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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2)

第十六章(2)

……原來那女子有著超常的性|欲,小哥開初並非陽痿,卻實在招架不住,頭兩晚敗下陣來之後,從第三晚便再不能舉,而那女子便急得又抓又撓又罵又啐……小哥便跟她講可以養一養補一補練一練以待將來,她便說:「我找你來圖個什麼?要是不圖我一個人過得好好的幹嗎非把你找來?這樣的毛病一下子哪兒好得了?說實話你就是好了,你頭兩天那個樣兒我也不滿意……」後來氣平了一點,又說:「你人是個好人可我不能這麼窩窩囊囊地跟你過,得快刀斬亂麻,趕快離婚,離了你也好我也好,你再找不找是你的事,我不能再耽擱了,我得找個真頂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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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時官邸中雇得有保姆、男僕、廚師多人,都是白種人,你姑媽曾很得意地對晚輩們說過:「那時候我跟你姑爹偏不雇亞洲人,也不雇黑人,偏雇白人,我們就是要白種人伺候我們!」但共產黨並不細究你姑爹姑媽那時候雇的是什麼人種懷著怎樣的足堪肯定的民族情緒,即使後來姑爹起了義,也認定那是一段反動歷史……
小哥就那樣生存著,從一個親友家到另一個親友家,從「慪死人了」到終於「不慪」又轉而再「慪」……
……你和月明表姐對面而坐,皺眉探討:姑媽這是一種什麼心理機制?……這與你爸爸當年拒絕請求平反改正落實政策一樣,他們都想扮演社會並未派定他們而且扮演了也不予承認的角色……
小哥卻嘴角往下撇得好厲害,還抖動著,抬眼望一下你們,眼泡子里噙滿淚水,他揚起聲音申冤般地說:「她真要跟我離婚!要跟我去街道辦事處辦理手續……她說她……」說到這句說不下去了,兩行淚水掛了下來……
……在華盛頓,去尋找了那當年隨父母住過的小樓,當年那是中國的武官宅邸,如今早成了房產不知屬於何人的民居,冒昧地去按響了門鈴。門縫裡一張西洋老太婆的臉,滿布疑惑,雙眼更流露出對黃種人的不信任,但月明表姐一開口英語那麼地道,且扼要地說明了原委,伊便允許她進入了……大客廳,小客廳,迴旋樓梯,陽台,閣樓……少女期的往事,一一襲上心頭。當走進那間當年她同姐姐霞明合住的房間時,忍不住流下了兩行眼淚,陪她走來走去的西洋老太婆理解了她,將她攬到懷中,拍著她脊背說:「哦,親愛的,我們都有丟失的歲月,都有……」
……那也許是幾個蟄居多年的老太婆的最後一輪革命競賽,回憶錄稿子終於都弄完編妥,廖承志請她們共進晚餐,席間廖承志說:「各位在當地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可寫份材料給我,我想當地有關部門都會重視,都可妥善解決……」
吃西餐時唱唱說他們兩口子一時都沒找到弟弟吼吼。你本是按唱唱的地址跟她聯繫讓她把吼吼叫上一塊兒到東方賓館來見面的。吼吼怎麼會找不到?原來吼吼中學畢業后先考上了中國大酒店當保衛,中國大酒店就在東方賓館隔壁,是一個最豪華的合資大飯店,穿上那保衛的制服就像外國的軍官一樣,神氣非凡,吼吼一度也很高興;但後來就發現無論是在大堂當侍應生或在客房當清潔工,也都比當保衛強——因為都有小費,一個月的小費合起來往往有工資的兩倍多,當保衛卻絕對拿不到小費——旅客見到保衛人員避之而不及呢,焉會反倒迎上去給小費?真有來給的你也不敢接,那人必是別有用心……總之吼吼幹了一段就辭職了,辭職了又不願回家和後父同住,便在朋友家裡借宿,這個朋友家裡幾天,那個朋友家裡幾天,又跟朋友合夥做生意,前些時是從天津那邊弄來半車皮的雪梨,結果批不出去,只好自己擺攤零售,也賣不大動,邊賣邊爛,不斷削價,最後血本無歸……但吼吼又已經借錢承租了自由市場里的一個攤位,打算搞服裝買賣,這幾天想是跑貨源去了,所以找不見他……你聽了這些情況就更憐惜吼吼,沒了父親的孩子!難為你年紀輕輕的就跑到社會上混……
東一句西一句。啜飲著信陽毛尖泡製的冰茶。
蔣一湖姑媽是父親的從從堂姐妹,就是說她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跟你們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是親兄弟,而以往蔣一湖一家和你父母一家又並沒有多深的來往,可是小哥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遇見了蔣一湖的老二,論起來是血緣親,便高興得雙腳蹦,不僅自己從此來往甚密,而且又領到二哥家來,覺得該「乖表弟」也理所當然應該從此成為二哥二嫂家的常客……
他常將他與眾親友的來往寫信報告給你,詳細地告訴你誰誰誰是媽媽家的比那八娘還要親一層的娘娘,她的大女兒酷愛文學,聽說你這小表哥是作家高興瘋了,他已將你地址告訴了那可愛的小表妹,她會馬上給你寄去她寫的三個短篇小說,九-九-藏-書「別人的小說你不指點不推薦我不管,小表妹的小說你要也不指點不推薦我就要罵你『真正薄倖』!」又或者聽說你出了一本新書,便開出一列長長的名單,都是他的老同學老同事老鄰居之類,要你給他們寄書,還在這樣的話下面劃上重重的圓圈:「你一定要簽上你的名蓋上你的印儘早寄到!」倒彷彿你每本書一出,身邊必然撂著幾百本白來的書,而且郵局可以完全免費地為你服務似的……到頭來你不得不寫信給他告訴他請他不要把自己聯絡的親友統統批發給你,因為你不需要,而且就是有那個聯絡之心也絕無那個聯絡之力……
於是小哥沒過完那蜜月就跟那女子離了。那也不能稱之為蜜月,對於小哥來說那甚至是恐怖之月。
你便搭腔:「對對對……吵就吵嘛,你跑什麼呢?再說我看小嫂脾氣很好,你幹嗎跟她吵呢?」
據說爸爸一聽二哥開口說應要求落實政策就光火了。
香姑姑與其說是為了與月明表姐歡聚為了問候姑媽,不如說是為了向月明表姐並透過月明表姐向姑媽展示她那老來俏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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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姑媽的名節又究竟何在呢?她當年不是國民黨軍官闊太太嗎?……月明表姐就私下裡以姑媽的名義給有關部門寫了材料,要求調小表妹回南京照顧老人,要求換一處可保上廁所不出危險的住房。有關部門接到材料后極為重視,並沒有廖公的批示,他們也立即派人來找姑媽調查,虧得那天月明表姐恰好出差南京暫住姑媽那裡,而姑媽下樓散步買菜去了,月明表姐便帶著來人去看那公共廁所,又詳細介紹小表妹的情況……姑媽回家以後,月明便將好消息告訴了姑媽,她本以為姑媽會感到欣慰,誰知姑媽將手中菜籃一摔,指著月明表姐鼻子說:「好呀!你乾的好事!你是一隻黑手!我不認你了!你給我走!……」
大哥跑回廣州要求平反改正的時候,你們底下幾個子女都動員爸爸給原單位寫信,要求落實政策。那時候你、阿姐和大哥都鞭長莫及,只有二哥可以從成都趕到縣裡同爸爸面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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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結算不清的父子之仇!
……你和月明表姐坐在餐桌兩邊,品著茗探索姑媽這種心理邏輯和精神狀態的深處隱秘,姑媽真的相信自己具有無可挑剔的革命生涯和無可爭辯的革命者身份么?在她那些語言符碼背後,是不是有著某種難以言傳的惶恐和畏懼?……
其中一位其實已經遞了一份材料給他的秘書,提出來希望調一個外地的兒子到身邊來,聽見這話卻趕忙說:「其實各級組織對我們都關懷得無微不至的,真不好再給添什麼麻煩……」
二表姐剛隨一個天津的考察團訪美歸來。她因為英語口語極為流利,且是一口美音,本身又是工程師,有專業知識,說起行業英語也得心應手,所以不僅她所在的設計院組團出國總少不了讓她當秘書長兼口譯,許多外單位還經常來借用她。開頭她頗得意,後來便有厭倦之感。
……後來何香凝病逝,廖承志將何先生當年的幾個女弟子請到北京,給她們提供良好的條件,以撰寫關於何先生的回憶文字,你去姑媽她們下榻的招待所看望姑媽,並幫助姑媽整理寫出的文稿,結果你發現姑媽和那幾位同輩老太太有些行為真是滑稽透頂……
小哥的臉腫脹起來,如豬肝色,他用大巴掌把眼淚一抹,忽然脖子一梗,決鬥似的說:「我也要跟她離!她說她受不了,我、我也受不了!」
但據媽媽私下裡跟二哥說,爸爸心裡頭其實十分的矛盾,聽到越來越多以往被錯打錯划和粗暴處置的幹部被平反改正和安排回城的消息,他當然也感到自己這些年來被如此對待十分地委屈和難耐,但他的自尊心不容他嘴軟更不容他採取任何主動,他就總是跟媽媽嘮叨,什麼這個人歷史上真有嚴重問題,怎麼可能重返單位工作?那個人確有「惡攻」言行所以罪該下放又怎麼可以請回城裡教書?他不能懷疑那些消息的真確,便斷定「這都是一時的翻案之風,早晚會遭到反擊」,聲稱,「我是一心一意要照毛主席的指示,在這裏思想改造到底的」……但他卻又多次對媽媽流露:「到底年紀大了,這個地方的茅廁上起來實在惱火啊,要是還有單元房住有個抽水馬桶就好了……」「我的英文有幾十年的家底兒,教起學生來總比那些個新手省力啊……」
這一回因為出訪團從團長副團長起不知怎麼的都打算在北京的「出國人員服務部」用外匯指標購買洋貨,買妥直接從北京運回家中,而不願回到天津再買,二表姐卻無購貨興趣,所以就與他們「脫鉤」,抽空跑到你處聚聚,當晚再與他們匯合,乘麵包車回津。
後來小哥從湖南縣裡的中學調到了成都的大學任教。那自然已是「四人九_九_藏_書幫」垮台之後,又進入可以引吭高歌地唱《玉堂春》或《鎖麟囊》的日子。再後來他評上了副教授。50歲的時候小哥二度結婚,這回的小嫂是個售貨員,48歲的老閨女,介紹人安排他們兩個頭一回單獨敘談時,小哥就把自己的生理狀況,向她和盤托出了,而對方也坦率地告訴他,從小就淡薄性|欲,現在更簡直毫無所求,只希望找個能相互照應體貼的伴侶安安靜靜地過一種居家生活。這樣他們就果然建立起了一個溫馨舒適的小家庭。小嫂在家裡操持一切家務而樂在其中,小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而心安理得,小嫂工余飯後的樂趣,便是看哪怕是最枯燥最拙劣的電視節目,嗑著瓜子可以一直看到「明天再見」的字幕出現,而小哥課餘飯後,則照例迷他的京劇程腔,並且常常離家外出去會他的戲友和串各門親戚,兩人在愛好上互不干涉和平共處,既無爭吵亦無探討,倒也構成一種獨特的家庭景觀。
小哥成家雖經歷了坎坷,最後倒也功德圓滿。
侄女蔣唱已然結婚,在郊區的一所中學教數學。她同侄女婿抱著小侄孫先到東方賓館來看你。你便招待他們吃西餐。唱唱說她在廣州這麼多年還從未吃過西餐。這話讓你更生愛憐之情。唱唱越來越像奶奶,你望著唱唱便不由得想起媽媽,想起家藏的私人照相簿里的那些已經發黃的舊照片上的青年時代的媽媽,一層淚水便模糊了你的雙眼……
大哥的死訊傳來,媽媽想來想去還是要告訴爸爸,爸爸聽了竟說:「死了好,這就清凈了。你要哭另外找個地方哭,我不要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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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結了婚還總是往戲友那裡跑,更不要把你那些個戲友什麼詹德娟呀范玉娥呀招到你們那裡去聚會,又拉又唱的,還凈是些風月戲文……」二哥教訓起小哥來。
月明表姐不再是一輪滿月,當年的豐腴和鮮美都幾無痕迹,下頦變尖了,眼角的魚尾雖經化妝掩飾,到底仍難藏匿,但一笑一顰之間,卻依舊風度不凡,加以穿著洋而雅,簡而精,對面望去,倒頗有薄雲掩弦月之感。
「你別胡批亂評,」你對二哥說,「現在哪來的風月戲文?現在要唱只能唱『樣板戲』,『樣板戲』里夫妻都不能同時出台,吳清華和洪常青也都不帶講戀愛的;舊戲誰敢亮開喉嚨唱?……依我想,一定是小哥惹小嫂生了大氣……」
小哥啊小哥,他就怎麼一點也參不透最最簡單的人情世故呢?
……廖承志專門派了一輛小轎車,供她們必要時使用,但在食堂同桌進餐時,你便也許會聽到她們一個在說:「我今天坐公共汽車去看了侄女兒,我可不要特殊化!」另一個則說:「讓晚輩到這裏來看我吧,我要抓緊回憶錄的寫作,我可沒有往外跑的時間!」而再一位,比如說姑媽,便會冷笑著以「後來居上」的口氣說:「看來看去有什麼意思?新社會講究什麼虛禮!我侄兒來這裏不是為了看我跟我扯什麼閑篇,他是作家,來是為了幫我給文章潤色!」……她們拒不用那車,令年輕的司機大惑不解,而她們又爭先恐後地給那司機送禮品,一位送了一條香煙,另一位就送了一包糖果,還在餐桌上順便大講吸煙有害的道理,而第三位,又恰恰是姑媽,她送給司機的是一本新版的埃德加·斯諾的《西行漫記》,還用說什麼呢?她微笑著,面有榮獲冠軍之色。
「慪死人了!」
……後來廖承志去世了。再後來姑媽也去世了。革命的史書上當然要留下廖承志的名字,卻絕不會出現姑媽。
至於所謂童二娘的三姑娘童鳳英,那就連血緣關係也無,只不過當年小哥流落湖南時童二娘一家給予過他一些溫暖,他之不忘恩情與之保持聯繫自屬必然,但他偏又要將這一層關係類推到二哥二嫂處……
在那另外一個我們生人難以捉摸的世界里,爸爸和大哥還是互不相容嗎?
「這就怪了!」二哥瞪著他,愣了半晌,又和你對了個眼,方猜到點上,「你們——性生活失調?」
但小表妹還是調回了南京,姑媽終於也搬進了有衛生間的單元房……那時候香姑姑已經去了美國,月明表姐去看姑媽的時候提到香姑姑,告訴姑媽人家一家子全去美國過快活的日子了,姑媽便板起臉說:「她是什麼東西?!你以後少跟我提起她!」又說:「中國人就該在中國過,為什麼要往外國跑?!」總算沒有再罵月明表姐是「黑手」,但「黑手」的外號,已在兄弟姐妹間叫開,你後來也是一見二表姐田月明便忍俊不禁:「好呀,黑手來了!」
姑媽則挺直腰板,微笑著,近乎高傲地宣布:「我一切都好,沒有任何困難!」
小哥又在抱怨。是一種甜蜜的抱怨。在親朋面前他動不動就要這樣抱怨:「慪人喲!真正慪死人也!」
被爸爸視為十惡不赦的https://read•99csw•com大哥竟被共產黨大赦善待了。消息傳來,爸爸不是高興而是氣惱,媽媽把大哥的來信遞給他,他一把扔到地上,總算沒有扯碎,大哥給爸爸媽媽寄去的花旗人蔘茶(是用補發的工資倒換成一部分外幣兌換券,在廣州友誼商店買的,彌足珍貴),媽媽取出來以後便不敢向爸爸顯示,也不敢貿然衝出來給爸爸喝。
你吃了一驚:「怎麼會?你們蜜月都沒度完!」
但小哥卻年屆花甲,依舊童稚做派,令人哭笑不得。
二哥卻啞然失笑:「我當怎麼回事,原來如此——哎呀,夫妻對吵,這種氣話總是衝口而出的!那七舅舅和七舅母一年到頭都是這樣的話:『離婚!』『好嘛,離就離!』『走嘛!』『走呀!』……幾十年過去,他們離了個鬼!我跟錫梅還不是一樣,吵起來她比我凶多了,還不是氣極了什麼傷感情的話都敢說,『我們離婚!這就離!馬上離!』這類話都嚷出來過,其實家家門背後窗戶里夫妻間都有過這種話,虧你還唱過戲,連這麼個家常便飯都吞不下!我當什麼了不起哩,嗤——嚷了句要離婚!……」
小哥總不說話坐在那裡死眉瞪眼的。他很少如此,以往他遇上不順心的事總一擺手說:「慪人喲!你們說慪人不慪人呢?真正慪死人也!」接著他便會把那慪人的事講出來。可這回……
過了年,放了寒假,小哥滿面春風地進了京;新娘子有現成的住房,大家幫助使之煥然一新,歡聲笑語中將他們送入了洞房,這時你不由得想起小哥在戲台上唱過的《春閨夢》中的幾句「南梆子」:
爸爸說大哥跑回廣州活動是「胡鬧」,說他就該被遣送原籍,部隊當時那樣做「一點也沒有錯」,又拍著桌子說:「莫把我和那個壞東西混為一談!我是革命幹部光榮退休,他是犯錯誤下來改造!」還說:「在這裏跟貧下中農在一起有什麼不好?我才不要你們照顧!我討厭城市!我喜歡農村!」
後來小哥倒是不怎麼往二哥二嫂家帶人了,但他自己卻絲毫不減與親友們來往的熱情,調回成都結婚後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就由甲及乙由乙牽丙由丙涉丁地挖掘出了一大堆伯伯叔叔舅舅姑媽娘娘堂姐堂弟表兄表妹和重慶蜀香中學同屆不同班或北京大學同系不同屆的老同學……一個休假日,他往往早上趕往一家中午趕往一家晚上又趕往一家,人家對他冷淡他渾然不覺,人家跟他敷衍他只當熱情,人家對他有三分熱情,他能感動得渾身發抖,他興奮,他快樂,他心裏覺得很充實,生活因而顯得閃爍著七彩的光暈……
……在波士頓附近的小鎮上遇見了香姑姑,準確地說是香姑姑自己打電話來找到她的,香姑姑就還有那麼大的本事,只根據一個她到了美國的模糊消息,便能查明她的行蹤,並將電話打到她只住一夜的旅館房間……香姑姑讓女婿開車來接她,去見面——又並非到女婿家,而是到另外一個老朋友家……去了月明表姐就發現那香姑姑所說的老朋友其實是當年重慶自己家中的常客,準確地說那並非香姑姑的什麼老朋友而是姑媽的老朋友,但香姑姑就有那麼大的吸引力或者說吸附力,讓人家把她當成了最好的朋友予以接待……香姑姑儼然一副僑寓美國多年的派頭,不知底里的人誰能想像到她一度在青海大柴旦的土坯房裡生活過8年,並且那時有個口頭禪是:「這個思想改造可是頂頂要緊的啊!」
後來小哥再去不再赤膊,卻又往往他一進門便笑嘻嘻地宣布:「莫忙,後頭還有一位……」乃至跟在他身後走進的那人露面,二哥和二嫂又都並不認識,小哥便會眉飛色舞地介紹說:「咦,你們怎麼連他(或她)都認不出來?」二哥二嫂面面相覷,他這時便得意地宣布,或是:「完了!你們從他眉眼上還看不出來嗎?這是一湖姑媽的老二嘛,咱們的一個乖表弟啊!」又或是:「我不是早跟你們說過的嗎?這就是童二娘的三姑娘童鳳英啊!……」
在成都小哥常去的自然是二哥家。暑天大熱,小哥去了見二哥赤膊自己也便赤膊,弄得二嫂在裡間屋簡直走不出來,二哥便只好穿上圓領衫,小哥還沒弄明白那意思還赤膊,二哥便爽性跟他明說那樣為什麼不妥,小哥雖把短袖襯衫穿上了,卻嘟起個嘴說:「錫梅又不是外人,小時候我們不是都在一處耍的嗎?」
另一位心裏想寫還沒有寫,她是想解決一個地點問題,把她從現在的偏僻處調到一個購買生活日用品更方便的地方,但一聽這話反而揚聲說:「沒困難沒困難,就是有小小的困難,我們直接跟當地的同志說說就行了……」
算當初曾經得幾晌溫存;
小哥只是坐在那裡皺眉搖頭。
……都一迭聲地問姑媽的近況,月明表姐自然說好,問為什麼不到美國來玩玩?月明表姐九-九-藏-書心中暗笑,因為你們光是空口問,誰發邀請?誰作經濟擔保?機票款誰付?……便只說總的狀況很好,只是最近身體有點小恙恐怕一時難以遠行……
姑媽就確實沒給秘書留下任何材料,回南京去了,依然住她那沒有廁所的平房,依然去那簡陋骯髒的公廁大小便。
被糾纏陡想起婚時情景,
「為什麼呀?」二哥便追問,「你怎麼就賭氣跑出來了呢?夫妻吵架最忌諱跺腳摔門一跑,要吵就不如吵個透徹,吵夠了,累了,最後兩個人一起做飯、洗衣服,氣自然慢慢就消了……我們都有這個經驗!」
……姑媽生活得怎樣?很難說不好,但實在是頗為怪異。「文革」初期姑爹肝癌去世后,就讓姑媽遷到了一處平房中,那平房質量不錯,除廚房外有兩大間她一個人住也還過得去,請個保姆白天來照顧她的生活倒也不勞她自己做飯洗衣,但卻沒有了自己獨用的廁所,必得到院里公用廁所去方便,那公廁不僅簡陋,且使用者不講公德因而總是骯髒不堪……兒女們去看望她時總勸她向有關部門反映一下。因為年紀一天天往上升,夏雨冬雪中上廁所一不小心滑倒暈厥那後果不堪設想,應請求給換一處有衛生間的住宅居住,她便厲聲駁斥:「我蔣一溪一生革命,從來沒向組織上伸過手!」可怎麼跟她對話呢?她總覺得1925年隨爺爺跑到廣州加入何香凝主持的婦女運動講習所是革命;1928年到天津參加市黨部的婦女部工作是革命,因該國民黨市黨部不服從南京國民黨中央的指示后被解散改組,她參加了抗議活動,自然更是革命;再後來她被國民黨以公費派往法國留學,學幼兒教育,因擔保人是何香凝,因而亦屬革命;再後來她嫁了姑爹,因姑爹在國民黨軍隊中非蔣介石嫡系,據說在她支持下又抵制過派往「剿共」前線的命令,因而還是革命;後來抗日戰爭期間姑爹沒帶兵去跟共產黨搞摩擦而是參与了開往緬甸的遠征軍,從而是繼續革命;抗日戰爭勝利后姑爹赴加拿大、美國擔任大使館武官,參与了許多戰後清算德意日法西斯的外交活動,她作為武官夫人也頻頻出場,焉能說不是革命:而在中國人民解放軍開赴大西南時,明明姑爹和她可以帶領一家子隨蔣介石飛往台灣,卻毅然地宣布了起義,封存了物資,維持了市面秩序,使解放軍得以和平進入,當然是最充分最徹底的革命……確實,在這一環又一環的革命進程中,她也曾住過豪華宅邸,享受過超常待遇,但那都是「組織上」安排的、給予的,「我什麼時候伸過手?!」
我不免去安排羅衾綉枕,
月明表姐她們一群子女知道后都生姑媽的氣。最小的表妹「文革」插隊期間到縣裡一家工廠當了會計,始終調不回南京,月明表姐就出頭對姑媽說:「您自己不想解決住房問題倒也罷了,您怎麼就不替毛妹著想呢?您寫個材料請廖公批一下,她不就回南京了嗎?」姑媽卻吼了起來:「你們不要壞我名節!」
他才囁嚅地說:「她……她要跟我離婚!」
多年不見。儘管她和西人定居天津,離北京很近,但同你很少聯繫。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誰都怕別人突然跑來打擾。誰也都沒有無端跑去敘舊的閑情雅緻。
「怎麼啦?蜜月里就興吵架呀?」二哥不由得問。
你同二表姐坐在長餐桌兩邊娓娓談心。
二嫂便不得不去廚房燒制客飯,菜不夠,便喚女兒蔣紅或兒子蔣凱下樓去買,蔣紅便一定撅嘴蔣凱便一定頓腳,到頭來往往是二哥御駕親征,採買回來小哥也並不幫助洗拆烹制,只是坐在客廳里同那乖表弟或童鳳英之類的擺談,談到興濃處便咯咯咯地笑,拍巴掌,捶沙發……
姑媽的在天之靈,會具有怎樣的一種自我感覺呢?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嘛?」二哥和你跟他嚷了起來。
——莫辜負好春宵一刻千金……
……誰曾想剛過元宵節,小哥忽然灰頭土臉地出現在你那小小的住房中,當時妻恰好帶著兒子回娘家了,二哥恰好出差在北京住在你處,你們見小哥那個模樣大大地吃了一驚。
後來二嫂便向二哥發了火,起誓再不招待這類莫名其妙的來客,二哥便不得不單獨向小哥講明,不但二嫂受不了他也覺得煩,二哥對他說:「你的朋友你認得親你自己跟他們玩去,最好在你家招待,我們主要是沒那麼多時間好浪費!」小哥聽了好驚詫好傷心好委屈,他眨著一雙大金魚眼說:「咦,怎麼光是我的親戚,大家都是親呀!我不是住在郊區那麼個KaKa里交通不方便嗎,我還怕招待他們費錢嗎?你弟妹又不是不會燒菜,只怕比錫梅燒得還好,那天錫梅蒸的那碗梅菜扣肉就鹹得要命嘛!……」
他最近的一封信里講到他的老同學老戲友現在「紅得發紫」的「大評論家」何康到成都參加一個什麼什https://read.99csw.com麼會,他跑去找了那何康,見面就「罵他薄倖!真正慪死人也!」因為他三年裡寫了十幾封信去何康都不回,而且何康怎麼不評論你的作品呢?那何康明明知道你是他的老弟,應該「不看僧面看佛面」嘛!他就拗著何康要何康答應寫篇捧你那本新長篇的文章,並告訴你何康已點頭應允……你讀完那信只能搖頭一笑。即便小哥不清楚那何康近幾年來在文壇上文品人品都大跌,有「吹火筒棍子隨風百變」的惡名,他也應該長個心眼兒先探探口氣衡衡深淺再提及你和你的作品啊!眼看年屆花甲了,還如此缺心眼兒,「慪人不慪人喲」,唉!
那是在「文革」後期,小哥已然40出頭,卻仍單身。北京的老同學、戲友、外號「袖珍美男子」的魯羽,便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魯羽當時在一個化工廠,那女子是化驗室的化驗員,她的丈夫因工廠中的惡性|事故不幸身亡,守寡已兩年有餘;那女子雖有一兒一女,負擔頗重,但好在娘家母親還在。原來婆家的公婆也尚康健,都能照應那兩個後代,因而處境還不是十分狼狽。魯羽將小哥引去同那女子相見后,雙方的印象居然都很好,一個暑假過去,雙方便拍板訂婚,不僅那女子和她母親認可了小哥,帶到原來的公婆家去,那一對老人居然也欣然接納,小哥便也父母相稱,且對那小兒小女,甚是愛憐。一雙小兒女,對小哥也居然依偎嬉戲如父,小哥暫回湖南時,你去車站送行,驚訝地發現月台上早有老少三輩數口人在那裡依依惜別。你冷眼旁觀那位小嫂,雖說身高似乎有點超常,骨架也比一般女性為大,且眉粗發茂,面赤唇肥,略輸嫵媚,稍遜風騷,但伊並不在乎小哥在外省工作且調京不易,也就難能可貴;你又知道伊要堅持過了年寒假小哥再來時,方雙雙去登記結婚並同偕連理,是她不忍在亡夫慘死三周年忌日前獨享新歡,這說明伊是個情義兼顧的巾幗豪傑,更令人無比欽佩!小哥戲台上唱了那麼多回花轎洞房的曲文,這下總算好戲成真……
他不能批發便改為零售,比如寫一封長信說他的某個北大同窗現在是省里有名的電視劇編劇,這個人實在不俗,希望你一定一定(兩個「一定」下都加雙圈)把你新的小說集火速寄去,那人那天說他願改編你的小說將之搬上熒屏,他已應允將你小說集送去供那人擇其善者而改之云云,畢竟他是你小哥,你不好駁他的面子便將那簽名本寄去了,寄去了你也就忘了,但他真當成一樁大事,就一連來好幾封信,一封信說他連去了那人家裡三次,三次都撞了鎖。「真慪人!」另一封信說他終於把小說給了那人,一周後去問,人家說實在手頭的事太多,所以還沒看你的書,他勸你「莫慪」;再一封信說他又去了,那人還是忙還沒看,但讓他轉告你有了時間一定看一定改,因此他開列出那人詳細地址讓你直接與那人通信,「進行愉快的合作」……
6年前頭一回去香港,是先飛到廣州,再從那裡坐穗港直通車進入香港。在廣州停留幾天,除了與當地的文學界聯絡外,很重要的一個目的,是見見亡故的大哥留下的一女一子。大嫂已經改嫁,雖然見到也還親熱,你還叫她大嫂她還叫你小弟,但你內心裡總覺得她畢竟是「抱琵琶另上了別船」,所以已無多少情感可言。侄女侄兒就不一樣了,想起來他們都是蔣家的血脈,便有一種深重的骨肉之情。
「是她生病啦?要不是孩子病啦?」你便猜度。
為你寫了那麼多小說而其中卻始終沒有他的影子而慪,為二表妹田月明沒給他寫去的長信回復一個字而慪,為大哥的遺孤你們的親侄子吼吼到成都跑生意卻沒有去看望他而慪,為當年的老同學、戲友,當今文壇走紅的評論家何康新出了一本《正本文談》而沒有寄贈他而慪,甚至為他提前一個半月就給美國的香姑姑寄去了聖誕卡而對方直到中國這邊的春節過完仍毫無回應而慪……總之,至少每個星期小哥總會遇上一兩件慪人的事。於是他便寫信給未必是那直接慪了他的人傾訴情懷:「你看慪人不慪人?真正慪死人也!」
二表姐田月明突然出現。
你曾經心下暗想,小哥這種心態也許在成家立業以後便可消失,那時候他就該銘心刻骨地認識到,各門各戶是各門各戶,各人是各人,人走茶涼是人間常態,見面熱絡便足慰平生,何必無端地那樣慪來慪去?
他不但帶些這樣的三親四友到二哥二嫂家,還動不動就坐下來讓二哥二嫂開客飯,往往那被領來的人不好意思謝辭了要走,他便馬上跳起來拉人家胳膊扳人家肩膀一迭聲地說:「哪個說不吃飯就走的喲!快坐下快坐下莫客氣莫客氣,這就是自己的家嘛!來來來,我們繼續擺龍門陣……」
但那以後沒幾個月,爸爸突發腦溢血,也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