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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鼓樓將永存(2)

鐘鼓樓將永存(2)

張秀藻愉快地答應了。她忽然覺得維克多·雨果的那篇愛情詩並不算怎麼成功。倒是這位文豪在彌留之際留下的一句話,更為動人心魄:「人生便是白晝與黑夜的鬥爭。」現在她同荀磊,同馮婉姝,還有那位來自農村的同代人,他們所經受的日日夜夜,同雨果所處的那個時代、那個社會,該有多麼不同啊;他們對鬥爭的理解,更不可能與那位異國的文豪相同。然而,當他們聚在一起時,她無妨借用雨果的這句「臨終遺言」,來引出活潑而深入的討論……想到這些,她對即將搬離那四合院,更有一種依戀不舍之情,並且為自己以往竟不能主動以同代人的身份親近周圍年輕的鄰居們,而感到內疚。快走攏院門時,她鼓起勇氣提議說:「要是你們家不嫌吵,乾脆,我把海西賓也叫到你家去,正式開個『同代人懇談會』,好嗎?」
龍點睛的心情本是非常之好的,猶如雨過天霽般明麗,但與那位拾破爛的老頭的相遇,究竟還是在他那晴和的心境上,抹了一道陰影,故而他的中樞神經里,仍迸射著「那稿件可別……」的意外火花,當與荀磊相撞、照相冊落地之後,他急促中將「照相冊」說成「稿子」,實在是並非偶然。
他們真是依依惜別。都是平凡的人,可胸中涌動著的,都是不平凡的感情……
路喜純騎著自行車回家。當他又一次騎過地安門十字路口時,恰恰是下午五點鐘。他為薛家的婚事付出了幾乎長達十小時的勞動。臨告別時,薛大娘、薛紀徽和孟昭英把他一直送到院門外。薛大娘非要給他「湯封」——原來的「湯封」丟了,薛大娘另包了一包——他誠懇地婉辭了,他說:「大娘,我來幫忙,圖的是練練手藝,圖的是讓你們看著喜幸,聞著味香,吃著可口,你們和客人滿意了,我心裡頭就痛快了……我要為『湯封』來,有的菜我還不弄呢!」薛大娘非要把「湯封」塞給他,他躲閃著,倒是孟昭英一旁勸道:「媽,路師傅既是堅決不要,我看也就隨他吧。其實,人家今兒個不光幫咱們弄了一天的菜,還無緣無故地受了一場氣,咱們就是拿出多少錢財來,也賠補不起!我看,不如就打今兒個起交個朋友吧,歡迎路師傅趕明兒來串門!路師傅有什麼要咱們幫忙的,來說上一聲,咱們抬腿就去!……」薛紀徽也說:「難得遇上個路師傅這麼個好人,還教給我們怎麼讓水管子化凍……路師傅啊,真是歡迎你來串門兒,不光來這兒,也歡迎你到我們那邊的家去。我們那兒更好認,就在北海後門東邊,恭儉衚衕裡頭,你記下門牌號碼……你可真去!」路喜純便說:「不瞞你們說,我父母雙亡,沒個親戚,你們要真不嫌棄,我趕明兒得空了,還真來!」薛大娘這才收起「湯封」,感動地說:「路師傅,小路!你就真來!我們就算你的一門子親戚!」
但是此刻,他頭一回偷了人家那麼貴重的東西,他感到自己真地成為壞人了,卻深刻地體驗到了作為壞人的孤獨與恐懼!
可是另外一個人在同樣的時刻,卻心懷鬼胎、忐忑不安地滯留在鐘鼓樓前的大街上。
他在文物商店收購部前頭的石階上坐了下來。馬路對面恰好是「益民信託商店」。那裡面有一件比楊強強這件還帥的登山服。只要他能把那手錶賣出去,他就足能買下那件登山服。他的眼光移到了信託商店南門,那裡寫著:「收購部。謝絕參觀。」據說到那裡出售東西,得拿戶口本、工作證一類的證件給人家看才行。姚向東倒有學生證,可能往外亮嗎?他坐在那裡,愣愣地望著對面,望著收購部,心裏不禁懊喪起來。他兩隻插在衣兜里的手活像攥著兩個滾燙的煤球,那塊雷達小坤表更像是剛從煤爐子里夾出來的,還冒著紅得發藍、發白的火苗兒!
張秀藻坐公共汽車回家。同去時一樣,她乘車和換車都出乎意料地順利。她在鼓樓前下了8路公共汽車。
街上走著那麼多的行人,似乎個個都輕鬆自在,就連那個傴僂著腰的老頭,還有那個不知道為什麼跟在他媽媽後頭哭著走的小娃娃,也都比自己神氣。老頭不怕有人盯著他,小娃娃哇哇使勁地哭,一點也不怕別人注意!
張秀藻原想矜持地同荀磊一點頭,便莊重地朝前走去。但人家提出的這個要求,實在沒有不予滿足的道理。於是,她便伸出手腕,看著自己那塊功能齊全的電子錶,詳盡地報告說:「1982年12月12日十六點五十八分三十四秒……」
李鎧站在「一品香」門口。前面是鼓樓,後面是鐘樓。一陣寒風從鐘鼓樓中穿過,他不禁吐出了那支沒點燃的香煙,打了一個嗝兒。他徹底地清醒了。
小時候在衚衕里做遊戲,姚向東最愛裝壞蛋——尤其是日本「鬼子」和德國納粹士兵,他先是快活地哼著從電影上聽來的日本「鬼子」進軍的旋律:「嗒——嘀嗒——嗒嘀嗒嘀……」或者雙腳使勁一併,學著從電影上看來的德國納粹士兵的伸臂禮:「嗨——希特勒!」……他從假裝自己是壞蛋、被好人追捕的過程中,獲得了無窮無盡的樂趣!最後他心甘情願被裝扮成八路軍和紅軍的同伴「擊斃」——閉上眼睛,滿臉怪相,扭曲著身子,毫不吝惜衣褲地全身滾落地上……
路喜純這話一出來,薛大娘他們更加感動。這個小夥子,盧寶桑把他得罪到那麼個份兒上,他倒還怕盧寶桑遭冤枉!
張秀藻沒有同母親一起坐小轎車回家。送她母親于九*九*藏*書大夫回家的傅善讀不禁在車上問:「你們千金是怎麼回事兒?對房子不滿意嗎?」于大夫擺擺手說:「你別在意!如今的大學生,就是這麼個做派——人家要顯示自己的獨立性,不沾父母的光。」
啊,時間!你默默地流逝著。人類社會在你的流逝中書寫著歷史,個人生活在你的流逝中構成了命運。啊,北京城!北京的市民!鐘鼓樓邊的住戶!該怎樣來描述你們?人類社會,人的心靈,遠比相對論所描述的物理世界複雜、深奧!總的規律是有的,但它將怎樣體現在每一個具體的人身上?我們在1982年12月12日這天所認識的這些人物,將怎樣繼續生活下去?我們對他們的分析、預測和評價,將被時間所確認,還是將被時間所否定?
阿臭還在罵罵咧咧地說著什麼,他都沒有聽清。他趁阿臭停嘴,試探地說:「你他媽的甭跟我犯貧!這麼著吧,我請你上『馬凱』,咱倆撮一頓,捎帶腳求你個事兒!……」
在「一品香」煙酒店裡,李鎧早已喝得半醉,他胸中淤積的悶氣,使他恍若墮入了一個半明半暗的洞穴中,那洞穴很深,且充滿了急轉彎,他踉踉蹌蹌地朝前面走去,似乎總看見澹臺智珠的背影一閃,裙子角一掃,卻總攆不上她;而一隻長著大長臉的藍蝙蝠,總在他面前飛來舞去,切斷著他的視線。他已經累得精疲力竭,卻毫無攆上澹臺智珠的希望——澹臺智珠不知為什麼是戲台上的裝扮,似乎是《木蘭從軍》最後一場「對鏡貼花黃」的扮相,李鎧曾經對她說:「你這身行頭比別的戲里的全強!」她曾經高興地把雙手一合:「真的嗎?」可現在她連正臉也不給李鎧看上一眼……
原來人家阿臭光是嘴上「橫」,人家不沾這個「包兒」!
「行啦行啦!」盧寶桑又突然大喊起來,訓斥那幾個不知趣的酒客說,「人家姐夫還得回去跟珠大姐商量新戲碼的事兒呢!誰像你們,有了閑工夫就泡在這兒,沒結沒完地灌呀、磨牙呀!……」
阿臭照例把自行車定在馬路邊,一隻腳踩住馬路牙子,上下打量著他問:「你他媽怎麼還跟這兒晃啊?」
儘管自1980年1月1日起,我國已開始施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但像姚向東這樣的中學生,還沒有得到過正式的法律教育,他頭腦中只有籠籠統統的極不準確的一些觀念,什麼派出所的民警夜裡「掏窩」啦,給罪犯戴「小鎦子」(手銬)啦,推了光頭押到台上開批鬥會啦,布告上的名字上頭給划個紅對鉤啦……他並不清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六十三條明確規定:「犯罪以後自首的,可以從輕處罰。其中犯罪較輕的,可以減輕或者免除處罰……」他其實完全可以折回薛家,交回那塊雷達表,並交出兜里所有的錢——他花掉的並沒有多少,所差的那一點,人家可能在原諒他的同時,乾脆不要他補……如果他怕薛家的人不能諒解他,他也可以去派出所自首;可是姚向東卻完全沒有朝那個方向想……
「你跑這兒來幹什麼?」他嚴厲地問。
盧寶桑扯著嗓門那麼一聒噪,小酒店裡的酒客們都知道了李鎧的身份,立時就有好幾位湊攏了過來,對他表示敬重和關懷,一位老人對他說:「敢情您是智珠的當家的呀!聽說智珠晚上散了戲,都是您把她往家接的呀!我給您們倆道乏啦!我最喜愛看智珠的戲,她玩意兒磨鍊得精呀!一出《木蘭從軍》,兼有梅派的典雅,程派的含蓄,荀派的活潑,尚派的火爆,不容易呀!」幾位中年人一聲接一聲地問:「您那口子又在排什麼戲哪?」「她創那新腔,您總是頭一個飽耳福的吧?」「多年看不著《紅拂傳》了,智珠能給露露嗎?」……李鎧不及搭腔,他們幾個竟不知怎麼地爭辯起來了——啊,原來是其中一位說了句「《木蘭從軍》里的布景太實……」其他幾位不同意,便抬上了杠。因為大家都在微醺狀態以上,「酒言無忌」,幾句話不合,竟至於滿臉濺朱,幾乎動起手來。
眼看已經拐進他們住的那條衚衕了。荀磊覺得應當把他們這偶然觸發,然而很有興味的談話繼續下去,便建議說:「乾脆,你一會兒到我家吃餃子去吧。吃完餃子,咱們幾個同代人敞開聊聊——不光有馮婉姝,還有我的一個……要算堂妹吧,打河北農村來的,她帶來了好多農村的新信息,能大大地開拓咱們的思路……咱們就痛痛快快地聊聊這個主題:時間——歷史——命運——使命……好嗎?」
怎麼能懈怠呢?怎麼能碰了釘子就罷休呢?荀磊握緊了拳頭,他想:買表回去,立刻就找婉姝商量——明天把那譯稿,另投到哪家出版社?或許,這次該親自把稿子送到編輯部,爽性把自己的心情,向他們和盤托出?……
「成了成了!」盧寶桑站起來,吆喝他們說:「有什麼意見,一個一個跟姐夫說!姐夫自會記下來,告訴給珠大姐,嘈嘈個什麼勁兒!」
路喜純就這樣度過了他的一天。他創造了美,並讓許多人享受到了這美,他自己也便獲得了一種美感——當然,這其間也有對美的褻瀆和傷害,但是天下創造美的事業,哪有一帆風順的呢?路喜純騎車往家裡去,心裏充滿了快樂,並且充實了他的抱負……
荀磊卻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奇遇。他從百貨商場買好表,正騎車往回走。他湊巧在汽車站那裡遇上了張秀藻,便本能地喚了她一聲。
「爸!九九藏書」突然跑過來小竹,兩隻小手凍得通紅,眼裡還噙著淚花兒,跑過來摟住了他的胳膊。
不知不覺地,他已來到鍾錶櫃檯前。他一眼便看見,恰好有他所該買的那種表。啊,太好啦!他靠攏了櫃檯……
那一年,清王朝雖已覆滅,但末代皇帝仍在紫禁城中繼續過著帝王般的生活,同時野心家袁世凱從頭年起就演出了一場稱帝的鬧劇,進步的中國人不得不花費很大的力氣來同這種倒行逆施展開鬥爭……愚昧和迷信仍舊糾纏著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鐘鼓樓按老規矩擊鼓撞鐘,人們的時間觀念毫無改進……
在那夕陽收斂餘光的冬日下午,路喜純——一個普通又普通的北京青年,心情怡悅地、問心無愧地,騎車遠離了鐘鼓樓。
他招呼小竹時,一直都用的是右手。當他牽著小竹朝前走去時,他才意識到左手中還握著盧寶桑給他的那樣東西。那是什麼東西呢?涼颼颼、硬邦邦的,彷彿是一塊手錶……盧寶桑為什麼要把它送給自己呢?
荀磊在同龍點睛碰撞之後,對於龍點睛的失禮,倒無動於衷。但龍點睛口中喊出的「稿子」二字,卻觸動了荀磊的心事。在騎車出來時,他本是命令自己將慘遭退稿一事束之高閣的,此刻卻禁不住又心潮起伏。
「太好了!」荀磊高興得把一隻手拍到後腦勺上,歡呼起來,「你看,這不就翻開咱們小院歷史上的新篇章了嗎?歷史,原本是可以由我們去創造的啊!」
「爸!媽不知道到哪兒去了,你也不回家,爺爺著急哩,讓我來找……」
荀磊想,儘管世界上仍舊以原有的秒、分、刻、時、日、月、年……來計量時間,但在我們的心目當中,應把現在和將來的時間,看做一個不斷在加速運行的星際火箭。以往的世界,科學技術的進展是多麼緩慢啊,信息傳遞的數量和速度又是多麼可憐啊;而今天,電子計算機已經發展到了第五代,越來越接近人腦的功能!每天世界上科學論文的發表量,已達到了6000~8000篇,每隔20個月,論文的數目就增長一倍!……
兩個年輕人先後輕快地進入了院門。
那一年,在中國是清朝光緒三十一年。儘管獨攬大權的慈禧太后勉勉強強地接受了鐵路、電燈、照相術、機器船一類的西方科技成果,並且下詔中止了以八股文取士的科舉制度,但幾乎沒有任何一個中國人能夠知道並且理解愛因斯坦這一劃時代的科學理論;高踞北京城北面的鐘鼓樓,依然從極為落後的時間觀念出發,粗糙地報告著時辰……
李鎧把拳起的左手伸到眼前,張開,於是,他才知道盧寶桑送給他的,是一個小巧玲瓏的進口超薄型打火機。不用說,那一定是盧寶桑得來不易、最為珍愛的物品之一。他心裏一時非常感動。
從那以後,又有幾十年過去了。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現在中國不但有自己的相對論研究學者,而且,越來越多的有知識的人開始建立起全面的時間觀念——在宏觀世界(即肉眼可見的世界)中,時間可以大體上看成是直線地、均勻地向前行進的,但在微觀世界(分子、原子、各種基本粒子)和超宏觀世界(宇宙中的星系)中,時間可就不一定是直線地、均勻地向前行進了,它有時會被反卷或彎折。據說有一種稱為「速子」的基本粒子,它的運動速度竟比過去認為是不可逾越的光還快,因此,在觀察「速子」的運動時,你甚至可以認為時間是在倒流;而在宇宙中有一種不可見的星體,稱為「黑洞」,據說它是天體徹底的重力崩潰的產物,它的質量之大,密度之高,可以使進入它的重力場的一切物質和輻射「陷落」其中,因此它不但可以否定時間,甚而可以使時間在它的附近靜止。假如我們地球派出一隻飛船去探察「黑洞」,可能要一百萬年以後,地球上的人才能得到飛船飛攏「黑洞」的消息,但飛船上的鍾卻可能只走了幾分鐘乃至幾秒鐘,飛行員當然簡直一點兒也沒有變老……
荀磊因為陷入了沉思,一時盲目地在商場中轉悠起來。他想:西服、領帶、太陽鏡、電子琴……這些東西幾度被視為腐朽墮落,幾度被批判取締,但終究還是由一批年輕人帶頭使用推廣,而站住了腳,漸漸成為平常事物,現在不是連黨和國家的領導人,也穿起了西服嗎?不是連謳歌革命戰爭的影片中,也採用電子琴伴奏插曲了嗎?我們這古老的民族啊,你應當進一步以博大的胸懷,恢宏的氣魄,收容、消化一切於我有用的新事物,並應當進一步甩開步子,趕上世界科學技術和生產發展的新潮流……
臨騎上車之前,路喜純又誠懇地對他們說:「你們那個親戚,盧寶桑,人頭的確次,沒個積極的生活目標,光知道足吃足喝,猛撮一頓;我早先就認識他,跟他一向合不來……可今兒個的事兒,我有個看法,就是那雷達表,興許他的確沒偷——他這人以前從沒偷過東西,我想他不至於打今兒個變成了『佛爺』,我希望你們不要太難為了他。他這人也有可憐的地方……有一陣子新房裡來了好些個人,誰也認不全,是不是有那專門趁火打劫的,混在了裡頭?別冤枉了盧寶桑!……」
姚向東含含混混地說:「誰晃呢?我……想找楊強強去殺棋……」
張秀藻默默地點了點頭。
時間對每一個人一視同仁。如果說要做到「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不那麼容易,那麼不read.99csw.com用爭取,在時間面前人人自然而然是平等的。
李鎧只覺得那幽長的山洞似乎終於到了盡頭,長臉藍蝙蝠不知飛到哪兒去了,而澹臺智珠所裝扮的女裝木蘭,終於停住了腳步,徐徐地朝他轉過身來……
「爸,回家去吧!」小竹朝回家的方向拽著他的胳膊。
姚向東心驚肉跳。他略微沉沉氣,心想,或者,乾脆把手裡攥的東西亮出來,讓阿臭見識見識?阿臭那張嘴「橫」①得不行,平時聽他嘴裏吐出來的「橫」話,簡直連鐘鼓樓也敢拆,那麼,乾脆請他幫幫忙,把這塊雷達表隨便倒騰成幾十塊錢,由著他「吃貢」,不行么?
張秀藻被深深地打動了。聽了這番話,她對荀磊產生出一種超出愛之上的情感。這種情感一上涌,她的妒忌、怨艾、矜持、惶惑便迅速地消散了。在心弦的一陣強烈共鳴中,她忍不住激動地呼應說:「對極了!我覺得自己走向成熟的開始,也就是這種歷史感和命運感的萌發。記得今年暑假我們一群同學到山西,在黃河壺口大瀑布面前,我就產生了類似你剛才說的那麼一種感覺……當然,也許比起你的感受來,這隻能說是朦朦朧朧的,可我自己很珍視它!……」
李鎧沒有料到,盧寶桑一杯酒下到肚裏,便哇啦哇啦地誇上了「珠大姐」。他說幾乎每次「珠大姐」露演《豆汁記》,他都要到場叫好,他誇完唱功誇做派,誇完扮相誇行頭……滔滔不絕地說:「那金玉奴,真讓珠大姐給演活了!珠大姐戲路子多寬!為人多厚道!觀眾想看《失子驚瘋》,北京能上這齣戲的人沒有不是?楊榮環人家平日待在天津,不隨便到北京來露不是?咱們珠大姐為滿足觀眾,嘿,帶著病就上了台!那唱腔,那身段,尚小雲活著也不過如是——也就單是一個『屁股座子』生硬了點,嗬,台下就有那不要臉的起上了哄。什麼玩意兒!你上台試試去!人家珠大姐本不是唱尚派戲的,串一出給你們開開眼,你就給臉不要臉了!散了戲,我在劇場門口憋著,那壞小子剛一出來,我就給了他一拳……」這麼一路叨嘮下去,倒也罷了,李鎧感到困惑不解的是,盧寶桑誇來誇去竟誇出了這樣的話:「姐夫!您說那金玉奴仁義不仁義?豆汁,剩飯,緊著給落難的人不是?她家要丟了手錶什麼的,能隨便賴人家偷的嗎?……珠大姐在台上丟了孩子,也沒說讓那個丫頭壽春跑下台來,搜查我呀!……」
姚向東頓時覺得雙腿發軟。他想,也許,還是走到什剎海邊,像那回扔下那盆山影一樣,把這表跟錢都扔進去算了——什剎海沒有全凍成冰,銀錠橋邊上,就還有不小的一片水;扔進去,心裏可以踏實點,再說,也就可以回家了——他很不願意回那個家,想到母親的吆喝、斥罵,父親的巴掌、鞋底,他真想就在外頭過夜。但這畢竟是寒冷的冬天,他不回家又到哪裡去呢?難道坐車去北京站?……
人們對計時器的選擇,反映出人們不同的需求、性格與情趣。詹阿姨家的座鐘是通紅的外殼,紅得比鮮血加上火焰還更耀眼!澹臺阿姨家的「鳥巢掛鐘」大概是從信託行買回來的,每當報時的當口,一隻布谷鳥便會轉出木雕葡萄葉遮掩著的鳥巢,出來鳴叫。有一回給慕櫻阿姨送信,她難得地在家,記得她那小衣柜上,是一架日本產的仿古鍾——一個古希臘形態的女神,背上長著肉翅、手裡舉著一個天球,天球里嵌著一個鍾面……看上去似乎是西歐的古董,其實那鍾體不過是成本低廉的印刷電路……又何必去舉別人家為例呢?父親前些時還為他們屋買了一台新的座鐘——是煙台產的老式木殼座鐘,最上方有一匹揚著前蹄的金馬,兩邊是頂端尖圓的長柱,下邊是厚重的仿須彌座,鐘擺前方的玻璃門上是牡丹花的圖案。馮婉姝乍看見時,不禁笑著說:「唉呀!真『怯』!」荀磊忙提醒她:「小聲點!」又對她解釋說:「我爸早就盼著買這麼個座鐘了,開頭是家裡生活困難,買不起;後來是手裡有錢,買不著;現在他終於買到了,就跟你終於弄到一張斯圖加特芭蕾舞團演出《葉甫蓋尼·奧涅金》的戲票一樣……」馮婉姝這才朝廚房吐吐舌頭,領會地點點頭。
阿臭一聽,兩眼一瞪,臉上現出一個怪笑,放低嗓音說:「你他媽的當『佛爺』了吧?中午不還跟我借的錢嗎?這會兒就要請客!我可不沾你的『包兒』②。」說完,蹬上車,颼颼颼地往前竄,眨眼的工夫就沒影兒了。
他雙手插在登山服的口袋裡,一隻手攥著一把鈔票,一隻手攥著那塊雷達小坤表。剛從薛家溜出來時,他心裏一度充滿了狂喜。他竟成功了!當他逃至鼓樓前大街上時,他覺得他簡直是一個百萬富翁,啊,「馬凱餐廳」,等你四點半一供應晚餐,我要馬上進去點幾個名菜!都有什麼來著?對了,「安東雞」、「松鼠魚」,還有什麼「黃雀肉片」……怪有意思的!敢情還有用松鼠肉跟魚肉一塊兒做的菜!他大搖大擺地走進了煙袋斜街把口的食品店,讓售貨員給他包上五個奶油酥卷,售貨員讓他付款,他在衣兜里把那「湯封」的紅紙弄開,掏出一張票子遞了過去。售貨員把錢找給了他,他拿起包著奶油酥卷的紙包,沒走出店門就掏出一個大嚼起來。出了大門,他邊吃邊走,還沒走攏後門橋,已經把五個奶油酥卷全塞進了肚子!他感到口渴,便橫穿過馬路,進了帽兒衚衕口上的食品店,掏錢https://read•99csw.com買酸奶;可就在這時候,他突然驚慌了——他聽見一個聲音在他旁邊猛然響起:「你掉東西啦!」他扭頭一看,是個歲數不小、身板壯實的男人,他低頭一看,原來他從兜裡帶出來的一張紅紙……他彎腰拾起那張紅紙,忽然失去了買酸奶的勇氣,很不自然地溜出了店門。他不敢回頭,可總覺得那喊話的人在盯著他的後背……他一氣溜到了後門橋南邊,才停下來喘氣。
忽然,李鎧眼前出現了盧寶桑,盧寶桑親熱地招呼著他。他愣了愣神,心想這位是誰呢?啊,想起來了——常到薛家串門的那個「愣頭青」嘛!一個人只能喝悶酒,兩人湊在一塊兒卻能喝「逗悶子」①酒……想到這兒,他便忙站起來招呼盧寶桑。
兩個年輕人這時對望了一眼。有一種電火般的東西,撞擊著他們的靈魂。他們同時意識到了一種超乎個人生命、情感和事業之上的無形而堅實的東西,那便是歷史。
不過,在平等的時間面前,不同的人卻採取著不同的態度來消耗它,因而構成不同的遭際,形成不同的感受。
他扭頭一看,是阿臭。
「啊,對不起!」荀磊忙對他說。
但龍點睛衝出百貨商場大門以後,也就將心中那道陰影驅逐。他望著大街上的車水馬龍,心想:時不再來,機不可失,在這人生的戰場上,我要抓緊一切機會不放啊!
張秀藻的確是這麼個心思,她不僅覺得不必沾光坐父親單位的小轎車回家,就是那即將搬去的新居,在她心目中也明確地被認定為是屬於爸爸媽媽的,她只不過是借住一時而已。一俟她畢業后獨立,她是寧願馬上搬到低水平的集體宿捨去住的——不是她不喜歡小轎車的迅捷方便,更不是她拒絕享受寬敞明亮、設備齊全的住房的舒適,而是她認為,只有通過自己為國家的辛勤勞動和出色貢獻,去逐步獲得那一切,才能問心無愧。
荀磊手裡提著那塊買來的表,儘可能精確地校正著。張秀藻一瞥之中,不禁納悶:他怎麼會拿著那麼一塊坤表呢?難道,是為馮婉姝買的?可是照他跟馮婉姝已經達到的關係,要為馮婉姝買表,他們應當一塊兒去啊……
在荀磊這方面來說,提出這個要求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儘管商場鍾錶部在賣定那塊雷達表以後,照著櫃檯里的掛鐘給對了個時間,而且荀磊也用自己腕上的表,同時給校正了一下,但畢竟都未必精確——張秀藻家的任何一個計時器卻都是必定精確的,所以,荀磊見到張秀藻,不由得首先說了那麼兩句話。
「小拽子!」
「怎麼能回家!」他拍了一下小竹的後腦勺,更加嚴厲地說,「走,到鼓樓前頭接你媽去!接著她,咱們再一塊回家!」
李鎧再從衣兜里掏出一支煙來,含在嘴中,用那打火機將煙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張秀藻!」她忽然聽見有人叫她。
阿臭皺皺鼻子:「算了吧!蒙誰呢你!你要去帽兒衚衕,怎麼能往北走?你丫挺的准沒幹他媽的好事!」
星期日的商場里,顧客稠密。荀磊正轉動著身子尋找鍾錶櫃檯時,一個人從他身後飛快地走過,兩人的胳膊肘重重地碰撞了一下。那人手裡的一樣什麼東西,「吧嗒」掉在了地上。
是的,人們對計時器的選擇,越來越著重於它的形態,甚至竟完全從一種超計時的審美需求出發,去對待計時器。薛家的新娘子就是如此,這塊雷達小坤表,將體現出公婆對她的尊重和偏愛,體現出薛紀躍對她的鍾情與信用,同時也將使她在同一水平線的同事、鄰里、學友中,贏得意外的讚歎與羡慕。荀磊深刻地領悟到這一點以後,便發誓即使必須跑遍全北京城,也一定要買到它。
人一飲酒,便幻入了仙境,時間於他們來說,便彷彿凝固。
僅僅是因為他年輕!他能夠做、並且可以做得很好的事,僅僅是因為還輪不到他來做,便做成功了也遭到漠視!而最古怪的是,這事明明是國家需要儘早做成的,並且「有資格」去做的人,還沒有去做,甚至也不打算去做,但他做了也還是不被承認!有的人寧願留下空白,也要論資排輩!……
「呀!我的——稿子!不——」那人慌忙拾起了地上的東西。本是因為他慌忙走動,從後面撞著了荀磊,所以他直腰后本想也道一聲「對不起」,但抬眼一看,面前不過是一個比自己年歲小許多的小夥子,便「哼」一聲,揚長而去。
便真有幾位認認真真地挨著排向李鎧訴說起他們的意見和建議來……
張秀藻站住了。荀磊下了車,笑嘻嘻地問她:「你的表幾點?我跟你對對!」
李鎧突然酒醒。他莊重地站了起來,抻抻衣襟說:「我真得回去了。各位,少陪!」
「急什麼,我不是在這兒嗎!」他掏出手絹,彎腰給小竹擦著眼睛。
人們紛紛熱情地向他告別,彷彿歡送一位戰功赫赫的英雄。
荀磊沒有覺察出張秀藻驚疑探詢的目光,他把表校好以後,感慨地說:「12月12日!雙十二!唉呀,你看,我差點忽略了——這是爆發『西安事變』的日子啊!多少周年啦?」
龍點睛從韓一潭家裡拿到那份「留著究竟是個禍害」的詩稿,出得那個四合院以後,本是打算把詩稿帶回家裡再燒掉的,可是當他路過衚衕口的那排淺綠色的垃圾桶時,他想:乾脆就在這裏撕成碎片,扔進垃圾桶算了,難道還會有人把它撿起來,拼接複原么?回家燒,妻子要問,還得費唇舌解釋……於是,他便在那裡撕將起來,誰知偏來了個老頭——九*九*藏*書他不知道那是衚衕里專門拾廢紙的胡爺爺——一手拖著個小軲轆車,一手拿著根帶「粘針」的竹棍,高聲地對他說:「同志,您別撕,您就扔給我吧——」讓他吃了一驚。他還是把那詩稿撕得粉碎,團起來扔迸了垃圾桶,瞪了老頭一眼,才快步離開那條衚衕……他按原計劃進了這百貨商場,到照相用品櫃檯買了一個袋裝式照相冊,便急著趕回家去——他晚上約了一位編輯到家裡「隨便談談」,他打算趕在那編輯到達之前,把那些他與名家合拍的照片,都插|進這個照相冊中,這樣,他在請編輯聽新錄的曼托瓦尼樂隊演奏的名曲時,只要將相冊遞過去,使能坐收「盡在不言中」的效果……
李鎧也沒鬧清楚怎麼回事,便對盧寶桑笑笑,推門走了出去。
李鎧邊朝門邊走去,邊下意識地從衣兜里摸出了一支香煙,擱進嘴裏。但是他繼續伸手在衣兜里摸索一通之後,卻沒有找到打火機和火柴——他出來得匆忙,本沒有帶。正當他在門前躊躇時,盧寶桑一個巴掌拍到他肩膀上,另一個巴掌扣到了他手心中,他聽盧寶桑說:「給!姐夫你留著用!」
1905年,偉大的科學家愛因斯坦提出了狹義相對論,從根本上動搖了原有的時間觀念。他指出,兩件事發生的先後或是否「同時」,在不同的觀察系統看來是不同的。量度物體長度時,將測到運動物體在其運動方向上的長度要比靜止時縮短;與此相似,量度時間進程時,將看到運動的時鐘要比靜止的時鐘走得慢……
張秀藻也一驚。是啊,一整天都快過完了,怎麼總沒能想起「西安事變」來!她心算了一下,立即呼應說:「那是1936年爆發的……到今天整整46周年了!」
盧寶桑本是一肚子怨怒,路過這酒店,靈機一動鑽進來,打算拼個死醉的,沒想到一邁進門檻就看見了李鎧;而一看見李鎧他便聯想到了澹臺智珠,一想到澹臺智珠他便又聯想到了《豆汁記》,由《豆汁記》他又想到了金玉奴的父親金松是個丐頭;由這一點他又對澹臺智珠產生出了一種特殊的親近感;而當他落座以後,他又立即將這種親近感奉獻給了李鎧——他倒沒把李鎧聯想為那遭到棒打的「薄情郎」莫稽,人在電火般的聯想中,常常具有這種精密的篩汰力。
他給別人造成了痛苦,他也痛苦。
對於他來說,時間好比是一隻握在拳中的骰子。
那人會不會是「雷子」①呢?越尋思越像!
那人是龍點睛。荀磊自然不認識。
荀磊忽然覺得,有許多想法可以同這個同代人交流。當他們順著鼓樓根行走時,荀磊議論說:「我想你一定跟我一樣,已經有過那麼一次醒悟——在無聲無息流逝著的時間里,忽然產生了一種歷史感……儘管從很小開始,大人就給我們上歷史課,給我們講歷史,可是在很長的時間里,『歷史』這兩個字在我心目當中,只是一門功課,只關係著一定的分數。比如,填空題:中日『甲午海戰』,發生在哪一年?『八國聯軍』的『八國』,是哪八國?……儘管我得過不少滿分,可是,實話實說,很長的時間里,我其實並沒有真正意識到什麼是歷史……直到我從英國回來,經過萬里跋涉,終於又到達這鐘鼓樓腳下,一眼望見了這鼓樓後身那口廢棄的鐵鍾時,不知怎麼搞的,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眼睛發熱,嗓子眼發澀,我一下子產生了一種實實在在的歷史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那是很難能用語言表述清楚的,那是一種思想、情感、知識、理想、意志和信心的綜合效應……簡單地說,就是我頭一回萬分清楚地意識到了,我在流逝的時間中所應奔赴的位置和我所應承擔的責任……也許,那也就是所謂的使命感——一種把人類歷史和個人命運交融在一起的神聖感覺……」
一聲呼喚,把姚向東嚇得十足地雙腳一跳。
雙方都沒有想到,經過一天的接觸,竟變得這般親近。巍巍鼓樓怕也在俯瞰著他們,體味著這人生的滋味……
是的,現在在那個小飯館里,他仍然只能上白案,並且經理對他,仍是那般地漠視,但這種情形,難道會永遠存在下去嗎?就是在白案上,他也還可以團結別的師傅,爭取儘快打破目前品種單調的沉悶局面……他聽何師傅說過,過去北京小吃里的好多品種都快失傳,像包子類里的千絲包、三丁包、三冬包……蒸糕類里的千層糕、水晶糕、山楂蜜糕……為什麼不能就在他們那個小飯館,試著恢復幾樣呢?顧客肯定歡迎,而飯館的收益肯定猛增!當然,實現起來肯定阻力重重,可嵇老師那話說得真對:要有歷史的眼光!……
她一偏頭,啊,是荀磊!一天之中,這是她同他的第二次邂逅。她的心頓時狂跳起來。
那便是姚向東。
他膽戰心驚地扭過頭去,只見那人出了食品店,並沒朝他這個方向張望,而是拐進了帽兒衚衕,他吁出一口氣來。可是他心裏從這時候起便打上了小鼓,始終不停。
姚向東站起身來,腳底下像踩著剛出軋機的鋼板,懵懵懂懂地一會兒朝南邊瘋走,一會兒又穿過馬路、朝北邊行……他不知道他該怎麼辦。
李鎧挺起胸脯,牽著小竹朝鼓樓前走去。
天色晦暗下來,鼓樓漸漸成為一個巨大的剪影。
荀磊建議說:「我推車陪你走回去吧。」
1916年,愛因斯坦又提出了廣義相對論,進一步說明空間和時間其實都是可以彎曲、壓縮或延伸的,完全擊敗了古老的認為時間絕對的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