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形容不出來，你想象不到。」

「我看過那篇故事，一直覺得誇張，現在我相信有可能。你們看區區台灣的海邊，冷得像地獄一樣。」吉兒說。

「可嘉的反省精神。」海安說，他開朗地笑了，原先他臉上那種空洞空茫全無蹤影，「但我要說的不是這些。馬蒂，人很容易察覺自己失去了什麼，失去的痛苦往往比擁有的感受具體多了。你因為從來不曾得到過的自由而痛苦。馬蒂，你已經習慣了這種痛苦與隨之而來的憤怒，甚至不能想象失去這種痛苦之後你將剩下什麼感受。」

「我說先死的會是海安。」吉兒用手肘輕輕撞身邊的海安，「穿得這麼少，還很瀟洒地說要到花蓮看太平洋。現在好了，凍死在太平洋吹來的海風裡，夠瀟洒了吧？」

「對了。人生就像沙灘上的垃圾，既然存在了，就算你放棄自己，還得累得別人清理。怎麼說人死了，什麼都沒有了？」吉兒話鋒一轉，指向素園，「素園，你越修行越頹廢，那種課程對你沒半點好處，不上也罷。」

「嗯？」馬蒂轉頭望吉兒。她和吉兒同裹在一張羊毛巾中，這一偏頭與https://read.99csw.com吉兒面對面，繃緊了頭巾，她們兩人陷入一種親密的緊張。

「要是死了，什麼都沒有了。」素園眯眼望著跳動的橘紅色的火焰。

「會不會到了明天早上，我們凍成七根冰棒？」小梅問。

「剛才應該去多買點營火的。」藤條說。他和小葉忙著用較大的石塊堆疊起擋風牆，保護這堆得來不易的火光。

「我不知道。」素園搖搖頭，「倒也不是時間不夠用，只是每天生活的步調都太緊張，累兮兮的像個奴隸。誰的奴隸？我也不知道，時代的奴隸吧。」

就是這種調調，傷心咖啡店之隨興與不羈，馬蒂在寒冷中覺得快活了。

「對，對。」藤條迭聲贊同。

「不然你問海安。」吉兒撇撇嘴，她將煙蒂投入火焰中。

「結果呢，兇手半身泡在冰冷的海水裡，和纏在背上硬得像冰棒的屍體奮鬥半天，累癱了，背著屍體一起被海水沖走。」

「那自由是什麼？」小葉問。

「結果呢？」小葉問。

海安揚起眉睫，他譏誚的表情裡帶著三分爽朗。

「我不懂。」海安這些話如同謎語，馬蒂困惑了。hｔtｐs://ｒeａd•９9cｓw•com

海安望向著海的面龐轉了過來。隔著吉兒，馬蒂看見海安的雙眸里反映出灼灼火光。在那光亮中，馬蒂登時岔開了心思。怎麼，今天的海安看起來這麼奇異地空洞？海安望著她，火光在他臉上跳動良久，他才說，「沒有目標的馬蒂，你被自身的經驗限制住了。」

「又來了，悲情上班族。」藤條說。他用龐大的身軀擁著小梅，兩人背海而坐，隔著火焰和大家面對面。「問題很簡單嘛，不喜歡的你就改變它。這個世界上除了上班之外還有很多種選擇，不一定要活得那麼可憐兮兮的。你說對不對？」

「那麼你告訴我。」

「早就頹廢到不去上了，根本沒時間。」素園說。

「酷。會報仇的屍體。」小葉說。

「自由還需要形容嗎？」

「譬如說什麼？」馬蒂發言了，「和你一起去做直銷嗎？那有什麼不同呢，結果還不都是一樣？除了錢財可能多了一點，除了賺錢的作息比較不固定一點，還有什麼不一樣呢？不都是費盡思量去賺錢。就算你做了自己的老闆，結果你跟別人的交往，你自我的激勵成長目標，還是ｈｔtpｓ://ｒead.９9csw.com為了累積財富，我覺得這才叫做可憐兮兮。」

「就這點冷，只怕還死不了。」海安迎風甩甩他的頭髮，滿臉的不在乎。

「當然，最冷的地方，在你的心裏。」吉兒低聲說。並沒有人聽見她，大家都沉醉在海安的敘述當中。

海安從浪花邊緣走回來，馬蒂這才發現他穿著近乎夏天質料的衣服外套。她想起來海安今天才剛回國一事，這隆冬里，穿著這麼單薄的衣衫，莫非他從地球的另一端回來？所幸海安看起來一點也不冷，他來到吉兒身旁坐下，接過吉兒為他點上的煙。

「時間上的富豪，海安啊。」吉兒用拿煙的手鄭重地指向身邊的海安。

「這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事。」小梅抱緊雙膝，她說，「有一個人在很冷的冬天里殺了人。他背著屍體走過沙灘，一直涉水走到淺海中，想要把屍體丟到海里湮滅證據，但是天太冷了，背上的屍體急速冷凍的結果，變得硬邦邦的，跨騎在他身上，像一隻大螃蟹，甩也甩不下來。」

「這不是廢話？我所聽到的，只是得天獨厚的、富家子式的浪蕩。」吉兒說。

「還有飲料，食物，最好還有幾張九九藏書毛毯，乾脆再買睡袋？」吉兒問。

「沒有時間，那你就去借啊。」吉兒斜斜瞅著素園。

「氣勢有餘，見識不足。」吉兒噴出一口白煙。今天的她，發起難來毫無預警地炮火四射，就如往常一樣。

「自由並不存在。這兩個字只是人類跟自己開的一個玩笑。」海安答道。

「我獨自一人在無邊的冰雪曠野里，南方出現一抹玫瑰色的曙光，黎明要來了，所以我離開冰原。那時的我幾乎遺忘了自己的一切，沒有過去，沒有未來，只有像風一樣的存在。但是馬蒂，這些和自由無關。」

「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馬蒂垂首，滿滿抓起一把石礫，雙手揉著石頭粗礪的質感，「我的生活經驗，就是庸庸碌碌的小人物生存史，沒什麼局面，也沒什麼變化。我被那丁點薪水綁住了，餓不死又混不開，所以我的不滿都在現代人的生活壓力，我最大的不快樂在不自由，我的不自由來自上那些枯燥的班。你們覺得我的生活太狹隘，連帶我的抱怨都太狹隘，不是嗎？」

吉兒和小葉互望一眼，齊聲清脆地說：「那就不好玩了。」

「沒錯，一點沒錯。」吉兒的嘲諷讓海安開懷read.99csw.com了，他說，「我得到的，是時空上的寬裕感，並不是自由。」

「我寧願不這樣想。」馬蒂抱住雙膝，閉上了雙眼。

「跟誰去借？」

「有的時候，人也要找一種意識形態來掌管自己。就像你，馬蒂，你用生活方式中的不自由，和你對於自由的渴望，築起了前後兩道防線，以防自己越界，面對毫無目標的處境。要是你真的解放了，不用再去在乎別人的生活觀，就真的天蒼蒼野茫茫，自由自在了嗎？你形容得出來你要什麼樣的自由嗎？」

「幾年前，我在夏威夷度過了一整個夏天。」海安雙手為枕在石礫上躺下來，「沒有行李，沒有計劃，夜以繼日地闖蕩，在黎明前入睡，在黃昏時起床，喝一杯ＴＡＱＵＩＬＡ ＳＵＮＲＩＳＥ，正好加入海灘邊陌生人的狂歡。人生就是夕陽里無盡的享樂，享樂不需要目標。後來我厭倦了無風帶的沉悶，就輾轉飛到芬蘭。那時候，正好是北極圈的永夜，在沒有停止的大雪中，我徹夜漫遊，沿途一片片拋棄我所有的記憶，什麼都不剩了，只剩下那風雪，那冰冷。那裡的人告訴我，你要凍死在冰原里了，東方人。但是我死不了，還不夠冷。」