們機關正蓋宿舍大樓,大樓剛打基礎,機關的分房委員會已經開始工作。為了公平合理,根據十多種因素給每個人打分,我聽八娘給我念叨過,他們有希望分到三居室的單元,關鍵在有爺爺同住,因為三代人比兩代人多五分,倘若他們的三代人是有一位奶奶或姥姥,因為他們是兩個女兒,那就要在從五分里扣去兩分,因為人家覺得女兒可以同奶奶或姥姥同住一屋。
「……他死了,看上去好英俊,好個小夥子啊!」
我吃了一驚。四娘我與她相處的時間很短,就是有一年她從上海來北京散心,住在八娘家中,那時候澗表妹她們都還小,我曾陪她及八娘帶著頭兩個表妹去游頤和園,當中要換幾次車,每次一擠上公共汽車四娘就搶著去為大家買票,那陣式就像在搶銀行似的,倘若大家不是從同一個車門上的,她買妥票后總要扯著大嗓門用地道的四川話嚷:「買了票了啊!八妹你們就莫買了啊!」那聲音響徹全車,引得許多人既張望她又轉頭張望猜想中的「八妹你們」,每回都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四娘在任何場合都使用這種大嗓門講話,在家裡也是如此,而且那口氣聽去大半像是在吵架:「唷!你把它放穩當些嘛!」「哪個說的啊!那啷么得行啊!」「完了!未必哪個是哄你們么!」其實,她那麼甩著大嗓門講話不僅絕非吵架,而且是誠心誠意地傾瀉著親熱。這也許是我們四川人的一大特點,所謂談話十分「展勁」。前幾年我回四川住在一家旅店中,傍晚時剛在床上靠靠想養會兒神,就聽見走廊里好一陣吵罵聲,幾個人都甩著大嗓門,聲音既高昂又急切,還夾雜著拍擊身體的聲音和尖叫,我實在忍不住了,遂起身出門勸架,哪知定睛一看,是幾位服務員在極為親熱的互相嬉戲,無論是他們互相切斷對方的話頭高聲笑罵,還是互相拍肩打背,以及尖聲叫喊,都只說明著他們心境的歡樂與生命力的旺盛。四娘便是一個典型的洋溢著歡樂精神的生命力旺盛的四川人。從未聽說過她有什麼病,年紀也不算太老,況且所鍾愛的獨生子又洞房花燭得大歡喜,她怎麼會「沒了」呢?
我們當然多次敦促澗表妹把嚴序的爸爸帶到我們家來,以便一睹風采。但她總說他忙:「忙得一天好像不是24小時,好像上床睡覺是購買高檔奢侈品,連吃飯好像也是荒廢光陰……」我們只好從小嚴序的形象上推想嚴曉強的面容風姿,不消說,我們想像中的他都有著一個精幹聰慧的形象。
那幾年裡,我在北京惟一的親戚,就是曹叔八娘一家,出於對他們的關心,有一天我也抻過一張紙,為他們開出一串他們的煩惱,綜合分析了他們的各項煩惱以後,我把所有的箭頭都集中到一個字上,並用紅鉛筆把那個字重重地圈了起來。那是一個「房」字。
曹叔因在部里提拔司局級幹部的競爭中失利——表面原因是不夠「年輕化」的條件,他已59歲;八娘則認定深刻的原因是「他上頭沒有人」——所以打算不久離休,這樣他們老兩口就都要過家居生活了。我便勸他們合作寫書,我記得早在50年代初,他們就聯名在《人民日報》上發表過關於植物保護的文章——那時候《人民日報》定期刊登一些專業性的文章——我父親母親當年是訂閱,並精讀《人民日報》的,曾很為他們驕傲,並剪下來夾存,多次用以激勵我的上進。後來八娘更發表了許多養蜂方面的研究文章,記得有一篇也是發表在《人民日報》上,幾乎佔了一整版,當中還有若干曲線圖、數字表格什麼的,那時候中蘇關係惡化,中美之間尚無外交關係,但蘇、美兩國的農業科研機構都曾致函《人民日報》社,要求與八娘取得聯繫。
「可你就偏生了我這麼個女兒!」……
近兩年,我很少同曹叔八娘一家見面,見面時更絕少提及往事。但交談之間,有一回八娘偶爾對我說——
澗表妹結婚了。新郎就是那位丁伯伯介紹的。他們實行的旅行結婚,京滬線上有親戚,所以前半段路線是泰山—曲阜—南京—鎮江—無錫—蘇州—上海;上海親戚最多,因此下半段又以上海為「根據地」,「出擊」杭州、黃山、九華山;最後從上海乘飛機回北京,領略一下騰空而行的樂趣。
嚴曉強站到我們面前時,我覺得除了個頭矮些,其他方面都與平日的想像相合。一張未脫凈稚氣的圓臉龐上,兩道濃眉在印堂上交相,兩隻亮閃閃的眼睛聰慧外露,厚厚的血色充沛的嘴唇,咧開一笑露出兩排整整齊齊的小白牙;他肩寬背厚,很敦實,但身材又顯得很緊湊,一舉手一投足顯得很颯利。
曹叔點著下巴,眼裡驀地湧出淚水,他望著窗外,肯定地說:「你說得對。別看我們這個家,她最弱,這個家沒有我行,沒有她還真不行。」
八娘告訴我,澗表妹現在自私得可怕,例如某天她買回一斤肉餡來,擱進家裡的冰箱時,偏要說一句:「這是我的,星期五請客包餛飩的。」她們單位歇星期五,她有時請幾個相好的同事來家,搬開桌椅打開收錄機放音樂練跳交誼舞不算,還要湊在一起包餃子或餛飩,吃吃喝喝說說笑笑;結果那個星期五她約請的同事們不知為什麼一個也沒來,八娘很自然就從冰箱里取出她買的肉餡要烙餡餅給全家吃,澗表妹見到竟衝上去,一點情面也不講地阻攔說:「別動我的肉餡!你們有自己的肉餡嘛,用你們買的嘛!」八娘自然不高興,少不九_九_藏_書了說她:「我做餡餅你不也吃嗎?」澗表妹則立即反嘴:「我每月不是都交伙食費嗎?」諸如此類,已成常態。此外,八娘眉頭皺得緊緊地告訴我,澗表妹現在越來越奇裝異服,街上亂買些怪模怪樣的出口轉內銷的貨不算,還自己動手剪裁一些「簡直丟人」的服裝,例如八娘看去認為是只能做睡衣睡褲的布料,澗表妹卻偏縫製成連衣裙,並且大模大樣地穿上身,搖搖擺擺地上街去;據澗表妹自己聲稱,她要鑽研服裝設計,將來自己開一爿服裝店,專營最時髦的女服。八娘認為她神經恐怕是有點兒不正常了,但簡直不能數落她一句半句,「她那張嘴,活像冰箱里拿出來的水果刀,又快又冷,連你曹叔也拿她沒有辦法!」八娘邊談邊連連搖頭。
我望著他舉傘的背影,直到消失在燈光不及的雨夜中。
「陶然亭!多優美的地方!其實就一直在那裡面上班才好哩!」我隨口應著。
23
在一處亭子里大家坐定,那位大表弟買了五份冰激凌發給大家,但三位女性仍湊在一起說話,是二比一的陣式,我發現她們進行著微笑戰鬥,所說的話似乎都很平淡很禮貌很得體但臉上那掛出的微笑里卻伸出了無形的針尖和麥芒,澗表妹雖有點「寡不敵眾」,但毫不示弱,頗有藺相如立於秦庭的氣概。
我們又從他們部里聊到家常方面,嚴曉強坦然而自信地說:「其實,好多家庭里的糾紛,完全不必從什麼世界觀角度思想修養角度道德角度去分析,那樣越分析會越糟糕……比如澗和她媽媽,這些年來總不和諧,我一開頭也總試圖用『代溝』之類的理論模式去套。後來,我想透了,生活是複雜的,人更複雜,有各種各樣的因素,有些因素,我們以往很少考慮甚至全然忽略。例如,心理因素,心理問題常常與一個人的世界觀、人生觀無關;還有生理因素,有時候人的多疑、超敏感、煩躁、失態、語言混亂,完全不是或主要並不是出於真正的是非混淆、愛憎顛倒,而是因為生理上的某種問題,比如內分泌的不均衡,循環系統的不順暢,傳導系統的暫時阻隔和紊亂,等等;所以我最近就常開導澗,不要把媽媽的埋怨、責備以及煩躁、不滿都看成是什麼深刻的東西,其實那很簡單,就是冠心病患者的一種病態,因此遇到這類情況應當完全不存芥蒂,只有充滿愛憐地關心維護她的健康;澗正在慢慢適應我提供的這樣一種方法……」
八娘去到上海一周,忽然一天中午曹叔到我家來,愛人上工去了,我不會做飯,便請曹叔上什剎海邊銀錠橋畔的烤肉季去小酌。直到落座以後,我才發現曹叔眼神有些異樣。我原以為他是八娘不在,發悶無聊才來找我消遣消遣的,看他那眼神我猜想是家裡出了點什麼事,是澗表妹又有什麼古怪的表現?是涓表妹高考再一次失利后精神狀態不能穩定?我只是望著曹叔,等他開口。
「啊,是老丁啊!」八娘迎到門前,滿臉堆笑。
糟糕!一場母女口角就此開始,我走過去想勸,她們唇槍舌劍,一句咬著一句,我簡直插不上嘴。
於是他便同我海聊起來。我愛人端來的一大盤葵瓜子,被我們邊聊邊嗑,嗑得盤子里精光,沙發下面一地的葵瓜子皮兒。
「你們都要好好保重,要讓嚴序好好地長大……」我知道自己的話語是無力、無助的。
曹叔只顧喝酒,不怎麼夾菜。我勸他多嘗一點烤肉季的風味烤肉和甜味羊肉「它似蜜」,曹叔慢慢騰騰地夾口菜,呷口酒,兩眼不望著我而望著窗外,用一種彷彿在敘述非洲的什麼與我們全不相干的事情那樣一種口氣,淡然地向我報道:「你沁表妹打來個長途,讓我去上海接你八娘來。她被四娘的事弄懵了。你那表哥的婚事一切都籌辦好了,只等著在南京路上一家飯館請客辦事。就在要辦事的當天上午,你四娘忽然想上街再買一樣東西,她出門的時候你表哥勸過她,那東西什麼時候都可以去買,何必這麼著急?她卻非去買不可。就那麼去了。結果,過馬路的時候,她從一輛停在路邊的麵包車的車頭前往前穿,一下子被忽然開過來的一輛運貨卡車撞倒,當場就死了。」
「嘿嘿,她還不知道我到這兒來了哩……」嚴曉強落座以後,樂呵呵地說。「早該來拜望表哥表嫂,實在是顧不上——我們這一輩兒的讓『文革』耽誤了青春,所以把一天掰成好幾天地玩命兒找補;我的大概情況你們早都知道了,這兩天又有新的進展——我調到中國法制報社了,社裡面決定除了出報以外,還辦一份《法制文學》的刊物,我跟幾個哥兒們應了這個活兒,立馬制訂了一攬子計劃,這不,今天下午剛領了『記者』證,我就按計劃跑表哥這兒約稿來了——所以我今天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同事們都說我『近水樓台先得月』,表哥啊,你無論如何得讓我得著月啊,即使得不著玉盤似的滿月,得個鐮刀似的月牙兒也行啊……」
「哪個嫌你在家裡住了?你莫狗血噴人!」
當我心煩的時候,我就抻過一張紙來,在上面先寫一行「我究竟在煩些什麼?」然後開列出1、2、3、4……開列完了逐項冷靜地考慮,將它們再分成A、B、C或更多一點的級別,接下去就能把C級以下的逐項劃去——這其實很不值得發煩,這其實很容易排除或實現,這是「自作多情」,等等——剩下的幾條,集中精神想想,而且盡量往好處、寬處想。最後,望著那張紙,心裏就鬆快多了,儘管事態一點變化也沒有。
澗表妹還把一些其實本不必講給我們聽的情況也講得很詳細,嚴曉強的母親,即她的婆婆,和他們處得很好——澗表妹言語之間,流露出一個比較,就是嚴曉強的母親也是個退休的知識分子,但比八娘心胸開闊得多,從不在雞毛蒜皮的事情上計較生事——但嚴曉強的那個哥哥,竟同弟弟有天淵之別,智力發展上有問題,上學上到小學三年級再升不上去,卻迅速地長得五大三粗的,最後只好在街道做紙盒子的小廠就業;這麼一個情況自然討不上媳婦,看來只好一輩子同母親同住,母親要是沒有了,真不知他一個人如何生活下去;嚴曉強的這哥哥平日倒不礙他們的事,但有一回嚴曉強出差多日未回,嚴曉強的哥哥突然跑到澗表妹他們住的這邊來,手裡舉著兩張紙頭,滿臉憨笑,一迭聲地對澗表妹說:「我請你看電影去!請你看電影去!」搞得澗表妹手足無措,倒是小嚴序衝上前去,仰著頭轟他說:「去去去!我媽不跟你看電影!我媽就跟我看電影!」後來嚴曉強媽媽為這事直跟澗表妹道「對不起」,澗表妹的結論是,婆婆儘管通情達理,大伯子這麼個情況終歸讓人受不了,因此,早晚還是得搬出去另過。
按說公園裡是不該有汽車行駛的,但偏那時陶然亭的某一角正在施工,因而有準予通行的汽車進出;按規定汽車在公園內行駛時速不允許超過十公里,拐彎處更不允許超過五公里,但那天那位司機覺得眼前的路徑上曠無一人,又急著去吃晚餐,就沒按規定掌握時速而開了快車;偏巧嚴曉強在那個時候從那個牆缺里走出來。倘若那卡車速度慢一些,或速度雖快而出發得早一些;又倘若嚴曉強步子邁得慢一些,卡車飛馳而過時尚未及邁出牆缺,或嚴曉強步邁得快一些,早一點邁出牆缺,卡車駛來時司機已能看見他的身影,也許就都只是一場虛驚,而不至於釀成這樣的慘禍。但兩個運動著的物體竟偏偏在那牆缺處匯合相撞,一個是高速的鋼鐵巨物,一個是毫無防範的小小肉身,焉能不呈慘象?令人思之更為心酸的是,車禍發生的周圍環境並非車水馬龍或人流滾滾,倒是湖水漾漾、楊柳依依,牆邊的黃刺梅開得正燦爛,岸邊花圃中的江西臘朵朵綻得渾圓。
20
「我有什麼喪氣事?我不像你,都這麼大了,嫁都嫁不出去!」
頭年春節期間我去給曹叔八娘拜年,見曹叔家滿牆掛著他的書法作品,鑒賞之餘,我就順口求他給我寫幾個斗方,都寫「福」字,我好回去張貼在九九藏書家中各個屋門上,他很高興。但因為沒有現成的紅紙,就約定寫好后通知我去取;誰知給他們拜年回來沒幾天,就在樓下郵箱中發現一隻牛皮紙大信封,拆開一看,原來是曹叔寫好的幾幅「福」字斗方,每個「福」字都頗有神采,可以想見,他一定寫了幾倍以上的斗方,是挑了又挑,把自認最成功的及時寄給了我。我心裏感到暖暖的。
我的心往下一沉。我從小受的無神論、唯物主義教育,但曹叔八娘身受的這些遭際,不能不讓我犯疑。對能夠認識到來源的打擊,我們可以以理性來支應它,對莫知其因的神秘打擊,我們從哪裡取得抗擊力和支撐力呢?
曉強姓嚴。澗表妹和他的結晶——那寶貝兒子,取名叫嚴序,澗表妹鄭重地解釋說:「曉強翻遍了《辭海》,最後選定了這個『序』字,光『序』字不算什麼,問題是把『嚴』字和『序』字併到一起,『嚴序』既符合東方文化的倫理觀念,又符合西方文化的理性觀念,念起來又順口,你們不覺得是這樣么?」
雖是不速之客,顯然母女兩人都真誠地歡迎。叫他們三方几輪問答過去,我就明白,丁伯伯是給澗表妹介紹對象的,這介紹工作至少已延續了相當一段時間。
「我最後一次去河南,我們那個縣外頭我們那個廠所在的鎮子里,去辦最後一道手續,我站在辦公桌這一頭,忽然,覺得腳脖子痒痒的,什麼東西在蹭我,我低頭一看,原來是一隻貓,再仔細一看,是我們全家在『幹校』的時候,從小養大的那隻黃狸貓,我吃了一驚,我就順口對給我辦手續的人說:『怎麼搞的?我們家的貓。你們養了嗎?』他低頭一看,驚訝地說:『我們這兒怎麼會養貓呢?』他就一陣跺腳,一陣吆喝,把那貓轟出去了……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天我忽然想起這回事,總在後悔,當時我為什麼就沒彎下身子去,抱起那貓,親熱親熱?就是光彎下身子,去摸一摸它也好,我出了辦公室以後,就匆匆忙忙地去趕長途汽車,我都沒想起來張望一下,也許那貓還在院子里,街角上,望著我,等著我……我就那麼走了,把它忘了!這幾天才猛然想起來……」
「我會常來的!」他沒有回頭,只送過清脆的許諾來。
他們合用的空間如此之小,卻又至少總有三個人白天仍要留在家中,爺爺不必說了,八娘因為確診為冠心病,提前退休了;涓表妹因為考大學失利,決心在家複習一年重上考場;這樣就引出了許多難以避免的摩擦。
終於見到嚴曉強了。是一個細雨霏霏的夜晚,先接到一個電話,說他是嚴曉強,問我接待不接待,我問他在哪兒給我打電話?他說就在樓下的公用電話那兒,我笑著說:「胡鬧,都到我們樓下了,為什麼不直接上來?」他樂呵呵地回答說:「知道您是大忙人,一般不接待事先沒約定好的客人;我這樣已經怪難為情了,有點強加于您。」我說:「快上來吧!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早盼著見你了!」
聽完這敘述我再吃不下菜,又是車禍!我茫茫然地望著窗外,湖水中漂著些楊樹葉,賣糖葫蘆的老頭在伸懶腰,斜對岸有個孩子在抖空竹,傳來陣陣嗡嗡的聲音。我心裏空落落的,把目光轉回來,恰恰與曹叔的目光相對,我發現曹叔眼仁里增添了某種我不熟悉的因素,我心裏一顫。
「嫁不出去礙您什麼事?嫌我老在家住么?分房子時候有我的一份分數,我住這兒名正言順!」
「您說曉強么?」
我舉起腳就跟涓表妹到了八娘家,幫著料理一切。我發現不僅曹叔在失去父親以後從內心裡迸發出了強烈的人子之情,八娘和表妹們也都真的流瀉出超乎我預料的悲痛。原來爺爺在大限來臨之前,掙扎著對他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對不起,我沒能為分房子堅持到底……」的確,按分房委員會的計分法及規定,他家爺爺一死,他們就不再可能分到三居室而只能分到兩居室。
「我怎麼了?招您惹您了?」
14
那一陣子我去曹叔八娘那裡,或偶爾曹叔八娘到我的小家庭來,我們的話題往往不知不覺地就轉到了房子上。澗表妹很少到我家來,涓表妹根本就不來,因為她自從考大學失利以後,就抱定了某種其實是過分的決心。據曹叔八娘說她在家跟他們話也很少,跟姐姐和爺爺甚至能不說話就不說話,一天到晚坐在屋角的書桌前溫書——那書桌別人都自覺地不用,盡著她獨享——我去他們家時,她往往頭也不抬地繼續背書、做題,所以我對她留下的印象,只有兩個反射著光影的近視鏡的圓片兒,以及偶爾發出的「你們聲音小點兒行不行?!」的呼聲;吃飯她往往不到廚房的小桌邊,而由八娘把飯菜給她端到書桌上去。
「小澗一直沒哭出來,你八娘理解不了;我開頭擔心小澗精神上承受不住,現在我覺得並沒有什麼異常——她自從在河南當工人以後性格就很特別。她的特別,就她個人而言,是自然的,因而我們應當順其自然……」
陶然亭是北京西南城的一個有名的公園。我父親生前最喜歡陶然亭,他說北京城內公園中唯有陶然亭有一種難得的野趣,再加上陶然亭里有世紀初傳奇人物賽金花的墓地,還有什麼鸚鵡冢、玉貓墳之類引入遐思的小講究;50年代初從東四十字口拆下的大牌樓,也遷置在陶然亭中,我家50年代一直住在東西牌樓附近。因此,到陶然亭公園的大牌樓下坐一坐轉一轉,也是我懷舊的方式之一。
我自己也忙,總說得便去澗表妹他們那裡瞧瞧,結果也總是說說而已。澗表妹詳細地把她自己的小家庭對我們作了描繪,使我們知道是在東西一帶的一條大衚衕里,一個挺不錯的四合院,幾家人合住,嚴曉強父親早就去世了,母親帶著他和他哥哥住著兩間西屋,那屋子幾十年前日本人住過,所以有高出屋外地面的地板,有別緻的板拉門;澗表妹和嚴曉強結婚以後,把兩間屋子當中的門堵死了,他們小夫婦住一間,嚴曉強媽媽和嚴曉強哥哥住一間,各屋走各屋的門,但合用一間另搭出來的廚房,有時合著做飯,更多的時候是分開做分開吃;澗表妹和嚴曉強利用那住房原有的特點,布置成日本式的居室,進屋前先要脫鞋,屋裡滿鋪草席,靠牆是極矮的沙發,基本上用若干軟墊子搭靠而成,是澗表妹自己設計製作的;嚴曉強設計製作了一張既可以摺疊又可以加長的矮桌,既是飯桌,也是茶几和書桌,他們自己已習慣於席地而坐,澗表妹製作了一大堆或圓或方的坐墊,客人來了,他們也就請客人在坐墊上坐,嫌太矮可以坐一疊坐墊;他們的睡具白天都放在壁櫥里,晚上才取出來鋪在草席上睡;這樣,原來小小的房間白天的空間感就非常寬舒;他們的四壁點綴著幾件得意的工藝品,窗帘是澗表妹照著國外雜誌上的樣式製作的,拖地式並有三種閉合法;嚴曉強又用衝擊鑽在屋樑上鑽了幾個孔,嵌入膨脹螺絲,吊了幾盆綠葉植物,其中一盆綠蘿與嚴序同歲,如今枝蔓已下垂了三尺有餘……
「躲著您還不容易?可您的喪氣事再多也賴不著我!」
我和曹叔又把八娘勸進另一間屋去休息。我瞥見了肩並肩靠坐在一起的第三間屋裡的沁表妹和涓表妹,可憐她們必須得分擔突然降臨到這個家庭中的災厄所引出的紛亂與悲痛。
「是呀,」曹叔喝了一大口酒,用手背抹抹嘴唇說,「我這邊,是車禍死了人,死的是兒子;你八娘那邊,又是車禍死了人,死的是當媽的。都在大馬路上,光天化日之下。這算怎麼回事?」
但有一天忽然有人敲我們住的那間平房小屋的門,開門一看我愣住了:是涓表妹。我把她讓進屋來,只覺得眼前是她那副高度近視鏡的圓片兒冷冷地放著光。我簡直想不出她跑來找我的道理。她摘下了眼鏡,我這才發現她原來也有一雙富有感情的眼睛,我看見她眼眶裡蓄滿淚水,她掏出手帕去揩那淚水,這時我心裏一緊,慌慌地問:「怎麼了?」她用悲戚的聲音告訴我:「爺爺死了……我爸突然犯病,我媽讓你去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