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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靈魂出走(3)

第一章 靈魂出走(3)

「傑生怎樣?」
眾人都淺抿了些,凱文卻一仰頭就幹了酒,倒過酒杯重重地在桌面一扣,砰一聲,震散了拼盤上裝飾的水梨雕蓮花。「什麼掌門人?媽的你別糗我。繫上最後一個衰尾仔還差不多。尤其是戴洛你小子,說好要再念下去,一畢業全跑光,發達去了,剩我一個人跟那票小學弟鬼混。你調侃我是不是,啊?」
飯店門口,穿得像皇宮侍衛的門童為她招來計程車。儘管往南走。她向司機說。
戴洛點點頭,眼光落在地毯上,看起來心事重重。馬蒂直覺地感到抱歉,抱歉自己破壞氣氛的天賦。但戴洛的心事很快地就有了終結,他掏出了一本淡橘色的小本子。馬蒂的眼睛卻再也離不開這小本子了。
正要答腔的凱文卻戛然而止,尷尬地低頭搓弄著酒杯。眾人都沉寂了。馬蒂的目光掃過每張低垂的臉,某些念頭在胸中一閃而過,但是思維突然變得很遲滯。
凱文再喝了這杯,人有點搖晃了,憨憨地笑著。
「不就是嗎?」法蕾瑞風情萬種地幫她答了腔。
「我的天,你是薩賓娜?」
馬蒂差點想說我知道啊,以逃避九-九-藏-書這無助的尷尬,又想說死得好,但終究什麼也沒說出口。這麼一來,大家都知道她多年來對傑生的死訊一無所知了。傑生讓她孤立了這麼多年,連死,也讓她在死訊前落了單。馬蒂的直覺是想落淚,但是為什麼她的心靈和眼睛都這麼乾枯?戴洛伸手要輕輕觸及她的肩膀,馬蒂站起來避過了。
「真的好?」
因為看不到海,所以只好向南走,走進入潮中。
「我聽到了,傑生怎麼了?」馬蒂的聲音很低,卻很沉穩。
「啊,戴洛,今天要和你好好喝一杯。」
馬蒂感激他用辭的方式,那麼自然而然地就把她虛構為大伙兒的成員,但是他的語氣卻又包含過多的同情成分,就像是已經窺得了馬蒂這幾年來的慘淡生活,她一時間像是要招供了一樣,低頭撥弄自己的指甲,之後才抬頭露出了微微的笑臉。
現在戴洛將通訊冊放回衣袋中。馬蒂突然覺得空虛極了,舉箸吃了一些麻油花椒拌海蜇絲。她想要求看看戴洛的通訊冊卻說不出口,只好很猶豫地淺呷一口柳橙汁,又連下箸吃烤乳豬脆皮、美奶滋鮑九_九_藏_書魚片和鱘魚子醬,最後,夾起襯盤邊的刻花黃瓜片細細啃了起來。
「念完了有什麼打算呢?」法蕾瑞追問凱文。
馬蒂走出筵席,接待台前的總招待陳瞿生關切地迎上前,不料被纖細的馬蒂撞個滿懷,高大的身軀仰天翻倒。旁邊幾人拉起他,陳瞿生將眼鏡扶回鼻樑,正好看見馬蒂的身影消失在大廳門廊外。
馬蒂原本要脫口而出說,我沒有家。但她的雙唇自動地說出現在的地址,又應著戴洛的詢問,拿出了那早已過時的名片,讓戴洛記載公司資料。
在馬蒂望眼欲穿的注視下,戴洛仔細地登記完畢。馬蒂正待開口,法蕾瑞又插嘴更改了她的現址。
這是他們大四時的英文系通訊冊,馬蒂再熟悉不過。戴洛翻動紙頁,在同學的通訊資料欄上,有密密麻麻的塗注筆跡,記載著七年來的物換星移。一切都變了。幾年前,馬蒂曾在一次溫柔的激動中打電話給傑生,才知道傑生早已遷移。從此之後,傑生就變成了通訊冊中可望不可及的一排字體了。戴洛翻著紙頁,十三頁,十五頁,十七頁,再翻過一頁,就是教師與助教九九藏書欄,馬蒂的雙手緊緊相交,她知道戴洛一定有每個人的最新資料,她必須看到傑生的訊息,但是紙頁停留在馬蒂這一頁。
「哇操。你現在是高級讀書人了,說話一點也不講求邏輯。我們是想讀書苦無機緣,哪像你走運,說讀書就讀書?在所裏面當老大有什麼不好?將來畢業更加高高在上了,大伙兒還要靠你提拔咧,你可別想跟我撇清關係。這麼囂張,該罰。你們說是不是?」
「薩賓娜你聽我說,」戴洛說得很慢,很輕緩,「傑生他死了,病死的。都快五年了。我以為你知道的。」
「找到。薩賓娜,全班就缺你的資料了。現在告訴我你家的通訊方法。」
「不要跟我,我去洗手間。」馬蒂低聲說,一轉身卻撞翻了侍者端上來的蕃紅蝦球,滿盤紅艷艷的蝦子潑灑出來,披蓋了凱文的頭臉,全場訝然。馬蒂轉身朝出口快步走去。坐在主桌的新娘子琳達也看見了這情景,她習慣性地輕咬住右手指節,忘記了手上正戴著潔白的純絲手套。
台北附近的海,她只知道金沙灣,那是高中時參加夏令營的去處。說是金沙灣,海灘的沙read.99csw.com實際上是令人失望的褐色。當時,颱風正好來襲,為期三天的沙灘活動,全部改成孩子氣的室內團體遊戲,只能在心中臆想著陽光下的藍色海洋。有一次,她在飯後各自洗碗的空當時間里,跑到遠遠的沙丘上,看那像墨汁一樣黯沉的大海翻騰著驚濤駭浪,海風呼呼狂嘯,闃無一人的海灘像月球般荒涼,十六歲的她覺得非常的悒鬱。怎麼去金沙灣呢?不知道。好像要坐很久很久的車吧?
馬蒂偷偷和法蕾瑞交換了眼色。凱文在班上一向很斯文,沒想到現在一開口就是如此粗魯的場面。戴洛卻很輕鬆地給凱文斟了酒,神情非常開懷。
為什麼說往南走?她原本是想一路到海邊的。計程車走了一分鐘后她又下了車,全心全意地步行了起來。
「真悲情,你以為你是傑生啊?」
「還好啊。」
「我們該祝福凱文,全班現在就剩凱文一個讀書人了。來來,為咱們英文系二十三屆最後掌門人喝一杯。」
酒席方才開始,凱文已經喝得兩腮通紅,他手勁很重地放下一杯濁黃的酒,溢出一些酒汁在馬蒂的白瓷盤上。戴洛很爽快地接過凱文手上九-九-藏-書的酒瓶,給自己滿滿地斟了一杯。法蕾瑞朝馬蒂抬了抬眉毛,用眼神補充著剛剛未竟的簡報——跟你說過的,這傢伙最近很不得意的吧?微醺的凱文轉身從隔壁桌拖來一把椅子,將自己塞在馬蒂與戴洛的位置之間。他與戴洛飲幹了酒,突然面轉向馬蒂,很驚奇地說:
「薩賓娜……」戴洛也站起來。
「就再念下去碦,不然怎麼辦?念出滋味來了,乾脆留在繫上教書算了。」凱文低眸吸著鼻子,「教書也好,起碼生活穩定。人生短短數十年,能盡情讀書也不錯,一輩子工作賺錢有什麼意義?不如少活幾年,多活點自我。」
「傑生怎麼了?」
戴洛拉起凱文:「拿起你的酒,我們到你那桌去攪和攪和。」
「就是說啊。」法蕾瑞甜蜜蜜地說。
不知是否出於錯覺,馬蒂感到凱文的臉一霎時更加通紅。他用手背擦嘴,眼神在厚厚的鏡片下閃爍著。俯身過來的戴洛遮住了凱文的表情,他為每個人斟了酒,然後舉杯說:
「……」
「嗯哼。」
法蕾瑞用眼角餘光偷瞄馬蒂。戴洛坐回了椅子,他的眼睛直視著馬蒂的雙眼:「這麼說,你一點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