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晝若夜房間(1)

晝若夜房間(1)

「通知了……但我當時有事……」莫夕緩緩地說,言詞閃爍。
這些事情索索一直記得,就像她口腔里總是刺到舌頭的尖利牙齒,不斷地觸碰,疼痛,還沒有好,就再次碰到,反反覆復地流血,已經成了她感到生活在繼續的標誌。她痛恨,她痛恨父親的喪盡天良,也恨母親的懦弱無能,她多次勸母親向父親提出離婚,然而母親終是不肯,這個沉默的中年女人是這樣地保守,她覺得受苦挨打被虐待比起破壞了這個家庭都不算什麼。在索索看來,這個家裡只有剛剛學會走路,念數字和零碎漢語拼音的小莫夕是最可憐的。她漸漸變得硬心腸,母親挨打的時候,她不再去勸阻,她明天要上學,不想受傷然後躲在家裡半個月,她再怎麼阻止,母親也還是一聲不坑不反抗。她厭倦了母親那張皺皺巴巴如吸水海綿一樣能夠無限制吞下屈辱和疼痛的臉。她不想再看到那殘忍的一幕一幕。所以當戰爭再開始的時候,她就會抱起莫夕迅速逃開。她領著莫夕的小手走去空曠的小學操場。她把莫夕抱起來,放在高處的台階上,然後把自己的臉貼在莫夕的小胸脯上,小聲地哭泣。莫夕就會伸出小手捏捏索索的耳垂,然後指頭肚輕輕地在索索的耳朵上摩挲,嘴裏含混不清地叫著:「索索,索索。」
那些人原來輕微地擺動,跳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舞,或者正在隔著紛擾的音樂把嘴巴貼在別人的耳朵上努力表達自己的觀點,還有人正要推門離開,他們都回過頭來,看著這個跪在高腳凳上的女孩,她躲在大棉恤里,只是露著一個亂髮的腦袋。她的臉很尖,眼睛的部分凹陷而黑得出奇,瘦得像是淡薄的一片兒。
「希望你能把我當朋友,跟我說說你和小悠之間的事,我們能夠交談得坦誠並且舒服。」
「你想知道我什麼?」
索索是個可愛的名字,你承認嗎?它念著軟軟的,像是咬住了一塊糯甜的糕。童年時候的莫夕,最喜歡念索索的名字,這並非是她不尊重姐姐,直呼名字,而是比起姐姐來,她覺得索索是個更加親切的名字。她一叫索索就會想到糯甜的食物,因為只有她姐姐索索會買那樣的香甜的糕給她。那種寵愛是從頭到腳的,是滲入骨血的,誰也無法抗拒,誰也不能抵禦。
「原諒我說了不適當的話,但是我並沒有惡意。小悠是個我很喜歡的朋友,今天我來了並認識了你,我覺得這可能是延續了我和小悠未盡的交情,請你不要生氣,我們可以繼續說說有關小悠的事,算是對他的懷念吧……哦,他已經死去三年多了!」
甜品已經都被她吃完了。她當然是已經飽了,可是她卻仍舊感到需要一些甜食,她喜歡那個紅豆冰,上面的紅豆每一粒都會軟軟地在嘴裏化掉,沙沙的感覺像是在輕輕地打磨舌頭。她又喚來侍應生,要了兩份紅豆冰。她還轉過頭去看了看男人的表情,男人微笑,放任她去。
這次沒有太多人再回過頭來看她——酒吧里喝醉的女子總是千姿百態,沒有什麼可稀奇的。
「怎麼特殊?」莫夕連忙問。
莫夕於是變得失望,索然無味。她決定離開。可是她也不清楚為什麼自己會在已經決定離開之後沒有徑直地走向門口,而是一點一點貼著BOX的牆壁走了一圈。牆壁上有誇張而絢麗的海報和支離破碎的油畫。她記不得從前是不是這樣的,從前的牆壁大概素淡些,她腦中隱隱閃過這樣的念頭。然後,她就在靠近吧台的牆壁上,看到了那些照片。當看到那些照片的時候,她覺得有很多懸念都打開了,比如她自己為什麼會有那麼強烈的衝動要跳上計程車直接來到BOX,甚至連小悠的墓地或者他的家都沒有去,她為什麼要在這個已經變了味道的地方落座並最終站起來仔細地觀察牆壁。
「那是另外一回事,和小悠無關。」她簡單地說,繼續小心地吃著一顆一顆紅豆。她當然知道自己只是敷衍了一下,而男人的目光還在看著她。她只得又說:
她要了五道以上的甜品,男人只要了一杯熱奶茶。甜品一道一道上來,她感到心情慢慢地好了起來,因為那些甜膩的味道的確能夠令人產生滿足感。男人很快樂地看著她吃,慢慢地喝了一口奶茶:
不過莫夕不再是一個開朗的孩子,她變得自閉和格外敏感。有時候她會用驚恐的眼睛看著周圍的人,包括她的索索姐姐。也有的時候,她會在夢裡一直哭,怎麼搖也搖不醒。她不喜歡和任何人說話,變得吝惜每一個字。她甚至也開始抵抗索索進入她的世界,她不和她交談,不讓她知道自己到底怎麼想的。她們失去那種親密午無間的感情也許就在一夜之間。然後莫夕長大了。長大從來都是一件殘酷和丟棄的事。那麼突兀和傷人。
「不,我知道他死了。」
這個房間的白天總是進不來,被厚實的粗棉布窗帘緊緊地擋在了外面。我哀求她,或他:請把白天放進來,放進來!我只是想把眼前這張臉孔看清楚。而她,或他,或者是他們,只是在外面經過,走來走去,發出消滅的聲音。我知道,他們在殺死陽光。而白日,已所剩無幾。
索索連忙跑過去把莫夕扶起來,莫夕只敢小聲的抽泣,而她的衣服已經擦破了,露出一撮一撮的棉絮,她的小手也劃破了,血流得到處都是。索索嚇壞了,她連忙把莫夕抱起來。她憤怒地看著男人,她多麼想殺死他,吃掉他,咬碎他的骨頭。可是她知道,眼下她不能再多說一句話。莫夕已經受到了傷害,這是她最在乎,最不能忍受的。她抱著莫夕轉身離開了,她知道自己再也不會來求他了,再也不會。
她於是再度坐下。但是很久他們都沒有再說話。他們只是默默地吃飯,喝酒。走出餐館的時候,她忽然對他說:
「呃——」這個正在擦拭酒杯的男孩想了想,「應該能,他算是固定的顧客,在我們這兒有存酒,所以應該有聯繫方式。但是——你有什麼事找他嗎?」
然而她也知道,他和他的朋友們會喝很多酒,爛醉之後會把自己丟在一處,像流浪漢或遺失的寵物一般睡去。
「嗯。」男人點點頭。
索索在一片混亂中捂住了莫夕的耳朵,她覺得這場哭泣太凄冽了,會給莫夕的童年留下大片的陰影。她捂住了莫夕的耳朵,而無邪的小女孩還抬起頭沖她微笑。
「也沒多久,他啊,說不準。」
終於有一天這樣的日子結束了,父親提出了離婚,因為他在外面有了中意的女人,他明顯十分喜歡那個女人,以至於他願意放棄這樣一個他能夠當老媽子使喚的好妻子。索索看到母親哭了,這一次她終於不再是面無表情了,她失聲痛苦,——她竟有這樣多的淚水,這是多久以來的積攢呵。
室內的風景一直沒有變化,只是時間一點一點的錯移,多少晝日之後,她漸漸習慣了這個密封罐一樣的房間,她也不再畏懼那白色的癬一樣令人生厭https://read.99csw.com的斑狀月光。她忽然縱情地笑出聲並像西班牙鬥牛士一般撕扯著窗帘布的時候,他們說,她瘋了。
而這樣一個古怪的孩子,最容易變得偏執,用盡所有的力氣去追逐一樣東西,在一條路上奔跑,永遠也不回頭。在這一點上,索索和莫夕其實並無分別,莫夕把所有的氣力和愛用在了小悠身上正像索索把所有的愛用在了莫夕的身上。
「我需要告訴你嗎?可我卻對你的一切一無所知。」女孩的語氣有點酸酸的,男人就笑了:
「你認識小悠嗎?你肯定認識小悠!」莫夕倏的從台階上站起來,男人也站直了,他們面對著面,莫夕仰臉問他,一臉純澈令人動容。
他們離婚之後,索索和莫夕都歸母親撫養,於是她們獲得了她們一直居住的破房子。然而母親很快就病了。她好像是一顆一直跟隨機器運轉的螺母,現在忽然停了下來,就立刻蒙上了一層銹,這是一種終結,她再也沒法工作了。她失去了她的功能。
「好像是個到處旅行的男人。」
當她已經背向桌子開始邁出步子的時候,身後的男人叫住了她:
「呃——是的。」男人點點頭,然後他又說,「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說吧,BOX今晚不營業,樂隊和老闆都去參加一個聚會了。」
「那麼,」她舔了舔嘴唇,說,「你能聯繫到他嗎?你能嗎?」
死於酗酒和興奮過度的男孩,離開的時候臉上是不是帶著意猶未盡的笑意,而臉色應當紅潤,還在向外界散發著勃勃的生氣,一點也不像一個已經不能動不能思想的人兒。莫夕仔細地想想小悠最後一刻的模樣。而等到她終於能夠哭出聲音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夜。她倚在床頭上哭,房間里有一點一點像霉斑一樣的月光,但她不確定,也許是在墳墓上跳舞的磷火也說不定。她定定地看著微微蕩漾的月光抑或磷火,忽然從床上跳下來。她給自己披上一件淡玫瑰紅色的開身外套,手上握著她給了他寫了一半的信,是很多封,以及她今天下午收到的來自他家的死訊通知,她沖向門口,打算去芥城,她對於他的死仍舊沒有一個成形的概念,她覺得他仍舊在芥城的某處,而她相信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把他找出來。
「差不多吧。求您了,告訴我吧。」莫夕已經有些不耐煩了。迫切的心情已經讓她失去了禮貌。
她的確講了很多有關小悠的事,但是她說得斷斷續續,沒有順序和條理,好在也都是一些零碎的細節,而她在意的又都是一些格外奇特的小片斷,所以聽起來十分有趣。比如她認定小悠是一個長了兩個瞳孔的精靈,因為他精通樂器,熱愛朗誦,而每每在他演奏樂器或者大聲朗誦他寫得新詩的時候,莫夕就會感到一種將要離開地面的飛起來的奇妙感覺。她會注意到小悠的眼瞳閃閃發光,裏面幽深如無可猜測的時間隧道 。她就會緊緊地被那雙眼瞳吸住。「他有能把人帶到另外一個世界的本領,他會飛。」她在講述的時候,忽然閉上眼睛,輕聲而充滿讚美的說。
「是啊。」他說。
「之後呢?你又見過他嗎?」
索索開始做做童工養活自己和妹妹。清潔工,報童,抄寫員,咖啡店女招待,她都做過。她漸漸變得剛強而沉默寡言。她總是在最疲倦的時候,把莫夕摟在懷裡,親吻她,然後她就會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她是那麼地甘願。她不知道自己正在漸漸地合上了心門,變成一個冷漠自閉的姑娘,她不知道,她的愛因為她深楚而失去了正確的方向,她已經盲失了。
男人就像資深的心理醫生,一下就戳到了她的傷處。她覺得這個男人一出現就是在走近,他有很大很大的本領,可以一直走到她的心裏面。她害怕又喜歡這樣的一個人出現。就像這個人要幫她分擔一部分墜在心裏的負擔,但是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給他,雖是負擔,但是這畢竟是她的。甚至已經是長在她身上的。但是她最終還是說:
所以睡過去倒是一種解救,這是她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慣用的解決問題的辦法。過了很久,她被人輕輕地拍醒了。她迷迷地睜開眼睛,她還倚著BOX的大門,那是真實的木頭,沒有消失。她的眼前站著一個平頭的中年男人,此刻他正彎下腰探身看著她。他的鼻子頭是圓形的,莫夕一向對於這樣的鼻子有莫名的好感,她覺得這是一種寬厚大度的象徵,她隱隱地記得她的父親應該是生得這樣的鼻子。而她和姐姐一點也不像他,所以她們也都沒有父親的品性。
男人不語。於是安靜了下來。男人吃菜,給莫夕倒了半杯紅酒。莫夕啜了一口,很辣很辣,她看去窗外,而天已經徹底黑了,蓮花燈模糊了,像是一截在跳舞的腰肢。可是莫夕總是擔心著,它就要斷裂開了。她緩緩地轉回頭來,問:
「你們誰認識小悠嗎?」
母親開始住院,每天要花很多錢。索索站在父親新家的門口等父親回來問他要錢。她牽著莫夕的手。而冬天已經來了,莫夕有點感冒了,在流鼻涕。父親出現了索索就走上去:
然後男人點著了一根煙,吸了一口,看著莫夕,問:
他死了,他死了。索索領著莫夕又回到了她們從前住的小屋。索索繼續打工,養活莫夕長大。
她以為男人會問她要吃什麼,這會讓她有點為難,因為她沒有吃過泰國菜,她對於這些亂七八糟的名字以及調味佐料一無所知。然而男人卻並沒有問她,他直接對侍應生說了幾個菜名,還要了紅酒。她喜歡這樣,她喜歡他幫她做了決定,很果斷,不用因為這樣瑣碎的事情來回推卻,浪費時間。
「唔,你真的是他的女友嗎?」男人想了想,終於開口問。
索索揚起頭看莫夕純稚的小臉,她皮膚很好很好的,像是透明的水晶小人兒,她的牙齒剛長好,小得可愛,她一翻嘴唇就露出來,像是排得整整齊齊的小石榴籽。索索親親她的臉頰,親親她的額頭,親親她的小耳朵,又親親她的小肩膀,還有她小藕瓜一樣的一截一截鼓鼓的小手臂。她親吻莫夕的時候,莫夕就會咯咯地笑,也許是癢,也是僅是因為她喜歡這樣,這樣輕柔的吻令她感到舒服。而她的笑聲令索索感動,索索覺得,這是人間最美妙的聲音,而眼前這個剔透的小精靈,是她在整個世界里最珍惜最寶貴的東西,也是她唯一保有的東西,她要緊緊地抱住她,不許任何人來傷害她。
「好的,但是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說,你不要著急。——我猜你很久沒有吃過東西了,你的臉色很不好。」男人溫和地說,不緊不慢,但是的確十分能夠打動人。莫夕點點頭,她舀了一勺咖喱海鮮在自己的小碟子里。
這一天不是周末,又因為下雨,酒吧不算熱鬧。也許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臉色蒼白,把細瘦的手指緊緊插在仔褲口袋裡的女孩,她的中長散發許久沒有染色九九藏書,帶著一種營養不良的淡黃,而眼窩深陷,黑色的眼圈像是一個動態的,隨時在擴展面積的泥潭。她像蝙蝠,因為身上的棉恤太大,兜了風和雨水,並且她的腳步飛快,一閃而過,就進了BOX那扇木頭柵欄的棕色大門。
「為什麼要喝那麼多酒!為什麼要一直跳舞!他的身體本就不好!」莫夕心疼地叫起來。
3.索索和陰霾的童年
莫夕緩緩地支起身子,看著他,慢慢才想起,她是在這裏等人的,她要見的是拍小悠照片的人。她連忙說:
「我沒有吃飽,還有什麼可以去吃的嗎?」男人看到女孩仰著臉,認真地問他,他此刻確切地知道,這還是個孩子,她的皮膚還是小姑娘那種粉粉的自然顏色,沒有任何雕琢,而聲音也是稚嫩的,令他覺得清新而美好。
「你們的媽已經死了,她歸我是理所應當!」
「算了,我已經沒有氣力去過問別人的故事了。我腦子已經被塞得滿滿的,要爆破了。」她在低低的吶喊,聲音像是在哀傷的求救。男人伸出手臂,拍了拍她的頭頂,輕柔得像是在哄她睡覺。他輕輕地對她說:
「可憐的孩子。」男人輕輕地不由自主地說。但是莫夕可以聽得非常清楚,簡單的幾個字,她卻忽然覺得委屈,長久以來積存在心裏的痛楚終於釋放出來,這種釋放源自一種疼惜,源自一種在乎。這不是小悠能給的,這不是索索能給的。她很快就掉下眼淚來,她其實已經不清楚她在面對著誰了,陌生人,父親,還是天上的父?她只是知道自己走了很遠的路,走得已經完全力竭了,現在她找到了一個可以棲息的地方,她需要的溫暖的巢穴。她想縮起來,她想忘掉小悠死了,她想忘掉她姐姐索索,她想以嬰孩在子宮裡的姿勢睡著,在她終於到達的巢穴里。
手捂住耳朵,她拚命地甩著頭,像是在把腦子中的什麼東西擠出去——她的樣子像是徹底瘋掉了。男人過去扳住她纖細的手臂,把她的頭攬在自己的懷裡,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要她鎮靜下來。
這個夜晚是三個月以來她第一次外出。當她穿著不合身的大T恤披著缺乏營養的干發坐在BOX酒吧的時候,她忽然覺得世界已經飄遠了,她其實被留在了別的一個什麼地方。她和她那偉大的巨著,已經隔世了。隔世,她並不十分害怕,可是她害怕的是她斷了通向小悠的路,小悠的一切已經漸漸變成沉埋的舊聞,沒有人再提起。她害怕這樣,她害怕所有的人都忘記了小悠,而小悠是一個多麼值得紀念值得憑弔的人呵。
索索不聽不理,只是用盡全身力氣要掰開男人兩隻鉗在一起的胳膊,想要把莫夕搶回來。男人的兩隻手牢牢地扣在一起。索索最後只有開始咬,狠狠地咬男人的手背。男人嗷嗷地叫起來,揮手就是一掌,抽在索索的臉上,索索的頭撞在門上,被打中的鼻子開始流血。她想,怎麼也不能讓他把莫夕帶走,她的生活就再也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了。她靠在門邊,一遍一遍告訴自己,絕對不能讓他把莫夕抱走。她終於開口哀求道:
不過索索的確沒有更好的辦法,她才16歲,還是個自己需要寵愛和呵護的孩子。她沒有辦法賺足夠的錢給母親治病,她也沒有足夠的力氣去照顧病榻上的母親和幼小的莫夕。母親看出了這些,她看到了自己16歲的女兒的絕望和無助,她知道女兒對自己有些記冤,失去了最濃烈的感情,她只是在苦苦地應對著,受著煎熬。於是她在那個冬天里相當暖和的一天自殺了。她裹了毯子從醫院樓頂的平台上跳了下來——這是一種最省錢而且簡便的解決問題的方式。
莫夕敲著牆壁,骨節生生的疼,而聲音卻淹沒在嘈雜的音樂里。她一直喊到精疲力盡,都沒有人再回過頭來看她。她終於泄了氣,手仍舊搭在牆壁上,輕輕地撫摸著小悠的紙片兒身體,發出一種潮汐逼近的劇烈喘息。
她環視酒吧里,看裏面每個人的臉孔,她想著,他們之中會有人認識小悠嗎?可是她覺得那些臉未免太平淡了單調了一些,他們和不上小悠那種高妙的步伐。好幾年已經過去了,他們是另外一群人了,他們佔領了這裏,在小悠和小悠的朋友們離開而這裏沒落之後,一定是這樣。
「您能告訴我嗎?這對我很重要。」莫夕相當認真地說。
他們又去了一間24小時營業的茶餐廳。那裡有女孩兒們喜歡的各種甜品,芒果布丁,西米水果撈,紅豆冰。莫夕看著那些美好的名字,真想把所有的食物都點一個遍。她有太多天沒有好好吃東西了,而又有一種直覺告訴她,她不需要在這個男人面前辛苦地掩飾自己,維持什麼良好的形象。她只是想自然地甚至放縱一些的,不知道為什麼,但她相信,這個男人能允許她這麼做。
莫夕點點頭,跟隨男人背向BOX酒吧走去,她才注意到,已經是傍晚了,雨是不下了,天還是一副不怎麼痛快的樣子。
「請等等——」
她花了那麼大的力氣寫完了有關小悠的書,她想她要把這本書印出來,然後放在一個近似棺材形狀的小木頭盒子里,把它埋在小悠的身邊。她知道小悠喜歡閱讀,尤其是她寫的文字。小悠喜歡看,甚至看得歡喜還會朗讀出來。多少個沉醉的時刻,是莫夕坐在小悠的旁邊,聽小悠念著自己寫的句子。那些句子從小悠的嘴裏念出來,彷彿是鍍過一層均勻的金粉,它們變得價值連城熠熠生輝。所以她要把她和小悠的故事寫成一本書,伴隨小悠,讓他可以在泥土裡在天國里,在晝日在黃昏都能閱讀。這個在莫夕看來堪稱完美的計劃消耗了她三個月的時間,她回到芥城三個月,卻沒有去看過小悠的墳墓,沒有見過任何和小悠相關的人,她想她首先要完成這本書,把它出版,做成最精美的圖書,然後帶著它去看小悠。三個月里,她靠著給通俗的婦女雜誌寫各種曖昧的桃色故事賺錢,支持她的生活。可是有時她的腦子一紊亂,就會寫出一些不著邊際和主題無關的東西。比方說,她寫著寫著忽然轉而去寫一間房間,密閉,讓人透不過氣。她花了三千字描寫這個和上下文毫無關係的房間,令人不止所云。再或者她忽然停下來講述故事,開始一段莫名其妙的對男子相貌的描寫,詳盡到極至,卻不肯提到他的名字。因此她也常常被退稿,或者編輯自做主張地刪除。當然,這些她都不計較,她只是想要完成寫給小悠看的小說,因此她才喝啤酒和酸奶,延續生命,勤懇地寫。
「那些照片,——就是牆上的那些照片,是誰照的?」
「沒有,但我朋友去了。——呃,沒有通知你嗎?」
「牆上的照片是你拍的?」
男人的話是這樣誠懇,而那句對於小悠的懷念的話,的確是莫夕最想聽到的。倘若說她還覺得這世間還有什麼人是值得她來交往的,那麼應該是和她志同道合的人,read.99csw.com而所謂志同道合,應當是和她一樣懷念著小悠的人。這樣的人她一直沒有遇到,除了眼前的這個乾淨又很有智慧的中年男人。
「你要找小悠?」
「小崽子除了哭還會什麼!」
「哦?是這樣啊。」男人意味深長地再點點頭。
而她終於叫出來了:「索索,求求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這一次男人站了起來,他是那麼高,冷得像一根柱子,他對著女人的腹部就是兩腳,女人再次躺在了冰涼的地上。男人又吼叫起來:
她低頭吃刨冰,好像故事已經說完了。但男人卻知道遠遠沒有:
照片大概拍的是某個Party,有很多人在舉著藍莓蛋糕或者朗姆酒,有人在臉上花了玫瑰或者匕首的圖騰,有人站在凳子上眺望。這些都可以忽略,重要的是,照片上有小悠。莫夕再次看到了小悠,因為這照片攝於她離開之後,所以照片上的小悠比她走的時候略略大些,是她沒有見過的。此刻就像真人一樣出現在她的面前,真實得令人幾乎能夠發出驚詫的叫聲。她爬上一把凳子,伸直手臂,觸碰到照片,並試圖用整隻手掌覆蓋照片上的小悠。照片上的小悠穿著透明的玻璃紙一般硬生生的上衣,穿了細瘦無比的花格子褲子,他的頭髮豎著而耳朵上全都是洞。他看起來有些過度的神采奕奕,也許是極度疲憊造成的。他的嘴角是微微翹起的,他在跟自己誠懇坦然地打著招呼,她這麼想。她立刻變得激動不已,轉身對酒吧里所有的人大喊:
「呃——我說不好。但是他當時就是照片里的這個樣子。」
莫夕把勺子放下,看著男人。她幽幽地說:
而事實上,她在過去的三個月里,都沒有離開過芥城南山上的小房間。在那裡,她有一張比單人床稍微寬綽一點的床,有一台她一直帶來帶去的手提電腦,有一台從舊貨市場搬回來的小冰箱。她在裏面放了黃桃酸奶和打折的罐裝啤酒。每天就以此度日。而她一直在寫,她寫著她偉大的小說。每一天里,她除了外出去購買食物,同小商販有簡單的交流,除此之外她不和任何人說話,她沒有電話,沒有鄰居,沒有拜訪的朋友。是的,她需要這樣的環境,來專註地寫完她的小說。這是一部字字關於小悠的小說。她寫了小悠的死去,像是走過了花季的美艷之花,死得凄絕但是必將讓人永世懷念。她的小說里,小悠被葬在山腳,其實是離她這段時間休養的地方不遠,她還曾到過那裡,隱約聞到一種熟悉的甜美氣息。轉念間,這個地方已經抵達了她的小說里,成為小悠歇息的溫暖墓穴。在她的小說里,有很多人來緬懷他,春天,夏天,每一季。他們是他的親人朋友,而更多的是他的情人,她們一直仰著頭看著這個高貴的男孩,在他死後,在他變得低矮之後,她們仍舊帶著一樣的崇敬和依戀來看望他。這也許可以算得上她的小說里最溫暖的結尾。
1.BOX酒吧和相片里的男孩
小悠只有一次帶她去了,因為那是她的生日願望。但是那天的BOX十分空蕩,沒有幾個人,小悠和侍應聊了幾句,讓他們放了莫夕喜歡的Dead Can Dance的唱片。他們開始喝酒。莫夕發現,原來小悠能喝下那麼多的酒,那麼多那麼多,最後令她恐慌了。但是她覺得小悠很開心,話也說得很多,總是不想阻止他,破壞了他的好興緻。最終小悠醉了,拉起她的手來跳舞。支離破碎的舞蹈,莫夕和他身體貼著身體,像是在緩慢行進的小船上漂。後來他們都睡著了,依偎著睡在了BOX牆角的一隻單人沙發上。那是一個令莫夕永遠難忘的生日。
細節很多,概括來說,就是她和小悠是兩個一起長大感情深厚的孩子。小悠過著在正常孩子看來有些奇特和雜亂的生活。他結交了很多所謂的藝術工作者,但是沒有人確切地知道他們究竟是幹什麼的,只是知道他們留著彩色的或者過於長雜的頭髮,穿破碎的或者過於羅嗦的奇裝異服。他們在酒吧聚會,最常去的就是BOX,有時也打架,但是一切都神色坦然。小悠和他們相比,顯得太單薄瘦弱了,這使莫夕覺得有點不安全。然而小悠明確地告訴她,他需要這樣的朋友,非常需要,因為他們一起交談一起工作會激發他的靈感,他會成為最優秀的藝術家,這一點他請莫夕相信他。而莫夕也的確是相信了他。所以她不再阻止小悠去參加那些聚會,然而她只是想跟著去,站在他的旁邊,不會胡亂講話,不會幹擾他們的工作,她保證。然而小悠終是不肯,他希望在這樣的時間里,他是單獨的,——他沒有說明理由,但是他的堅持令莫夕最終放棄了這樣的願望。
她迅速地穿過小酒吧里黑暗的過道,走到角落裡的一把毫無依靠的高腳椅上,坐下。她要了橘子味的朗姆酒,十分警醒地環視四周。房間很暗,有圍困在這裏以久的煙氣,使她有種錯覺,這是一個煉丹的大爐,周圍的人其實都是虔誠而邪性的信徒。他們都在尋索一些自己想要的東西,青春的年華,金錢,美麗的臉孔或者美味的食物,優秀的性|伴|侶。這沒什麼不對,她想,她也在尋索。
於是她們都住進了男人的新家,那裡大而寬敞。只是繼母的目光冷漠而充滿怨氣。常常吩咐索索去幫她做冗雜的瑣事,洗她的內衣,幫她吹乾頭髮等等。索索也都照做,她只要能夠每天看到莫夕,看到她快快樂樂地成長,索索就會感到十分欣慰。
「好的。」侍應生說。
「我覺得你似乎受到過什麼刺|激,你的精神現在非常脆弱。是這樣嗎?」
索索比莫夕九歲,是個能夠給予她方方面面的愛的大姐姐。而又因為她們所在的特殊家庭,這種愛變得更加寶貴,它無限無限地貼近莫夕,貼在莫夕的皮膚上,把她包裹起來,完全地把她藏了起來。
「有些疲憊,喝了很多酒,和一些高大的男孩兒一起跳舞,跳得十分累了,他就到一旁去靠在牆邊休息。但是他人很熱情,和我談了很多旅行的事兒。我們還約定要一起去雲南的麗江。」
「我們只是因為一點不起眼的小事鬧了彆扭。可是誰都不想讓著誰。」莫夕對於她的離開只是這樣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男人點點頭,也不多問。
「我不知道怎麼算是刺|激。大大小小的,就像鑽隧道一樣,一截黑,一截白的。漸漸就習慣了,不會感到有很大差別。」
「我是想知道,那些照片拍在什麼時候,那時候小悠在幹什麼,你知道他怎麼死的嗎?這些事情我不知道,因為那時候我走了。」
「小悠死了,你得知了不是嗎,為什麼不趕回來呢?」
「我媽媽得了癌症住了醫院,你拿些錢出來行嗎……」她直接了當地一口氣說下去。男人沒有等她說完,就一個耳光摑在她的臉上,她沒有站住,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上。莫夕看見就嚇壞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九九藏書來。男人最受不了這樣撕心裂肺的哭聲,他忍無可忍地踢了莫夕一腳,莫夕那麼瘦小,立刻就像飛出去的小球,退後了好多米,然後跌倒在地上。男人嘴中還罵著:
「噢,是的,很急很急。拜託你幫我聯繫上他好嗎,拜託你。」男侍應也許注意到了,女孩在哀求的時候,全身都在發抖,用一種異乎尋常的顫音在說話,他並沒有特別在意是因為他以為女孩只是太迫切地想要找到拍照的人。
「你是他朋友嗎?」男人點點頭,問。
「行嗎,告訴我吧。」
侍應生看了她一會兒,淡淡地說:
「BOX酒吧,湖邊的那個。」她說。然後她就閉上了眼睛,把頭靠在車窗上。而此時窗外的天空已經開始下雨。
「葬禮你可去了?」
其實第二天,女孩一清早就來到了BOX,沒有電話的人總是擔心錯過了約會,這是可以理解的。她來的時候BOX還緊閉著大門。她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天空還像是月經末期的女人,不時地落下一點來,讓人心情煩躁。她今天特意梳了梳頭髮,但是衣服沒有換,她沒有別的什麼衣服,從家裡逃出來的時候就只穿了這一件,為了讓它保持潔凈,她在自己的房間里的時候,只是穿胸衣的,把這唯一的衣服晾在窗戶前面。現在她的頭髮被這淅淅瀝瀝的小雨淋濕了,甚至比昨天還要糟糕。
她縮在門口睡著了,因為BOX一直都沒有開門,她越來越懷疑昨天夜間發生的事情是否是真實的,她甚至想起了鬼故事,她想起夜晚迷失在荒郊的書生,投宿農家並結識美貌小姐,度過了美好難忘的夜晚,而次日醒來卻恍然發現,自己睡在郊外的荒草地上,沒有村落也沒有任何人煙。她在絕望中睡去,她想,如果這一切只是一場幻覺,那麼她也許註定尋覓不到和小悠有關的點滴細節,就像坐在破碎的大冰塊上漫無目的地漂浮,完全是孤立的,她和她僅有的關於小悠的小說記載。
但她沒有來得及再勸阻他什麼,後來她離開了。
她喜歡這裏的光線,即便有樂隊唱起歌來,點亮的幾盞燈也不會把她的一絲頭髮照亮。她喜歡黑暗,這樣可以忽略她的蒼白和恍惚,便沒有人看得出來,她不似這個世界里生活著的同齡姑娘。
母親患得是肺癌。索索看到母親內部身體的X光片,大片的陰影像是烏雲密布的天空,母親的呼吸透不過來,像是光再也不能抵達地面。她忽然對母親很失望,她為什麼不愛惜自己的身體?她抱著莫夕轉身離開了診斷室。
他們沒有答她的話,幾秒鐘停頓后,又各自回過頭去做自己剛才正在做的事情。
「是你要找我嗎?」
她當然不是漫無目的地隨便揀了個酒吧光顧,BOX曾是小悠常來的地方。她跟隨他來過,他們在這裏跳過一支舞,遺憾的是那支舞跳在小悠喝過太多烈酒之後,所以腳步破碎,不平穩,整個過程像是他們在一艘快要沉沒的小船上搖晃。可是她仍喜歡,因為那個時候她靠他足夠的近。莫夕不知道小悠為什麼如此喜歡這裏,可是這種對BOX感到親切和舒服的感覺很快也貼在了她的身上,她知道這是個能和小悠的氣味相遇的地方。
莫夕點點頭,她其實當然十分需要傾訴,她太需要傾訴了。她在一個又一個密閉的房間里度過了一段又一段的時光,她幾乎已經失去了說話和表達的能力。她只有寫,打字的時候,她感到手指很疼,像是裂開一道一道深楚的口子,只是為了能夠傾訴出來。她覺得那種傾訴是這樣的撕心裂肺,有流血有犧牲。都是十分糟糕而又迫不得已的傾訴方式。她當然需要一個人來聽她說,但是這個人一直不存在,而她漸漸從瘋狂變得沉靜,靜的像是陪葬在小悠墳墓里的一尊人形石膏。她於是說:
過了很久,莫夕才從椅子上跳下來。她衝到吧台,把手臂架在吧台上,對站在裏面的侍應生說:
「那麼你幫我約他,明天,明天晚上來這裏見面,好嗎?就這麼定了——我沒有聯絡的電話,但我明天一定來,讓他也來。謝謝你了,謝謝。」女孩語無倫次地說完這些話,就很快地從大門裡出去了。
她仍坐在男人對面,紅豆冰半天沒有碰了,在漸漸消逝,融化。女孩忽然緊緊地用兩隻
「當然是,你不相信嗎?我可以拿給你看,我有他小時候的照片,有很多很多我們的合影,有他送給我的圓形徽章,有他寫給我的信……」女孩的反應是這樣地激動,她開始不停地顫抖,聲音又是十分怪異的顫聲。男人注意到了這些,但他的反應很平靜。他說:
他們在一個有落地玻璃的餐廳坐下來。是一間泰國餐廳,所有菜的顏色都極是鮮艷。莫夕透過大玻璃看到外面的蓮花型串燈,奢靡的艷桔色讓人睜不開眼睛。可是她喜歡這樣的大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街道和不遠處的湖面。她喜歡這樣開闊的沒有阻障的視野。她喜歡透明,喜歡外面和裏面交換光線和目光。她把臉貼在玻璃上,看看外面的風景,又看看對面的男人。
父親仍舊喜歡喝酒,他常常醉倒在離家三條馬路的小酒館不會來。時間大約過了凌晨一點,繼母看男人還沒有回來,就知道他一定醉倒在小酒館了,於是她就打發索索去接她們的父親回來。這個時候莫夕已經八歲,可以幫姐姐幹活了。她們兩個就一起走到那家小酒館,把父親攙扶回來。大約每周都要有這麼一兩回,她們在凌晨一點之後出門,深秋午夜的天氣,刺得人一陣一陣鑽心的疼。索索通常都給莫夕套兩個外套,纏上圍巾再帶她出門。小酒館已經打烊,她們的惡棍父親就睡在門口的台階上。她們把他攙扶起來,倘使他沒有睡熟,讓有意識在,有時候還會冷不丁地給她們一掌一拳的,像個被驚擾了睡眠的野獸。
「沒有。本來我們約好五月中就去雲南的。但是他四月底就死了。」
「啊,對不起,也許我的話傷害了你,我只是覺得,小悠他並不需要女孩子……」男人的話到此打住了,他低頭又開始吃菜。莫夕獃獃地愣了一會兒,好像被什麼重重地擊了一下,然而卻沒有倒下,只是在想著應對的策略。可是她沒有,確切地說,有關小悠,她並沒有什麼是能緊緊握在手裡的。事實上,她現在連那些信件,連徽章,連合影都沒有,她身上沒有任何他留下的東西,所以她沒有辦法向旁人證明她是他的女友。她緩緩地站起來——她覺得自己是可恥的,心虛地在這裏和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爭辯。她雖然喜歡這些色彩鮮艷,味道濃烈的食物,她也的確需要食物,可是她想她現在必須離開了。
「你跟他鬧了小彆扭,然後你離開了?」男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又揣測著問。
她終於把索索解脫出來了。做孤兒做童工她並不害怕,不是嗎?現在她可以和她最親愛的小妹妹莫夕一起相依為命了。她完全擁有她,她從此要負擔起責任,照顧她,保護九*九*藏*書她,這是理應的事。
而在那個夜晚之後,她們再也不用午夜去小酒館接她們的爸爸了,她們也不用唯唯諾諾戰戰兢兢地活在父親家的屋檐下了,繼母也不再能使喚和嫌棄她們了。這一切的一切,都自動地解除了。因為她們的父親死了。那個夜晚她們的父親喝醉了酒,自己從小酒館走回家,神志不清,走路搖搖擺擺,最後他掉進了一個沒有蓋子的窖井裡。開始家人只是以為他失蹤了。很久之後,人們才在窖井的污水中里找到了他,他已經泡得身形巨大,露著高處水面一大截的肚皮,像是一隻浮在水面的鯨形怪物。
艷黃色的咖喱海鮮上桌了,侍應生隔在他們中間忙活了一會兒,因為有個點火的小爐子在下面,而且還要給他們擺放餐具。他走開之後,莫夕接著又問:
這是一個夏天的夜晚。莫夕穿著一雙厚實的波鞋,寬大的印著唱片廣告的大T恤,神色慌張地從山上跑下來。她跳上一輛從山腳下公路開過的計程車:
「貼了多久了,他還來嗎?」她急切地問。
可是她發現房間好像沒有了門。房間似乎也沒有窗戶,沒有能吹進一縷風來的縫隙。月光是假相,這裡有的只是厚厚的一層一層如幕布一樣的窗帘,還有漲滿苔蘚般淺藍色凸起的牆壁。她想掀起窗帘來,可是那窗帘一層一層又一層,她被困在其中,徒勞無功地一層接一層銜著,塵埃噗噗地掉下來,她開始咳嗽,幾近窒息。她開始大喊大叫,而門外有輕輕的腳步聲,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和莫夕是這樣的親密卻有毫無關聯。
「照片好像是我在四月里拍的。在BOX的聚會上。他和很多人一起,我和他們之中只有一個人比較熟悉。那也是第一次見到小悠。但他看起來很特殊,所以我記住了他。」
可是現實中,她並沒有目睹小悠的死亡,那個時候她已經在柏城。她在一個土黃色大布圍起的房間里,她像往常一樣坐在陽台上眯起眼睛看放在高一點的架子上的一大水缸金魚。她的膝蓋上放著印著粉色櫻花的淡香味信紙。她給小悠寫信,她一直沒有寫好,可是她必須寫好,一封激|情盎然的信,要他來看她。騎著白馬也好,穿著盔甲也好,她要他風塵僕僕又體面地來看她,並帶走她,像一個有著遠大理想的成年男子那樣。那個下午,她仍舊沒有寫好信,她和小悠彼此太熟悉了,她知道小悠的喜好,一般的言語是不為他所動的。她悵然若失地收起了筆和信紙,打算明天繼續寫,而這個時候門鈴響了,郵遞員送來了信。她一時有些迷惘了,她有種錯覺是小悠回信了——一時她竟忘了她要寫給小悠的信還握在她的手心裏,沒有寄出。她飛快地接過信,拆開……
「他那時候好嗎,他健康嗎?」
父母的離異是由於父親暴君一樣自以為是,任意侮辱和打罵母親造成的,當然,還有他的外遇。可以說,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禽獸。這一點索索一定比莫夕體會得要深刻的多。因為那個時候莫夕只有三四歲。而索索將要步入美好的青春期。她看到父親喝很多酒回家,和人打了架,臉上帶著比踩爛的爬蟲還有噁心的傷疤,他氣咻咻地坐在沙發上,他抬起腳架在扶手上——她們的母親就知道,他的意思是要她來給他洗腳了。她立刻去拿了毛巾端了洗腳水。她蹲下來,慢慢地把男人的腳放在水裡面。
「換盆水用了那麼久!你不知道我的腳一直晾在外邊嗎!你想凍死我是不是!你這個狠毒的女人!」他說著又連著踢了女人幾腳,女人躺在地上哀叫,求饒。這是索索看到過無數次的情景,可是她仍舊無法忍受地從自己的房間里沖了出來,她去擋住父親那落在母親身上的腳。而每次的結果也都是一樣,父親開始打她,踢她的肚子,一巴掌打在她的臉上。她也習慣了,只是疼痛仍舊是那麼深楚的,她不得不發出哀叫。並且她知道,明天早上臉和身體都會腫起來,她又沒有辦法去上學了。
「我和小悠一起長大,相伴上學有十幾年。到了很大的時候還喜歡牽著手上學,書包是一個花樣,不同顏色的,我的是粉紅的,他的是草綠的。我們都喜歡藝術和所有令人驚異的東西。所以我們一起做了好多的事。我們一起捏雕塑,給彼此做人體模特這樣畫畫,我們還一起養了一窩小鼠崽,繁殖太快了,我們後來才知道,我們給這個世界添了亂子……」
可是她當然不可能忘記,她一直記得小悠的死,她在他的死亡的後面仍在做著和他相關的事,就像是一條從陰間甩下來的鐵鎖鏈,緊緊地勾住了她的喉嚨,她於是始終在跟隨著那一段動,疼痛不已,然而她卻是情願的。她也沒有忘掉她姐姐,她剛才或者在此前三個月里的無數次,她不斷地觸碰到了這個名字。
眼前的男人身上穿著一件黑色的有點像舊時對襟褂子一樣的衣服,看起來應當是什麼奇特的民族服裝,但是卻也不張揚,恰到好處地令人覺得不俗,也舒服。男人聲音很和藹可親,開口問她:
2.拍照的男人和一場未盡的傾訴
「爸爸,你也把我帶走吧,我願意當丫頭任您使喚,天下只有你和小夕是我的親人了,我不能離開你們啊,求求您了!」索索說得聲嘶力竭,她幾乎用上了自己所有剩下的力氣。男人看著她,他顯然對索索這個主動要求當丫頭的懇求十分有興趣。
男人一直沉默地聽著,他當然注意到了她仍舊沒說她究竟為了什麼離開了。總之她本可以和他讀同一個大學,但是她去了別處。並且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都沒有再和小悠聯繫,直到小悠死去。
而父親的再度出現破壞了她剛剛壘砌好的穩定的生活。父親的新妻子不能生育,他們一直沒有孩子。而父親最終只好決定,把莫夕抱回去。他來到這幢舊房子,他敲開門就兀自地闖進最裡面的房間,他從床上把莫夕拎起來就要把她帶走。索索攔住他,拚命地拍打他的手臂和脊背,讓他放下莫夕。而兇狠的男人卻說得振振有辭:
「女朋友。」莫夕很堅定地糾正他說。
「沒有人認識小悠嗎?」她又喊,手指噔噔地敲著牆壁上的照片。
哐啷!男人遽然把水盆踢翻了,大吼道:
「這麼熱的水,你想燙死我啊!我在外面不順心,回家難道還要受你的氣?」男人又一腳踢向女人,蹲著的女人來不及支撐住,立刻仰身倒在了地上。她已經被那盆水潑得渾身是水,而現在這麼一躺,全身都濕了。可是她面無表情——她已經漸漸習慣,面無表情是她此時最適合最恰當的應對錶情。她把水盆拿起來,再去倒水。而所有的熱水都用盡了,她只能從新再燒水。水過了十分鐘才開,她倒上,混入涼水,把手伸進去試了又試,然後終於確定是合適的溫度了,她再次端著盆到了男人的面前。她剛蹲下身子,男人忽然抬腳,又是一踢,盆又翻了,一盆的水都潑在了女人的臉上。
她站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