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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玉記 下闕(2)

種玉記 下闕(2)

生命中的許多時間,他都在往來於各地的大船上栽培仙人掌,養白色小蟲。最難忘的經歷是去中國的那一次。他覺得那裡的人很親切,也許是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祖先的緣故。可惜的是,他一句中國話也不會說。他和他們一起工作,教給他們如何做紅色顏料,那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離開多年後,學會的中國話他慢慢都忘記了,只記得幾個字,是一個中國女子教給他的。她將他制的紅色顏料輕輕塗在兩頰上,又俯身看看仙人掌上那些孜孜不倦的小蟲,為它們取名——胭脂蟲。
淙淙的確做到了將自己深深地嵌進春遲的生命里。那麼,春遲不免想到,她是否也做到將自己深深嵌入駱駝的生命里呢?春遲一直努力read.99csw.com不讓自己去想駱駝與淙淙之間的事。她向好的方面想,那只是淙淙的一場報復,大概只有短短几日,他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感情。但這樣的假設並不能令她多幾分安心。生動如淙淙,很難不令人心動。
他的工作地點是寬敞的棚屋,雖然簡陋,房頂卻用棕櫚葉塞得密匝匝的,不漏一點雨水。仙人掌在稍有一點水分的陰涼環境里,五個月可以養育一批成蟲。他將那些蟲子從仙人掌上取下來,放到強烈的日光下曝晒,等干透后再研磨成粉末。他將蟲粉放入裝著樹葉和檸檬的開水中滾。放入蟲粉的多少,決定了制出洋紅顏料的深淺。也許是天生對顏色敏感,他制出的紅色顏料顏色獨特,九九藏書又艷麗奪目。
這蟲子是西班牙人的寶貝。據說是他們從一塊新發現的陸地找到的,輾轉帶到南洋來。他們用它製造顏料——鮮艷的洋紅色顏料——再賣到世界各地。
沿著螺旋狀的樓梯一直向下走去,這沉墮的王國卻並不是地獄。一直走,直到風聲塞滿耳朵,灰塵蒙上眼睛,荊棘纏住雙腳,記憶的主人才幽幽地現身。
她努力想象淙淙與駱駝在一起的情形。她那麼熟悉他們,卻仍是不能想象二人相處的場面。他們會談起她嗎,在什麼的情形下他們談起了她呢?付之一笑,還是眉頭緊鎖……她彷彿看到他們坐在跳躍的燭火前幽幽地說著她。談罷,就慢慢靠近,卸去衣衫,開始交歡。這是無法遮掩的一幕,無數九-九-藏-書次跳出來,用以撩撥她荒廢已久的慾望。她倚靠在船桅上,戰慄不止。
在幫西班牙人幹活之前,他從未見過這種蟲子。白色的線頭一般,寄生在仙人掌上。他們將蟲子晒乾,碾碎它們的身體,裏面竟是一團耀眼的紅色。他們管這種紅色叫「波斯紅」。
坐在回中國的船上,時間彷彿被腳下的海水困住了。兩年多來發生的事,點點滴滴,被浪花攢聚到一起,成為大海中央一塊堅硬的暗礁。看不見,但冷不丁撞上,水花四濺。夜船上的盛宴從未消停,沐浴在焰火和歌舞中的人們,他們如此快活,忘乎所以,神情坦蕩一如嬰孩。難道他們都是沒有記憶的嗎?又或者,記憶太輕薄了,就像他們身上穿著的熱帶麻衫一樣,九_九_藏_書不會令他們感到一點負荷?沒有人會注意到,角落裡的盲女正點燃一炷檀香,慢慢卸下負在身上的一片片記憶……
一炷香滅了,灰燼散落在春遲的手上。她又捻起另一根。
他們家原來是有一塊橡膠地的,但是後來被西班牙人收走了。他的父親和哥哥現在在當地的礦場工作,據說能挖出金子,但他們每天的任務只是搬運一些帶稜角的石頭。他不喜歡那些灰濛濛的石頭,情願和蟲子呆在一起。
她什麼都沒有了,他們為什麼還是不罷休,非要挖空她乾枯的身體,將最後一點慾望也攫出來。她轉過身去,從身後的甲板上摸到睡著的男嬰,將他一把抱在懷裡。他醒過來,舒緩地打了一個呵欠。這罪孽的種竟然樂不可支,將小手搭在九-九-藏-書春遲的臉上,一下下拍打,口中還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無論什麼時候,他都不會缺乏與她玩耍的熱情。春遲猛然將手中燒得火紅的半炷香戳在宵行袒露的胸脯上。用力過猛,香被折斷,香灰徐徐飄散。囂張的小傢伙終於停下來,他獃獃地怔在那裡,好一會兒,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算起來,真正與淙淙一起度過的時光只有幾個月。可是春遲為何總有錯覺,過去的兩年都是與她攜手走過的?
他只是聽說他制的紅色顏料被用在西班牙教堂屋頂的壁畫上,被用在法國貴族小姐的紗裙上,被用在英國紳士的帽纓上。西班牙人只是暫時拿這個小島做貿易中轉站,後來他們又把生意做到了更遠的地方。他們將他也帶走了,因為他制的紅色太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