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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鏡記 上闕(4)

磨鏡記 上闕(4)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大火燒了七日。雨水也澆不滅。巴里安城被毀,只有鷹隼盤旋在廢墟的上空,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尊黑漆漆的塑像,銜去一塊焦糊的肉。殖民者對於這場災難的悲傷並沒有停留幾日,他們又在巴里安的下游修建新城。一切都是新的,新的首領,新的律法,新的子民,唯有「巴里安」這個名字依舊保留了下來。
所有不夠潔凈的人,都來洗吧!
「我記住你想要過的生活了,總有一日我會為你實現它的。」
「你記住什麼了?」春遲疑惑地問道。
「我們一起去船上唱歌,你說好嗎?」深夜,淙淙碰碰春遲,小聲說。
清早醒來時,春遲看見淙淙已經坐在床邊,正抱著她的雙腳出神地看。她撫摸著春遲腳上的血跡,說:
「每天唱歌喝酒,生活得很自在,有什麼不好呢?」
「不read.99csw.com怕。我喜歡你的燙,紅孩兒。」淙淙這樣叫她。
「我希望可以過安定一點的生活,在自己喜歡的地方有一幢小房子,院子里種些花草,離海也不遠,傍晚時走到沙灘上吹吹海風。」
淙淙露出輕蔑的微笑,春遲一陣凜然。她看到淙淙的虎牙在唇間掠過,附著幾縷殘存的檳榔果肉,猶如一顆絞纏著血絲的獸齒。
「它們還燙嗎?」春遲輕輕問。她很少去碰這雙腳,她總覺得,它們似乎並不屬於她。
「還燙。你全身都很燙,所以才會流鼻血。你就是一座活火山。」
密謀以久的起義終於在這個悶熱的夜晚爆發,西班牙人在撤離之前,把兵戈交到「首領」的手中:
「真可惜你記不得從前的事了,我想那一定很精彩,這雙紅色的腳就是最好的證明。」
然而淙淙並非對誰都這樣溫柔,春遲是一個例外。事實上,淙淙瘦小單薄的身體里充滿了驚人的破壞欲。雖然曾寄住教堂,但她對於基督教有read.99csw.com一種非同尋常的憎惡。當春遲對淙淙說,她非常想去做一次祈禱,祈禱能將那些遺落的記憶找回來時,淙淙的口氣十分鄙夷:
春遲輕撫她的臉頰。此刻她睡得很熟,不會醒,像一個屬於她的娃娃。她必須承認,自己有些妒嫉淙淙。儘管她已經努力克制這種糟糕的情緒,當旁人被淙淙的美吸引,試圖與她靠近的時候,她就會不由自主地遠離。雖然她明知淙淙也許從未意識到自己的出眾,她也不會知道春遲的難過。春遲又看了淙淙一會兒,輕輕地用被子蒙上她的頭。她希望世界都不要看到這個光芒四射的女孩,只有自己知道她的美;或者哪怕她的美不要這樣突兀,像自然中的流水樹木,屋舍中的瓷器擺設一樣靜謐,那樣也不會令春遲不安。
在難民營里,淙淙喜歡和那些在船上賣唱的歌妓混在一起,讓她們教她唱歌。她的聲音低沉,略帶沙啞,唱起歌來別有一番韻味。那些歌妓們開始攛掇她與她們一起到船上賣九_九_藏_書唱,說她這麼美,肯定能成為最紅的姑娘;船上的生活很熱鬧,再也不會感到煩悶,而且還能賺到許多錢。對於別人的讚美,淙淙毫不經意,只是抿嘴一笑;金錢也並不令她心動,然而那種新鮮的生活倒令她有些嚮往。
起義者遠比他們想象得強大。是的,有多麼憤怒就有多麼強大。帶頭的人被抓住,「首領」將他綁在火刑柱上,腳下便是熊熊烈火。 火從腳踝處纏住了他,一寸肌膚一寸肌膚地舔上去。圍觀的人群發出尖叫,一些軟弱的開始逃跑……黑色的骨架矗立在空中,像一柄不屈服的寶劍。可是那些追隨他、響應他的百姓們分明已經屈服,他們跪在他的屍體下求饒。
春遲很感動,卻又生出幾分詫異。這樣的話似乎應當由一個男人來說,現在從淙淙口中說出,多少有些古怪。春遲雖然知道,淙淙決不是柔弱女子,可她終究也是女子,應當被人嬌寵呵護著,又怎麼能肩負起照顧她的責任呢。
「是嗎?那你不怕我噴涌嗎?」
九-九-藏-書我不想去。雖然說不上什麼緣由,但我不喜歡她們。」
淙淙是個野姑娘。父母雙亡,孤身一人住在瀲灧島上。 有時在島上的天主教堂里寄住,有時到難民營里混日子,誰也不知道她明天在哪兒,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要在我的面前提這些,我早已不相信有神。我住在教堂的那些日子,每天都想放一把火,將它燒毀。」
可是她的影蹤一定有許多人想知道。因為她是一隻太美麗的動物,令整個森林里的鳥獸都黯然失色。春遲也許應當感到幸福,因為這隻最美麗的小獸棲落在她的身旁,日日夜夜與她為伴,這是多麼值得羡慕的事。淙淙的確很依賴春遲,夜晚睡覺的時候,她總是偷偷爬到春遲的床上來,抱著春遲:「睡吧。」說完,淙淙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巴里安,據說在西班牙語里,它的意思是流浪漢區。這個位於巴石河畔的小城順著歷史的大河漂流下來,落到那些紅毛仔手裡的時候早已支離破碎。他們從當地人中選出首領管理和壓https://read.99csw.com制其他人。是慾望支撐起了這些弱小而怕事的「首領」,而權力則令他們生出與侵略者一般無異的臉孔。於是奴役和殺戮化作他們手中的長鞭,同族人的血裹住了他們的雙腳。
「好好乾吧,這裏需要一場大清洗。」
巴里安的街頭,坍塌的瓷器店、滿街滾落的水果,倉皇奔跑的婦人,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孩,來勢洶洶的紅毛番鬼……
人們以為這便是起義的結尾了。可是誰也沒有料想到那團火燒盡了火刑柱上的人,卻仍不罷休。它彷彿是領受了神意,嗖地一下躥下來,沿著巴里安雜草叢生的街市、荒涼的巴石河一路蔓延。屈服的人們要為他們的行為付出代價。
「嗯,我記住了。」淙淙說。
熱帶的夜晚,雖然有海風,仍使人覺得燥熱。淙淙睡著了也很不老實,彷彿在被子里游泳似的,四肢擺動,呼吸很深,嘴巴也張開協助呼吸。有時她又會緊緊地抓住春遲,講含糊不清的夢話。在那些深夜裡,春遲驚醒,她看見女孩如攀援的小野獸般地鉤住她,神色魘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