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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靈魂出走(1)

第一章 靈魂出走(1)

馬蒂走到了台北的最南界,碰到景美溪之後就向右轉,迎著夕陽繼續前行,一邊回想著琳達的婚宴。此刻婚宴上的歡言俏語都該沉寂了吧?但是馬蒂留下的話題,恐怕是足夠賓客們談論很多年的。她後悔出席了這場婚禮。從接到琳達的鑲金邊紅色喜帖開始,她曾經多次陷入長久的思索,怎麼委婉地託故不赴宴,怎麼提前捎去禮金,再怎麼補救性地以書信向她致意。婚禮中有太多人,包括琳達,都是她不想再碰面的。終究這一天她還是整裝以赴,穿上了最體面的一套洋裝,最好的一雙鞋,並且還提早出了門,成為這午餐婚宴上第一個就座的客人。
現在回想起來,陳瞿生對她不具印象是很有理由的。為什麼要記得她?他們之間幾乎沒有過友善的接觸。這中間的疏離連她也無法明白。從離家搬進大學宿舍時開始,馬蒂曾經對即將展開的獨立生活充滿了期待。她期待擁擠的宿舍能給她家的感覺——雖然她並沒有一個真正的家作為比對,但想像力可以彌補感覺上的空缺。她很快發覺琳達像一個遲來很多年的姐妹,只是這個姐妹又太早墜入了情網。
在倒下去之前,馬蒂徒步走過了大半個台北市。
英文系的學生習慣以英文名字彼此稱九_九_藏_書呼,這幾乎是一項傳統,久而久之,互相遺忘了別人的中文姓名。所以在同學的印象中,馬蒂不叫馬蒂,而是薩賓娜,孤獨的薩賓娜,獨來獨往的薩賓娜,或者說,自尋苦果的薩賓娜。
總招待以職業的熱情細讀馬蒂的名片,盛讚她的名字令人印象深刻。顯然她這名字的特色尚不足以喚起他的回憶,而馬蒂對他的記憶卻在這寒暄中復甦了。他叫陳瞿生,香港僑生,大一熱烈追求琳達之際,講得一口令人聞之失措的廣東國語,如今這口音已完全地歸化了台北。當年同班的琳達是馬蒂的室友,一個禮拜中總有四五次夜不歸營,全靠她在舍監面前打點。偶爾匆匆回宿舍換洗衣服,陳瞿生總是局坐在聯誼廳中等待著,琳達有時候彷彿不想再出門了,就央馬蒂下樓打發他回去。她很不樂意這差事,只好走到聯誼廳門口與他距離數公尺之遙,揮揮手說:「琳達說她不下來了。」
那是廣東發音的多謝之意。
他則受驚一樣迅速地起身,頻頻彎腰向她說:「多姐!」
琳達的大學同學。她補充說。
到得委實太早了,這國際飯店豪華的宴客廳中,連禮金台都尚未布置妥當。系著蕾絲邊圍裙的女侍正在擺設花籃,兩個著九九藏書燕尾服的英俊服務生忙著安放婚照。
賀客漸漸地落座在馬蒂的附近。往日的同學身畔都多了伴侶,有些更添了小小的孩子。同學們一圈圈地聚集歡敘著,馬蒂發現自己又落單了。多麼熟悉的感覺。
這颱風后盛夏的傍晚,空氣的燥熱並不稍減于中午,馬蒂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個下午。若非腳下的高跟鞋,她很願意永遠走下去。穿上這雙高跟鞋是個可怕的錯誤。它們是她的鞋子中惟一正式的一雙。雖然已略顯老舊,鞋底隱秘的地方也有了小小的綻縫,但擦亮了之後,與她這身淺粉紅色洋裝是個出色搭配。它們是雙美麗的鞋,天生不適合長途跋涉,而是用來出入高貴又華麗的場合。它們是一雙宴會用的纖弱的高跟鞋。
她周圍的氣氛是蕭條的,但是她知道不久之後,這新娘同學保留桌,以及其他桌次都將坐滿賓客。他們將敘舊,吃喝,言不及義,總之要社交。閉著眼睛也可以想象得到,她的身邊充滿了同學,她七年來避不相見的英文系同班同學。
大學的四年,馬蒂幾乎是全面性地落單。上課時雖然采自由落座,但是同學們有自己的小圈子,一簇簇的同學分佈出隱然成序的生態,而馬蒂不屬於任何圈子,所以她坐在九九藏書教室的最外緣。這種孤單在教室中聽課時無妨,甚至在分配小組作業時也並不構成威脅,小組總是不嫌多一個人分攤作業;而體育課時馬蒂就顯得無依無靠了,尤其是當老師要同學們拿著球具自由練習時,那解散隊伍的哨音一吹,馬蒂的掩護也就當場消失。針對這種尷尬的局面,她想出一個對策,就是讓自己看起來非常非常投入她的單人練習,好像那運動完全地吸引了她,專心得連額上的汗水也來不及擦。於是,體育教師借口回辦公室以躲避太陽,女同學們三三兩兩擇陰影休息談笑,一邊對著陽光下揮汗練排球的馬蒂喊:「薩賓——娜,休息了啦。想當國手啊?」因為忙得歇不下手,馬蒂只有露齒羞赧地一笑。
此時陳瞿生正準備引馬蒂入座,他問她是男方或女方的來賓。女方。她說。
有很長一陣子,她多麼希望就這樣一直走下去。遇見綠燈就前行,遇見紅燈就轉彎,只是絕對不要停下腳步。因為一旦佇立,她就不免要思考,不免要面對何去何從。
對於這種處境,馬蒂並非沒有自覺。她深深明白,薩賓娜之所以被孤立,完全是因為薩賓娜太急於找到一個超過同窗之誼的親密伴侶,而她的伴侶——傑生——恰恰好是班上read.99csw.com的助教,恰恰好是一個不在乎所謂社會關係的瀟洒助教。這種前衛又自我的作風,觸犯了同學們心情上若有似無的規範。同學們用默契構成他們的判決:薩賓娜要搞兩人世界,那就給他們一個純屬兩人的世界。
如果說,穿著粉紅色洋裝的馬蒂像一朵風吹來的粉紅色小花,那麼一定是一陣長風,才能送著她飄過這麼遙遠的路程。
於是她獨自一人坐進了禮堂前端的「新娘同學保留桌」。她游目四顧,廳內一片荒涼,女侍們逐桌擺設糖果,兩個像是那卡西的藝人正在調弄電子琴,似乎連新人都尚未到場。這樣孤獨地坐著很容易顯得手足無措,所以她剝了幾粒瓜子,將瓜子仁在白瓷盤中排列成一個心的形狀。藝人開始唱起一首時興的台語悲歌。
支走陳瞿生之後,她多半會倚在舍監室的玻璃幕後,看他騎著摩托車的身影遠去。他的摩托車側邊有一個特殊的鐵架,安放他練國術用的雙刀。摩托車走得很遠很遠了,雙刀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那光芒刺著她的眼睛,有時候,會疼得像是要落下眼淚。
沒有任何接待,馬蒂直接走進空蕩的筵席中。一個年輕男子匆匆向她走來,走到一半又恍然止步,從口袋裡摸出「總招待」紅卡別在衣襟上。https://read.99csw•com他很活潑地與馬蒂握手,同時不失憂慮地瞄了一眼禮金台。這男人馬蒂認識,是她大學同屆的國術社社長。他並不記得她,完全依傳統方式與她交換了名片。
為了一種心靈上的歸屬感,馬蒂從大一就開始從同學的陣線單飛,對很多人來說,這是一種不成比例的犧牲,他們無法明白馬蒂的沉溺,馬蒂也不能了解,何以這麼私人的情事必須迎合眾人的心情?傑生告訴她:「薩賓娜,重要的是你自己的看法,不要為別人的價值觀而活。」說得不是很清楚嗎?她要的不過是這麼簡單,一個家,一個回家的感覺。傑生的地方有溫暖飽滿的燈光,有滿室的原版英文書,有上百張經典爵士唱片,有一台電動咖啡機,這讓馬蒂感覺回到了家,雖然與她生長的景況相差那麼遙遠,但是馬蒂的想像力可以自動延伸出神秘的連結。她在大一下學期就遷出宿舍,搬去與傑生同住,並且覺得永遠也離不開這個家了。
噢!那我們可能見過了,我也是琳達的大學同學。
一叢尖銳的紅色光芒從背後刺來,喜幛上的霓虹龍鳳燈飾點亮了。這讓馬蒂意識到當眾人的眼光集中在禮台時,背著禮台而坐的她將迎向所有的目光。她換了坐位,面向那扎眼的蟠龍舞鳳,浸浴在猩紅色的海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