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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玉記 上闕(5)

種玉記 上闕(5)

她繞一條較遠的路,一直走到黃昏才回到家。她踏進門檻的時候,鍾潛忽然衝過來,抓住她的手說:「他好了。他竟然好了,這真是個奇迹!」
鍾潛終於被她激怒了:「你恨淙淙,也不可以報復在孩子的身上!你答應過她的,要照顧好她的孩子。」
好久沒有夢見駱駝了。不知道他現在可好。他會感覺到嗎?他的小兒子剛渡過了一場劫難,轉危為安——他的子女那麼多,他大概是不會有感應的吧。那麼,對她呢,他會有感應嗎?他知道她從未放棄過嗎?她赤腳走在自己用碎貝殼鋪成的道路上,始終相信染血的荊棘有一天可以變成紅毯,一直通到他的面前。然而他有那麼多妻妾,又怎麼會常常惦念起她呢?然而,對淙淙,他會有感應嗎?他會知道她已經死去了嗎?若有一天他知道,會不會很難過呢。
他是其中的一個。月光下,他奔跑著,回身看到許多張蓮花般皎潔的小臉,夾著小雨的涼風蹭在皮膚上,一陣倦意來襲,他真想就這樣跑著九-九-藏-書睡過去。生命在這一刻被高高托起,彷彿是一件最值得珍藏的寶貝。
春遲點點頭,神情平淡,看不出一絲喜悅。她甚至沒有進門去看宵行一眼,就轉身走出門去。不知道為什麼,當宵行真的活下來,應證了內心隱秘的猜想時,春遲忽然又覺得沉重起來。
滴滴答答落下來。宵行一動不動地躺在襁褓里,春遲撫摸著嬰孩半合的眼皮,猜想他應當是很滿足的。可是在他挺拔的小鼻子(這與駱駝相像)底下已經找不到幾縷呼吸。
這是她唯一可以送給他的東西。對這個與她有著孽緣的孩子,她還什麼都沒有給過。
宵行的病越來越嚴重,不肯吃東西,懨懨地垂著腦袋,身體開始發抖。這些徵兆都那麼熟悉,春遲知道,他活不久了。她忽然想給他一段快樂而輕鬆的記憶,這樣他就不會死得太痛苦。
「是……我儘力了。」
鍾潛不明白春遲究竟要做什麼。在宵行病危的時候,她還要拉著他鑽進貝殼裡。難道是要將宵行九九藏書變成另一個她,變成一個對世界沒有訴求的人嗎?他試圖阻止,春遲發瘋一樣地對著他吼叫,命令他退出去。
在宵行出生的那一刻,盲女春遲看到了光,內心充滿感動,甚至不再恨了。她覺得,這個孩子正是向著她走來的,註定屬於她。
春遲抱著孩子,輕輕攥了一下他冰冷的小手。
春遲從收集的貝殼裡,揀出一顆格外小巧的珊瑚色金唇穀米螺。這顆幼小的螺里藏著一段溫馨的童年記憶:夏天的夜晚,在稻田和山谷之間,蛙聲響徹,天空總是很亮,彷彿每晚都是月圓之夜。孩子們在河塘邊玩耍。後來下起一陣急雨,他們就折了荷葉,甩去露水,倒扣在頭頂上。躲進密匝匝的蘆葦叢里。但沒有人真的害怕雨。後來,他們脫去鞋子,又開始在雨中追逐嬉鬧。
「你也答應過我,要照顧好我的孩子。」
是否帶走這個男孩,春遲也曾有過猶豫。面對這個男孩的時候,仇怨就在面前展開,歷歷在目,無法躲閃。當他一日日長大,模九九藏書樣會否越來越像駱駝?還是與淙淙相仿?
這些問題猶如潮汐般反反覆復,一旦想起,就一浪一浪地湧上來,阻止它們的唯一辦法就是,不再為任何事牽動感情。
從牧師那裡離開不久,宵行便染了風寒。春遲沒有帶他去看醫生(因為先前有過嬰孩夭折的經歷,她認定嬰孩的生命十分脆弱,生死自有定數,醫生也是救不了的),任憑病情惡化。鍾潛一直在暗處跟著他們,知道宵行生病,他便提議將宵行送回牧師那裡去。畢竟牧師可以為他請最好的醫生,又有嬤嬤照顧,不用這樣在外面風餐露宿。可是春遲堅決不同意。她抱著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態度那樣專橫,彷彿他不是一個生命,只是她的玩偶。
可是無法抗拒的,是這孩子對她的熱情。他拒絕了牧師溫暖的懷抱,義無反顧地向著她張開雙臂,他看起來那麼需要她——難道他不知道她是個落魄的盲女嗎?每每他將小臉在她的手臂上蹭的時候,她內心堅硬立刻就瓦解了。
她沿著海岸線走了https://read.99csw.com很遠,回想著淙淙臨死之前將孩子託付給她的情形。一切都是那麼壯烈,卻又順理成章。她總是覺得,自己是看到過宵行的模樣的,他出生的時候火光灼目,他的面目以及他與她之間的因緣,都被看得清清楚楚。所以,隱秘在她內心深處的想法便是:這孩子不應當離她而去。
春遲不忍看著宵行在自己面前死去。她放開他,轉身離去。
在密閉的房間里,隔絕了所有的光。春遲為孩子剪去指甲,用溫水將他的手指洗乾淨,此刻它們格外僵冷。她將它們攥在手心裏,暖了好一會兒,才放在貝殼上。她帶著他,輕輕劃過貝殼。他起先不懂,手指張開,指甲碰在貝殼上,發出嗤嗤的聲音。但春遲有足夠的耐心,她一遍又一遍帶領他,翻越貝殼。她溫暖而柔軟的手指覆在他的上面,當她的手指與貝殼擦出火光的時候,宵行的手指便也沾上了那些比露水更細膩的音符。忽然被這樣輕渺迷人的東西擊了一下,他愣住了。這一下彷彿將他困住了,也將他的病https://read.99csw.com鎖住了。美妙的記憶是一隻線團,牽引著他,帶他走入五光十色的城池。
那段記憶帶著宵行走了三日。春遲牽著他的手走出來時,已經是一個新的早晨。春遲撥開堵在窗前的草堆,將窗戶打開。原來外面下過一場大雨,雨水還沒有退盡,留在樹枝上,
鍾潛無話可說,可是心中焦急萬分,生怕春遲會因為對淙淙的恨斷送了孩子的性命。
自從女兒得天花死去之後,春遲便將自己緊緊鎖了起來。宵行這團搖曳的火焰,靠近她,將她暗淡的視野點亮,她無法不動容。她內心又充滿了疑惑,總覺得宵行不過是上天對她的一次試探。引誘她將感情交付,等她一步步深陷其中時,迎接她的便是又一次跌落。所以她不斷提醒自己,不可對宵行有絲毫的感情。她對待宵行,輕慢如同草芥,時刻準備承受他隨時夭折的結局。可是這孩子,猶如一顆包藏著隱秘使命的種子,牢牢地將根扎在春遲這裏。而他那旺盛的生命力更令人吃驚。
「可是人的力量是多麼微小,怎麼能夠與天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